忽然底下一个颇为响亮的声音传了上来:

“太师此言差矣,展大人此番只他一人说明他功夫了得不必多要人手护着。他本为当朝四品护卫,圣上亲封的‘御猫’,若他还带什么人来,岂不是有损圣上颜面?庞太师莫非很想让百姓以为展大人名不副实,我朝圣上看人走眼了不成?”

“谁人这般放肆!”庞太师顺着声音寻来,目光直射那名家丁,猛然间发现那竟是自家仆人,不禁咬牙切齿,浑身的衣衫不停颤抖。

却说庞家那家丁看见自家老爷用着无比阴冷地眼神看向自己,宛如开封府的铡刀一般锋利。他慌忙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地摆摆手:“老爷,不是……不是我……我没说话呀!”

庞太师当然没有听到他的话,碍于身份问题,他只好忍怒道:

“老夫自是未说要损圣上颜面,只是他开封府如此众人,竟派展昭一人前来,此不太过潦草!”

这老螃蟹那么快就泄气了,莫愁暗暗笑了笑。

“那依太师所言要何人来才适合?”

庞太师冷哼一声:“自然是要包拯亲自前来才何礼仪!”

莫愁得意地挑挑眉:“包大人是在帮圣上办事儿的,所处理之事乃国家大事,不容怠慢。太师硬要包大人放下国事不管来游山玩水,是不是至江山社稷于不顾,黎明百姓于水火呢?太师……这般大大的不妥啊!若是传到圣上耳中,只怕话不甚好听了……”

“你……”

那家丁顿时欲哭无泪,只差没上前抱着他的脚喊冤了,偏生又被人点了哑穴,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想必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四周不少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指着庞太师又指着那家丁,指指点点,暗笑不断。

隐隐约约可听见几句“庞太师自己家的仆人都这样说自己”“这脸可丢尽了”“可笑之极……”

君尚书眼看目前情形很是不对,只好出来温颜调和道:

“太师莫要动怒,包大人被圣上招去查一件重要的案子,自然是无法脱身。开封府素来事务繁多,展护卫能抽空出来已是不易……”

庞太师喘着气,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君尚书瞥了一眼君子逸,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道:“时候也不早了,便就动身吧。”

莫愁松了口气,解开了那家丁的穴道,悄无声息地又闪回庞柊儿身边。刚一抬头,就看见展昭皱着眉头目光四处搜寻,她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

几辆豪华的马车在官道行驶着,莫愁唉声叹气地跟在马车后面,看着展昭的背影,一时觉得有些落寞。

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好呢……

哎,她果真还是沉不住气,也不知方才那会儿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来,只盼着不要被他看出来才好。

……

莫愁定定地望着前方,那抹蓝衣笔直,步履稳健,虽是只能瞧着他的背面但莫愁已经想得出他的脸庞来。三年不变,清晰如昨。

展大哥,似乎消瘦了不少……

“阿青,你在看什么呢?”庞柊儿掀开帘子来好奇地问她,而后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说你这一路怎么安静成这样呢,原来是看见展大人了。”

莫愁连忙摆手:“没有的事,我只是看着快到了,在瞅那边的亭子呢!真没有!”

“瞧你,紧张成那样……”庞柊儿掩嘴笑她,“这有什么可羞的。你若是当真喜欢他,我就唤他过来,告诉他不就得了?”

莫愁一惊,猛地摇摇头:“别别别,小姐,你可别乱来!”

“怎么?你嫌你身份不好,怕被他笑话?”庞柊儿倒是来了兴致,“你别怕,到时候我叫爹做主,收你为义女,这样不就配得上他了么?”

莫愁哭笑不得:“小姐啊,你饶了我吧……”

“我这话可没开玩笑。听人说这位展大人现尚还未娶妻,他未娶,你未嫁,岂不正好?”

莫愁垂头不语。

庞柊儿看着她这般表情,又觉得好笑,伸出头便朝展昭唤道:“展大人……唔!”

莫愁吓出一身汗来,也顾不得什么赶紧把她的嘴捂住,急道:“小姐,算我求你了成不?你可别真叫他过来啊!”

展昭的耳力自是极好,莫愁眼见着他已朝这边看来更是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对策,前方便有人高声道:

“丛迁山到了!”

对面的山,高耸入云,冬季寒意未消,但见两侧是大片的高大的墨绿色的老松树林,只是略微有些衰黄。抬头之时,模模糊糊看见那山顶处有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云层飘渺,在其中忽明忽暗。

可谓是“空中之楼”了。

莫愁如是所想。

几位大人由各辆马车上下来,随从紧跟其后,半步不离。再往前行了几步,便可看见丛迁山山脚的一座山庄,山庄占地很大,庄内仆人众多,庄中此刻竟还盛开有花,如春临至,建筑古朴简洁又不失高雅。且看山庄之外正有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几队人马密集于此,交谈甚欢。

莫愁定睛看去,有几个很是面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了。

待走近之时几人面孔现于眼前,霎时令她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之小。

汪呈是最先迎上来的,脸上笑容灿烂如花,双手抱拳,朝着正对面的庞太师深深作揖。

“孩儿见过义父!”

庞太师捋了捋下巴的长须,摇着略微庞大的身子弯身扶起他,眯着眼睛很是慈祥地笑道:“呈儿不必多礼,多日不见呈儿可还好?”

汪呈感激涕零地点点头,那表情生动异常,好似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般庆幸:“多谢义父关心,孩儿一切都好,不知义父如何?饭食合不合口味?身子可否安康?”

庞太师大笑着点头:“你看老夫如此精神,莫非身子还有恙不成?”

“是是是,义父之福如东海般广阔无边,义父之寿如终南山长久不衰!”

两人相视点头,皆是畅怀对笑。

莫愁在一旁听得胃中翻滚不止。几年未见,这汪公子溜须拍马的功夫大有长进,实在令人佩服不已。两人站在一起真是对景应了那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莫愁实在不待见这二人,索性撇开脸来,山庄门口,展昭、君子逸正抱拳与一位青衣男子谈笑。莫愁轻轻勾起嘴角,展大哥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虽是隔得这么远她仍能感觉得到那份温意。她情不自禁看得入迷,目光稍稍一偏,落在他面前的那个青衣男子身上,忽然觉得这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却见一旁走来一个体态微胖,身着暗绣缎长袍,脚蹬软鹿皮靴,腰间一条玉黄腰带,脸上有两片胡须,他朝那青衣男子躬身施了一礼:

“秦大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秦大人!

莫愁猛地回忆起来,这不是吉州的知州秦怀民么?这许多年未见,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了。既是有他在的地方,不知郭姐姐有没有跟着来呢……

莫愁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果真在不远处瞅见一个被两丫头扶着的纤弱身影。郭戎沁依旧如四年前那样美丽,身上的白狐裘把她整个人都衬得格外灵秀,只是人削瘦了不少,面色也有些苍白,眼里满是落寞伤感。

郭戎沁虽是性格温婉,沉静少言,但眼中决计不会有如此重的哀伤。莫愁紧皱了眉头,恍惚意识到这几年来或许发生了一些不那么太平的事情。

山庄外细数大约有四五位朝中官员,加上君子逸汪呈等一共是七位左右。

几人谈笑风生,说了一阵子闲话,便听君尚书笑着朗声道:“诸位大人,时候也差不多了,若再不动身去凌云台,只怕晚了路上下雪就不好走了。”

一人出声问道:“君大人,山路崎岖,那这些马匹和车辆如何安排?”

君尚书温颜笑道:“马和车都能无碍通行,只是这众多的随从就不必一同跟着来了。且在山下的山庄中等候便是。”

庞太师听言,略有不满:“这如何能成?若是遇上危险时无人保护该怎生是好?”

“庞太师多虑了,凌云台上我还有一座小山庄,那里各种皆是齐全,也有十几武功卓越的高手护卫着,太师就不必担心了。”

秦怀民轻笑出声:“这出门外在,游山玩水为重,带如此多的随从,太师也不怕闷着?”

一言方罢,周遭也有几人隐隐偷笑。庞太师面上暗沉,虽是百般不悦但还是得如是照办只自己还加带了几名家仆。

收拾了约摸小半时辰,各官员上了马车,前头一声吆喝,马车们便依次序排了队开始缓缓前行。

绕过了山庄,速度就开始加快了,前面的路慢慢变得狭窄,七拐八拐行了一回马车就渐渐停下来。

莫愁抬眼望去,只见那云雾缭绕之中的对面山顶有一座精致的山庄巍然而立,一块朱红牌匾立在陡崖顶处,写作:天涯路。

扶着庞柊儿下了马车,一行人走至山前,不由的都倒吸了口凉气。

一道天堑将丛迁山分为两半,两山中间宛如隔了万丈深渊,那对面的山庄就仿佛置身在空中,漂浮不定。眼前仅有一座木桥相连两端,木桥之下便是无底悬崖,云层微动,好似能听见波涛涌进的声音,大约这下面便是滔滔江水。

见了此景不少人脸上已经有些煞白,好几个还周身颤抖,不敢往那下面瞧。

庞太师自是第一个发话的。

“君大人,你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君尚书倒是好脾气,撸着胡子笑道:“这怎能是开玩笑呢?凌云台顾名思义便是凌驾于浮云之上,这冬季白雪皑皑就更加瑰丽,看那天星坠是再好不过了!”

庞太师不确信地指了指那桥,问道:“若万一这桥走到半路断了……那可是不好说的啊,君大人。”

“哎……庞太师此言差矣!”

方才那两片胡须的官员笑着走上前来,拍拍那木桥的扶手,转头看向庞太师:

“这凌云台十几年前我年轻的时候也来过,当时也是走这座桥,也是同庞太师这般顾虑。现下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桥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却从未出过事,看来那天神庇佑之话也不一定虚假啊。”

庞太师更加怀疑地皱了皱眉:“照你如此说,这桥都上百年了,恐是年久失修容易出事。”

“太师,出门在外莫要太过讲究了。”秦怀民信步走到他跟前,脸上的笑容很是不屑,“太师若真担忧,那就自行回山庄去吧。我等还要观赏天星坠,就不多奉陪了。”他略略拱手,一甩袍子走上那木桥。

“你!”庞太师指着他的后背,却又不知说什么。

展昭与君子逸自是不在意这些,也跟着他的步伐走了上去。

在队伍后面的几个官员低头商议了一番,终是觉得宁愿被人耻笑也不愿冒这个险,纷纷向君尚书作揖辞行。

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陆陆续续颤巍巍地往桥上走。

庞柊儿看在眼里左右有些为难,只好上前推了推庞太师,轻声央道:“爹,好不容易来了,就去吧,你看展大人他们都没事儿啊……”

庞太师垂头想了半晌,咬牙道:“走吧。”

庞太师身姿比较魁梧,一走上桥便感觉周遭摇摇晃晃的,莫愁扶着庞柊儿走在他身后,看着庞太师那张牙舞爪的姿势差点没笑出声儿来,强忍憋着。

这桥虽是木质,但明显可见木头的选材非常好,虽是无法仔细瞧出是哪种木材,但能撑百年定然好物。

庞太师两旁跟着几个家仆,相比出来那会已经是少了许多。

几人正走到桥中央,莫愁余光瞥到左边的扶栏上似乎写了什么字,只是因得时代久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她扶着庞柊儿也抽不开身,刚准备凑过去细瞧,就听见扶着庞太师的几个家仆尖叫出声来。

“扶栏裂开了!!!”

第71章 【隐秘·山庄】

这一声听在莫愁耳中宛如轰雷般震惊。

悬崖峭壁,万丈之高,渊底又是淙淙的河水,这要掉下去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那可是粉身碎骨,只怕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庞太师在前面早已是乱了阵脚,两边的家仆胆战心惊的扶着他,扯着嗓子就喊:“救命啊!”而后便拽着庞太师就往对岸跑。

莫愁看得又是急又是气,这裂痕尚还不算太深,他们这样的跑法明显加重了桥的负担,那裂痕蔓延的速度便更加快了,简直是自取灭亡不用脑子!

好在,庞太师虽然刻薄,但紧要关头还保持清醒,立刻呵斥左右勿乱心神。

且听君尚书在对面高声道:“太师,你等就在原地,不要擅自走动!”

那裂痕延伸至桥中央便停了下来。莫愁等人自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静站在远处,这一刻,她感觉冷汗湿透了衣衫。

没过多久,就见得桥对面跑来了三四个身着白袄青氅的剑客。也不知君尚书吩咐了些什么,几人点点头,便纷纷踏足于地,轻跃在桥上,直朝这边赶来。有两人落至庞太师跟前,分别拖着他的左右手往对岸飞去,脚尖连碰也没碰上地,可见这几人轻功不弱。

莫愁顿时心下明了,扶栏上的裂痕也未有再延长的趋势,不由小小松了口气。

随着前来的剑客,白青衣衫中的那一抹深蓝却是走在最前,墨色的发丝飘在脑后,青色的发带宛如月华白晕,温润如玉的面容仿佛多年以前,无数次这般旋身而出替她解围。

莫愁一怔,痴痴地将他看进眼里,看得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认出了自己,是吗?

无论她是甚模样,是甚声音,他其实都认得出来的,对不对?

因为他是,展大哥啊……

“庞小姐,得罪了。”

莫愁呆愣愣地立在当下,再偏头时身侧已是空空荡荡的。感觉心口的某一处似乎也如方才那般,空空荡荡的,被人挖去。

到底,他还是没认出她来。

三年,会不会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呢?

这是一个她不愿再深究下去的问题。

被人安全地放在地上,莫愁这才感觉脚踏踏实实有了着落。庞柊儿小跑着走到她跟前扳着她的肩膀左右打量。

“阿青,你怎么样?还好吧?没被吓到吧?”

莫愁不由失笑:“小姐,我没事。倒是你,你没被吓到吧?”

庞柊儿顿时苦笑道:“说没被吓到那才是假的……”那一刻,命悬一线,现在心都还跳个不停。

“君尚书,老夫早便说这桥已年久失修不要这般大意,你偏偏不听老夫之言!这下可好!险些要了老夫的命!这桥如今也不能走了,你叫我等怎么回去?”庞太师刚从阎王殿中走了一遭回来,现下回想起来当然怒气冲天,只怨这君尚书不听他所劝,虽无大碍,但受惊一场也难辞其咎。

君尚书自然也是没料到有这么一出,赶紧向他作揖赔礼道:“是下官准备不周,让太师受惊了。所幸我已吩咐山庄之人三日之后派马车来接送,到时再搭一座桥便是,太师不必过忧。”他又转身稳住在场人的情绪:

“我这凌云山庄食物充足,其他都很齐全,大家也不用顾虑太多,就安安心心在山庄游玩几日便是。”

其他官员听罢说完全不担忧也是不可能,但碍于君尚书的面子也不好多话,好在不过三日,心里头也就没什么大的怨言。

庞太师甩了甩衣袖,冷哼了一声。

这时只见一个老仆快步跑来,在君尚书跟前立着垂首恭敬道:“老爷,房间已备好了。”

君尚书笑着点点头:“如此,大家便先随我一同进庄子里歇息吧。”

众人纷纷应着,尾随其后。

莫愁走到木桥面前,看着对面云层叠叠的山峰,忽然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恐惧感,她看了半天正准备转过身,目光却落在木桥的扶栏上。她越看越觉得奇怪,索性蹲下身来仔细观察。

这种木材质地虽然好,但纹路太过流畅,若有一处裂了口子,那便会一路崩裂开来,一直裂到尾。她恍惚记起这裂缝直到桥中央就停了,桥中央的扶栏……

似乎是刻有字的那个地方,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去看。

莫愁仰头又看了看桥中央,这桥古朴精致,鲜有花纹,桥身干净整洁,怎会容人在扶栏上刻刻画画?

她盯着桥看了许久,咬咬牙暗叹口气。

不行,好不容易从桥上下来,若再叫她去一趟万一把性命搭上了怎生是好?

况且即便弄清楚那写的是什么字对她又没有什么好处。

思及如此,莫愁只好宽慰自己放弃。

她忽然看见了什么,伸手去摸扶栏的裂口之处,裂口的源头就在这端的木柱上,开口很深,而且很平整,指尖触感光滑,还有一片木块翻卷起来。

莫愁猛的一惊,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

这明显不是自然开裂,这是有人用利器对准纹路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