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展昭一时有些语塞,静静地也垂目去看她,再不言语。

将二人的情态映入眼帘,往日种种,似水无痕,君子逸只觉得胸闷难耐,正别开脸不欲再看,却看见池水上缓缓飘来一物,他抬起扇柄指着那东西道:

“那是什么?”

闻言,两人皆偏过头朝池上看去,只见一个黑绿的物体随水荡了过来,那东西块头很大,但决计不是人。

待它飘近之时莫愁才看了清楚:“是乌龟!是乌龟,大哥!”她弯下腰想要捞它上来,可这乌龟沉得紧,竟是搬不动它半分。展昭轻轻拉开她:“我来。”

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这只龟盘上岸,展昭轻喘了口气。它的重量的确不少。

乌龟的四肢都是露在外面的,双目紧闭,显然已死,但未死多久。

莫愁纳闷地用手敲了敲龟壳:“这里怎么会有一只死龟呢?我记得上次逛花园的时候都没看见。而且这个季候里它不是应当在冬眠么?”

君子逸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龟的其他部位,才得出结论:“它是被冻死的。死前还被人下过迷药。”

“下迷药?”莫愁怔怔地看着他,很是不解,“谁杀一只龟还须得要迷药呢?”

“不知道。”他摇摇头,“不过这事来得蹊跷,还是要仔细检查一下才好。”

“啊!我想起来了。”莫愁一拍脑门。“上次郭姐姐曾经在池边的那个小亭子里待过,会不会是她……”

“池边的小亭子?”展昭微微蹙眉,“她在那里作甚?”

莫愁挠头想了片刻,斟酌回忆上次的情景:“我也不清楚,她先是吹了一支曲子,然后就咳嗽,她好像病得很重。嘴里还说了奇奇怪怪的话。”

展昭立即追问道:“什么话?”

“好像,好像是什么……‘煞尽心头,滴血流’。”

君子逸也随之问她:“那她吹的是哪首曲子,你可知道?”

“知道,是《诗经》里的那首《谷风》。”

展昭与君子逸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有数。

“看来得去拜访一下,秦夫人了。”

第76章 【庞家·有女】

由于是大寒天,郭戎沁的屋子里燃着小火炉,暖暖的,药香味却是很浓。

莫愁微微皱了皱眉,她总觉得房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

两个小丫头领着三人走进屋,恭恭敬敬地泡上茶:“展大人,君公子,呃……”看见莫愁的时候愣是呆了好半天没想出一个称呼来。

莫愁笑吟吟地看着她,脱口而出:“是展夫人。”

展昭一口茶水刚入喉猛地被呛到,忙背过身去,连咳了好几声。莫愁见状很是关切地替他拍背。

“我……没事。”

这日子再过下去,只怕他才真是命不久矣了。

君子逸将手握成拳状,放在唇下干咳了一声,有些浑身不自在地问:“那个,秦夫人她……”

其中一个丫头忙笑道:“君公子稍等片刻,我家夫人她身子一直不好。”

“哦,没关系,教她慢慢整理便是,我等不急。”

正说着,莫愁就看见帘帐被人掀开,郭戎沁便站在那里,一身大红色的锦绣裙,披着白狐披风,她脸色白得可怕。

“小柳……”

那丫头急忙放下手里的茶壶,跑过去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往厅中走,郭戎沁一路只是不断的咳嗽,面容憔悴,消瘦了不少。

莫愁咬咬牙,心中满是不忍,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在榻上坐定了,郭戎沁微微喘了口气,这才慢慢问道:“不知展大人与君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我等……”展昭话还没说完,莫愁已经哭着扑了上去,抱着郭戎沁的身子不撒手。

“小郭姐姐!”

她听到这熟悉的一声,几乎当场震惊,郭戎沁难以置信地捧起莫愁的脸来,声音沙哑到无法辨认:

“你、你是?”

“是我啊,我是小西啊!”

莫愁感觉到郭戎沁的脉搏极其微弱,她的腰身已经瘦到完全不能想的地步。

“小西……小西……”她轻念出声,瞳孔木然无色,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个初春的吉州,那个灵气的小丫头,那些不能忘记又无法忘记的惊心动魄却充满幸福的过去。

“小西,你怎么会是这般模样?”愣了许久,她才仔细打量起莫愁的脸来。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这次来主要是过来看看你。”莫愁心疼地看着她,眼里泪光闪闪,“小郭姐姐,你怎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郭戎沁艰难地挤出笑容来:“我身子本来就弱,生了病,也就更加受不起了。”

“什么病?”

“大夫也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大概也不严重吧。吃几副药就好了。”

“不严重?”莫愁自然是不信她,“你脸色差成这样,怎会不严重呢!”身边的两个丫头已然泣不成声。

展昭四下看了看,沉声问道:“秦大人他不在?”

郭戎沁笑着摇摇头:“他说是陪朱大人下棋去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思去下棋?!”莫愁气得咬碎银牙,当即站起来就要往外冲。“我去把他给你揪回来!”

“哎,小西……”郭戎沁急忙唤她可也唤不住。莫愁气势汹汹,只怕是要出事。

但还没等她走几步就被展昭拎了回来。

他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小西,你先别冲动。”

“大哥,他都对郭姐姐这样了,你说我能不冲动吗?”

展昭也是对她万分同情,可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们不过只负责查案,涉及太多也没有一个好的理由。

君子逸摇了摇扇子,拧了眉头看着郭戎沁:“请问,秦大人他一向这样么?”

郭戎沁摇摇头:“你们误会了,相公他待我很好,真的,他四处寻了许多名医和大夫来替我诊治。只是我命里注定要有此一劫,逃都逃不过。”

“小郭姐姐……”

见着她脸上忧伤不散,神伤难解,莫愁虽是百般不忍,但也终归没有办法。

从郭戎沁的房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淡了,三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沉默了许久也没有人说话。

莫愁心中最是难过,她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是郭戎沁不嫌弃她的身份与她交好,还在牢里送饭给她吃。一饭之恩,自然要报。她真真没想到,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再见面时大家都不一样了。

君子逸长叹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看着他二人:“我还要去看汤大人的尸体,就先回去了,你们两个要小心。”

莫愁点点头:“知道了。”

眼前走过一队巡逻的侍卫,莫愁觉得脖子上冰冰凉凉的,她抬头一看,天空中竟飘下来团团的雪花,一触及皮肤,就瞬间化作水。

她以前家住在南方,极不容易看见雪花,这般鹅毛大雪更是少见,便不由得仰头痴痴地望着,一时入了神。

背后忽然有温暖的感觉,莫愁转过头,展昭正将身上的披风搭在她肩上,离得他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白雪落在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睛,一上一下的抖动。

“在看什么?”展昭含笑问道。

莫愁也不掩饰,老实回答他:“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全身都好看。”

“……”

莫愁嘻嘻一笑,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膛,眷恋地深呼吸一口气:“大哥,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展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含着笑,静静不说话。

他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往后,再不会夜里推门的时候家中还一片漆黑;再不会梦魇惊醒时四周却是他孤冷的一人;再不会看惯了生杀伐戮的血腥之后双手停不住的颤抖。

因为,他可以握着她的手,他可以一回家就能看见她,对他而言,这已是安慰。

她能和他在一起,这是再好,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阿阿、阿青?”

这一声将两人顿时骇住,莫愁不由得一颤,连忙放了手迅速的转过身。庞柊儿僵硬地直立在花园门口,嘴巴张得极大,那表情说有多惊骇就有多惊骇。这一刻,让莫愁觉得很有捉奸在床的感觉。

“小……小姐?”

庞柊儿尚还没从如此震撼的场面中还魂过来,她一手指着莫愁瞬间又移向展昭,语不成言:“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莫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半个可以来描述这个场面的词语,“我们这是在……”莫愁忽然想了起来,奇怪道:“哎?小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一直在陪老爷吗?”

“爹说他不舒服要去休息一会儿。我找了你一天了,你整天都不见人影,到底跑哪儿去了?”

莫愁赶紧指了指展昭:“是展大人他叫我的,他找我帮他办事情。”

“办事情?”庞柊儿双手抱臂,很怀疑地盯着莫愁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抱着他也算是办事情么?”这句话听在耳中很是引人非议,展昭只觉得谈话要再如此进行下去他的眉头都能打成结了。

“那是意外……”莫愁小声争辩道。

“意外?什么意外?”庞柊儿刨根问底的习惯仍旧不改。

“庞小姐。”展昭出声打断她们,抱拳朝庞柊儿施礼,面不改色,“不知庞小姐现下可有空闲?能否借一步说话?”

庞柊儿略微不解地看着他:“你要跟我说什么?”连莫愁也是一头雾水,她扯了扯展昭的衣袖,小声道:“大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啊?”

展昭却不予理会,只低头看着她:“小西,你也跟着一块听。”

“啊?”

莫愁把两人的茶倒好,偷偷瞄了一眼展昭,却见他眉头深皱,薄唇紧抿,表情很像是在沉思。莫愁不禁感到纳闷,难道解释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需要这么复杂的方式吗?庞柊儿人很好,她倒不担心她会出去造什么谣,但看着展昭的脸色,好像事情又并非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庞柊儿正对展昭而坐,虽是不明他葫芦中所卖何药,可也不慌张也不焦急,反而很冷静。她端起茶杯放在唇边润了润,开门见山道:

“展大人认识我家阿青么?”

不等他回答,莫愁已在那边点头如捣蒜:“认识认识。”

她心下顿时有些明朗:“那方才你们两个人……”想起那个场景,庞柊儿也不由红了脸,强装镇定:“你们两个人可是已经许诺终生了?”

莫愁立即笑靥如花:“许了许了!”

“那好,展大人,我今天就把阿青交给你了。她毕竟是我的丫头,出身或许比不得那些富家小姐,但论及人品,功夫,她样样都是出类拔萃。你若在这方面觉得为难,我可以请家父收阿青为义女,那时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莫愁恨不得拍手跳起来:“当真?”

“小西!”展昭沉声唤她,目光一扫,眼里带着训斥。莫愁被他看得立马没了精神,蔫头耷脑地乖乖闭上嘴。

展昭又是无奈又是无语,轻轻拉她到身边:“你过来坐下。”

“哦。”莫愁只好依言坐下,不再多话。

见她好歹是安分下来,展昭这才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实不相瞒,庞小姐,我要与你所谈的,并非此事。”

“哦?那是何事?”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我想这个,庞小姐比展某更清楚吧?”

庞柊儿挑了挑眉:“展大人所言何事,我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呢?”

展昭也不说破他,端起茶杯在手中自顾玩弄着。

“庞小姐还是莫要让展某替你说出来的好。本来这是你与庞家的事情,我不欲多管,但此事现在或许极有可能与汤大人被杀一案有关,而且涉及到我的……”展昭侧目看了莫愁一眼,后者无知无觉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茶壶,他暗叹口气,确实想不出现在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只好跳过这个话题。

“所以,不得已要请庞小姐说实话了。”

庞柊儿低下头,许久不说话只两手扯着衣带,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展大人,你会告诉别人吗?”

展昭漠然看她:“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展某不会多管闲事。”

莫愁在一旁实在听得糊涂,抬头左右瞅了瞅这个两个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啊?”

庞柊儿深吸了一口气:“我其实……我其实不是什么庞小姐。”

“什么?”莫愁几乎是拍桌而起,“你不是?”

展昭无奈地喝道:“小西!坐下。”

“……哦。”莫愁也没多在意,愣愣地坐回原位,眼睛直望着庞柊儿。

她的表情很尴尬,但碍于展昭在此也不得不说:“这件事情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本来家住在江南的洪州,父亲是当地还算富裕的一个米商,我从小就是千金小姐,足不出户,对外面的东西都不了解。直到有一天,家里失了火,烧光了所有的东西,连屯米的仓库也一同烧得干干净净。父亲背上了重债,家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不久他就过世了。其他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不到一个月就只剩我一个了。”

莫愁很是同情地看着她:“那后来呢,你又是怎么做上庞家的小姐的?”

“是这样的。当时我身上的钱很少,想起父亲在登州还有一个熟识的朋友,就打算去投靠他,结果走到青州的时候钱就用光了,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在路边乞讨。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着一张画像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里的画,立马跪下来叫我小姐。我当时也是云里雾里,有个婆子告诉我说,我是庞家走失的四小姐,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一出生就在洪州的那个家里面,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地方。

可是,我又实在饿得荒,我本来就做了十几年的小姐突然让我过这般饥不择食的日子简直是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难。所以……”

“所以你就想将计就计,好歹还能过上小姐的生活,对吗?”莫愁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是……”庞柊儿自己说起来也颇为庆幸,“好在庞太师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当即就认了我这个女儿。而且,他也待我很好,我就觉得……我知道这样做或许对他很不公平,但我实在是……”

“你别自责了。”莫愁倒是丝毫没觉得什么,反而很开心,“庞太师这个老奸巨猾的人,就是该好好整整他,你吃他的用他的就当为展大哥他们报个仇,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说得十分心安理得,那模样似乎是叫她去做这个小姐她也会欣然接受……或许还会是欣喜若狂的接受。

展昭头疼地叹了口气。

好像她在身边的日子他叹气的频率总会比较高。

“适才你说他们是看了画像才认出你的,那副画真的是画的你的模样吗?”展昭问她。

“这个就是我觉得最最奇怪的事情了。”庞柊儿皱起眉头来沉声道,“那幅画画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左右。”

“哦,对了。庞太师说她的女儿是小时候出去逛街走失的。”莫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他们是怎么认定你就是庞四小姐的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太师当晚就认了我,半句其他的话也没说,所以我也就没多问他。”

展昭想了片刻,对她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你若是可以,找机会去问问他。”

庞柊儿点点头:“好。”

莫愁把茶水喝尽了,很是疑惑地看着她:“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一直待在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