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觉得自己老了?”

“嗯。”

“我倒…从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有时候会想要休息,不想再工作了,想过安逸平静的田园生活,但我儿子的学校、家门口的玩具店和我老婆经常去的百货公司都不同意我这么做。”

阳光洒在脸上,知乔忍不住笑起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已,也许很多时候听上去让人痛苦,但如果抱着平和的心情去接受,那么束缚也就如一根脆弱的草绳,一挣即断。

“不过你说的那种情况在我身上也时有发生——就是正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忽然就失去了意识,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老夏接着说。

周衍摘下墨镜,从后视镜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知乔却不知好歹地问:“什么时候?”

“…跟我老婆那个的时候。”

“…”

如果你在维基百科的搜查栏里输入“大洋路”三个字,它会给你这样一段解释:

“The Great Ocean Road,是澳大利亚维多利亚省的一条行车公路,全长约276公里,建于悬崖峭壁中间,起点自托尔坎(Torquay),终点于亚伦斯福特(Allansford)。大洋路始建于1920年,在1932年竣工,澳洲政府借此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人。”

《晴天旅行团》在两年前曾经试图做一期有关于大洋路的节目,但很不巧的是,当时正遇上澳洲大陆百年难遇的暴风雨天气,所以最后他们不得不在行进途中放弃了这个计划。

知乔记得当时披着毛毯蜷缩在房车里的自己是这样对周衍说的:“我猜你一定大大冒犯了这里的雨神,所以他才会比别的地方的神更憎恨你,用这么大的暴风雨来诅咒你。”

“我做了什么?”周衍瞪大双眼,一脸无辜,“我没有策划任何暴力反政府活动,没有参与基地组织,没有贩毒、没有抢银行,甚至连一只活鸡也没杀过——我实在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这么跟我过不去。”

“也许你玩弄了当地某个姑娘的感情。”老夏一边喝着热腾腾的咖啡一边说。

“噢…”周衍想了想,开始平静下来,“这倒是有可能的。”

“…”

所以当知乔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忽然由衷地对此时正在开车的周衍说:“我想那个被你玩弄了感情的姑娘已经原谅你了。”

老夏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哦,天呐,我竟然在周衍的头顶看到了蓝天白云——这真是个奇迹!”

周衍本人却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也许是我的坏运气到了头,好运就快来了。”

窗外的草原上零星地站着一些正在吃草的牛羊,那副画面让人想到了Windos系统的默认墙纸,知乔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失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场旅行变得有点…跟原来不同了。她和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一起,他们是搭档,她彼此帮助,又彼此需要。她不再只是透过摄像机那小小的屏幕看他,他的每一个微笑或愠怒也不再被显像管拆分又聚合,而是近在咫尺地攻击着她的每一片视网膜神经。他们一起走路,一起驾车,一起去某一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去另一个地方…他们的头顶甚至笼罩着蓝天白云!一切都不一样了,连周衍也变得不一样了。

他似乎不再是那个她一靠近就会后退的周衍,他就站在那里,嘴角始终带着温柔而洒脱的微笑,好像无时不刻都在看着她——因为他们是一起的,他们一起做着某件事——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觉,可是如果是的话,她也不想去纠正自己。

“等等,”一块硕大的褐红色指示牌从他们头顶一闪而过后,知乔忽然说,“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周衍诧异地看了看她:“怎么可能…我一直是沿着指示牌在开啊,每一个指示牌上都写着‘The Great Ocean Road’不是吗。”

“但我们真的走错了。”

“?”

“线索信封说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应该是Torquay,我们应该先去吉朗,然后沿着B100公路去Torquay,那里才是大洋路的起点——而我们现在却是在A1公路上,这是一条内陆公路。”

话音刚落,一块写着大大的“A1”的路牌毫不留情地掠过他们身旁。

周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是对的。”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老夏问。

“我想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走回头路,原路返回到我们不该走岔的那个路口。”说完,周衍把车调了个头。

“不不,”知乔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也许我们走内陆会近一点,不一定非要绕到海边去。”

周衍转过头看了看她,仿佛一台一直没怎么派上过用场的导航仪忽然要给他指路了:“你确定?”

知乔心底闪过一丝犹豫,她意识到这是一场比赛,而不是什么期待有个好天气的私人旅行,她的任何一个肯定或否定都有可能直接导致出局,那么她的——或者说他们的、她父亲的——节目就会因为拿不出制作经费而停止,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立刻化成一团泡影。

她又仔细看了看手上的地图,然后抬起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果断地点了点头:“我确定。”

周衍只认真地看了她一秒,然后忽然把车转进了一条毫不起眼的岔路,那就是知乔手里那份地图上印着的,通往Torquay的路。

跟双向都是单车道的A1公路比起来,这里的路又显得更窄了。路的两旁都是农田或住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会经过一些村庄,他们之所以肯定那是一个村庄是因为道路的一旁竖着黄色的写有“周围可能有校车出没,请让路”的标志。

车里的冷气应该是很足的,但知乔却不由自主地感到闷热和烦躁,她看了看身旁的周衍,此时的他没有了平时的那种潇洒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好像他脑子里正一刻不停地思考着,她连跟他讲话的勇气也没有。

“对不起,”就在知乔以为他们会一路沉默下去的时候,周衍却忽然开口说道,“我好像…忘记了这是一场比赛。”

“…”

“我有点兴奋过头了。”

“?”她看着他的侧脸,感到茫然。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了笑,继续看着前方的路:“放心吧,接下来我一定会记得——这是一场比赛。”

随着一段颠簸的上坡路和几个U字型的急速转弯后,闪着白色浪花的大海忽然出现在眼前,他们几乎是跟随着车子直直地俯冲到海边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蓝得有些刺眼,黑色的柏油公路两旁是青绿色的杂草,跟海的颜色搭配在一起,形成一副美丽的风景画。

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B100”,前面不远处有一连串灰色的房子,驶近了之后,才发现那些房子原来并不只是灰色,还有米色、蓝色、浅紫色和红色,海边停车场里停着不少车,放眼望去,巨浪里有人影闪动,那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冲浪客。

啊,没错,这里就是冲浪之都——Torquay——他们终于到了。

周衍停下车,立刻打开门向印有节目标志的信箱冲了过去。知乔却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解开安全带,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

好像一瞬间,她觉得他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周衍…

又或者,是她的错觉消失了。

四(中)

“快!用你的手,不行的话两条腿也用上!”周衍在海浪里大喊。

知乔觉得自己几乎睁不开双眼,鼻腔里早已填满了水,她想要回答他,却连嘴也张不开。

线索信封里是这样写的:请和你的同伴一起,驾着冲浪板去大海中央取回属于你们的白色贝壳。

于是她和周衍脱下上衣立刻向海边早已等待着他们的工作人员冲了过去——幸好昨晚周衍就告诉她,今天最好穿上泳衣和沙滩裤,以便节省换衣服的时间。

知乔其实是会游泳的,可是趴在冲浪板上迎着巨浪逆流而上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两只手臂就像是被人绑了什么似的,异常沉重,而周衍早就冲到前面去了,时不时回过头来提醒她该怎么做,她照做了,但不见成效。

当她用尽全力游到白色塑料充气玩具——就是信封上所说的“白色贝壳”——旁的时候,周衍已经从里面取了什么出来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对她做了一个“回去”的动作。知乔觉得自己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但还是勉强调了个头,就在她终于决定抬起自己那条沉重不堪的手臂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身后涌了过来,她忽然意识到——那是海浪的力量。

“啊!…”

她只尖叫了一秒钟,就被浪花推到了十几米外,她睁开眼睛,发现周衍正踩在冲浪板上,他周身都笼罩在金黄色的阳光里,巨浪在他身后,而他却如同海神一般向岸边疾驰而去…

知乔看呆了,即使海水涌进她嘴里,即使最后她像一条八爪鱼一样被海水冲到岸边,她还是不禁看得呆了。

有水滴在她的鼻尖,她抬起头,发现周衍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笑地问:“你没事吧?”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摇了摇头,他还是笑,是那种扯着嘴角的笑,好像觉得她可笑,又似乎感到无奈。他弯腰把她从冲浪板上拉起来,她竭尽全力抑制住自己腿软的冲动,跟着他走到等在岸边的工作人员那里,领取下一个线索信封。

周衍接过信封后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看,而是把信封扔给了一直在岸边举着摄像机的老夏,然后推着知乔进了冲浪店旁的更衣室。说是更衣室,但其实根本无法更衣,因为里面根本不分男女,只是有一个统间,四周都有莲蓬头,供游客冲洗身上的海水或沙子,如果真的要换衣服,人们一般会选择旁边的公共洗手间。

“你还好吧?”周衍看着“砰”一下坐到长椅上的知乔,打开水龙头,冲她背上的沙子。

“…我很好。”她喘着气回答。

“你确定?”他笑了。

“…我确定。”

“闭上眼睛。”他说。

她照做了,然后水从她头顶浇下来,流进她的鼻子和嘴里,呛得她大声咳起来。周衍关上水龙头,蹲下身用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水渍,问:“为什么不屏住呼吸?”

“你…”她一边咳一边回答,“你只叫我闭上眼睛,又没叫我闭上嘴巴、鼻子和耳朵…”

他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那种笑声,两年前她在加油站滑倒的那次也听到过,那是一种难得的、爽朗的笑声——好像他是真的觉得很高兴。

知乔生气地抬手打了他一下,打在他肩膀上,他却还是微笑地看着她,一点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从更衣室出来,阳光比刚才更刺眼了。周衍从旅行箱里拿出两条巨大的浴巾,把其中一条扔在她头上,然后自顾自迅速地擦着身体。

“我要去换衣服。”知乔把浴巾裹在身上,四处张望。

“没时间了。”周衍一边说一边“唰”地脱下浅蓝色的沙滩裤,露出里面黑色的平脚泳裤。这条的泳裤似乎设计得很符合人体工学,不过在知乔看来,那实在是…几乎勾勒出他所有的线条…

就在周衍若无其事地换上另一条沙滩裤的时候,知乔僵硬地转过身,故意看着不远处那些仍在追逐海浪的人们。

“看到那两个戴眼镜的夫妻了吗?”周衍以最快的速度套上T恤,然后关上后备箱的门,抓着知乔的手臂,把她送上副驾驶的座位,“那是昨天的第八名。你可以想得到在迷路的那段时间我们错过了什么吧?”

不等她回答,他就关上车门,从引擎盖前面绕到驾驶位上,发动车子,飞速上路。

“等等,”裹着浴巾的知乔说,“回去。我们忘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他有些不耐烦地问,脚下的油门却没有松懈过。

“老夏,还有他手上的线索信封。”

“噢…”周衍挫败地低吼一声,然后踩刹车、一百八十度转弯、踩油门——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

当车子驶回海边停车场的时候,他们发现老夏非但没有注意到他们刚才那一系列的行动,相反的,他正一手扛着摄像机,一手握着冰淇淋蛋筒,在跟两位穿着性感泳装的金发小妞搭讪…而那个装着线索的信封,就插在他牛仔裤的后袋里。

他们继续行驶在澳大利亚南部以海边美景闻名于世的B100公路上,这条公路也被称为“大洋路”,是由一群一战时期的老兵们建造的,绵延数百公里的海岸线途经海滩、雨林、村镇以及群山。

“我以前说过跟你一起出来旅行是一种折磨,因为到处都是狂风暴雨,”老夏一边痴迷地看着大海一边对周衍说,“不过这次,我倒认为还不错。”

周衍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继续数着码数表开车。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了,”知乔说,“我们刚才差点把你忘在那里。”

“但你们总要回来找我的。”老夏一脸理所当然。

“不,”周衍扯了扯嘴角,“我们可以把你留在那里。”

“开什么玩笑,我是摄像师,没有我你们怎么继续比赛?”

周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根据《赛前协议》第十二条第4款,‘如因随行摄像师玩忽职守,可能导致影响比赛结果的,选手可根据需要独自比赛直至当天赛事结束’,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扔下正在跟美女搭讪的你去下一个目的地,而我们之所以回去找你的原因只是因为——线索信封在你身上。”

“…”老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中午的阳光很强烈,知乔身上的泳衣和沙滩裤已经被晒得半干了,于是她在浴巾的遮掩下穿上了T恤。转过一个U型弯,路边停着一辆车,旁边站着一个男人,似乎正在呕吐。

“停一下。”知乔对周衍说。

周衍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踩了刹车。知乔跳下车,向那个男人走去。

“你还好吗?”她问。

那个叫谢易果的男人回头看了看她,摆摆手。

这个时候,他的搭档从车上下来,拿着矿泉水和纸巾,一脸无奈:“因为今天实在太…再加上刚才…所以他晕车…”

“哦…”知乔不敢靠近,想了想,折回去打开车门,从随身背的背包里拿出一盒药片交给了那位总是词不达意的驴友兄弟,“这是晕车药,给他吃吧,应该会好的。”

“谢谢…”

她还想说什么,周衍却在喊她的名字,她猜那是叫她快点上路的意思。于是她对他们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回到车上。

“他怎么了?”老夏问。

“晕车。”知乔刚系上安全带,周衍就驾着车窜了出去。

“真倒霉。”老夏惋惜地回头看了看他们。

周衍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快到洛恩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乔,我希望你明白这是一场比赛。”

“?”

“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表情,“我们要赢得奖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两个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她看着他的侧脸,不确定是不是有必要反驳他,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难道别人有困难也要见死不救吗?”

“不,”他似乎很认真地看着路,“如果有人马上要死了我们当然要救。但刚才那种情况很显然并没有达到‘濒死’的状态,所以我希望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最好乖乖地呆在车里。”

她错愕地皱起眉:“你这算是什么论调…难道我下车给了他们一包晕车药我们就得不到冠军了?就算我没有下车,我们仍然不会是第一名。”

“乔,”周衍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我刚才说过了,这是一场比赛——除了赢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你听明白了吗?”

“…”

见她没反应,他冷下脸来:“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我想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继续比下去了。”

“…我明白了。”这是他第一次威胁她,从理智上,他说的都是事实,所以她强迫自己答应了。但在感情层面,她对这样冷漠的周衍感到厌恶和失望。

车里的冷气开关并没有调整过,但是车内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说话。

一直在后座上观战的老夏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摄像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删掉刚才那段。”周衍用低沉的声音对他说。

“?”

“不然我就剥了你的皮。”

“…”

洛恩小镇被夹在Loutit湾和奥特韦山脉的丛林之间,整个镇子的人口大约只有1200人,每年来这里的游客却是这个数字的一千倍。这里是探索大洋路的最佳地点之一,旅游高峰季节,路边停车场里经常停满了来自各地的车,人们对小镇餐馆的招牌炸鱼条更是赞不绝口。

周衍停车的动作有点粗鲁,不过好在他的两位乘客都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觉得突兀。线索信封里的纸条上说,在洛恩的游客信息中心,他们将得到下一个任务的指示,周衍下了车,径自向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蓝底白字“!”的建筑物走去。

知乔尽管还在生气,却不得不下车跟了上去。啦啦队女郎迎面走了过来,她们似乎才刚完成任务,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嗨!”昨晚晚饭时坐在周衍旁边的女郎挥了挥手,“比赛规定不能向后来的选手透露题目,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个任务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们配合得好。”

说完,她看了看自己的搭档,后者给了她一个最热情的笑容,两人跟她们告别,继续兴高采烈地上路。

知乔眯起眼睛看着那两个背影,心想做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就不用受周衍的气了…

“快走。”他回头瞪她。

她抿了抿嘴,跟了上去。

游客信息中心的工作人员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们,同时宣布这一次的任务是:二人三足。他们必须去后院的大草坪上完成一系列象征当地捕鱼业的任务环节,而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其中一只脚必须始终绑在一起。

知乔在心中低吼: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玩这么个游戏!

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后院,草坪的四个角落摆放着四种道具,他们首先要用绳子串起一张渔网,然后带着渔网用泡沫塑料板搭出一艘“船”,然后“出海捕鱼”最后把捕到的“鱼”送到鱼市场卖。

工作人员示意他们在脚踝上绑上绳子,知乔双手抱胸,不情愿地伸出右脚。周衍蹲下身将她的右脚和自己的左脚绑在一起,站起身,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