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了他一眼。

“你认为两个双手放在胸前的人能玩好‘二人三足’吗?”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在比赛,然后不情愿地放下手,迟疑地搂住他的腰。就在她的手搭上他的一瞬,他的手也稳稳地落在她腰间。他们无奈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

“开始!”

游戏的环节并不难,不论是串渔网还是搭船,他们都很快完成了,但在“捕鱼”的环节似乎不太顺利,选手必须站在规定的区域内用网套住那只丑陋的用硬纸板做成的“鱼”,从形式上说有点类似于街头传统的套圈游戏。

“不对,你要让网往右边去一点。”知乔焦急地看着周衍一次次撒出网,一次次地无功而返。

“那么你来。”周衍口气不善地把网交在她手上。

她不客气地接过来,却发现自己方向虽然很对,却因为距离太远了,无法网住目标。

“听我说,”周衍忽然按住她,“你握着我的手,身体向前倾,然后用另一只手撒网,这样离目标近一点。”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上满是汗水。她愣了几秒钟,然后回过头,集中精力照他说的做。

“再往前一点。”他说,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腰,控制她的重心。

“…痒。”她忍不住笑着说。

“蔡知乔!”周衍大吼,“你认真点!”

“哦…”她尽量让自己的不要去想他握在腰上的那只手,然后对准目标缓缓把网撒了出去——

她成功了。

在她收回渔网的一瞬间,周衍吁了口气,轻声说:“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那就闭嘴。她在心里对他说。

他们再一次“搂着”对方,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向终点冲刺。

很多时候知乔觉得周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那么事实上,会不会在周衍看来,她也同样的难以捉摸?

从工作人员那里领来了新的线索信封,这一次,周衍没有打开,也没有交给老夏,而是拉着知乔继续以“二人三足”的形式来到停车场旁边的餐馆。

“你能不能走慢点…”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绊倒了。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柜台前,要了三份炸鱼条和三个牛肉汉堡。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付完钱,周衍回过头,很酷地说:

“我快要被你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噪音给逼疯了,麻烦你适可而止吧。”

下午三点,阳光不见了,天空开始变得阴沉起来,像是快要下雨的样子。

知乔透过车窗望着灰暗的天空,大海不再是耀眼的浅蓝色,而是一种深沉的蓝,仿佛什么都可以吞下去,让人不禁有些肃然起敬。

行驶了一公里后,雨水终于飘落下来,打在车窗上,一点一点,外面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看来那个被你玩弄的姑娘还没真的原谅你。”知乔开口说。

周衍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偶尔扳动一下雨刮器的操纵杆:“是吗,那我真应该找她出来谈谈。”

知乔苦笑了一下,没有看他,仍然看着远处的天空。

老夏坐在后座上睡着了,摄像机被好好地举在胸前,似乎还在运作。线索信封说,他们的今天的终点站在阿波罗湾,那是整条大洋路上风景最美的小镇,他们将在那里过夜,然后明天继续比赛。因为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们不会是最后一名,所以车内的气氛并不是那么紧张,但经过了中午那顿大吵,知乔和周衍似乎都不想跟对方多说什么,各自想着心事。

被称为“大洋路”的B100公路全程双向都是单车道,每隔几百米会有慢车让道的区域,沿途也有许多供游客停车瞭望海景的停车点,上午的时候,一路上有许多把车停在路边欣赏海景的游客,到了下午也许因为下雨的关系,知乔发现停车瞭望的车几乎绝迹了,天色渐暗,所有人都忙着寻找晚上落脚的地方,整条公路上静悄悄的,除了雨声、海浪声、以及偶尔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车辆的引擎声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在我找到你之前,”在一片静默下,周衍忽然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我妈的会计师事务所里,做一个不用加班的小会计。”转弯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小镇。

“你怀念那样的生活吗?”

她转过头看着他,他也看了她一眼,似乎说明两人都有聊下去的意愿。

“为什么这么问?”她把头靠在车窗上。

“想知道你有没有后悔,”他诚实地回答,“如果我让你对生活感到不满的话,我会跟你道歉。”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们很少谈到关于内心的、感性的话题,他更少会主动向别人道歉。

“你觉得内疚?”

“…有时候,”他似乎有点不自在,但又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是的。”

“是因为我爸?”

“?”

“你觉得内疚,想要跟我道歉,都是因为我是蔡家雄的女儿?”

他轻笑着,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不,不是的。”

“…”

“也许一开始是,可是我们在一起工作三年了,说实话,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你是蔡的女儿。”

“可你一直说我像他。”

“没错,在很多地方你们的确很相似,但你是蔡知乔,你的身上没有贴‘我是蔡家雄女儿’的标签…”他顿了顿,又说,“至少在我看来没有。也许我会为了你父亲,为了他曾费尽心血的节目做许多事,但我不会因为你是他女儿…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对你内疚也好,对你生气也好,那都是冲着你来的,不是因为你是蔡的女儿。”

“…”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我是不是有点罗嗦。”

“不。”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却不敢多看他一眼。因为她被他刚才那番话感动了,他不是在赞扬她,但却给了她莫大的鼓励。

“那么…”他仍然专心地开着车,偶尔扳一下雨刮器的操纵杆,“乔,你后悔吗?”

“…不,”她说这话的时候,远处的乌云当中竟然射出一道璀璨的阳光,照在那座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小镇上,整个镇子都像在发着光,“我不后悔。从来没有。”

四(下)

老夏在车子停住的一霎那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周衍打开车门,对车里的人简单说了一句:“快,我看到标志了,就在山坡上!”

知乔连忙从车上钻下来,快步跟着周衍向山坡冲了过去。另外有一队选手紧跟在他们身后,她瞥了一眼,好像是那两个装潢公司老板。周衍的脚程很快,就快要冲到终点了,但她却觉得脚下越来越沉重,上坡的脚步越见缓慢。终于,周衍到达了终点,站在大号节目标志旁的主持人正在对他微笑,然后,在知乔身后的那两个选手也超过了她,到达终点。当她的脚踩在红线上的时候,主持人宣布:尽管周衍率先到达,但是由于她是在另一队选手之后才到的,因此他们的名次排在后面——第六名。

周衍尽管一脸不服气,但还是气喘吁吁地说:“嗯,也不坏。”

知乔累得倒在地上,大口喘气。周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在笑她没用。

“我想吐…”说完,她转过身干呕起来。

周衍弯下身子把她拉起来,说:“快来回走几步,深呼吸,也许因为忽然剧烈运动所以胃痉挛。”

她勉强照做了,过了一会儿,那种胃部翻腾的感觉终于慢慢消失。他看着她的一脸狼狈,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搂着她的肩膀往山坡下走去。迎面而来的是驴友兄弟,谢易果看上去仍然面色不佳,他的搭档则生龙活虎地奔上山坡。谢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她也勉强对他微笑,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周衍搂着她继续往停车的地方走去,老夏举着摄像机对准他们,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叼上了一支逍遥烟。

“你缺乏锻炼,”走到车旁,周衍放开知乔,毫不客气地说,“这个比赛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很高。”

知乔点头,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我本来以为只要开着车到处去做小游戏就可以啦…”

周衍则露出一副“真受不了你”的表情,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矿泉水,仰头喝了起来。

所有已经完成比赛的选手都在等待其他选手的到来,知乔毫无顾忌地横躺在专属于老夏的后座上,经过了刚才的不适之后,她竟然又开始想念中午的炸鱼条和牛肉汉堡。周衍和老夏在外面抽了一会儿烟,又回到车里,看着她:

“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许多挑战在等着我们。”

“我知道…”她把手背覆在眼睛上,露出微笑。

他不再看她,拿出地图认真地翻看起来。

“周衍,”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总是说我不愧是我爸的女儿。”

“…”

“那么跟他比起来我还缺少什么?”

“…”

他一直沉默着,直到她忍不住坐起身看着他。

“一种…精神吧。”他摸出一支烟,点起来,烟雾围绕在他身旁,连面目也变得模糊,“你父亲是一个有着很坚强的信念的人,他的这种坚强甚至会影响到别人,比如我。”

“但我没有这种信念是吗?”

“是的,”他看着她,似乎在琢磨她,又像是在想心事,“不过…”

“?”

“你来找我,想让我跟你一起参加比赛的时候,我似乎又从你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

知乔倒在后座上,继续用手背覆着双眼。周衍沉默地抽烟,烟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车厢,连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古龙水的味道。

过了很久,知乔忽然说:“谢谢你。”

“?”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周衍先是一脸诧异,然后慢慢地,他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意:

“那我是不是该说,不客气。”

最后一队选手在日落时分垂头丧气地赶到了位于山坡上的终点,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最后一名竟是那对默契十足的情侣。淘汰赛的残酷就在于,不论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不该犯的小错,又或是因为无法适应新环境而导致一些小小的疏忽,总之,被淘汰了就是被一脚踢出了机会的大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收拾东西回家。

“哦!我想我要对这段关系重新考虑,”女孩在镜头前双手抱胸,一脸不满,“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固执已见的男人,我们根本一点也不合拍。”

“我也是,”男孩则面无表情,“她成天只知道抱怨抱怨抱怨!我受够了!”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出乎人们意料之外。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住在小镇上的一间民宿里,这里的民宿俗称“B&B”,就是breakfast加bed的意思,但事实上大洋路上的绝大多数的民宿所能提供远非只有早餐和床,它们常常能给游客以“家”的感觉,这是许多连锁酒店无法比拟的。

也许是因为一天的体力消耗之后选手们都筋疲力尽,又或者是感受到了淘汰赛的残酷的气息,总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显得很安静,不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兴高采烈,大多数人自顾自地吃着晚餐,偶尔低声交谈着,更多的时候则在沉思或发呆。

“嗨,”谢易果端着餐盘坐倒知乔身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别这么说,”知乔嘴里塞满了炸薯条,露出友善的微笑,“举手之劳。”

“今天这一天可真够呛,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明天出发之前你就先把药片给吞了…”她说话的时候含含糊糊的,“这样也许就不会晕车了…”

“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知乔似乎看到他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

“别这样,”她使劲咽下哽在喉间的食物,“那真的没什么…”

“我很少见到女孩像你这么善良乐观。”

“啊…”知乔很少被人赞扬,所以有些轻飘飘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女孩太少吧。”周衍一边用刀切着汉堡里的牛肉,一边插嘴。

谢易果愣了愣,然后点头:“嗯,倒也有可能。”

“…”周衍看了他一眼,把牛肉送到嘴里嚼起来。

“你们两个很特别。”谢易果接着说。

“特别?”

“嗯,当然。非常特别。”

“…”

“我见过你,”他这句话是对周衍说的,“我看过你们的节目,我压根没想到像你这么有名的主持人会来参加比赛——你是专业人士,我们都是业余的。你参加这个比赛就好比我去参加电脑编程大赛。”

周衍把牛肉咽下去,虽然有点分不清他这到底算是恭维还是揶揄,还是不情愿地回答道:“谢谢。”

“至于小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安上了一个如此亲昵的称呼,“我还以为你是来凑人数的。”

“…谢谢。”知乔不得不选择了跟周衍一样的回答。

“所以,你们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比赛?”

“嗯…我们有自己的目的——”

“——为了钱。”当知乔还在遮遮掩掩的时候,周衍却坦率地把理由说了出来。

“…”

“除了这个还能有其他什么目的呢?”他直白得让人想尖叫。

“哦,”谢易果点了点头,“那么你们跟那两个装潢公司的老板一样,也是为了还房贷喽?”

“…”知乔扯动嘴角,“不,不是的…”

“是为了让许多像你一样的宅男能够继续看我们的节目。”周衍说这话时,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严肃。

谢易果张了张嘴,像是对周衍的回答肃然起敬,最后,他词穷地对他们点了点头,任重道远地说:“加油!”

然后,他就端着餐盘回自己的桌子去了。

知乔和周衍仍然一言不发地各自吃着盘里的食物,周衍把汉堡里夹杂着的甘蓝菜仔细挑出来,然后说:“‘小蔡’,嗯?”

“…”知乔尴尬地抿了抿嘴,但为了缓和气氛,于是决定把谢易果的那个冷笑话说出来,“从前有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小蔡,于是…她被端走了。”

周衍转过头看着她,一脸错愕,然后在看到她嘴角那一抹僵硬的微笑后,面无表情地说:

“还真冷啊。”

吃过饭洗完澡,知乔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她说。

“我没担心,”妈妈的口吻很理所当然,“过去的三年你不也是成天这么满世界乱跑。”

“…你自己身体好吗,别总是加班。”

“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