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后悔了吗…”

“?”

“答应了我的这个提议?”

“不,”他立刻说,“绝没有。

我觉得这一次你…在做对的事。”

“…谢谢。”

“很晚了,”他最后说,“明早还要赶飞机,早点睡吧。”

“好。晚安。”

“晚安。”

挂上电话,知乔又强迫自己把所有的行李都检查了一遍,她的箱子很大,放了很多东西,但当她合上的时候,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只是父亲的那几本工作笔记。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

她没有做任何梦,或者是做了,但她根本不记得。

第二天一早,她跟还在赖床的老妈告别之后,就拖着大大的行李箱搭上出租车直奔机场。

快到机场的时候,她接到了周衍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但他在电话里的口吻有些古怪,似乎不太高兴。

“怎么了?”

她问。

“没什么,”他像在赌气的孩子,“你来了就知道了。”

二十分钟后,当知乔走进机场大厅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周衍和老夏他们的身影。

她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她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

那人有一头卷发,身材高大却显得消瘦,他正双手插袋,背对着她抬头看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看够了之后那人转过身,先是怔了一秒,接着咧开嘴微笑着对她说:

“嗨!”

知乔瞪大眼睛,用力眨了几下,很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谢、谢易果…”

十二(1)

“你知道旧金山为什么被称为‘旧金山’吗?”谢易果坐在靠左边走廊的座位,他似乎很喜欢这位子,每一次当漂亮的空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都会抬头对她们微笑。

知乔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坐在靠右边走廊座位上的周衍把一份报纸递给她。尽管感到突兀,她还是接了过来。

“是因为人们发现了‘新金山’。”谢易果对她眨了眨眼睛。

“嗯,”

知乔点头,“总是因为有‘新’,才会有‘旧’…”

话还没说完,周衍示意她把面前的那本杂志递给他。

知乔照做了。

“那么你知道‘新金山’是哪里吗?”谢易果在对身旁一晃而过的空姐微微一笑后,转头问知乔。

“不知道。”

她回答。

“是墨尔本。”解开谜底的不是谢易果,而是周衍——尽管前者正张着嘴打算给出答案。

“哦…”

知乔像小学生般地点头。

“杂志还给你,”周衍说,“换一本给我。”

再迟钝如知乔,也不禁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周衍什么时候开始对机上杂志这么感兴趣了?

“换吧,”谢易果仍然笑容可掬的样子,“不过再换也没办法把人换走。”

周衍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低头开始翻杂志。

在机场见到谢易果的一霎那,知乔直觉地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投资人,”他笑着说,“难道你忘了吗?”

“我、我知道,”

她有点口干舌燥,“但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看看自己的钱到底花在哪里了,”他看上去很兴奋,“哦,不过你们不要有压力,就当我是个跟班好了。

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任何行动。”

“…”

此时此刻,知乔抬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显示屏,上面有飞机飞行里程的图形,那小小的白色的飞机图标刚刚离开陆地,正行进于大海之上——也就是说,她还要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度过漫长的九小时!

天呐,她忍不住想,饶了我吧…飞机穿越整个太平洋,在经历了长途旅程之后,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这是整个湾区乃至北加州最大的机场。

旧金山1776年建城,最早到达这里的是西班牙人,19世纪中叶开始,这里兴起了大规模的淘金热,整个城市也随之发展壮大。经历了1906年的大地震之后,旧金山得以重建,同时这也是一座极其多元化的城市,有调查显示,大多数当地居民对自己住在旧金山“感到非常满意”,其中包括87%的同性恋者,81%的异性恋者,77%的亚裔,77%的非裔和西裔,以及81%的白人。

如今,随着环绕着旧金山的大大小小的城市,以及斯坦福和硅谷的迅速发展,都使得这座都市成为湾区的核心。

她舒适、美丽、性感、充满活力,她以开放的态度接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

这就是旧金山——坐上汽车,一路从机场开往市区的路上,知乔如是想——十几年前,当磨折了灵魂的周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看到的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那时的他是怎样的?那时的父亲又是怎样的?

她无从想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砖红色的金门大桥如同这城市的标志一般,进入她的视线。这是一座巨型钢塔,在浓雾的掩映下横跨于太平洋之上。

她在父亲留下的那卷带子里看过一些片段,她试着细细地回想,想要找出他究竟是在哪里拍下那些画面。与其说她是来完成父亲没有完成的工作,还不如说,她是来寻找他的踪迹,循着十几年前的他的脚步,挖掘他眼中的世界。

“太美了。”老夏不禁感叹。

知乔转过头,发现周衍也怔怔地看着窗外,眼神恍惚。于是她轻轻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回过神来看向她。

“在想什么?”这句话是周衍经常问她的,现在却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嗯…”周衍低吟着,似乎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我只是在想…十几年都没有变。”

“?”

“十几年前的早晨,我开着车从学校出发来到这里,那一天也是这样…被雾环绕着,整个城市都是…”

“所以她被称为‘雾都’。”

“是的,尤其是金门大桥…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他又看向窗外,表面很平静,但坐在他身旁的知乔却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你知道吗,”坐在前排的谢易果忽然转过头看对知乔说,“这是全球最热门的自杀圣地之一。”

“…”

“有些人觉得能在这里死很不错,还有一些原本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可是一走到吊桥上,不小心遇到一群恶俗的游客,然后就想不开地往下跳。”

“…”

“当然自杀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的人只是因为牙很疼,就一头栽下去。”

知乔想继续以哑口无言来应对谢易果的无厘头时,老夏却忽然很严肃地说:

“也许牙疼的人根本不应该来旧金山——我的牙现在就有点疼。”

其他人都愕然看着他,只有知乔很想笑。

“当然,”谢易果继续高谈阔论,“还有一些人只是为了冲数字。”

“?”

“就是当新闻里报道说今年已经有999个人从金门桥上跳下去的时候,几分钟之内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做那第1000个人。”

“…听你这样说,我会以为旧金山人都是疯子。”

“谁说不是呢,”谢易果耸肩,“也许整个人类都疯了。”

“你这些歪理邪论都是哪来的?”老夏忍不住问。

“有一部叫做《金门大桥》的记录片,”虽然谢易果张开了嘴打算回答,但这话却是从一直沉默着的周衍嘴里说出来的,“专门探讨金门桥为什么会那么受自杀者的青睐。”

尽管有点不服气,谢易果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甚至还把金门桥和海湾大桥作了对比,研究为什么人们对金门大桥趋之若鹜,从海湾大桥跳下去的却屈指可数。”

“为什么?”老夏问。

周衍抬了抬眉毛:

“专家认为大多数人都觉得从金门大桥跳下去比较浪漫和唯美,既然没有一个很好的活着的机会,那么就要死得好一点。渺小的人类需要的是伟大的死亡。”

“天呐…”

知乔感叹,“死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活着好。”

这句话一说出来,这场关于金门大桥与自杀的讨论仿佛就到此为止,所有人都远远地望着雾气中的庞然大物,沉默地各自想着心事。

甚至于连谢易果那张常常显得有些无厘头的侧脸都看上去颇凝重。

知乔在心底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死亡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死去的人毫无知觉,但活着的人很有可能生不如死,那种失去的痛苦是其他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

因为那是永恒的。

时光无法倒流,生者与死者永不相见。

想到这里,知乔忽地红了眼眶。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的场景如同幻灯片一般,一张一张、不紧不慢地播放着。

一只有力的手臂攀上她的肩,宽厚的掌心的温度仿佛一直印到她皮肤下面的骨髓里。那是周衍,三年来带领她走进另一个世界——属于她父亲的世界——的男人,他从没有刻意为她做些什么,但他眉宇间所流露出的对生命的执着和率性是她折服的理由,是她坚持追随的动力。

也许,除了寻找父亲的曾经留下的踪迹之外,她也想看看当年的他的样子。

窗外的景象不断在眼前闪过,知乔把头靠在椅背上,露出微笑。

哦,不管怎么说,微笑女王来了。

“那个…”当其他人都在马不停蹄忙碌着的时候,身为投资人的谢易果先生却穿着灰色的呢大衣外套,双手背在身后,悠然自得地问,“这节目为什么叫‘晴天旅行团’?”

知乔原本不想理会他,但听到他这样问,也不禁愣了愣。

是啊,为什么叫“晴天旅行团”——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把那个喇叭递给我吗。”

她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趁通话的间隙对谢易果说。

谢易果茫然地四下搜寻了一番,终于找到她说的喇叭,然后很绅士地递到她面前。

“周衍呢,周衍!”

知乔飞快地挂了电话,拿起喇叭一阵大吼。

“呃…”鲨鱼依旧戴着那顶印有奥兰多魔术队标志的帽子,“我刚才好像看到他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跟一个金发碧眼的妞有说有笑的。”

“…”

知乔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地拿着喇叭对准天空大声喊,“周衍,你这家伙快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周衍就出现在她面前的摄像机屏幕上。上午到达酒店之后,周衍就换了一身衣服,白灰色呢质西装外套里面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衬衫——跟他那把伞一样的红。

知乔看到他之后第一反应就是皱了皱眉头。

“怎么?”他一脸平静。

“我从没见你穿过红色的衬衫。”事实上,除了那把红伞之外,她不知道他竟然还有其它红色的东西。

“嗯,”周衍双手插袋,耸了耸肩,“偶尔过年的时候也要喜庆一点。”

知乔这才想起,后天就是除夕了。

然而此时此刻,当周衍穿着这件正红色的衬衫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知乔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其实…红色很衬他,尽管他一再用黑色、蓝色、褐色、米色来装点自己,但实际上,他应该是属于红色的。

因为尽管表面常常波澜不惊,但从内心里,他是一个如此狂妄不羁、渴望自由的人。也许只有红色才最能衬托出他想要的东西。

“喇叭该换电池了,”周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要被撕裂的感觉。”

“嗯,”

知乔假装镇定地回答,“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一阵风吹来,说不清楚是冷是热。这里的一月,要比上海温暖,但湿气却更重。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来旧金山旅行的时节,但他们还是来了,因为她的迫不及待。

知乔的视线越过周衍的肩膀,马路对面就是著名的“九曲花街”,弯曲的斜坡看上去几乎有45度那么陡,知乔想象着坐车经过时的感觉,也许跟香港通往太平山顶的缆车差不多。

她在父亲留下的带子里见过这里,她开始不自觉地移动脚步,寻找某一个点,然后她忽然停下脚步——她找到了。不需要太多精确的求证,她觉得自己就是知道。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又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由灌木丛堆砌成的八个急转弯蜿蜒地、如同蟒蛇般盘旋于短短的斜坡之上,这是一条会让人开得抓狂的路,但人们却乐此不疲。

当一件事充满了特殊性的时候,那么它同样充满了诱人的趣味性。这一点,她早就从父亲身上明白了。他热爱他亲眼所见的一切,所以他想要记录下来,把这世界带给所有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常常问老妈:“爸爸为什么总不在家?”

她不记得老妈当时的表情了,可是她还能回忆起老妈那有些埋怨却无奈的口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从知乔面前疾驰而过,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却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然后,有人从后面扶住她的手臂,富有磁性的男性声线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发现你最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