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笑意,坐在她对面的易棋,是有几分熟悉的,——那是混合着自信与兴奋的表情。不经意的在桌子下轻轻握起了拳头,——难道说,此刻的这举步维艰的情形,对于秦倾来说,不是阻力和打击,反而会是一种挑战么?

不知为何,春天的暖和天气,他却隐隐有了汗意。

坐在他身边的秦书唐似乎完全没有发觉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一脸天真的笑着开口,“封邑还真是热闹呢,姐姐。繁华虽不同季洲镬都,看起来也是好玩得很。”

他们的口音有着明显的不同,秦倾手指摆摆,示意她声音放低,不要引起别人多余的注意;方才淡淡一笑,“好玩?也算是玩罢。接下来,我们还有的玩哩!”

“真的?”秦书唐睁大眼,旋即意识到自己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些许,吐舌低低笑道,“姐姐这么说,书唐可开心得很。易大哥,你说是吧?”

易棋轻轻点头微笑,并未搭腔。

“这一次我们就只有三个人,姐姐曾经说过要开一个凤临阁的分部,只有三个人,够么?”忽然记起了之前秦倾的话,秦书唐有些忧心忡忡的问道。

“三个人?”秦倾莞尔,笑容变得灿烂,“谁说有三个人的?”

“嗳?难道姐姐在封邑还有认识的人吗?不止我们三个?”书唐的眼睛张大,“太好了。”

“错,”秦倾的眼神狡黠,冲他们二人眨眨眼,“就只有你们两个而已;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啊?”这次不仅秦书唐的眼神惊讶,就连易棋也露出几分诧异神情来,她不可思议的问道,“就我们两个?你确定?”

秦倾笑的自信满满,对他们的诧异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般,点头确认,“不错,就是你们两个。”

“在算学课上,我们讲了许多这方面的案例。易公子,你如此意外,为何?在课堂上,你可是佼佼者,那些案例也都实用得很,并非纸上谈兵;莫非今天的你已经把那些都忘记了不成?”说罢不待他辩白,看向秦书唐便是神秘一笑,“你的易大哥,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难道妹妹你不信么?”

“嘻嘻,”秦书唐双眼一亮,脸蓦地变得灿烂,笑声如银铃一般轻洒在他们周围,“我信,当然信了。”

易棋的眼中闪过一抹尴尬颜色,垂眼喝茶。秦倾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二人。撇开秦书唐的特别身份,其实她也算是个很好相处的女孩。过多的保护让她单纯,但并非愚蠢;在这接近半年的相处时间里,整个人性格较之以前成熟了许多,也渐渐培养出察言观色的本事来。而且生活的随心所欲一帆风顺的她,个性中有种吸引人的执着精神,从易棋事件中便可见一斑。自从秦倾与小莲“准许”了她的好感之后,这个把月的光景,她一分钟都没有浪费,能够引起易棋注意的所有事情几乎都做了个遍。整日里若易棋出现,必定能在不远处看到她的身影。虽然没有表白,但也只差这个了。她的心思,聪明如易棋,恐怕早已了然于胸了。

深沉的人,搭配一个简单的人,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组合吧。想着想着,秦倾不自觉的漾出笑意来。敢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他们二人,不是相信秦书唐,而是信任易棋。

一抬眼,对上的是易棋挑眉打量她的神色,——原来他也在揣测,她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呢?

你猜猜。——秦倾回一个如是的眼神给他。

“你们二人自今日起就自行动作吧,资金也好,经验也好,其实都已经交割,接下来就端的看你们的应用如何。至于关键的人手,记得一句话,这世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人才尤其如此。”对上他们二人的视线,秦倾点点自己的眼角,“睁大眼睛去办事吧,半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凤临阁的开张。”

“半个月?”易棋终于开了尊口,清晰的听到他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不错,半个月开张,”眯起眼一笑,秦倾咧嘴,“好好干吧,易同学,这就当是你的作业了。”

秦书唐捧着脸颊,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转头过来看她的易棋;虽然易棋此刻尤其希望她能反驳秦倾几句,但秦小姐置若罔闻,完全没有收到他的眼神暗号。

看他们的眼神交互,秦倾忍俊不禁的起身,“你们少坐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如果有问题,晚上在客栈来找我。”

说罢不顾二人的面面相觑,竟然就那么飘忽去了。

信步走在封邑的街道上,秦倾仔细留心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路人与四周的建筑。建筑的主体,依旧是木材。理论上来说,镬都的木材应该不能卖到这里来;不晓得人都的木材大业控制在谁的手中,这必然是不得了的暴利行业。江南别院的生意,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将触角伸及到这里来。——这,也是杜诘的奋斗目标吧。

唇畔泛开淡淡的笑意,她兀自想着走着。封邑是个丘陵地带为主的城市,如杭州一般水气湿重;从地理上来说,二者也极为接近。在这里,总会不知不觉的想起杭州的生活来,一样的杨柳青青,一样的山明水秀,这个地方,让她的心里有些空落;尤其是面对着那两个人的时候。

忍不住的,微微蹙起眉头。如果不出所料,秦雨霜必然是在人都的权贵手上;不是太子,就是王上,最不愿怀疑但又不能完全排除可能的是方琨磬。

到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找易棋送了纸条给雷雅,依他的处事为人,必能轻易猜出她的来意。问题就在于,他是否肯放弃中庸的立场,转为支持她的一方了。

一路上收到了不少小莲的消息,对于人都四雅侍从的地位和权责倒也有了不少的了解。方琨磬,不,现下该叫他做雅默翀了;从她的了解推断,目前还是不会为了区区秦雨霜跟雅默羽完全闹翻。在这情况下,雷雅的力量必不可少,否则秦雨霜的牺牲将会成为一种必然。

想到这一点,秦倾的双眉蹙得更紧。轻嘘了口气,忽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好沉。让易棋与秦书唐去全心建设凤临阁,其实主要目的是让易棋无暇顾及她将要做的一切。不出所料的话,易棋就是神都之王衣拓棋,——从小莲放纵的态度,大胆揣测,小心求证的结果是,这个假设的可能性非常高。——这样想来,一则,秦倾才敢放心的将手头的事情全部推诿给他;二则,陈宜臣的身份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摇摇头,晃掉这条线上的感慨。虽然陈宜臣的真实身份让她有些打击,但细细回想一下,倒也不需要那么出乎意料。即便一直以来,他有着些许举动或者会让秦倾有些误会的暗示…还好,依她的来历,在这个陆川上,应该不会和任何人有感情方面的牵扯。真好,不会和任何人有牵绊。

握住了拳,她站在烟波浩淼的湖畔,对自己轻轻说。

神都之王亲自出马,为了儿女私情是决不可能的;摒弃掉这个可能性,这次与她的同行也并未拒绝,那么来到人都的目的不过有两个:一为她,二为雅默翀。监视和下手可能都有,端的就要看他们怎么表现了。

比起夜月唐,这个易棋更有身先士卒的精神呢。

如果要利用雷雅,暂时还是不希望易棋察觉他的真实身份,——虽然也有可能,他早已知晓;但在一切都未昭然若揭的时候,秦倾依旧决定采取最为稳妥的方法来尝试。——因此,她支开了易棋,并且用了秦书唐作为他的眼线。

不自觉的算计,自己真是越来越有小人的潜质了呢!忍不住在心中自嘲,唇畔扯出一抹苦笑来。

既然要得到,就必然需要付出。世界的守则基本公平,至少在她心中,是这么认为的。

坚定了决心,秦倾终于觉得轻松了些许。

眼前不胜收的美景,是封邑最著名的绿湖。——又是跟杭州相似的一点,——绿湖如同西湖之于杭州一般,是非常热闹的风景名胜。初夏来临,前来游玩的人极多,湖面上倒也泛着几只简单的画舫,那是富贵人家喝酒作乐的地方所在。奢华,看来在任何时代任何地点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即便是重军事如人都,也不乏有许多懂得生活情趣的贵人。

有钱有闲还真是令人羡慕呢!倚在树上,她噙着有些微冷的笑意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约在这里跟他见面,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注意到吧?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画舫慢慢驶来,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泊住。撑船的小厮似乎极为悠闲,也不四处打量,一言不发的拨弄着手中的竹蒿。

犹豫了一下,秦倾向他缓缓走去;到了跟前,小厮抬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平澜无波的将视线调转。

秦倾泛出微笑,提着裙脚踏上画舫,那小厮竟然也不阻拦;在重重帘幕后,看不清其中都有些什么人所在。

一个熟悉的男音郎朗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笑容轻松了些许,秦倾咬了咬唇,身子一摇,掀帘而入。

那小厮手中的竹蒿一点,画舫已悠悠离开湖岸。

36

云是故人来

秦倾只觉眼前倏地一暗,眼睛由于光线的忽然转换一时漆黑,就在那一瞬间,已听到一个略带敌意的年轻女孩的声音轻轻嫩嫩的响起,“我当会是怎么样的三头六臂,原来不过是这样姿色平平呢。真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听到这声音,秦倾轻轻握了下拳,表情空白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向着面目模糊的来人,她轻轻笑了,一边眨了眨眼努力适应黑暗,“秦倾本就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人物,有着姿色平平也是正常得很吧?”

“小妹若是只从外表来判断人,未免太浅薄了。”一个熟悉的男音稳稳响起,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秦姑娘特别之处,若你跟她交往细细体会几回,自会感觉得到。”

“二哥都这么说了,更让人好奇的不得了呢,”年轻的男音微笑着开口,“秦姑娘,不必拘礼,请看坐吧?”

眼睛终于适应了环境,秦倾看清了气度非凡的四人,微微颔首,找了就近的一张椅子坐下。面前的一行人三男一女,衣着华贵自不必说,转眼间,秦倾已将几人的各异神色已细细的看在了眼里。坐在她身边的男子是进门之后从未开口的那人,年纪最长,紧绷的面孔看来颇有几分阴沉;紧挨着他的是熟悉的雷雅,一贯温文的眼神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喜悦;再过去的二人是刚才开口的两个,一男一女,二人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跟秦书唐的年纪接近;那个女孩一身红衣,面上的不悦写的明显,此刻正微嘟着嘴,刚才出声的就是她;男孩笑眯眯的模样,一脸兴味的探究神情,双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秦倾。

垂下眼帘,在闪念间,心中已经是一片雪亮;倾未起身,坐在椅子上轻轻一揖,笑道,“四雅侍从果然名不虚传,今天见了,也算是秦倾得偿所愿。”

红衣女孩的头不自觉的仰起,眼角瞥出几分趾高气昂;雷雅依旧微笑着;右手边的阴沉男子眼光倏地变得锐利,定睛看她;只有那个最小的男孩依旧兴致勃勃,笑问,“喔?你为何会知道是我们?难道四雅侍从也能有女人吗?”

这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认了他们的身份呢。秦倾的手指轻轻用力。想过雷雅帮她,却未料到能做到这个份上,四雅侍从齐齐拉来给她争取的机会;但脸上不过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案几上的茶杯,稳稳当当的啜了几口。等四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她身上后,秦倾方才悠悠开口,“一样的身体,一样的头脑;上天生出男女,并未有明显的不平等。那么男子能做的事情,断定女子做不好,又是什么道理?天地万物,阴阳本是相辅相成,如此浅显的道理,四雅侍从会不懂?但凡不懂,非但四雅侍从不会有女子;今日的秦倾也见不到各位了。所以,云雅公子这么说,分明只是试探小女子罢了。就不知道,这试探,是来源于对女子的不信任,还是只针对秦倾?”

云雅先是一愣,旋即笑了,“秦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将云雅的几点心思看的清楚明白。不仅如此,竟然直呼我名。罢了罢了,二哥,我是已经叹服了。”

“这有何难?不过是点小聪明而已。”故意忽略掉一边雨雅声音不小的冷哼,秦倾绽放出温暖舒服的笑容,“云公子不必谬赞秦倾。四雅侍从名满陆川,雷公子跟我又是旧时;机缘巧合,隐约知道了他的身份。若是在人都,一点影子的消息都不知道,秦倾也不会此刻贸然的坐在这里了。从这些已知的信息推断你们几人的身份,也算是顺理成章。更何况此刻是我有求于诸位,雷公子知道的清楚,自是不会找来等闲之辈。”

她调转视线,看向雷雅的面孔,神色诚恳,“雷公子,秦倾知道自己打扰的冒昧;但眼下的情形,实在已不容我多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这其实是秦倾一直想问的。”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含着隐约感伤的叹息。

雷雅一顿,显然没料到秦倾会直接问这样的问题,惊愕不过转眼,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文,“如果不悦,自是没有我们今日一会了。”

“如此说来,秦倾就开门见山的说来意了,”强打起精神,她的笑意隐去,眼底流转着疲惫,“我的妹妹雨霜现下卷进了人族的王储之争。名利非我姐妹所追逐,却因机缘而身不由己。秦倾此次前来封邑,求的不过是我们姐妹的平安,因为涉及的人物权贵之极,所以,但求在座的几位伸手帮我们姐妹一把。大恩大德,秦倾不胜感激。”

雷雅看着她的面孔,微微笑着颔首;却未察觉身边红衣的雨雅投来别有深意的一瞥。

四雅侍从最年长的风雅,终于说了自秦倾进屋之后的第一句话,“帮忙?为什么?”他的声音冰冷,屋内的温度仿佛刹那下降了几度。

终于到了最难过的一关了,秦倾的指尖不易察觉地轻颤,眼神不见了刚才的彷徨无助,清澄而坚定地看着风雅,“助人者,天自助之。”

风雅并未搭腔,眼神犀利地看着秦倾。

“近日来涌进封邑的神都魔都的人数,非常的让人惊叹呢,”她的笑容笃定,但风雅却连眉毛都未抬起一下,“现下人都的九王子似乎已经和太子到了剑拔弩张的情形下了呢,大战一触即发,看来这一次必然会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了。四雅侍从虽然不干内政,但是眼见着人都的内斗可能引发国家的颠覆,难道还要袖手旁观不成?”

“人都的存亡,与你何干?”雨雅忍不住插嘴,一声嗤笑。

“是不与我相关,雨姑娘,”料到了她的反驳,秦倾的眼神冷冷,对待不喜欢自己的人,她向来的原则是不会去特意讨好;傲然地回答她,“可惜有一点你不知道,秦雨霜,或者在四雅侍从看来不过命如草芥,但是她却可能是九王子和太子之间关系破裂的导火索。这就像是一局棋中的关键点,一旦落子,接下来的所有步骤全部都非人力能轻易控制。”

“你定会说,秦雨霜算是什么人?”抢在雨雅的头前截住她的话,秦倾冷笑,“如果她不算什么人,镬都当日为何会发生那么大规模的爆炸事件?要造成那个效果,不是出动一两个高手就能完成的吧?在镬都城郊的密林中那激烈的打斗又怎么说?更不要提早在几个月之前她的身中奇毒了吧?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若说她的命不值钱,还有几个人相信?”

四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之前雅默翀在殿前的那番话。如秦倾所说,若秦雨霜真不算什么人的话,倒也好说了!但事实恐怕确是她所说的那样。

“所以秦倾早已说白,雨霜妹妹于人都来说,是祸非福。如果一旦将两边的僵持打破,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愈演愈烈,到了后面恐怕是什么人都难以控制的了。”看他们的神色松动,秦倾心中雪亮,“虽然不知道雨霜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是九王子和太子都要争取的,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我带走雨霜。她如今在双方任何一边手上的生死,都必然会打破这暂且的平衡。我相信双方对峙的场面,会是在座的四位都不愿看到的情形吧?”

雷雅和风雅交换了个眼色,唇边挂着一贯温文尔雅的笑容,雷雅开口,“秦姑娘,这是个大事,你总要容我们仔细斟酌一番吧?”

“斟酌是自然的,”方才的咄咄逼人转眼消失在盈盈笑意中,“我是个急性子,说的不妥之处还请几位多多包涵。不过在收到你们的答复之前,请允许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那是自然,我们也会尽快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秦倾正欲答话,只感觉船身轻轻一晃,帘外已经响起一个阴沉低低的声音,“启禀四位侍从,王上急召,请速回。”

这声音极低,若不是秦倾的耳力过人,恐怕会完全听不清楚。四雅侍从也显然未觉得她听的明白,只听到云雅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那人的气息转瞬已悄然不见。

“若四位有事,秦倾不便继续叨扰。”起来轻轻一福,秦倾装作完全没有听清方才的对话。

“如此,泊岸吧。”雷雅轻轻说了一句,只觉画舫犹如离弦的箭一般迅速向某个方向驶去。不一会已靠了岸。秦倾行礼告辞。

雷雅将她送至岸边,站在船头,微微一笑。

“如果有事,到酒旗风的老板处说一声,你要找雷师傅,我自然知道了。下次不要用危险的办法,若不是因为我有些预感,那日送信人肯定已经死了。”雷雅笑着提醒,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对着秦倾,他的笑容总不自觉的变得温暖。

对着他总会想起那个人,秦倾的笑容持续着,却有了一抹苦涩,她点点头,“知道了。”

撑船的小厮竹蒿一点,画舫离开。对着他远去的面孔,秦倾无声笑道,“今日,多谢你。”

听懂了她的话,雷雅摆摆手,笑着离开。

和他们一行人道别后,秦倾一边走一边想着,今日的见面还算是成功,看来方琨磬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有推波助澜。事情比自己想像中顺利些,就是要小心,千万不能让他们发觉她已经察觉了方琨磬的真实身份的事情;否则雨霜救不回来,他们几人也会枉送性命。

正踟蹰间,只听到一个许久未听到的声音轻轻在耳边笑道,“这么用心地在想,我该为你的尽心尽力额外给些奖赏么?”

这声音听过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绝对是属于过耳不忘的类型;尤其这种说话方式也很特别。惊骇之下的秦倾后退几步,险些踉跄倒地,一只有力手臂捞到她的腰间,对上的是放大狭长的桃花眼。

“对于你这一种表现,我可以认为是看到我的出现而表现出的惊喜吗?”

那人径自笑着,笑容方式是她的梦魇;虽然面孔完全不同,但秦倾还是不自觉的轻轻张了张嘴,无声的念出他的名字,“夜、月、唐…”

37

送君还旧府

听到秦倾的喃喃出声,来人不禁笑得更加灿烂,狭长的桃花眼也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下巴,逗留在颊畔落下的碎发上,捻了捻,方才开口,“眼力还不错,秦姑娘。”

气息暖暖地拂过了她的脸颊,秦倾的脸涨得通红;许久没有和人这么亲密地碰触,着实有些不自在。看到她的反应,乔装打扮的夜月唐低笑出声,手臂一松放开了她;略退了一小步,自斜上方看着微低着头的秦倾。

“你怎么认出是我的?”倚着旁边的一棵树,夜月唐以闲适的姿态笑问道,“还有,见到我需要这么惊诧么?”

秦倾呆了半晌,方才回神苦笑,“你的眼睛,恐怕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同样的;即便形状改变,眼底的东西还是改变不了的。一眼认出你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如此惊诧,只是因为没有料到你的亲自前来。看来这里的情形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许多。”

夜月唐的眼帘垂着,听她这样的推断,淡淡地笑着反问,“难道我不能为你而来么?”

秦倾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虽然说不上对夜月唐有好感,但被他这样调侃还是会不自觉地脸红心跳。眼角觑着他,明显易过容,除了眼睛,整个人几乎全部是陌生的。虽然眼前的面孔也算是玉树临风的一位佳公子,但比起真实的他的面孔来说差距还是不小。虽然明知他只是试探,但依旧会无可避免地隐隐当真。

用力将指甲掐进手心,轻轻清了清喉咙,秦倾带着一贯的笑脸,抬头看他,第一次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眼,“公子不必谬赞,小女子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比起上次我们见面,你变了不少,”夜月唐的眼光倏地锐利,仿佛要穿透她一般凝视了片刻,“对于你的这一种变化,让我有种很特别的感觉。”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危险,秦倾直觉地感到自己脖子后的寒毛竖起,他看起来却依旧是懒洋洋的模样,未发觉有任何不同,只是说话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秦倾,你应该知道,越是美丽的东西,就越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人也是如此,如水晶一般的璀璨,只会更容易破碎。”

秦倾不禁窒了窒,只觉在不经意间,整个人被一股黑色的暗流迅速包围。细细思量了一回他话中的深意,却依旧抓不住任何头绪。

“你好像很害怕?”夜月唐的英俊面孔忽然在她的眼前放大,她错愕地抬头,对上的是他兴味盎然的双眼。

迅速回他一个甜蜜的笑容,秦倾决定跟随自己的直觉,“喔,是吗?请给小女子一个害怕公子的理由,我自己实在是找不到呢。”

夜月唐愣了片刻,旋即迸出大笑。看着他张扬的笑脸,秦倾心中莫名地恼怒,却找不到任何发泄的渠道;于是只有维持着假笑定定看他。

“你是第一个让我不失望的人呢,也不枉他们那样夸你一回了,秦倾姑娘。”他的笑容渐渐低下去,危险的感觉再次来临,“我师傅曾经说过,要知道一个人,就必须有知道的机会才行。对你之前的忽略,让我有些扼腕。接下来,我们彼此都好好认识一下罢。”

他是什么意思?秦倾有些茫然,但有些隐约的被他捉弄的不悦,维持着假笑,她不答话,微微点头。

“你住在哪里?”

“城东,酒旗风的客栈。”他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秦倾直觉地感到蹊跷,但注意力很快被他低低的口哨声转掉。

他低笑道,“真是出手阔绰,酒旗风客栈的价格可不便宜。”

“还好了,”秦倾眨眨眼,方才笑着回道,“来做生意,自抬身价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以为我在质疑你的账目吗?”夜月唐摇摇头,轻轻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我有事会去找你的。”

“喔——”被他一语中的地揭穿,秦倾有些微赧,拖长了音调回他。

“丫头,自己小心。”他挥挥手,径自去了。

丫头…他叫自己…丫头?莫名地红了脸,秦倾站着,有些怔怔。伸手抚上脸,竟然发烫。

封邑城的另一方,被急召回的四雅侍从,正欲直接进殿,却在门口被微笑着的雅默翀拦了下来。

雷雅风雅相视一眼,交换了个眼色,雷雅隐去脸上惯有的微笑,轻描淡写却不容质疑地淡淡问道,“不知九王子殿下,何故将我四人拦在殿前?”

“默翀也知道自己越礼了,”雅默翀先向他们四人微微行礼,脸上是不同于方琨磬身份时的深沉笑容,这笑脸让那四人不约而同地隐隐感到被算计。“实在是父王此刻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接待四位侍从。将四位急召回宫,为的不过是交代一件事;这事情,由默翀来传达,倒也不会有什么偏颇。所以父王才命我在此恭候大驾。”

雷雅的神情越发疏离,挑起一边眉毛,“嗯?”

雅默翀的笑容也越发和蔼,直视着他的双眼,“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下月是父王生辰,魔族的玄字使者唐尽风来我封邑,带来了魔族闻名的雅乐坊为父王贺寿。想起那日我所说的魔族凤临阁阁主,父王不过叫四位想办法将那女子尽快召进宫觐见即可。”

“太子那日,没将秦雨霜送进王宫?”雷雅立刻想起那日在殿前,他们兄弟二人的一番唇枪舌战,最终赢得毫无疑问是雅默翀。

看进他的眼底,雅默翀一字一顿颇有深意地笑道,“秦姑娘身份特别,六哥岂会随便放手?不仅如此,在封邑任何能够引起注意的人,哪一个能瞒得过六哥的法眼?”

瞒不过雅默羽的眼睛…吗?

雨雅斜着觑了雷雅一眼,他此刻正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头,毫无察觉自己特别的紧张情绪;雨雅却对上另一厢有特别微笑着的云雅的脸,不由得有些恼怒,忿忿瞪了他一眼,倒也罢了。

风雅也注意到了他不自在的情绪,见雷雅完全掉进了雅默翀的圈套且不自知,雨雅和云雅之间又暗流涌动;于是终于开了尊口,用的是一惯的淡淡的语气,“九王子未免过谦了。不过一个魔族女子,若殿下真在意,凭您的地位身手,又怎会需要区区四雅侍从?”

雅默翀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帮腔,完全在意料之中地稳稳开口,“四雅侍从不必妄自菲薄;默翀所以不动作,无非是考虑到现下封邑的特殊情形,更何况连唐尽风都亲自前来,恐怕若我如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相当不益的吧?”

风雅一顿,细细寻思,雅默翀的话听来冠冕堂皇,似乎也找不到什么漏洞;只能悻悻地“嘿”了一声,也就罢了。

“如此,默翀就当四位是应允了。默翀在此,静候佳音。”说罢笑着行礼,整个人看起来恭谦无比。

风雅第一个转身离开;云雅依旧微笑着,雨雅却有些变了脸色,特特走到雅默翀面前轻轻“哼”了一声;雷雅立在原地半晌,深深看了雅默翀一眼,方才飘飘与他们几人一同去了。

跟夜月唐分开后,秦倾一路闲逛似的,往封邑城的另一头走去。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多方确定身后已经没人跟着的时候,自袖中抽出一幅帕子来,仔细瞧了瞧,悉心藏好;左弯右转,在一个小巷的尽头,找到了一间专卖旧书的铺子。

一掀帘子,秦倾眨眨眼,适应漆黑的环境。——陆川没有玻璃,因此屋内的采光总是不太好,每次从外面进来后,都要花些时间去适应变化。这一点来说,对于法术高超的法师来说,要容易适应许多。托体内龙烟珠的福,秦倾倒也能越来越看得清楚。

不过眨眼间,她已经将屋内的陈设看了个大概:略有些陈旧的摆设,证明着这书屋的存在历史;室内有三两个读书人模样打扮的年轻人,正各自捧着书或皱眉或展颜;账房先生也与别处有几分不同,留着颇有几分仙气的长长胡子,也不招呼客人,正兀自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先生,我向您打听个人。”确认了片刻,秦倾走到那账房先生面前,轻轻对他说。

乍听到女子的声音,那老人有些诧异地抬头,“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秦倾展颜一笑,温文尔雅,礼貌地开口,“是尤公子让我前来这里的,听说您能跟他取得联系,是吗?”

老者愣了片刻,方才忽地睁大眼,连连摆手,“原来是秦姑娘,莜儿早提过,是老朽记性不好,却给忘记了。来,姑娘里面请。”

秦倾微微笑着颔首,随他进了后院。

一进后门,风光与前院一脉相承,简单陈旧,却充斥着书本的气息。笑着环视,老者已注意到秦倾的东张西望,笑着解释,“寒舍简陋得很,姑娘别见怪。”

“哪里会,”秦倾摇头,噙着温暖的笑意,“这里的气氛很好呢,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室中青。先生这里,着实是个风雅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