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心中掂量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两句话,暗自冷笑:“我如何能让你假以时日!”她这里想着对策,杨妃已经冷笑起来:“一个丫头,再聪明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上朝干政?还能领军出兵?说的好像大苑没了皇子似的,倒让她成了大器!”德妃笑着揽过她道:“妹妹,公主能成大器也是好事啊,虽然不能明着上朝干政,但可以私下参谋,有她帮着太子,我们大苑也就兴盛了!”她转转眼珠:“可惜公主毕竟要嫁人的,女生外向,嫁了人之后可就帮着婆家去了,皇上您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指婚,不然小心她将来的夫君厉害起来,咱这些皇子们可都不是对手呢!”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开玩笑一般,景帝的脸色却变了几变,当日圣旨就到了甘织宫,青瞳不但不可再去太学,不足十三岁的她也要像其他年满十五岁的公主一般修身养性,不许离开甘织宫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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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稚龄,显峥嵘,与君邂逅学堂中。虽伥失,终不悔,一波冷雨一波风。

十、淑仪

阳春三月,甘织宫内春意盎然,青瞳正爬的高高的使劲擦着窗棂,干的卖力,一滴汗珠凝在鼻子尖上摇摇欲坠。她已经满十六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她的美丽,光华四射的青春混合一点点未脱的稚气、莹润如雪的脸庞衬托着璀璨如夜空星辉般的双眸,这种美是大气的,张扬而热烈,让再挑剔的人看到也会怦然心动。

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十八九岁年纪,老远就叫:“皇妹!皇妹!”正值青春期变声的少年叫声像鸭子。来到近前并未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

青瞳跳下来顺手擦擦汗,道:“太子爷,又来找我干什么?”

太子道:“皇妹,过十日就要大考,你再帮我看看太傅会选什么题目?上次你选的题准极了!”

青瞳皱起眉头:“又是这样,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万一选不中,看你怎么办!”嘴里说着却还是拿过窗课,眼睛不自主的向太子身后瞟去。

太子故意咳嗽:“咳咳,看什么呢,离非没有来。”

青瞳脸红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你自己选,我可不管了。”太子叫起来:“哎呀呀,离非快进来,我就说你不来肯定没戏吧,我这哥哥和你这哥哥可是大不相同啊!”

“殿下,请您别这么说。”离非推门而入,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身子高挑,眉修目朗,青瞳只觉得今天这一身淡青色的春衫衬的他直如春风,和煦动人,眼睛不由胶在他身上动不了。太子叫起来:“别看了,离非走不了,快点给我选题吧!大不了一会我把他留下给你看个够!看我就横眉立目,看他就眉开眼笑的,当年父皇禁止你读书,是谁一直冒着风险偷偷拿书给你看的?”

青瞳看到离非心情好的不得了,太子现在说什么也生不起来气了,她微微给了太子一个鄙视的眼神,虽然是吵嘴,声音却还更温柔了:“闭嘴吧,你那是想让我帮你做功课!”太子笑起来:“既然如此,今天功课一起帮忙做了吧!回头给你带好吃的!”青瞳十分不舍:“你要走啦?”太子要是不在,离非一个外臣是不能呆在后宫的。太子道:“明天我再把他带来就是,哎呀我说皇妹,你快长大,过一年我就请旨把你嫁给他,到时候你就不用天天巴着我了。不过今天可是有热闹看,你先放我走,回头给你讲。”的

青瞳满脸通红,偷望离非,见他也是红云上脸,心里喜得很。太子经常说这种话,虽然害羞却顺耳。她听多了脸皮也厚起来,随便嗔了他两句就问:“什么热闹啊?” 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奇的?她几年不能出门,闷的心头长草,提起热闹二字立刻精神起来。

太子道:“定远周老将军的女儿入宫,刚进宫门就破例封一个淑仪!听说三年前父皇就想招她入宫,可惜不巧圣旨到的那天她母亲去世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不!守孝刚满,父皇就算着日子把她接来,一天也没耽误。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

青瞳问:“她多大?”

太子道:“好像比你小一岁。”

“呸!现在才十五,那三年前不是才十二岁?十二岁父皇就想把她接进宫?净胡说!瞎话你也编不好。就算她再漂亮,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艳名远播了?”

太子有些恼:“我哪里胡说了,这事离非也知道,离非!三年前皇上是不是下旨招这个周、周什么的进宫了?”

“周承欢!”离非轻轻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没听说过她是不是漂亮。”他也不避讳身边两个人:“西瞻国本来就比我国国力强大,近些年越来越强势,屡屡犯我边境,朝中能对抗他们的只有周老将军的定远军,皇上一面要给他增兵,一面也要笼络才行。”青瞳心下明了,这样的政治婚姻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现正宫里就有好几位,算不上新鲜事,她也没兴趣了。

那日太子走了并没有得空过来,只差个小太监把功课拿走,自此三个多月也没见到他,听说是练习骑射摔了腿。青瞳百无聊赖,日日在宫门前张望。这天夜里睡不着,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青瞳披衣出去看时,朦胧的月色下只见门前大石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正哭的好不伤心,青瞳见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就放轻手脚,慢慢走过去。她自觉没有声音,可那女孩却猛回头朝她望去,一看到她就慌忙站起来要走。

青瞳沉声道:“站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青瞳走上前问:“你是哪个宫的?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俺…俺是吉秀宫的,俺…俺坐坐就走,啊不!俺马上就走!”她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西北土音。

青瞳道:“吉秀宫?什么娘娘住的?酉时宫门就落钥,处处有侍卫巡视,你怎么到我甘织宫来的?快说!不然我就喊侍卫拿刺客了!”

小女孩结结巴巴道:“吉秀宫是俺住的,俺是周…淑仪娘娘。不是、不是刺客,你别喊人!”

青瞳吓了一跳,这小姑娘干干瘦瘦,长得半点也不漂亮。她犹疑的看着:“淑仪娘娘?你一个人?”

女孩连忙点头:“俺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这里可清净啦,没有侍卫看着,俺就坐了一会。俺偷偷出来的,别人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说,俺马上回去。”的

青瞳拿灯笼照了照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很纯净,一点也不像骗人,在这皇宫里青瞳从来没见过这么无垢的眸子,心里就对她大起好感,柔声道:“你真是周淑仪?”

女孩忙道:“是的是的!不信明天你去吉秀宫问,吉秀宫有四个宫女还有很多太监嬷嬷,他们都认识俺!”她停了一下:“可是你能不能别和她们说看见俺半夜出来?俺知道不对,下次不敢了。”

青瞳柔声道:“淑仪娘娘,你别怕,我是十七公主,你叫我青瞳吧,我陪你坐一会吧,你怎么哭了?”

周承欢有些怀疑的看着青瞳,青瞳也不催促,只是温柔的看着她,周承欢过了半天才轻轻的说:“俺想家…”一瞬间她的眼圈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忍着,吸了一下鼻子才道:“这里总下雨,俺家那边不这样。俺家那边草场可大了,现正是周围人家接羔子的时候,那些牛啊羊啊一群群下羔子,满地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天可蓝了,海子也是蓝的,一到傍晚啊,太阳红彤彤的,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一下,双眼亮晶晶的放着光,随即就黯然下来:“爹说进了宫就不让说想家,可俺想爹,也想俺哥…”

青瞳替她难过,一入宫门深如海,这番美景她是再没机会见到了。过了半晌才道:“淑仪娘娘,你夜里溜出来没有人看见?你是不是会武功啊。”

周承欢有些害羞:“俺就会一点,是俺哥教的,俺爹请了好些人教他学武,可是不让俺学。俺哥就偷偷教俺,他的武功可好了,每次上战场最厉害的就是他!俺爹这次把俺送进宫,俺哥都和他打架了。”她停了一下:“青瞳,你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俺就一个哥哥。”

青瞳笑道:“你们那里人说话都是这样吗?”周承欢道:“俺从小寄养在乡下,学不来官话,俺哥说话可好听了。”两个女孩又叽叽喳喳了许久,直到天色欲晓,青瞳道:“淑仪娘娘,你快回去吧,被别人撞见就麻烦啦。”周承欢眼圈立刻红了:“俺、不想走,除了你别人都不和俺说话,别人都讨厌俺…”,青瞳安慰道:“回去吧,这里从来没有侍卫的,你以后还可以找机会来看我啊。其实我也很想能有人陪呢。”周承欢重重点头:“俺一定会来的!”,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从此这周淑隔几日就偷偷跑来甘织宫找青瞳说话,见她这么闲,青瞳也知道她必是不得宠的。就这样,在皇宫被遗忘的角落里,两个小女孩渡过许多温馨的夜晚。转眼到了夏末,西瞻一年一度的‘秋犯’又迫在眉睫,景帝也象征性去了吉秀宫两天。随着恩宠升高,各种妒忌流言也渐渐流传,青瞳数次提醒周承欢小心,可她只是茫然看着青瞳,不明白自己该小心什么。而且随着得宠,宫里的人开始关注周承欢,她和青瞳不敢轻易见面了,青瞳的十六岁就在寂寞中过去了。

十一、杖杀

就在青瞳闷的快发霉的时候,一日清早花笺高高兴兴的跑进来说太子和离非来了,青瞳尚比不得花笺一个宫女可以小范围四下走走,她只能在甘织宫院子周围转悠,闻言顿时精神百倍。她笑着打趣太子:“猴子腿伤了三个多月,有没有闷死你?”

太子嘘口气:“其实没摔那么厉害,我就是为了躲着不去太学。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我上哪里还能有这么好的借口。”青瞳笑起来:“要是太傅知道了胡子非气歪不可,几年没见,我还挺想他那个样子呢!”的

他们略坐一会就要走了,随着年龄长大,离非按理已经不能出入后宫,就是太子也不应该常来,虽然甘织宫没什么侍卫来巡查记档,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太子站起身:“皇妹,过几天我再来吧,可惜马上就得去上学,早上是来不了了!”青瞳送他们出门,门口东宫的小太监见了,赶上前道:“太子爷,不如在公主这里待会再走吧,现在外面不干净!”

青瞳奇道:“外面不干净?哪里不干净?”

小太监道:“刚才钟粹宫的小李子说有个小主冲了杨妃娘娘的车架,教训两句还顶嘴,已经在亭子里动了大杖,怕是已经没命了。这会子殿下出去路过正好看见死人,多不吉利!”

太子道:“冲了车架也不是多大事,打个十杖八杖算数,怎么会死人?”小太监道:“太子爷您这就不懂了,行杖那可是大有学问。分那沾身、着肉、钉骨、断魂,小李子看见杨妃娘娘身边的德妃娘娘冲行杖的拇指向下这么一比,那就是要命的意思。别说十杖八杖,一杖也打得死人!”

太子撇嘴:“又是德妃,面和心阴的人,说不定打人也是她挑唆的,杨妃落下个坏人,这杨妃笨的很,白长了副聪明脸孔!”

青瞳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她急急问:“是哪个小主?”

小太监和她也很熟,道:“什么宫的忘了,哎,就是那个说话‘俺、俺’的,傻了吧几的那个…那个…周什么来着?”

青瞳已经跳起来往外跑,离非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你出宫可是抗旨!”青瞳回身揽住他:“快去救她,那是我的朋友!太子哥哥,你快去!是周老将军的女儿,她死了可怎么交代?”又回身对小太监说:“快去找皇上,快去!”

太子吓了一跳,慌忙去了,青瞳在甘织宫手抓宫门,焦急的等。过了许久,他们慢慢走回来,青瞳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点一点向下沉,离非冲她沉重的摇摇头,青瞳心中一酸,突然什么也不想顾了,拔腿跑了出去,太子和离非喊着追了出来。

待她赶到亭子已经收拾过了,地上只有零星一点血迹和杖上掉落的红漆,太阳继续照,风也继续吹,连树叶子都没掉,世界并没有因为少了个小姑娘产生任何变化。青瞳只觉突然全身都没了力气,失神的坐在地上,滚热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也停不住,从脸颊一路烫到心里,她就这么坐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痛哭着。周承欢!这个本就不应该属于皇宫的人回去了,她现在一定不会伤心了吧,在她家里,有蓝色的天蓝色的海子,落日比车轮还大,现在还有满地咩咩叫的羊羔…

离非把手轻轻的放在她肩膀上,青瞳回靠在他怀里,这下不带一点暧昧,只觉温暖。太子被青瞳的悲哀感染,低低的声音说:“皇妹,别难过了,杨妃刚才被父皇打了一个大耳光,她还叫冤枉,说只是想教训她一下,可没想到她竟然死了。父皇不听她辩解,直接叫人拉到冷泉宫了。”

青瞳摇摇头:“那有什么用,周承欢死了就是死了。”她回头望向离非:“我真想离开这个皇宫,真想…”的

离非犹豫一下,他不是不知道青瞳的意思,可是没法回答,他虽然叫着宁国公舅舅,其实只是依附他生存的远房外甥而已。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叫起来:“哎呀!十七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大太监姚有德气喘吁吁跑过来:“这多亏是老奴来传旨,小公主!快回去吧,一会皇上要过去呢,要是看见你私自出门怎么得了!”

青瞳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谢过姚有德,太子道:“离非你先回去吧,我陪皇妹一起去。”姚有德急道:“两位小殿下,你们快着点吧。”两人快步跑回甘织宫,和王充容一起接了八年来第二次圣驾光临。

景帝看上去又烦躁又慌乱,看见太子眉头更皱:“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道:“儿臣、儿臣有些学识上的疑惑来和皇妹商讨。”景帝不耐烦理他,冲身边德妃一摆手:“你说!”,德妃上前扶起众人,对王充容温言道:“充容妹妹,我是来道喜的。”

王充容默然看了景帝一眼,他脸上全是惊慌烦躁,喜从何来啊?德妃道:“皇上将十七公主封为大义公主,享亲王俸禄。这可是公主里第一个有封号的呢!”

丁嬷嬷和花笺一起喜笑颜开,王充容却惊慌起来:“万岁!青瞳没有功劳,臣妾身份又低微,为何加此圣眷?”

德妃笑道:“这就是第二桩喜事了,定远军周老将军有子名远征,年少英武,在边陲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英雄正与大义公主相配,皇上将公主赐婚给他。这不是大喜吗?”

青瞳大惊,脱口叫道:“不!”太子也‘啊?’了一声。

德妃脸色沉下来:“十七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小将军容貌武功、身份地位都是上上之选,你仍不满意吗?别说你是公主,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也要听了父母之命。西北虽然路途遥远,却也还是大苑国土,多少公主远嫁他国,可曾见她们说出这个不字?”

青瞳脸色一片惨白,她依次望向母亲、太子、花笺…人人都知道她是那样的爱着离非,人人都只能悲悯的回望她,没有人有办法。她神色倔强起来,仍大声道:“不!”

王充容眼泪立刻‘唰’的流下来,但是她没有阻止女儿,抗旨和遵旨的下场并没有多大分别。太子心里十分害怕,但还是唯唯诺诺的道:“父…父皇,离非已经向我提亲,皇妹和他从小就认识,这…能不能换一位公主?”

德妃温温的笑起来:“太子殿下,公主的婚事您还不能过问,离非向您提亲也是十分不合礼数,这些事待将来再管不迟。”这话说的着实险恶,直接说太子越权,现在就管起皇帝才能管的事来,如果德妃有太子那样的后台,只这件事好好发挥一下,就能对太子造成致命打击。

景帝烦躁之下却没有留意这个,只是看着青瞳绝望的目光有些不忍,道:“宁澈,今天周淑仪缢了,如今西瞻时刻虎视眈眈,周将军不能不安抚,你…你就算为国捐躯了吧。”

德妃笑道:“看万岁说的,嫁人算捐躯,那臣妾不也早捐躯给皇上了。我们太傅都说了,十七公主有文武济世之才,比哪一个皇子都厉害,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做她的驸马啊!皇上把十七公主嫁给周小将军,不正是表明万岁对周家的信任吗?周家一定感激皇恩,哪敢对公主有半分不敬啊,再说了,十七公主这样貌美,周小将军见了,还不把你当菩萨供着?公主好日子长着呢!是不是呀充荣妹妹?”青瞳面如死灰,王充容失魂落魄,都没回答。景帝不耐起来:“好了好了,准备一下,两日后就出发吧。姚有德,叫人看着她,回宫!”

过了好一会王充容才揽过青瞳:“孩子,想哭就哭吧。”青瞳木木的站起来:“哭什么?杨冰纨打死周承欢,我是赔礼的礼物,礼物懂得哭吗?”她转向太子:“离非真向你提亲了吗?”

太子低下头:“没有,我情急胡说的,可是我想他一定就是那个意思…”青瞳伸手制止他:“以后别胡说了,对你对他都不好。既然不是真的,你帮我问他一句,他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太子急道:“可是皇妹,你是不是想…想和他逃走?”青瞳道:“怎么会,我不能连累了我娘,他也不能连累从小养他长大的舅父舅母。走能走到哪里去?我就是想听一次,太子哥哥,你说除了现在我还有什么机会再听?”

太子黯然而去,回来没有说话,递给青瞳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是’,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迹。青瞳静静的凝望很久,终于一滴眼泪啪的打在纸上。

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

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

忆君迢迢隔青天,

第二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

一、骨断

第二章、四面边声连角起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黯消魂,将军独自远征去。

一、骨断

呼林关的春天比京城更纯粹,只需要那一点点春风、一丝丝暖雨,绿意就像浓墨滴进水里,迅速涨满整个草原。而火红的格桑花也像烈火一样一簇簇在草原上烧起来,呼呼啦啦直烧到天的尽头,越远处颜色越模糊,渐渐溶进地平线车轮大的夕阳里。

定远军大营燃起火把,今天的军事会议刚刚议罢,众将一个个走出中军大帐,主帅周毅夫露出疲惫的神色,他拦住最后一个离开的年轻将领:“远征,你等等。”这年轻将军身子僵硬回转过来,冷冷的毫无表情道:“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周毅夫叹道:“公主銮驾已经过了上扬关,明天就能到了,你今晚别去巡营了,好好准备准备吧。”周远征冷笑一声:“父帅不是早就准备好娶儿媳妇的新房了吗,还需要我准备什么?明儿我记得洞房就是。”

周毅夫喝道:“混账!这是圣旨赐婚,你娶的是公主,岂容你这般儿戏!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抗旨吗?”周远征淡淡的说:“自然,不是公主父亲能这么兴致高涨,儿子哪里敢抗旨,为这个不是已经领了爹爹的教训了吗?怎么,啊对了,我不是娶老婆,是迎主子,那我记得好好伺候就是了,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周毅夫怔怔看着他道:“孩子,无论如何,你既然娶了十七公主,就要好好待她,做父亲的总希望你幸福。”周远征霍然转头:“幸福?还跟我说幸福?当初娘为什么突然去了,你难道不清楚?可惜只保的妹妹三年平安!孝期刚满,你立刻就把妹妹送出去,你好狠的心啊!我们姓周的三代戍边,为国死了多少人?我们有哪里对不起这个朝廷了?为什么要周家妇孺也赔进去!现在妹妹也死了,却没想到我竟然也能买个好价钱,就不知道我带给你的富贵能维持多久,爹爹,你的亲人也太少,这么快就没人可卖了!”

“你----畜生!”周毅夫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气得脸色一片雪白。周远征脸颊清晰浮出红痕,他暴跳起来:“对,畜生!我还宁可是畜--生!胜过看清楚自己崇拜一生的爹爹是什么奴才样!”说罢用力踢开帐门大步走去。周毅夫颤声问:“远征,你去哪里?”

周远征喝道:“巡营!不然怎么学的会父帅的大公无私,赤胆忠心!”周毅夫心中及其难受,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早有朝中好友告诉他十七公主的品行,本想虽然他和女儿如此不幸,至少儿子可以得到补偿,现在看来也怕是不行了。周毅夫强忍着心酸道:“远征,至少这件事情怨不到大义公主,她…她只有十六岁。”

周远征冷笑转身:“父帅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妹妹只有十五岁。”

次日辰时送亲的队伍就到了呼林城外,欢迎仪仗直排出城门十几里路,当先的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将军,那正是即将成为驸马的周远征,老将军周毅夫反在他身后。骄阳下,周远征常年征战的棕色皮肤闪着油润的光泽,身子猎豹一样修长结实,每一块肌肉里都有剑努拔张的勃勃斗志。

只是此刻,他浓黑的眉正抽动着,咬牙切齿的盯着前方。前面黄色华盖之下,就是被强塞给自己的女人了,那亮黄色越近,心中的恨越忍不住,从眼睛里熊熊的烧出来。他生于这草原,从十岁就跟着父亲出征,为了保卫这片国土到底打了多少仗?连自己也记不得了,渐渐的,定远军的威望越来越高,可皇上对他们却越来越不放心。既要靠他们周家父子打仗卖命,可又不能让他们一切顺手,所以那对军队至关重要的兵器补给,就总是拖着不敢发下来。上一场上上一场仗,都是草原上的牧民把自己过冬的口粮拿出来接济,才挺过去的啊。

可皇上认为这样还不够,竟下旨招自己的小妹妹进宫。为了消除可笑的怀疑,父亲便将小妹妹生生送进那个火坑里,他们父子还必须当这是恩泽!小妹妹的眼泪一路洒在草地上,就像一刀刀扎进心里那么难受。他知道妹妹不会幸福,可万没想到只几个月,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小妹妹竟会被人活活打死!活活的打死啊!不知她瘦小的身子,挨过了多少杖?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家里,留下了妹妹的血。现在皇恩又来了,他还是毫无办法,只能接受,他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啊,可这土地也是这个女人家的。

随着黄色的华盖一点点接近,周远征可以看见一身华服,满头金珠的公主了,父亲在他身后咳嗽着提醒,他咬牙跳下马来跪地叩拜,身后众人都跟着跪下来。赐婚使内侍大太监冯全当先下了马,等他们都叩拜过了才尖着嗓子道:“定远将军免礼!”青瞳在宫中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可现在她代表的就是大苑王朝。她目光微转,看向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周远征,却正对上周远征充满怨恨的双眼,青瞳微微一惊,那对眼睛垂了下来,重新上马开路,将青瞳一行迎进城里。

等到战营行辕门口,周远征复又一膝跪下,举手扶青瞳下车。青瞳有些犹豫,但看周远征就维持着一膝跪地的姿势,将一只手举过头顶等着,无奈只得把自己的手递到那只大手里。周远征接过这只有点冰冷的手,不禁惊艳青瞳的美貌,只觉这公主的眼波太清澈,把他心里那番仇恨映的丑陋起来,那冰凉的指头虚虚搭在自己手上,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恩泽。周远征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紧紧撰住这只手,心里只想把她从云端上狠狠扯下来。

青瞳吃一惊,尚未成亲,即便他是驸马,这也是十分无礼逾越的举动了。可是她没有声张,反而微微舒展袍袖将两只手都盖上,不动声色随着周远征向中帐走去,越是这样周远征越恨,心中的愤懑直煎熬的胸膛像炸开一样生疼,手不由一点一点的用力收紧,看着面前的公主露出痛苦神色,他更下死劲去捏,眼前似乎能看见自己年幼的小妹妹在棍棒下辗转呼号的样子,似乎能看见小妹妹痛苦的眼神,周远征心就像被自己攥住似的猛一缩,手底下也将满腔的恨意都化成劲用力一捏,青瞳脸色惨白,疼得几乎昏过去,她哼了一声连忙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就这样随着他进入营帐。

外人看上去是周远征恭恭敬敬的垂头躬身,将公主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扶进帐中,进了帐子周远征冷笑道:“公主需要休息吧,臣下不打扰了。”

青瞳鬓发全被汗水打湿,静静的问:“可以给我叫个大夫来吗?”

周远征吃惊于她的冷静,过一会才道:“当然,公主想要什么会没有?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手段高明,并不必御医差。”花笺奇道:“叫大夫?青瞳,你哪里不舒服?”

青瞳淡淡的道:“我的手骨跌断了。”花笺闻言大惊:“怎么会,刚刚还好好的。”她过来拉起青瞳的袖子,见到上面满是紫黑色的抓痕,想想就明白了,不由大怒:“这是驸马刚刚抓的?大胆!你怎么可以这样!”青瞳拦住她:“花笺别闹!”花笺又是心痛又是愤怒,哭道:“你这样对公主,你是死罪!”

周远征嘲讽的道:“即是死罪,可要把我也乱棒打死?” 青瞳皱眉:“花笺你去请大夫吧,我实在疼得厉害不想耽搁了,记住不许乱说,我是跌的!”花笺抽泣着答应,快快跑出去。周远征仍恭敬一礼:“公主殿下歇息吧,臣明日再来。”不等青瞳回答径自转身去了,他不敢再停留,因为怕人看到自己一身的冷汗 。

青瞳痛的眼泪直在眼圈翻转,一会大夫就来了,摸了青瞳的手就是一声惊呼:“怎么伤成这样?骨头都碎了!”他一点一点替她细心正骨包扎完毕,又留下止痛生肌的药方,叹气道:“伤的这样厉害,这只手算是废了。你按我留下的方法日日按摩,能保外观不会变形,但是这只手日后再也不能用力了。”花笺嚎啕大哭起来:“青瞳,周淑仪不关你的事啊!我去和驸马说去!”,青瞳拦住她:“傻子,他怎么会理你呢,他当然知道周淑仪的死不关我的事,只是这恨一定要找姓苑的发出来罢了,这已经是我想的几个结果里比较好的了,他这样对我,说明他是性情中人。花笺啊,我们虽然顶着个尊贵身份,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暗地里阴你的办法多着呢,明着总比暗着好吧!要是他对妹妹的死竟然毫不介意,反而谄媚于我…”青瞳皱了一下眉头:“那他不是天性凉薄利欲熏心的恶心之徒,就是…有极大的图谋!那我的下场只有更糟。”

花笺怔怔看着她,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可仍哽咽着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吗?你明明没有错。”

青瞳叹气道:“我本也希望他名将之后,既能有为国的忠心,又能有容人的气量,不至迁怒于我。可惜…他没这么宽的心胸!这周远征,只能是勇将可当不了名将,周老将军年事已高,可叹大苑后继无人!”

二、夜袭

当夜青瞳草草睡下,月上中天之时,窗棂突然无声无息的被推开了,漫天月色中,一个黑衣人游鱼一般滑进屋里,他来到床前打量青瞳。冷哼一声:“便宜你了”,提起手来对着青瞳胸口拍下,一个手掌竟然显出冰玉般青白色的光晕,半点不像血肉之躯。青瞳霍然睁眼,她手疼得厉害,并没有真的睡踏实,睡中只觉周身毛孔都透进一阵寒气,本能让她缩腿成球,猛地向后翻去,黑衣人鬼魅般欺身向前,五指成钩正中青瞳胸口,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青瞳挡在胸前的红铜暖炉碎成好几块,里面的炭都滚出来,竟然已经没有温度了。这一下若是抓中胸口,只怕心都能被掏出来。青瞳脸色灰白,只觉从胸口处一股冷线随身游走,走到哪里僵到哪里,胸口冻僵的石头一样毫无知觉。青瞳虽然自己没有习武,却见过不少武功高手,知道这必是什么厉害武功。只是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样一个高手。眼见那人略一停顿,又向自己扑来,青瞳躲无可躲,大叫一声:“西瞻鼠辈!”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花笺听到声音跑了进来,见状惊叫起来。

来人身形顿时停住,低声呵斥:“胡说什么!”略有苍老,却是一个女子声音。这里是军营,青瞳大叫刚停帐外已经传出脚步声,随即远处火把相继点亮。青瞳并没有安心,时间足够让黑衣人在护卫赶来之前杀了自己。来人看来也发觉这点,纵身向她扑来。花笺大叫:“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啊!”青瞳不退不让,反而大声道:“西瞻鼠辈!大苑公主敢来呼林关,就不怕死在西瞻人的手里,你来好了!”的

“不得胡说,我不是西瞻狗子!”黑衣人声音十分恼恨:“别想着拖延,拿命来吧!”

青瞳大喝:“你骗的了谁?若不是西瞻狗子,如何会害我大苑栋梁!本宫死于军营虽然无妨,可惜周老将军也死在你们西瞻这软刀子之下!”

此言一出,黑衣人压到青瞳天灵盖上的手掌又停下来,半晌又干涩的道:“那老狗才的性命与我何干,你拿命来吧。”一只冷飕飕的手已经挨到青瞳头上。

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火把闪烁,有人叫:“公主,什么事?”花笺大叫起来:“有刺客,快来人啊!”青瞳对着头顶手掌不闪不避----当然,其实她也避不开,凄然叫道:“周远征将军,夫君!我连累你了,你我二人一同死在这里也是缘分,西瞻狗,你动手吧!”

黑衣人暴怒起来:“你死不死又和周远征有什么相干?”青瞳道:“大苑公主死在这里,周家父子难逃保护不力之罪,依律那可是三族同诛,好在周家并没不是望族,三族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只可怜我的夫君未死沙场,却被妾身连累,你们西瞻鼠辈真是好计谋,不敢与我夫君对敌,就想出这样下流计策。夫君--”她大叫:“惟愿圣旨到来之前,你多杀些西瞻狗,莫负你父子一世英名!”

黑衣人身子发抖,恨恨一跺脚,传窗而出,竟未伤青瞳分毫,也未以她为人质要挟,只听叮当声不断传出,帐外兵士被黑衣人鬼魅般的扑来绕去,不断有人兵器脱手,瞬间就去远了,周远征带领人马追了下去。

花笺吓得大哭:“这…这里这么危险,住不得了,西瞻人都打到这里了。”

青瞳低声道:“傻子,她不是西瞻人。”花笺吃惊:“那你刚才…”

青瞳道:“她衣服都是大苑衣料样式,已经半旧,可见不是新做的。夜行衣穿的半旧,说明她经常夜间出来活动,衣服很干净,她一定没有经过长途跋涉,应该就在这呼林关附近生活,不太可能是西瞻人。”花笺道:“可是你说的这些都不绝对,她也许从西瞻长途跋涉过来,到今晚才换的新衣服,既然要混进大苑军营,那衣服做成大苑样式更方便一些,至于夜行衣旧了,那也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她经常来大苑这边,或者她就是西瞻派来的奸细,一直藏匿在呼林关也有可能啊,怎么就知道她不是西瞻人,不是西瞻人刺杀你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又没有仇人。”

青瞳微笑起来:“你说的对,只是我还看到她左手有一道半月形的白色伤疤,那是被西瞻柳月飞镰伤过的标记,在战场上和西瞻最精锐部队正面拼过的,是西瞻人的可能性就更小,何况住在呼林关的人饱受战火,个个对西瞻人十分厌恶,我故意一口咬定她是西瞻人,你没见她气得眼睛都竖起来了,所以我断定她不是西瞻人。”花笺‘啊’了一声,道:“那你还敢气她?”

青瞳道:“没办法,这人是真的想杀了我的,就像你说的,我在这里怎么会有仇人呢?此人一定对这定远大营布营十分熟悉,在这里周老将军威望很高,我刚才身处绝地,就用周老将军的名头诈她一下,这人嘴上说的虽然凶,眼睛里的杀意却没了。既关心周老将军又敢骂他狗才,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的熟人,于是再用儿子试探一下,果然她就停下来。可见此人必定与周家父子关系密切…”她沉思起来:“熟悉军营的女子…中年…花笺,打听打听周老将军有多少姬妾,有没有会武功的?”花笺摇头:“你没嫁过来我早打听过了,周老将军一个姬妾也没有,只有正室夫人,举朝闻名呢。”

青瞳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开门出去。却见周远征正在帐外守着,她一惊:“周将军怎么在这?”

周远征神色古怪的看着她,半天才道:“公主几声夫君叫的整个军营都听见了,这么热情,臣怎么能不来。”青瞳这一下脸红的包裹了晚霞一般,哪里还说的出来话。这样美得足以让月光失色的姑娘露出羞态,周远征不由怦然心动,随即为自己的动心恼恨起来,冲着青瞳极轻蔑的一哼。回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断喝:“周远征!站住。”他愕然回头,见青瞳亮晶晶的双眼里像烧起两把火,她清清楚楚的道:“你可以恨我,可以对我不好,但是绝对绝对没有理由看不起我。”

周远征一惊,随即以更轻蔑的口吻道:“自然,光是给公主在城中建造府第就花去我二十万将士半年的军饷,臣哪里敢看不起你。”

花笺插口道:“建府的钱是户部拨下来的,并没有动用你们的军饷啊。”周远征冷笑:“二十万大军户部没银子发军饷,建公主的府第倒是毫不含糊,公主的尊贵臣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全军上下都对公主尊敬的很呢,哪里会有人瞧不起你。”

青瞳抬起头道:“周将军,这些事情我也不能控制,朝廷要脸面,驸马府不能不建,但是你可以在城中选一处现成的宅子修葺一下,花园湖泊一概不用,可以居住就行,将银子发给兵士吧,就算我对保卫大苑国土的英雄一点敬意!”此言一出,行辕内的兵士齐齐向青瞳看来,目光中尽是暖意。

周远征也是微微一怔,心里不愿意承她一点人情,可军饷又是急需的,这么大一笔钱与其拿来盖房子,把这小丫头菩萨一样供起来,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地方上?他半晌才冷笑道:“呼林城常年战乱,没像样的宅子,公主要是愿意屈就,我家在城中就有一处老宅,只是房子旧了,就怕公主受不了清苦!”的

青瞳瞪着他:“我既然来到边关,就是定远军的一员,你吃的下的苦就别想难住我,别说你的房子旧了,就是漏了我也住得!还有…”她笑起来:“你瞧不起我是倚仗你的勇武吧,你敢不敢给我一队军士,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看看你我二人带的兵,交战起来谁胜谁败!”周远征觉得这小丫头简直荒谬:“我的军士不是给你打赌用的,我和你带兵,那还用得着比?”青瞳道:“好,不给我军士也行,我送亲的队伍有一百个侍卫,只是个个身上都有武艺,我算他们一个顶三个,一个月后,你带三百人来,若胜得过我,我替你去户部把军饷要回来。”

周远征气得笑起来:“好,就是如此,要是我三百人连你一百人都打不过,我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