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头戴前方后圆、前后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着绣着龙、凤、麒麟、日、月、山、河、彰、酺等十二种花纹的锦绣朝服,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乾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负着这些山川社稷苍生黎民,一步步从太庙走到皇宫正殿太和殿,从此这些就应该是一个皇帝永远不能卸下的担子了。

朝臣们已经在太和殿玉阶两侧立候多时,随着青瞳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对对文武整齐的跪下。当青瞳即将走上最后一节阶梯,程志突然满头是汗的追上来,他扑地跪下,道: 皇上!太傅孙延龄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说如果您继续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转头,动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啪的一声抽在她脸上,就像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脸上又滑下来,微微摇晃,最终恢复成静静的垂下,隔着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半晌青瞳缓缓转身,又继续走了起来,文武群臣跟着她,默默的走。不远处传来嘶声大呼: 不想我孙延龄一世忠贞,竟教出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劣徒!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太傅倒在地上,太和殿前这个巨鼎就是因为有很多忠臣在此死谏得名,鼎的花纹里有洗不干净的血迹,现在又添上了一个。青瞳脚步并没有停下,还是一步步继续走着,从走出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必定要踩着一些人的血。孙延龄是自己的启蒙师傅,曾对自己很看重很看重!他的肯定和赞赏给了幼年的青瞳无数美好,他这样死,青瞳难过,但不觉得内疚,宁晏谋国的时候孙延龄并没有死谏,却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教出来的,就觉得该付全责,既然如此,青瞳只能成全他的选择,有些事必须做,无关心意。

大苑史上的第二十任皇帝,第三位女皇,被下一任皇帝追封谥号 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 ,按照大苑的习惯,男帝单称,女皇双称,所以后世史书称之为武仁帝的苑宁澈,就这样踏着她师傅的血一步步登上帝位,为天下易避圣讳,新皇更名苑勶。她的兄弟姐妹一律不能再称官名,改回常名。

因为常名多半是母亲起的,所以这批皇子公主们的名字顿时变得五花八门,九皇子叫苑曦骏,二十七皇子叫苑罗罗,十五皇子叫苑平儿,新城公主叫苑清婉 若没有这个姓在,就没法看出他们共有一个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而最希望听到大家叫她常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叫出青瞳二字了。

大雁又南飞,极目天涯无尽处,落日难追。无边野火烧荒草,一路乱石成堆,埋不尽,落尘残灰。只有滚滚长江水,后浪依旧把前浪推:淘尽了,是与非。凭什么要无坚不可摧,为这话受尽多少累 雨打风吹。马上雄风九万里,未曾尽,如今战鼓需重擂,虎将何曾失虎威 为了万家能团圆,自己有家不能归。对何人,诉伤悲

十七 了断

一上午的仪式下来,青瞳顶着烈日回到乾清宫,她虽然今天才正是登基,可是以帝王的身份理政已经两个多月了,夜里经常就住在离正殿较近的乾清宫中。所以熟门熟路。

花笺上来帮她把沉重的冠冕取下来,一言不发。空气有些肃穆,似乎经过这样一个仪式,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一般。  

 有一件事却要告诉她,却只有自己能说,花笺想不好该怎么开口,心里有事,手下就慢了半拍,只听得青瞳一声叫: 你要把我脑袋扯下来啊 哎呀,放手放手。

花笺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用力拉的不是冠冕带子,而是青瞳的头发,她这一声立马让花笺找到感觉,她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下来,放开手。

青瞳还在嘟囔: 我说我自己来,你还非要帮忙,就你那笨手笨脚的

花笺突然打断她,道: 御医正来报,你的父皇的情况是精神受了巨大压迫,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他说了许多话,大意就是他没有把握治好,如果你愿意配合,把那天的情形再来一次,慢慢疏导,在关键的时候提示,说不定他就不会这么一直想了。

 跟着青瞳说话,还是直说吧,花笺想: 我要是不直说,还是谁跟她直说呢 她硬邦邦的说: 还有,那老头的意思是再拖他就更没办法,你的父皇就是要变成个痴呆了,现在还有个两三成希望,话说的颠三倒四,委婉无比,我看基本目的就是不敢直接问你,想从我这探听你是什么意思

青瞳瞳孔微微收缩,慢慢的道: 一直想有什么不好 这是他应该想起来的,想不出,就一直想吧。

花笺微微叹了一口气,叫道: 青瞳!

 青瞳使劲摇头,道: 你别劝我,你别劝我,你别人让我难受。我不想听这个。

 花笺点点头,不说话了,对于景帝,花笺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觉得他可怜。他怕冷,可是现在偏偏住在整个宫殿里最阴冷的翠微宫里,苦苦思索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花笺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一路饥民尸骨看下来,花笺心中,他的可恨早还是多于可怜。

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是无所谓的,但是青瞳也觉得无所谓吗 他可怜她就不伤心吗 青瞳的心思自己还是可以看透的,这件事慢慢劝劝青瞳吧,现在她过不来这个弯,慢慢再去劝劝吧。其实青瞳很拗的,她决定的事情基本就没变过。也只有她可以慢慢劝一劝了。

 空气一下子沉闷下来,花笺突然道: 你有什么打算

 青瞳强打精神,笑嘻嘻的道: 咱现在说了算,给你和萧瑟风风光光的办喜事咋样

 花笺皱起眉头,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 你自己!

青瞳不再嬉皮笑脸了,脸上先是现出落寞,眼神又慢慢坚定,她道: 我要把该做的事一一了断。

 该做的事情,这两个月来她已经想的清清楚楚,如果是景帝去做,那就会好很多,让她做,那真的很难,可是既然他不做,她也只有担着了。

 帝王之路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走的越远越坎坷,走的越久越寂寞。

 这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才会在最后一刻仍旧想逃,若不是父皇给她那一次彻底的失望,她还是不愿意选择这样一条孤独寂寞的天路。

第一次去呼林关之前,她发下的誓言又仿佛回荡在耳边: 苑青瞳,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 所以,她要把该做的事情一一了断!只能如此,必须如此!

这些事不是一下子可以了断的,只能一点点来,能一下子就了断的,只有一件事,我的路,就从这件事开始吧

青瞳回过头,问: 那些糕送来了吗

花笺微微点点头: 放在花厅了。

青瞳使劲握了一下花笺的手,像是要从她那借来一点勇气,她道: 你去叫离非来,今晚就来,你就说 她把嘴靠在花笺耳朵边说了几句。

花笺脸上表情僵硬,干着嗓子才道: 你 你今天累了,这个等等再说不好吗

青瞳坚定的摇摇头,道: 不,已经太久,早该叫他了。

 离非心情忐忑,慢慢靠近那扇雕花小门,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怕起青瞳来。侍卫和侍从早就遣开了,只是远远的站着,离非一路走过来他们全部目视前方,好像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而到了那个屋子十丈方圆,就再也没有人了,四周一片昏暗,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在月色下只剩一色纯黑,连形状也一并模糊了去,只有那屋里一盏孤灯仍旧亮着,离非只觉得自己情愿也隐入黑暗,再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走的再慢再慢,也终于来到面前,已经是初秋天气,糊窗子的薄绡后面又落了一层厚绢御寒,这种专门用于屏蔽的绢离非在舅舅家见过,织法很是特别,外面的人看里面模模糊糊,里面的人却可以隐约看清楚外面的景致。

青瞳修长的影子就映在窗户上,离非知道她一定在里面凝视着自己,她也一定看到自己踌躇不决的样子,青瞳一声不出的等着,等着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这个屋子。离非颤抖着,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团夹杂着浓郁荷花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极浓却十分好闻,离非刚从清冷的夜里走来,只觉得这个屋子温暖的十分不真实。

他迷茫的看了青瞳一眼,嘴角微动,挤出来个笑容。青瞳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宁静的看着他,只是这一眼,离非就觉得屋子里的空间都被压迫的小了,逼得他呼吸困难,青瞳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坦诚相见了。她突然一笑,道: 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侍卫记档 说罢走上前,自然的替他除下风氅,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离非咳嗽了一声,以便让自己说出话的时候语音自然,他道: 看见我的人有不少,不过大概没有人敢记档吧,我看就是你明天叫过他们来问,也只会说没见到有人啊

青瞳笑起来,拉着他坐到桌边,自己执壶斟了一杯酒,道: 这是今年最新的贡酒,昨儿才送来的,窖香酒是陈的好,可是这种甜酒,还是新的好喝,你尝尝。

她拿壶斟酒时,离非手一动,就想赶紧站起来自己来,勉强才忍住了,心脏已经一阵狂跳,端过面前的酒杯时手下不稳,洒出了小半。

你看你,喝都没喝怎么就醉了! 青瞳伸手帮他扶住酒杯,温热的手指搭在离非手上,那热一直烧到离非心里,心跳的更厉害了,离非眼看着玉一般修长的手指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张口喝下,完全喝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瞳喂他喝了这杯酒,不肯再回到对面去,就势紧挨着他坐下,椅子虽然宽大,坐了两个人还是有些挤,青瞳紧紧的靠着他,离非全身都渗出汗来,热热的屋子,竟是一身冷汗。来之前他也就能猜到青瞳半夜三更叫他来干什么,他现在顶恨自己这个犹豫不决的性子,不想来,不过三个字,为什么当时就是说不出口,别这样,也是三个字,现在说也是不晚,离非不住鼓励自己,说啊,说啊!终于,他觉得自己鼓足勇气了,于是开口: 青瞳 我 感觉青瞳身子一僵,随即是一个清朗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这声音意外的清醒,不似想象中的鼻音。

我、我 离非拿起酒壶猛喝了一口,又道: 我、我 这酒挺甜的,你也喝一点!

说罢低下头不敢看她,哆哆嗦嗦在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话没出口,就似乎看到了青瞳失望的样子,那种目光他已经见过一次,无数次都在梦中内疚醒来,满眼都是那日小山岗上青瞳似乎燃尽了生命的灰暗样子,她的眸子是几经辗转才重新点亮,离非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再一次看到那种光黯淡下去,他已经负她良多,还能再来一次吗。

青瞳沉吟许久,屋子里静的可怕,半晌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才伸过来,拿起酒杯喝了下去, 确实挺甜的。

 青瞳放下杯子,静静的说。离非这才发现递给她的是自己刚才用过的酒杯,酒壶也刚被自己对着嘴喝了一口,这一下无心中的举动暧昧之极,青瞳看着他紧盯着酒杯,微微一笑: 没事的,以前咱们还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呢。 也许是喝了酒,她的脸颊升起一点红色。

青瞳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淡黄色小花递过来,道: 我和膳房的人描述了半天以前太子哥哥给我的那种荷花糕,就忘了说一句形状不拘,结果他们就做成花的形状了,其实那一次我没吃着,给你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说来好笑,我还一直惦记着,看来我还是个嘴馋的。这几天荷花开败了,留着也难看,就让膳房做了这个。我光闻着香味儿挺像,你尝尝看,还是不是以前的滋味了

 淡黄色的小花在苍白的手指上颤巍巍的,夹着更浓的香气送过来,离非才醒悟原来屋子里并没有熏香,只是这荷花糕的香味。记忆中的荷香和现实融为一处,离非却觉得过去那一次十分真实,眼前的香气却恍若梦幻。那玉石一样的素手还擎着糕等着,离非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往嘴里送,这糕本来就酥,做成花的样子更不结实,离非还没张嘴就掉了一半,勉强送进嘴里,含糊道: 挺好。 然而人都不是以前的人了,还哪里会是以前的味道 看着青瞳目光如水,盈盈的望着自己,他迟疑的伸出手去,终于慢慢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要不,就这样吧,如果她觉得快乐,如果她想要

离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动静,他诧异张开眼睛,见一张芙蓉玉面辉映在灯火下,青瞳仔细的看着他的表情,看的好像要把他扒开表皮一般。

她静静的道: 离非,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

 离非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道: 没有,没有什么。

青瞳睫毛下慢慢渗出一点晶莹,离非害怕了,唤了一声: 青瞳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 那、夜深了,我们睡吧。

离非心脏激烈跳起来,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他不能自欺欺人的说自己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觉得怕的要命,青瞳转过头,静静的凝视他,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朦朦胧胧的泪光。离非伸手手,在她的衣衫扣子上停了一下,又缩回手,觉得还是先脱自己的衣服比较好,他哆哆嗦嗦的解自己的扣子,许久许久也解不下一颗。

青瞳轻轻的道: 离非,如果有话,现在还有机会说。 离非苦涩的想,她看出来了,她一向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是还是想,那能怎么办 刚才都不说,此刻进行到这一步,一个男人如果说,那对女人是多么大的侮辱。算了,就这样吧,自己这一辈子,赔了给她原也是应该的。只要她高兴

 眼看着离非脱下自己的长衫来到面前,哆嗦的如同秋风中的树叶。青瞳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如同呢喃: 离非,我等你,都等老了

 手中的人儿巨震一下,青瞳抬起头,看着离非艰难的做出一个口型,这个口型她很熟悉,是 对不起 的 对 ,他又要说对不起了,青瞳忽觉好笑,又觉可悲,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说,他还是不肯为自己争一下!这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啊,这就是让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啊!你这可爱可悲可怜可恶离非!

青瞳一咬牙,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引导着那只手向下,那只手剧烈的颤抖着,像是摸上一块红烙铁,青瞳脖子上也全是鸡皮疙瘩,两个人打仗似的亲密接触。

 还不说!还不说!青瞳恨意上来,简直有点咬牙切齿,她又加上一个砝码,道: 离非,你知道吗 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今天,我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高兴吗

什么 离非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 青瞳,你、你为什么

青瞳道: 因为你说了你喜欢我啊,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你哪张写了是字的纸,我和玉玺放在一起,这个对我十分重要。你将是大苑的相王,整个大苑唯一的异姓王,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光,今后一定要补回来。 说罢扬起头,去搜索他的嘴唇。

 离非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哆嗦着,发出: 扑 扑 的声音。终于他吸一口气,将这个字说了出来: 不!

一瞬间,青瞳微笑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轻轻的说: 不

不行!青瞳,这不行! 离非带着哭腔道: 青瞳,我、我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并不爱你。

时光仿佛突然静止,青瞳脸上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她闭上眼睛,让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一点点流进心里,一遍遍的重复,一点点的消化。这是什么东西,好重啊!用牙齿去嚼着这几个字,牙齿都疼了,用胸口去装这几个字,胸口都沉了。用骨头去担这几个字,骨头都弯了,用心去托这几个字,心都酸了。

 她许久才睁开,平静的问: 那么你为什么在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说你爱我 话出口,却有一点腥咸苦涩甜酸留在嘴里,百味回荡。

离非直视着她的脸,从进门以来第一次丝毫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视她的眼眸,慢慢道: 青瞳,我要说我是年少无知,你会不会杀了我

青瞳一下子咬破了嘴唇,唇角带着这一滴鲜红勾了起来,微笑道: 会。

离非转过身,眼睛好像望向遥远的地方,呢喃一般轻轻的道: 青瞳,你长得那么美,那么聪明能干,身份高贵,又对我那么好,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没有理由不爱你,可是 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爱,只是我的虚荣,其他的三个伴读都羡慕我,好多人都羡慕我,我贪恋这种虚荣。

 他轻轻一叹: 青瞳,我们从小长大,那么熟悉,我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情,我以为那就是爱了,所以,那一天太子来让我写,我就说了我是爱你的。十分十分对不起,写下那个字,其实我很早就后悔了。

藏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离非不再发抖,他心中空旷而安定。

离非 青瞳沉声开口: 我们在一起那么多耳鬓厮磨的日子,你一直不避讳亲密动作,我第一次抱的人是你,第一次牵的人是你,第一次把心思说出来还是说给你。你也愿意把心事讲给我听,你也愿意帮我做一切事,离非,你这样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让她误会你是爱她的,不能怪我一厢情愿,对不对

离非无可辩解,低下了头。要多么无耻的人才能把以前的日子一笔抹杀,只推说一句 年少无知 离非不是无耻的人,但是那从前的种种,却真的是年少所致,那时候,他真的,不懂得亲密不等于爱情。

如果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如果自己能担得起她的生活,离非愿意为自己年少的举动负责,他愿意娶她,对她好,让她快乐,让她一辈子都以为自己爱她。他从来都是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只要身边的人能幸福的人。

 很可惜,青瞳的生活绝不是他能担得起的,当初写下那个字,他的感觉还很朦胧,不能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不爱她,只是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可他不想伤害她,因为青瞳明确的说了她只是想听听,听过之后她就会在边关安稳的过完下半生,他只是想,既然是这样,既然两个人今后没有机会见面,那就说给她听听吧,让她永远以为有人爱过她。让她记得这辈子,还有个很美妙的年少生涯。后一次,青瞳即将走的更远,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说吗 在青瞳就要远走他国,从此生死未卜的时候给她这样的打击吗 他已经狠心的斩断后路,已经狠心的说了今后无望,难道还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以前也都是假的吗 要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告诉她,她的生命其实一直是卑微的,并没有过美好吗 西瞻的迎亲人如果嚣张到底,他会借着国体的借口把青瞳接回京都,但那有什么用 皇帝一道旨意下来,还是要把青瞳送去哪里就能送去哪里。

狼群如果真的扑上来,他会挡在青瞳面前,但是那有什么用 狼咬死了他仍然不会放过青瞳,他还是救不下这个姑娘。 无能无用的离非,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只有闭上嘴,不说。就只有这一点回忆,还给她留着,不要打破。仅此而已。

于是一天一天,一点一点,赶到这一步,青瞳一定要从根本上问他缘由,这些话他想了许多许多遍,但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说 年少无知。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许久,青瞳的声音又传来: 我只问你一句,那时你和我如此亲密 在你的心中,当我是妹妹

离非轻轻摇头: 不是的,男人只有对着比自己弱小的人才会当她是妹妹,最初见到你拿着破烂东西的时候,我是怜惜过你,但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青瞳,你没办法让别人觉得可怜,你自己也不允许是不是 要不你为什么那么努力 后来你在我心中,应该是好朋友,可以无话不谈、生死相托的亲密好友。

好朋友 青瞳嘲笑的道,不知是嘲笑离非,还是嘲笑自己。

但那只是在你走之前。 离非彻底豁出去了,他破釜沉舟,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青瞳,你知道吗 你不停的往前走,你身边的人都跟不上你的脚步,你把我们一个个都抛下了,你第一个抛下的就是我,我现在和你的距离很遥远,遥远到连好朋友的感觉都要没有了。你的心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很难过,我希望你杀了我算了。但是,我能确定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不能当你的相王。因为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你! 离非,你走! 青瞳用平静的语气道。

青瞳 你

立刻!走!

青瞳,你别难过,你不是说会杀了我吗 要不你杀了我算了,我这人好生无趣,其实不值得你爱。

  来人! 青瞳猛然间一声大喝,把远处本来满脑子桃色幻想的方行舟吓了一大跳,他急忙跑了过来,望着两个人,一脸惶恐。

把他带下去,回府听旨。 方行舟连忙应是,推了推离非: 离大人,请!

离非轻轻一笑,缓缓跪下,道: 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 别哭,再见了。

别哭 青瞳想: 我哪里有哭 真是开玩笑。

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水。 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我的脸怎么这么湿

擦了几次还是擦不干净,算了,她想: 今天竟是些奇怪的事 。

她慢慢的坐回椅子上,椅子上还留着离非的温度,她把两个酒杯都斟满,自己一手拿着一个碰了一下,举起左手,笑道: 好朋友! 随即喝干,又举起右手,笑道: 再见了! 又是一口喝下。

等方行舟见事不好,把花笺找来的时候,青瞳已经醉的一塌糊涂。她不停的吃吃笑着,但是还能认得花笺,她把酒气喷人的脑袋靠过去,道: 花笺,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嘻嘻 他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了,从那一天晚上他不肯和我走我就知道了。

她敲着桌子用喊一般的大声说出来: 因为我见过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看远征、还有阿苏勒,还有还有,你对萧瑟 我早知道他不爱我啦!所以我那么伤心,只要他爱我,我怎么着也不会去西瞻,我一定会想办法,我哪里会要死不活 可是我看出来他不爱我,那我可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花笺 呜 我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已经放下了,真的,要不我也不会答应阿苏勒,其实我已经放下了。他不爱我,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好过,我想着,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我曾经那么爱他,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他还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他能过的好,怎么样都算了。

我就是看他自己苦着自己,他放不下,他说不出,所以就一直忍着啊忍着啊,一天快活的日子也没有,他觉得话一出口就会伤害我,这个人,你说他是太好心还是太懦弱啊 所以我就逼着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啦,花笺,你说,好玩不好玩 还得我逼着他才能说出来

我给你学一下他怎么说的 她整个人滚到花笺怀里,大笑着道: 他说啊 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 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歪着头,道: 可是 他说他不爱我就行了,为什么要说从来没有爱过呢 为什么从来没有呢 青瞳执拗的问花笺,好像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好像爱过没爱过会有什么不一样一般。

离非走进寒冷的夜里,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他觉得好轻,曾经有一件事,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中,让他几乎想不了别的事情,让他几乎干不了别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就轻了,他早就该知道了,温文如水的自己,不但担不起青瞳的生活,也担不起她炽烈的感情。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太阳,天生的王者,她自作主张的爱他,自作主张的安排要和他一起走,她决定的事情没想过要别人同意,她骨子里就是个王者。

她不需要把身躯落下来让他承担,只要把炽烈的感情都投下来,他就已经不堪重负,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吗 不,其实是爱的,但是不是那种男女之爱,他其实愿意为她做一切,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就像愿意为国家做一切一样,除却根本献不出的情爱。

 夜风凉爽清新,离非轻快地走着,前面凉亭中一条长大的汉子一条腿吊儿郎当的搭在凉亭扶手上,斜靠着柱子拿着一大坛酒喝个不停。

他斜眼看了看离非,道: 小白脸,你还挺高兴

离非忍不住上前,道: 任平生,你又何必自苦,我们这种人是配不上她的,不如放下胸怀,对她只有更好。

任平生腾地跳起来,叫道: 少拿老子和你说事,你小子是配不上没错,老子要配谁都配得上,配王母娘娘都有富裕!人活一点精气神,居然还有人自己瞧不起自己的 他转身就走,道: 你倒是提醒了老子,今晚不冷不热,正好叫大眼睛出来喝酒。 再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离非,大笑而去。

纤手翠袖,慢楫轻舟,

满目烟波,

)  一朝泛海流,难放难收。

闲词小令,更添新瘦,

问春何处,又惹风流,

抛掷相思枉凝眸,

凝眸处,笙歌逐水流,落红满香丘。

且摘青梅下酒,

醉里分花拂柳,

笑柳不识愁,飞絮点点,

 染了眉头,误了豆蔻。

别梦惊起,玉枕生寒,

依稀旧颜酬知己,

(完)

番外 杨冰纨

我从晾衣杆上收回衣服,好好的直直腰。毕竟以前手帕都没洗过,干一点点活就觉得累了,其实这些活计我可以雇人做,但是我更愿意自己干,这才像个活生生的家。

隔壁的刘嫂探过头来打招呼: 你家那口子又出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道: 他去河边走走,没事的。 我家那口子 ,真是新奇的称呼,不过我喜欢死了。他现在就是我家那口子,我一个人的,不是大苑的君主,更不是上百人的夫君。

刘嫂 啧啧 连声,道: 唉,别说,你家那口子可脾气真叫个好,从来没听见他大声说话。人也长得精神,这十里八村的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要不是脑子有点问题,那你可就有福喽

刘嫂! 我打断她: 他要什么都好,也不能娶我啊!他家里好歹有点钱,衣食无忧的,人又长得好,什么样的媳妇找不着。你看我干活又不利落,有没什么本事,长得又这么难看。不好找人家呢。

那也是,其实你眉眼也齐整,就是脸色太不好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不是病,从小就这样,好不了了。 又和刘嫂唠叨两句,我走出家门,要去把他接回来,要是没人去找,他会一直坐着发呆,地上潮,落病! 说我长得难看,你吃惊吗

我现在确实很难看,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比我耐看些,我的脸是脏泥的褐黄色,上面布满斑点,皮肤干巴巴的,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连牙齿也不是洁白如玉的样子了。连我自己揽镜自照,都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令一国君王长宠了十几年的淑妃娘娘。不过没关系,我整整吃下五粒晦容丹的时候,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有了这个准备,能和他在一起,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当我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刁蛮,去求那个公主时,我就已经下了决心,死都不怕,这算什么

虽然我生于丞相之家,享尽富贵荣华,但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的父亲从很小就打算着将来送我进宫,他只把我当通天的棋子,家里和宫里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服侍我,没事不会靠近,在她们眼里,我是脾气暴躁的野兽,可没有人试图了解,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坏!甚至我的母亲也不爱我,她只关心能为她争气的弟弟。

没有人关心我的寂寞,除了他,没有人真正的爱我!这么多年来,我看的清清楚楚,我闯了什么祸他都包容我,我做了什么事他都向着我,他的爱,对于他也许只是一部分,却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最多的了,我是那么的珍惜!

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我可以长宠不衰十几年,甚至我父亲谋反也没有牵连到我。这宫中有那么多美人,我肯定不是最美的一个,然而以当年王充容的美貌,德妃的智慧,宁后的家世都不能固宠,为什么皇上单单中意什么也比不上别人的我

我知道背地里每个人都研究过我好在哪里,结论是我什么也不好,于是她们就更奇怪。然而这些不得宠的嫔妃却没有仔细想过,她们中间哪一个人试过什么也不顾,全心全意的爱过皇上 在她们千方百计希望皇上爱她们的时候,是否也付出过同样的感情 不掺杂一丝目的,不带一点功利,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有过吗 如果没有,凭什么要求皇上爱你 只因为你美丽,那么有人比你更美了,他也必然不再喜欢你。

那位公主和别人一样对我没有好感,直到我像这样问她: 你的母亲像我一样爱过皇上吗 你像我一样全心全意的爱过你父亲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要在他身上得到那么多爱 于是她愣住了,许久才说: 她和我没有可比性,如果父亲一直在身边,让她有机会去爱,那结果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但是她的母亲,的的确确没有爱上皇上,我说的没错。

我的勇气为自己和他争取到了自由。是的,我们必须抛弃以前的姓名、身份、家世 一切一切,包括我的容貌,不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我相信公主的话,美貌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麻烦,于是她要求我吃下晦容丹,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要能和他走,我什么也不在乎,他现在认识我,不靠外表。

要说以前我能获得长宠大家觉得奇怪,现在我的选择大家就更奇怪了,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一无是处。

在他被拘禁这一年中,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遭遇才算得上一个君王的终极灾难 国破家亡 权臣篡位 后继无人 祖宗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似乎就是这些了 我记忆中作为君王的最悲惨下场是勾践,国破之后,自己也要给敌人为奴,个中的羞辱为难自然也不用说了。我想就是被赐下牵机药受尽痛苦而死的南唐后主也比当时的勾践快活。

不用去管勾践后来传诵千古的忍辱胜利,我知道我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何况,我认为的终极灾难没有一样出现在他身上。他只是禅位了,国家还在,权臣倒是死了,后继不但有人,还应该能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他只是失去了皇位,面子上还过得去,是像尧舜一样的禅位,是只有圣人才会去做的事,为此,礼部还做了一场盛大的祭礼为他彰显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