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吉带着淡淡的讥讽,低声道:“他们希望我们快点走,他们觉得只要我们离开青州,他们就安全了。大苑人就是这样,只要自己活命,其他的人死多少也不要紧。”

“大人!我们走了,就放他们活命吗?”

“当然不会,他们知道我们那么多大小事情,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们活着?”

“就是,我也觉得不会留他们的性命。”他用粗壮的手臂拍拍脑袋:“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到,大苑人可真蠢!”

“对,真蠢!”拙吉微笑着看着他。

这是铁林军中的精锐,每一个士兵都是死在战场上老兵遗孤,从几岁起,西瞻朝廷就养着他们,用军人的标准训练他们,长到十岁左右,强壮些的就开始上战场了。现在剩下的人中,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的战士。他们中脑筋好一点的早就升到重要职位,现在还是个小队长,说明此人蠢得不可救药。

连他都明白的道理,几千个大苑人却没有一个看的明白,怎么会不把自己活活蠢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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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三 下山 ...

就在西瞻人使蛮力砍伐树木的时候,大苑士兵一样在昼夜施工,不过山上的人是砍树,他们是挖沟。

溪水改道的确将好好的兵道变成了不能行军的冰道,但是溪水流到山脚又不会突然消失,失去了原本河流的接应,于是溪水便自己在平地上四处蔓延,淌的满地都是,一直到几十里路以外才顺着地势流进小金川里。

开始的时候还地上还只是几道树枝一样的水迹,不过平地没有山路的落差,原本流水的地方冻上冰后就比边上高,水流立即又改道,第二天又冻上,水流就接着改道,就这么一天冻上一点儿,最后临近骁羈关山脚下整个成了硕大的一面镜子。

苑军无奈,只得把营盘扎在小金川附近,没有冰面的地方。霍庆阳赶到麟州以后,发现几十里路的宽阔平地,足矣让敌人全部下山并列好队形。如果敌人有办法下山来,就会对苑军发起致命的冲击,铁林军的冲击能力他是深刻了解的,于是他立即下令挖出沟来让溪水流走,并且烧草木灰融化冰面,将营盘迁移至骁羈关山下。

许多人对主将的要求不能理解,在他们看来,西瞻人不可能下山,就算他们能下山,山下十几里镜子一样还浮着水的冰面一样滑的几乎站不住,让西瞻人如何冲锋?

霍庆阳也想不出西瞻人有什么办法能从山上下来冲锋,但是把能想到的漏洞尽量弥补,正是这位经验丰富的领兵之将的作战习惯,他不怕做笨功夫,一百次都没用,一次能派的上用场,哪怕因此少死一个士兵,也就划算。这也正是周毅夫是十几年来把战前安排战后处理都放心交给他的原因。

平地劳作毕竟要比山地容易,在西瞻士兵还一里路一里路砍伐树木的时候,苑军已经将营盘推进到骁羈关脚下,按照霍庆阳的要求,布置成堵截之势。

之后很快就没有事情做了,除了站在高处瞭望西瞻人砍树的进度,就是在冻得跳脚的山下等待陆续赶来支援的部队。霍庆阳当日接到麟州守卫的加急报告,只带了八千人就赶来,那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其余分散在西南路的兵力都各有用场,如今要陆续调拨,才能让他们过来。加之陈王兵变,许多通路断绝,许多士兵不得不就地作战,所以大半个月,也只陆续到了三万人。

苑军并不为人数着急,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西瞻人下山至少要三五个月时间,到时候聚集二三十万人都不在话下,这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比人数还会怕了你们吗?何况三万八千人比青州王庶判断的四万多敌人,数字上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异了。在这种情绪的支持下,苑军开始想办法山上。

不过无论上去还是下去,办法无外乎爬山和砍树两种,大苑人性子安稳些,不像西瞻人想到了什么立即动手,所以山下一直是以砍伐灌木为主,并且也没有西瞻人十二个时辰轮番换人的劲头,与其说是想作战,更像是借此暖和暖和快冻僵了的手脚。

直到西瞻士兵开始用真人试验下山思路,才打破了这种游戏式的伐木工作。

大苑人血肉模糊的残缺身体不断顺着冰道滑下来,那是无法形容的视觉冲击。军人毕竟比一般的百姓有血性,至少有一半的苑军在这种能让全身热血沸腾的视觉刺激下,什么也不顾,试着用蛮力拼命往山上爬。

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别说人不可能爬上去两千多里冰道,就算上去了,一个人爬上去肯定也是送死,但还是止不住前仆后继往上爬的人,人们似乎觉得只要自己多上一步,就能多出一分力似的。

不过最多走出十几步,爬山的士兵就毫无悬念的摔下来,好在上去的高度有限,下来之后,鼻青脸肿的不少,摔死的一个也没有。

将领们都阻挡不住手下这种徒劳的举动。刚有人因为爬山被训斥了,一块躯体下来,又会有人怒火万丈吼叫着往上爬,然后几个跟头翻下来,再一块身体下来,还会有人痛哭着爬,拦都拦不住。甚至不值班的士兵,也会趁着休息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着爬山。

也有一些脾气直些的将领,自己也早已经红了眼睛,大叫大吼从冰道上爬,霍庆阳默许了这种保持士气的方式,所以山下一直围着很多苑军。比人高的灌木丛遮挡了视线,苑军并不知道西瞻人正在飞快的向山脚靠近,他们仍然围在山下想爬山的办法。

已经是夜晚,今夜又有风雪,乌云低低的压在半山,朔风吹的人人眯着眼睛,只留很小一道缝勉强看看。酷寒让不值班的士兵钻回营帐,值班的士兵情绪也渐渐平稳了一点,因为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尸体下来了,所以大家爬起来动力不足,很少有人上山,还在努力的基本上也是上去三步五步就滑下来,看不到能吼叫着一连冲上去十几步的人了。

就在大家以为西瞻人放弃了野蛮的杀戮的时候,值班的士兵偶然一抬头,突然见到银白发亮的冰道似乎有什么黑黑灰灰的东西流下来了。他仔细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大片黑灰色的东西正飞快的向山下涌来,好像不断流淌的溪水突然变成黑色。

骁羈关巨大的地理落差让一切都来的飞快,那士兵第一次抬眼的时候,黑灰色还只是拐弯处一点模糊,揉揉眼睛的功夫就变成一大片,现在最前面已经能看清那是什么了。

那士兵只觉头皮一乍,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凄厉的叫声。这和冰道一样宽阔、黑灰色溪水一般的东西,原来全部是由苑人的尸体组成的,向上望不到边际,一直堆到转弯看不到的地方还没有停止,每一个尸体的脸上都是惊惧痛苦,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

好似骤然爆发了一股破涛汹涌的山洪。大青山如同吃的太饱了的恶魔,它厌倦的打了一个隔,然后就将几万几十万年以来吞噬的生命一股脑吐了出来!

等看清了这是什么,守在山脚的大苑士兵们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觉得前几天的安静只是西瞻人在戏弄他们,而他们居然就相信了,相信这些野兽不会再杀人!

吼声惊醒了营房,消息飞快在人群中传开,很多人睡梦中的人厚衣服都顾不得穿就拼命跑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脚下,怒叫声惊天动地。

“散开!散开,不要跑过来了!注意队列!”王庶站在冰道末尾,对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涌来的人群拼命狂喊,可惜他一个人的声音在上万人的怒吼中是那样微不足道。身边几个虽然听到了,却丝毫不理会,只顾向前冲。以往掉下来十个八个尸体都能让人疯狂,如今几千具尸体一起掉下来,苑军的眼睛都被同胞的尸体刺激成了血红色。

王庶急得跳脚,伤好以后,他坚持不要特别对待,但霍庆阳却也不愿意这个身份特殊的人在自己手中出问题,只把他留在身边。王庶自己不愿意,寻到空隙就会跑出去,霍庆阳不方便过度约束他,便专门命一百个亲兵贴身护卫他的安全。这一百个护卫牢牢守在他身边,什么需要动手的事情也不用他做,王庶无奈,只好日日到冰道下面溜达,试试能不能想出办法,所以出事的时候,他站的近,能注意到这些尸体和前些天明显不同。

这几千具尸体大多比较完整,只有脖子上一道明显的伤痕,应该是被一刀砍死的。而前些天掉下来尸体基本上都摔烂了,极少有四肢俱全的,分不清是杀死的还是摔死的。

尸体完整,说明尸体推下来的地方离山脚已经不远,西瞻士兵如果不是已经下到山脚下,怎么可能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扔下这么多尸体?

一百个亲兵却不管这些,只护着他后退,免得让他被其余情绪激动的人所伤。王庶被迫不住后退,很快就退出冰道范围,看着不计其数的苑军从他身边涌去,只有他后退,王庶真是急得要发疯了。他拉着身边一个亲兵叫:“快拦住这些人!有危险!”

亲兵摇头:“元帅命我保护你,我不能离开!”

嗳!王庶急得顿足,正这时,忽然又有另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王庶抬头一望,神色遽变。因为是阴天,四下一片漆黑,但是因为有积雪反光,冰道两侧山峰倒还能看个轮廓。在那一片隐隐约约中,却有巨石缓缓而下,开始并不是很快,但是片刻之间,巨石便加快了速度,带动积雪一起滚了下来。瞬间,两侧山峰不知道有多少块大石头接二连三的落下,闷闷的巨响,如同山体在连连怒吼,端是惊天动地。

刚刚还在奋力爬山的人们一个个掉下来,不由自主的转身就跑!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奏,只当是山崩雪崩之类,天地发威的时候,逃跑是人的本能,整个山峰都在颤抖,人又怎么可能搠其锋芒?

“西瞻人要冲下来了!注意啊!”王庶扯着脖子大喊。少数听到他叫声的苑军想要慢下脚步仔细看看,却被礌石逼的不得不全力奔跑。只有冰道右侧几百人在王庶身边首尾相顾,组成平时最常用的圆阵。

所有的礌石一起放下之后,西瞻铁林军列着整齐的队列,将无数筐黄土泼上冰道,完成了尸体和冰道最后的衔接。

黄土和溪水一起混成烂泥,山下没有山上那么冷,不能瞬间就把泥土冻住,所以这一片烂泥只能在冰道上短暂停留。尽管黄土足够多,但没有人弯腰固定,它们一会就会被不断流淌的溪水冲下山去。

然而,一会儿的时间对于蓄势待发的西瞻士兵已经足够了,飞驰的战马将泥水踏的四下飞溅,穿过泥泞的道路,又毫不停留的踩在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几万只马蹄,将尸体捣蒜一样捣成烂泥,下到山下的时候,每个西瞻人从人到马都泥迹斑斑、血痕点点,好像穿过一片血肉组成沼泽。

75

75、四 出闸 ...

山下的苑军听到蹄声回头,只见到冰道上涌出一片血托起来的黑云,仿佛今夜暴雪的乌云从天上直接压了下来般,雪亮的兵刃也很像乌云中飘出的雪花。乌云刹那间涨大,再过片刻的功夫,乌云夹杂着亮色已经张牙舞爪的弥漫过来。马蹄声连成一片,紧如密鼓般的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压的无法呼吸。

苑军个个脸上变色。这批人上过战场的不在少数,不过他们见过的多半是攻城战,即便是野战,也是两队人摆开阵势冲锋。何尝想过,几万人从山上借着势能冲下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最先下来的虽然只是几百个金鹰卫士兵,可是在全力冲刺之下,声势比之刚刚砸下无数礌石毫不逊色,这些身手高强的金鹰卫裹着狂风席卷而来,竟给人不能抵挡之感。

雪地的反光落在他们手持明亮的马刀之上,顿时泛起寒光阵阵。金鹰卫使用的背部加厚的马刀,能像撕开一张纸一样轻易把一个人劈成两半,他们在往山下冲的过程中就已经调整好队形,丝毫不影响马匹速度,下山时几百个金鹰卫就完全化成一把尖锥,借着从山上冲下来的巨大势能狠狠插向前方。

这些金鹰卫在疾驰的马背上如同坐在椅子上一样稳当,一双双眼眸有如鹰隼般的锐利。他们不理会左右的敌人,只对着前方一条道路上的敌人紧追不舍,攻坚战正是金鹰卫所长,让他们最先下来,就是用来在最短的时间打开道路的,他们要的是打开通道的长短,不是杀死敌人的多少。

已经被礌石砸的东躲西散的苑军很快被他们追上,一个个劈翻在地,惨叫连连中,苑军队伍豁开的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加长,破开的口子的两边血迹斑斑,剧烈跳动,如同被开膛破肚的人。

也有苑军不顾安危,舍命和金鹰卫拼杀,可惜金鹰卫无论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相互配合能力都极强。一个苑军站住转身,对一个正全速接近他的金鹰卫挥出兵刃,这金鹰卫却看也不看,继续保持绝对速度冲锋。

正当苑军欣喜的认为自己必然命中目标的时候,旁边伸出的马刀却在瞬间夺去了他的生命。而那个他以为一定会被他砍中的金鹰卫眼角都没有瞟他一下,好像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个体,而是已经和其余同胞溶为一体,共同构成了正在飞快撕开苑军的尖锥。

这把尖锥杀人并不多,他们只是刺,将不得不避开他们锋芒的敌人分隔在两边,除了正前方的敌人,他们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即便有一时转身不便的敌人站着不动等他杀,他们也像看不见一样冲过去,不会浪费哪怕挥一下刀的时间。

尖锥是前尖后丰的,被逼到左右的苑军也不轻松,他们瞬间就被逼到左右两边,无法相顾。他们还没来得及整队,就被紧跟着金鹰卫下来的铁林军重甲打乱了步伐。

铁林军重甲,人有人甲、马有马甲,都是最好的精钢,苑军的弓箭近距离射上去都不能穿过,刀剑砍上去连个白印都没有留下,整个大苑,只有神驽先机营那种重型破阵弩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这一点霍庆阳是想到了的,只可惜重弩作为大苑重要的战斗配给,属于稀缺资源,一直是扼守关中要道的。青州出事后虽然他申请朝廷加紧调拨一部分过来,但是重弩沉重无比,运输起来十分困难,没有三个月想也不要想,现在大概还没有出了关中地界呢!麟州士兵手中连轻型手弩都不多,大部分远距离武器还是普通的弓箭。

好在同样是因为笨重问题,西瞻铁林军中的重甲队人数也不多,不但要力气很大的人,还要力气很大的马,连一向盛产好马的西瞻,重甲军始终也装配不到一千人。这次穿越荒原急行,箫图南又只带了五百重甲。

五百个不需要防御只需要进攻的杀戮机器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大苑军队很快就知道了。金鹰卫负责打开道路,重甲队就负责尽量减少敌人的战斗力。金鹰卫负责把口子拉长,他们负责向两边推,用杀戮将口子加宽。口子两边的尸体堆积的速度简直让人来不及害怕,更来不及逃走。

紧跟着重甲的就是铁林军普通士兵,所谓的普通士兵,也是从西瞻整个国家精选出来的精锐,单单用战斗力论,他们比当年的定远军还要高,更不要说眼下西南从各处调来的苑军了。以往定远军和铁林军多次遭遇,都是在人数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并用战阵地利等多方面配合才能战成平手。只有神驽先机营才敢说自己不怕铁林军,不过二十多万定远军中,神驽先机营只有八千,而铁林军却有四万!

更不要说队伍最前面,已经无法用精兵来形容的金鹰卫!

霍庆阳万分感慨,当初在云中和西瞻人作战十几二十年,以为铁林军就是西瞻最强悍的军队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鹰卫,却还是稍逊一筹。

这就是振业王的亲卫吗?难怪振业王在西瞻享有那么大的威望,难怪振业王曾经只凭不足一万人就打下北褐偌大疆土。北褐国本身就是游牧部落组成的联盟,他们在广袤的土地上分散居住。只要几百个金鹰卫这么势如雷霆般一冲,哪个部落仓促间能抵抗的了?

“吹号角,列阵,不用管最前面那几百,从中间过,先截断这些人。”霍庆阳沉声吩咐。

“呜——呜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没有被礌石和金鹰卫直接威胁的苑军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列起队列,苑军整整比西瞻军慢出两炷香的时间,才进入战斗状态。

不断还有营帐中睡觉的士兵匆匆往外跑,很多人忘了穿盔甲,一部分人被寒风一吹,转回去重新穿。还有一些人不顾那些,挥舞着兵器向敌人直接冲过去。

霍庆阳并没有对自己的士兵表现出不满,尽管他心中已经恨不得将全军都抽一顿鞭子!这些兵也算是大苑目前的精兵了,却在敌人面前表现的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唯一还好的地方,就是士兵们并没有害怕西瞻人。连日来爬山并非徒劳,他们已经把对西瞻人的仇恨刻进了骨头!

先前是碰不到敌人,只好把力气冲着冰道使。如今敌人近在眼前,敌人的刀上又添了新的血,士兵们几乎疯了一样扑上去。人人从热被窝里出来,都是第一时间扑向兵刃,然后嚎叫着冲出去。所以苑军中没有穿盔甲的、没有穿鞋子的、没有找到队伍乱冲乱杀的都有,但是忘了拿兵刃的却一个也没有!

无数向着口子两边扑去,无数人变成尸体被抛了出来,更多人被新的尸体刺激,再嚎叫着冲上去,苑军此刻看上去像红了眼睛抢骨头的疯狗!

霍庆阳要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战场下下来的士卒,不是定远军。不是他熟悉的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定远军!对于一个统帅来说,和士兵的熟悉程度会对战局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历史上真正优秀的战将,都会有一支自己练熟了的军队。但是霍庆阳现在没有这样的士兵,更可怕的是,对手却有。

敌人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部署,让霍庆阳没有来得及将援军全部调集起来。目前汇集在山下所有苑军是三万八千人,和西瞻军的四万四千比起来,兵力可以算相若,战力却处于绝对劣势!

加上敌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突然出现在山下,打了苑军一个措手不及,这又是一个很大的劣势,没有意外的话,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是输定了!

如果是一般时候,输一场仗就输一场,算不得什么事。但是此刻输了,就意味着他们对西瞻的最后一次拦截行动失败了,就意味着战场将由边境青州转移到大苑内陆。就意味着与西瞻对面的将会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正规军人,那将是一场多大的灾难,没有人敢去仔细的想!

不过从霍庆阳脸上还是丝毫也看不出焦急,他沉稳的下着一道道命令,约束着东奔西跑的士兵,布置着一道道防线。战场上没有必输或者必赢的战役,虽然冷静的分析下,霍庆阳认为苑军没有胜利的可能,但他还是要为战役做出最大的努力!

霍庆阳并不是开疆扩土的帅才,但是他沉稳可靠。十几年仗打下来,或许对注定要输的战役他无力回天,但是该赢的战役从来没有输过一次!有可能性的事情他就不会放过,应该对敌人造成一千的伤害,他就不会只伤五百,应该能打进十里,他也从来没有只走出去九里半。这也是青瞳把他放在西南路监视陈王的一个重要原因。

重甲毕竟不如金鹰卫那样几近无所不能,在大苑鹤翼阵的左右穿插下,他们不得不慢下脚步,和金鹰卫脱离了。从山下下来就如同闪电劈开般势如破竹的口子,终于停住在几乎将大苑防御整个破开的地方,金鹰卫前后都陷入苦战。

王庶一直被护卫包围着小心的向大部队靠拢,此刻正好来到战场中心,他无法遏制的停住了脚步,无论身边护卫怎么催促都一动不动,只是全心全意目瞪口呆看着这个用几千人组成的鹤翼阵。

对于大苑每一个阵型,他都如同自己身体一样了解,却不知道鹤翼阵可以这样布。不是应该在人数占据优势的前提下,用骑兵左右延伸包围两翼,中间长枪推进,像仙鹤长喙一般灵活的突刺敌军主将吗?

可是现在这鹤光剩下两翼了,嘴呢?没有嘴?不用突击吗?面对这么多敌人,如果让他选择,他绝对不会选择鹤翼阵!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怎么能摆出鹤翼阵?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半截仙鹤的若干破绽,如果是上课的时候,太傅看到这样败阵,一定会罚他一个月功课!但就是这么个破洞百出的鹤翼阵,却真的将敌人看似气势如虹的队伍截成两段了!

更多的苑军在霍庆阳不断发出的指令下向仙鹤两翼后面汇集,渐渐的,鹤的身体初见雏形,有了稳定的后方,王庶知道,铁林军不可能和前面开路的金鹰卫汇合了。剩下的已经不会是单方面的杀戮,而是真正可以交手的战斗。

原来这就是战斗,这就是经验,这就是他苑姓高祖在战阵上真正的成就!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十七皇妹在定远军中只不过三年,就可以达到让他望尘莫及的程度!纸上谈兵和真正战场的差别,他终于深切的感受到了。

王庶在这一刻,半点也不埋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半点也不怕死!甚至感谢命运有机会让他亲临战场!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姓苑,他的祖先传给了每一个苑姓后人战场厮杀的执念,传给了每一位后人夺取权力的欲望,这是隐藏在血脉最深处的,无法磨灭。在长达两百年的顶级奢华生活中,过于激烈的东西渐渐被蒙蔽了,大家都变得高贵平和,中原文化喜爱的君子般高贵平和。却也有一部分人,会在特定的情况下激发这种血统,就像十七妹青瞳,就像他自己!

他姓苑!两百年前,征战四方、打遍天下的苑!

霍庆阳正在凝神指挥,却见王庶突然打马来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狂热与决绝,他顿了一下,道:“殿下!战场混乱,请你跟在臣身边,不要乱走。”

王庶却翻身下马,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元帅!我想杀敌!”

霍庆阳跳下马来伸手去拉他:“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王庶狠狠握住他的手不肯放,他的眼睛几乎变成了红色:“这是我大苑的土地啊!元帅!你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为了大苑作战的机会吧!只要上阵,我死也瞑目!”

他声音激动的都有些粗噶:“元帅!我知道我是给你出难题,我知道谁都知道我迟早要死,但是谁都不希望我死在自己手里。但我没有办法了,除了你,别人更加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元帅你看看,你看看周围!有人正在我大苑的土地上杀人啊!我姓苑!我与十七的恩怨,就能让我不姓苑了吗?就能让一个男人连为自己国家战斗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元帅!”他重重叩头在地:“你让我像一个苑人一样上阵,我死也感激你!”

霍庆阳咬咬牙,喝道:“王庶听令!给你两千长矛手,中军接应!务必不让敌人两队再合为一处!”

————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

击楫中流,泱泱大风。

眼前生路觅无从,

何不奋勇向前冲?

决战疆场,气贯长虹。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

愿效古今奇丈夫,

一夫振臂万夫雄。

76

76、五 近战 ...

金鹰卫也发现了身后的异状,他们可以选择回援,那样就能重新与铁林军衔接,还能给苑军造成重大打击。但是同样他们也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金鹰卫用来近身战斗当然也能以一当百,但是比起冲刺的威力就小多了。带兵的金鹰卫队长思考一下,一挥手,命令手下对着正前方,正在不断发出指令的苑军主将霍庆阳而去。

金鹰卫是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武器要用来杀死最重要的敌人!

霍庆阳一身铁甲,端坐的马背上,金鹰卫铗着冲天的气势扑过来,人还离得远远的,就有一阵疾风扑面过来,吹的他衣襟猎猎作响。

霍庆阳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眼神越来越锐利。他的马也是从做定远军副帅的时候就骑着的战马,和胭脂砚台那样的绝世良驹比起来,也许算不上好马,但却是一匹真正饱经沙场的战马,面对无数散发着巨大杀气的敌人,再没有得到主人指示之前,马如同他的主人,铁铸一般,一动不动!

霍庆阳身边的亲兵侍卫受到主帅感染,也莫名镇定起来。士兵们可以说和霍庆阳并没有多熟悉,他在西南做行军总管日子已经不短,平时里大家都觉得他更像一个主管杂物的官员,什么小事他都会过问,却从来一仗也没有打过,甚至看的出,他根本就不想打仗。一个领兵的元帅怎么会是这种气质?可是这一刻,见到霍庆阳山一般屹立在那里,并无丝毫怯意,再没一个人怀疑他是从百万军中厮杀了十几年的宿将。

霍庆阳紧紧的盯着扑过来的飓风,并不下令。那阵狂风来势不减,风卷寒光,越来越近,霍庆阳目中精光一闪,挥手喝道:“射马!”

他射字出口,身后五十个兵士挽弓松手,空中利箭如云,宛若一把尖刀插向对面,正中一金鹰卫队伍之中。

五十支羽箭而已,聚在一起也不过海碗般粗细,却宛若大锤子砸向水面,带起的风声尖锐之极,简直能短时间扯裂天空一般,呼啸着奔向金鹰卫□的战马。

饶是金鹰卫个个身手极为了得,反应远比正常人迅捷,第一时间就挥刀下劈,用他们手中白练精钢的马刀将箭支劈落在地。却还是有一些人来不及,十几匹战马悲嘶着‘咕咚咕咚’倒在地上,十几名金鹰卫止不住惯性,一头栽在地上,几个跟头之后,就被来不及勒住战马的同伴生生踩死。速度太快的坏处,遇到突如其来的状况,即便脑袋反应过来,手也来不及行动。

利箭向刚刚金鹰卫撕裂他们防御一样,将金鹰卫的队伍撕开条裂缝,但金鹰卫队形只乱了一瞬的时间就恢复正常,他们个个都有那样的骑术,可以控马越过同伴的尸体,却不会让队形打乱。

领头的千人长双眸也有了诧异和震惊,他看到这一百多弓弩手一直站在苑军主将的身后,就知道这些人会有些战斗能力,可不应该有这么可怕的素质!刚刚利箭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竟然让他浑身战栗,这队弓弩手的眼神、队形、力量、准确度甚至面对他们冲过来是保持的镇定,都是他在以往任何一次战役中也没见过的。

他不知道,这便是让他们西瞻军闻名丧胆的原来定远军中,最著名的神驽先机营成员。

神驽先机营不做单兵作战用途,所以他们没有冲锋。如果用现代战争形容,金鹰卫就是特种兵,神驽先机营就是特别行动队。

金鹰卫不太善于射箭,昔日他们在战争中能席卷草原、远征北褐万里不败,仰仗于他们的速度造成的出乎不易的冲击。他们极少动用千人以上,甚至只有一百个人就敢向一个中型的部落冲锋。

草原上北褐人战斗力虽然也不弱,人数也远远多于金鹰卫,但组织能力却很低,各部落之间占地面积很大,实力却很分散。金鹰卫所到之处,只凭他们奔跑带起那阵死亡飓风就能吓得很多部落落荒而逃,偶尔出现勇士也会被他们瞬间斩成肉酱。

他们突如其来,倏然而去,往往在敌人还没有形成有效抵抗时候,就被他们冲的七零八落,所以他们不需要什么弓箭,只凭□的快马,手中的马刀就足矣将胜利揽入怀中。

这次来大苑也是一样,金鹰卫的战士觉得软弱的中原人只会比和他们同样生长在草原的北褐战士更加不堪一击!他们需要战胜的就只是恶劣的天气和大苑那的确难缠的战阵而已。事实上也是如此,只出动了一千五百人,在并不占据地利、平等作战的条件下,他们就几乎将青州四万军队全部吃掉!

或许还要注意一下苑人的头脑,小小的一个溪水改道,就差一点让他们困在山下下不来。但是苑人的战斗力,骄傲的金鹰卫们是无法重视的,你怎么可能对一个眼神明显畏惧你的对手重视起来?

这是第一次,几百个金鹰卫面对区区五十个敌人,他们在敌人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畏惧,也看不到一丝冲动,这样的士兵,可以冷静的执行任何任务,可以把战斗力发挥到最高的程度。

只一瞬间,千人长就明白这队苑军不好对付,他毕竟作战经验丰富,一声呼啸,做了个手势。配合纯熟的手下立即勒马向两侧分布,想要从侧翼迂回攻击敌人的主将。他们已经看清,对方五十人手中只有弓箭,没有手弩,而弓箭只在远距离起作用。金鹰卫虽然被阻挡了一下,却也和苑军拉近了一段距离,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只要让他们再上前一段,他们绝对有信心将这些弓箭手斩于马下。

他们纵横草原多年,每个人刀下都不知夺去了多少个五十人的性命,短兵相交,他们不相信有什么人能挡住他们的马刀!

可金鹰卫没有料到,他们竟然无法拉近和这一小队苑军之间的距离,霍庆阳在一轮长箭射完之后,毫不犹豫的喝道:“散!”

五十个弓箭手霍然散开,勒马先向两翼退去,居然抢先在金鹰卫之前。

众人愕然,才要追击。前面五十人潮水一般退却,将后面同样五十个手拿弓箭的士兵露了出来,五石以上强弓特有的弓弦拉满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羽箭又出,箭头的寒光成网状交织在一起,天地先是一静,再是密集的破空之声嗤嗤响起,刚刚接受了一遍强弓洗礼的金鹰卫们,绝对想不到这一轮箭雨竟然如此错落有致!

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来,怎么可以将箭射成一片网,却不让自己的箭支在空中彼此撞落?单打独对,神弩营弓手肯定不是金鹰卫的对手,骑马穿插纵横,他们也不在行,可凭着无与伦比的箭术优势,变换莫测的箭法,却让金鹰卫吃了一个大亏。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金鹰卫由于一直戒备,还能用刀拨开利箭,后面的却因为淬不及防,好多人都中了箭。尤其是最后一排,绝对没有想到箭支会飞过整个队伍,也没有想到箭支飞过整个队伍用的时间居然和射最前面的人一样,同时射出,同时达到,十几个人无一列外,全部被一箭穿过了咽喉,直直倒在地上。

再有几队这样的弓手,很可能所向无敌的金鹰卫就会栽在这里了,可惜没有下一队了,这仅有的一百个人,是青瞳特别指派给霍庆阳的亲卫队。

定远军解散之后,尽管全力寻找,神驽先机营的战士只汇集了不足五千个,大概练兵是要有魂魄在的吧?离开了定远军大营那样特定的环境,以后再怎么选拔射箭高手,再怎么严格练习,也无法达到这个水准。

神驽先机营一百人有一百人的配合方法,一千人有一千人的配合方法,越多人,发挥的作用就越大,所以青瞳没有将他们打散,全部派往关中,作为预防西瞻进犯的屏障了。谁也没有想到西瞻人会从青州进犯,这一百个人,还是很努力才给霍庆阳挤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为了射穿金鹰卫特制的战甲,他们射出的箭是特别打造的重箭,这样的箭每个人只有三支,并且重箭不能像一般羽箭那样迅速搭弓,发出一箭,就必须退后重新瞄准。

只这么一耽搁,金鹰卫已经冲进了他们的射程,弓箭难以取准了。

两队神弩营兵士射完一轮后不再拉弓,毫不犹豫的散往两翼,他们没有一个人怕死,却也不肯做无谓的牺牲。

没有神弩营并不代表金鹰卫就安全了。

“长矛手!”霍庆阳再次用他低沉的声音发出命令。紧接着声音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长矛奔刺过来,虽然没有利箭那样惊人的威力,但是架不住人数实在众多,神弩营的弓箭已经成功阻挡了金鹰卫的速度,失去了速度优势的金鹰卫不再所向无比,而是陷入无边无际的长矛阵势中。

金鹰卫的中队长眉头深皱,明白今日想夺取苑军主帅的性命已经不可能,他一声呼啸,命令手下向左翼突围。

王庶看的热血沸腾,高声大叫:“追啊!”

霍庆阳远远的听见了,心道:“追不上的。”但他却没有把这种打击自己军队士气的话说出口。而是简单的发出又一道指令:“冲!”

金鹰卫杀了他这个主帅是有意义的,而他就算把几百个金鹰卫全部杀死也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能追的上,他也不会追。

与铁林军正面交锋的苑军已经损失惨重,他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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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六 突围 ...

战场上激战的苑军个个杀红了眼睛,连日来残肢的刺激、尸体洪流的刺激、身边同袍尸体的刺激都激出了在中原人队伍中难得一见的彪悍。简直是死的越多,冲上来的就越多,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退缩的人。

但是越是冲上来的人多,死的人也就越多,自身战斗力的严重差异,单单靠血性可以支撑片刻,却不能支撑很长时间,体力严重衰退,许多苑军的动作和力气都不得不变小了。这时,又一队援军纵马急冲而来,这队人人数不多,只有几百的样子,然而他们发出一声齐齐的叫喊,几百支长矛就被掷了出来!

长矛出手,空中光影纵横,近距离用长矛显然比用羽箭威力大的多,除了重甲兵,好些铁林军都挡不住这凶狠的一击。掷出长矛的苑军兵士手中刚空,立刻‘呛’的声拔出腰间长刀,向敌人猛扑过去。

随后赶来的几千人也一起叫喊着扑上去,他们疯狂的挥舞手中兵刃,连绵不断的兵甲撞击声中,人马喝嘶声不绝于耳。夜色浓浓,也没有火把,在青白色的雪地映衬下,无论黑衣西瞻人还是青衣苑军,人人脸色都是青白一片,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