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兰音小札收了起来,好几次想打开来看,却都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害怕,令她一次次落荒而逃,告诉自己,“下一次,下一次再看”。

赵礼正频传好消息回来。他顺利通过了殿试,喝了皇帝亲赐的琼林宴,又等吏部的分派。

过年前就传了话回来,他在京里考满,被朝廷指为平州太守。他从京城打道回家过年,年后就赴任上职。

他封为一方封疆大吏,赵家自是有一番庆贺,表过不提。

赵文素得了那方金石,原本要拿给玉鉴行老板鉴定,不料那老板北上进货,须得年关才回来。他便日日钻在古籍堆中,翻找各种金石资料,以证明自己的推断。

梅玉没有过问他到底研究出什么,见他如痴如狂、废寝忘食,只暗暗给他补些营养。

除夕那天,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家家户户喜庆的热闹却是压过了冰雪。

赵礼正今日到家。赵府早早收拾完毕,一家人坐在那里等得心焦。

别人犹可,棠宁已经半年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把女儿打扮得焕然一新不说,自己也穿上了最好的裙子,带上珠钗。

梅玉取笑她:“奶奶你太紧张了不是?面上没半点笑容。”

棠宁扶了扶发鬓上一步三颤的叼珠凤钗,对她淡淡一笑,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众人正等的难耐,只见家人来报:“大少爷到家了。”

一行人呼啦啦进门,除了赵礼正和家仆,还有个年轻女子。

赵礼正抢先一步,跪地给父亲行礼,“儿子不孝,让父亲挂念了。”

赵文素忙扶起儿子,激动得一时只拍着他肩膀,“好儿子,好儿子。”

赵鸿飞上来捶了他一拳,“哥,你瘦了好多。”

梅玉瞧见这热闹情景,心头热热的。

棠宁站在那里,扑簌簌落下泪来,忙低头擦去,哄着女儿:“乖乖,快喊爹。”

那荷舒自在襁褓里就没见过父亲,竟也不怕生,睁着圆溜溜的黑葡萄眼珠,脆生生就喊:“爹爹好。”

赵礼正见到女儿长得那般伶俐可爱,不由多出几分亲切爱怜,忙抱过女儿,对妻子说到:“家里全赖贤妻支撑,我赵礼正才有这番成就。”

棠宁心中有千言万语,碍着众人不能说,唯有不停地拭泪。

梅玉去吩咐丫环赶紧上茶,就听到赵鸿飞打趣地说:“大哥,你从哪里拐带回来一个美人儿?”

她回头,这才注意到那名女子。十六七岁的光景,眉目如画,身量苗条,头上珠翠环绕。

梅玉心里见她穿得比丫鬟好得多,心里不由咯噔一声,难道…

她忙看向棠宁,后者已经擦干了眼泪,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平静地打量着那女人。

赵礼正干咳了两声,笑道:“正是要禀告父亲。儿子在京时节正好碰见这女子失了父母,怜她无所依怙,便收留了她。恰好儿子乏人照顾,二来也为子嗣计,就把她收进房了。”

梅玉皱起眉头,又吃惊又反感。她还记得大少爷离家前跟棠宁夫妻感情很好的,却不料,男子变心如此之快,竟然带个小的回家。

赵文素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棠宁走到当中,对他磕了个头,说得极为清晰冷静,“公公,大爷纳妾,既没有告诉您,也没有征得我同意。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让她进门?”

梅玉使劲点头,忽又觉得不对,奶奶怎么这样说?应该指责大少爷怎么可以变心才对呀!

那女子听见,惊慌地拉了拉赵礼正袖子,眼睛红了。

赵礼正早料到棠宁这关不好过,忙撩衣跪下:“父亲,在京的时候,通信不方便,而且儿子温书也忙,就没有想到要告诉您。但是现在过年,怎么好赶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出门呢?还请父亲怜悯。”

说完,他不知道是心里愧疚还是为博怜悯,流下几行泪水,拉着棠宁的手:“我的奶奶,贤妻,是我对不住你。你且网开一面,看多年夫妻情份,收留她吧。”

赵文素从来不喜欢理这些长长短短的闺房事,见他们夫妻闹成这样,心里计量了一番,开声道:“你们房间里的事情,我不管。礼正,你快去请求你妻子的原谅吧。”

赵礼正和那女子那厢哭得凄凉,棠宁却是冷冷淡淡,半点泪都没有洒。

赵鸿飞看她有点得理不饶人,又对那哭得娇娇切切的女子动了恻隐,说:“唉,看大哥和她都成这样了,大嫂你就点头吧。”

梅玉看看不动如山的棠宁,心微微疼起来。赵鸿飞只看到表面,哪里晓得棠宁装出那样冷淡倔强的样子,需花多大力气。看这个样子,棠宁恐怕早就得到消息,强自隐忍到现在,暗地里不知哭过了几场?

赵礼正又道:“贤妻,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你就是要生气,也想着咱们孩子。”

棠宁脸色微微发白,抽出自己的手,对赵文素福了福,,“公公,这女子已经有了身孕,已经无计可施。我只有一个要求,立她做姨娘可以,但是要我的丫鬟小萍也一并立了。”

赵文素听了,点头道:“我没意见,全听你的罢。”

那女子见她首肯,忙到她跟前连连磕头,“谢奶奶收留。”

赵礼正又提到那女子姓罗,叫做薇姝。

赵文素吩咐下人带她去后院休息,好生伺候。处理停当,大家方坐了席,开始年夜饭。秦婉蓉也和未曾谋面的大伯见了礼。

吃喝到一半,棠宁离开如厕。

梅玉也跟着去。

棠宁脚步急促,裙裾飘摆如风过荷塘层层叠叠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两肩颤动却迟迟不肯回头:“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

梅玉也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门便不由自主跟来了,此时听她言语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会想不开。

“我没事的。”她双手垂在两侧,一贯悠慢从容的语调因心情激动而混入了颤音,“这日子难道我还过不下去了么?”

梅玉用力捏著掌中的丝帕,“奶奶,对不起…我不是家主,否则我定替你把那人赶出去。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

天上的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她肩膀上。棠宁苦笑一声,“姨娘,你这个时候还想着感情那?这老祖宗规矩就是这样。男子为子嗣娶妾,怎么能赶出去呢?”

梅玉说不出话来,心里为她酸涩得紧。

倒是棠宁主动回身,拉住她的手:“回去罢,免得他们担心了。”

她默默点头,随她回席了。

郑老板亲证汉代石

这一年夜,梅玉很晚都没睡着,脑子里满是那漫天的雪花,无声飘落在棠宁瘦削的肩头上,那么温柔、但又那么残酷的样子。

一想到她默默的流泪,梅玉就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把赵礼正揪出来质问一番。

家中有这么美丽温柔、治家有方的妻子,为什么还要找小妾?

就算是为了子嗣,棠宁又不是不能再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赵府开始准备下午开席的年宴,到时候同姓的小宗都要携带家眷来拜祭、吃饭的。这一番事情,肯定又是棠宁操劳。梅玉想过去守着她,免得她太伤心。

她正要过去,赵府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文素看了投递进来的帖子,连声唤道:“快快请贵客进来!”

梅玉惊讶,谁大年头不在自家过年,到别人家拜访?却又少不得跟去伺候,暂时不去棠宁那边。

他们在正厅等待。

茫茫飘雪中,隐约看见管家领着客人来了。

最前头的男子身穿猩红大氅,头戴兔毛毡帽,行走如飞。他身后的下人抬着几大口箱子,吃力地涉雪走来。

走进正厅,那男人抖了抖身上的雪,立即有人上前帮他脱下大氅,带起一阵寒风。

那几口箱子放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嘭”。

听到朗朗大笑:“恭贺新禧!郑某求宝心切,贸然前来,还请世先生不要怪罪。”

梅玉这才看清来人六十岁上下,双鬓斑白,虎目生威,精神奕奕,笑起来脸上皱纹岿然不动。腰间佩着一块墨绿的玉珏,手戴金指环。

赵文素赶上去,拱手相迎:“同喜同喜。晚生不曾想郑老先生亲自上门,有失远迎。”

“你师承本县曲公,就是先考的同窗。你我是亲切的世兄弟,年谊世好,不必讲究那么多礼数。”

赵文素连连称是。

“听说贵公子是今年的新进士,世兄弟好福气啊。”

“不敢当不敢当。”

寒暄完毕,两厢坐定,梅玉给客人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茶,然后退到一边。她正暗自揣度来人身份,他们又开始说话了。

那郑老睁眼看了一周厅中摆设,边看边说:“看来世先生眼光独到,品性高洁,不是那般俗人。”

“郑老先生缪赏了。”赵文素呵呵。

“我看东西的眼光一向很准,世先生无需谦虚。”郑老竟毫不自谦,喝了口茶,又说,“我就不转弯抹角了,听说世先生前些日子拿了一件宝物到我的玉鉴行,还不确定年代。我到家一听掌柜的一描述,顾不得今儿过年,急巴巴就赶了来。我寻找这流失的刘邦八印玺已经多年,还望世先生不要藏宝,让我观赏一番。”

梅玉心中暗道:原来是玉鉴行的老板,怪不得口气这么大。简白想把金石给他鉴定石盼了好久,想不到他竟亲自上门,难道那金石真是稀世宝贝不曾?

果然赵文素大喜:“郑老先生肯屈就,晚生高兴还来不及,哪敢藏宝。那方金石晚生自己已有七成把握,老先生一旦定音,那就十成十的真货了!”

说完他请客人稍候,自己回后面去拿。

那方金石已经被赵文素用小木盒装起来,里面还塞满了棉花。木盒里面,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绢布包。打开绢布,才是锦盒。

赵文素珍而重之把锦盒捧给郑老。郑老打开之后只看了一眼,立即面色就凝重了。他把印章底面翻过来,用一小面放大镜仔细端详那四个古篆,又唤下人取来几本古籍,翻到几张图画,仔细对比。

梅玉好奇心被勾起来,偏着脑袋也想看个究竟。那两个男人小声交谈,说什么“频阳墨玉”“封泥”“玉箸篆”,“蛇纹石化”,她一句都听不懂。

最后郑老也取出一方扁盒,里面装着一张脏兮兮的油纸,郑老对它就象对易碎的玻璃一样。赵文素一看之下,两眼放光,“汉高祖墓的拓碑文?”

郑老点点头。

两人研究了半天,最后郑老激动地一锤定音,“这是真的汉王章!”

得到金石大行家这句话,赵文素喜形于色,高兴地说:“老先生的眼光以准出名,这可是个真宝贝啊!”

郑老沉吟了一下,“我有句话想问世先生。这汉王章最后的记载,是在一百多年前易安居士的《金石录》。易安居士与丈夫二十多年收集的金石藏品,其中有一整套汉高祖用过的印玺,共有八件。后来在靖康国难时,居士随难民流落江南,漂泊异地,多年收集来的金石字画丧失殆尽。现在据我确切所知,有五件刘邦做皇帝时期的玉玺流入私人收藏家手中,而汉王时期的三枚,如今其中之一出现在世先生这里。我斗胆问一句,世先生可是与易安居士…有甚么关系否?”他最后一句问得谨慎。

(注:易安居士就是李清照)

赵文素难得迟钝了一下,“老先生笑话了,我本性赵,怎么可能与易安居士有关系?”

郑老干笑几声,“世先生不懂我的意思?当年易安居士的藏品全部散佚,而世先生得了这汉王章,难道就没有得到她别的金石字画?不妨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这下连梅玉都听明白了。她一下子就想起那一大箱子保存得很好的锦盒,心头也不禁震了一下,听那老板的口气,那全是值钱的古玩?

赵文素愣了愣,那箱子里都是兰卿收集的,他怕触景生情,鲜少去碰,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李清照流失的金石字画。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是稀世瑰宝了。

他垂下眼帘,皱着眉头喝了口茶。然后才笑道:“这个…晚生无意隐瞒。晚生约略拜读过《金石录》,易安的藏品多少也了解。家中就只得这汉王章,别的真没有。”

梅玉心里疑惑了一下,简白为什么要说谎?

郑老那表情,显然不相信。他转了转拇指上那枚粗犷的金戒指,开口道:“既然如此,是我唐突了。至于这汉王章,乃稀世珍宝,我一生挚爱金石文化,不知世先生有意割爱否?世先生是高雅之人,定不好意思开价,就让我来献个丑吧。”

说罢,他拍拍手,跟来的下人会意,把带来的箱子抬到正中央,打开第一个。

“这是一千两银子。”

白晃晃的银锭子照亮了整个客厅。梅玉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那个破石头值一千两银子?!

赵文素看着那耀得眼睛花的一箱钱,淡淡一笑,笼着袖子不说话。

“如果世先生愿意,除了银子,我收藏的这些古玩中,任先生挑选一件。”

剩下的四个箱子应该都是些古玩。其中一只箱子里面竟然是一套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被子,她实在不明白那有什么稀罕的?难道在他们研究金石的人眼中,是个宝贝?

看到这里,梅玉觉得,这种场合女人说话是大不敬,但她不能保持沉默了。

她轻咳了一声,“贱妾不才,有句话想问,老先生似乎来之前就很肯定我家老爷的汉王章是真品,都准备好了钱物要买?”

郑老本来挺得意的微笑僵住了。

梅玉担心赵文素恼她逾矩,偷瞥了瞥他表情。

他在用手摸鼻子,两道清俊的眉毛挑了挑,眼光正好和她撞到一块。那一瞬间梅玉甚至还看到他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这样的赵文素,似乎很…骚…

梅玉脸热热转开眼睛。笑什么笑,我们还没和好呢!

郑老很快反应过来,“是这样的。世先生之前到宝来玉鉴行找我的时候,把汉王章给大掌柜看过。这大掌柜跟我在这行摸爬滚打几十年,练出了不输于我的眼光。他私下跟我说有八成肯定,我才笃定了是真品。”

“这个…”一直不出声的赵文素恢复正襟危坐,“老先生怕是不知道。这汉王章乃是亡妻遗物,晚生…不愿拿它来换钱。”

郑老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住他,“这么说,世先生不愿割让?”

赵文素点点头,黯然地说:“还请老先生体谅晚生一片爱妻之心。非不为也,实不能为也。”

郑老哪信他的说辞,自顾说道:“也是,世先生哪里会看得起这些钱财粪土。看来是郑某污了世先生眼睛。如此,郑某不阻碍赵府过年了,先行告辞。”

他倒不罗嗦,干脆利落叫人收起那五个箱子,很快告辞离去。

客人走后,赵文素脸色立即变得凝重,望着那方汉王章忧心忡忡,眉头紧锁。

梅玉把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赵文素抬头看了看她,去握她的手。

她把手抽回来,看都不看他,淡淡地说:“快收好你不换钱的爱妻遗物吧!”

然后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晕死,赶不到悬念处阿,好狼狈。

问荷包婉蓉羞满面

雪已经停了,梅玉出放门的时候,稍微驻足了一下,观赏百花苑里的梅花。那孤高的铁干虬枝,堆满了冰棱,缕缕幽香飘散四方。

她踮脚摘下两朵花苞,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对着梅树扮鬼脸,“体谅你爱妻之心!还给你吧,哼!”

说完把花朵扔到树上,跑开去了。

没跑几步到院门,猛地发现有个大活人站在那里,唬得她退后一步,“二、二少爷?”

赵鸿飞头发、眉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双唇嘴依旧有些倔犟地抿着,眼里红红的血丝,好像一夜未睡。

梅玉意外得不知说什么好。

幸而赵鸿飞冷淡地看了她几眼,随即走向内院。

“他去找简白要压岁钱?”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走向棠宁的院子。

中途又遇到秦婉蓉,一个小丫环扶着她,正往这边来。

梅玉笑着叫住她,“二奶奶,你跟我一起去大少奶奶那里帮忙不?”

婉蓉红了半天脸,细细的声音:“姨娘先去吧。我,我想找找官人。”

梅玉半天摸不着头脑,好笑地问:“二奶奶一大早就找少爷?有话昨晚不说呢?”

婉蓉把她拉到角落里,未语眼眶先红了,忍了半晌,方说:“姨娘,你是个好人。我也不瞒你,官人晚上绝少在家里的。就连昨儿除夕夜,散了年夜饭之后,他说都不说一声就不见了人影,一夜未归。平日这样就算了,我怕他等会儿年宴也不回来,大家会笑话,这才慌着想去问问老爷,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梅玉暗忖:赵鸿飞越来越放纵了,夜夜不归?那大清早的回来之后就去了百花苑?

她百思不得其解,暂且安慰道:“二奶奶别急,我刚才见到他在老爷那里了。定不会耽误年宴的。”

婉蓉点点头,于是两人便相约着往棠宁那边去。

路上婉蓉又期期艾艾地问:“姨娘,有件事想问你…唉,其实我之前在本家的时候也知道,官人和我本家少爷经常去,去,去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厮混…”说到这里,她脸红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