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她们有事正忙。”他忽然又不悦起来,再没理她,自己进屋去了。银笙怕他行动不便又叫不到人,便只得跟了进去。撩开卧房门前的竹帘,见他自己点着桌上的烛台,橘黄的火苗慢慢亮起,映着他白皙的脸庞,眉眼的轮廓更深。

她轻轻走到桌前,拿起茶壶晃了晃,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冷掉的茶水,“我给你去烧水泡茶好吗?”

“不用了。”屋内有些闷热,他又转到书桌边,伸手想要推开前窗。但因隔着桌子,一时够不到,便一手撑着扶手,身子往前探。银笙急忙奔过去,替他开了窗,皱眉道:“你不怕摔吗?”

他看也没看她,满不在乎地道:“又摔不死。”

银笙倚着书桌站在他旁边,见他眉宇间犹带着赌气之意,不觉道:“你在生我的气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奚秋弦抬起眼看看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银笙垂头不语,徐徐凉风自窗外吹进,缭乱了她额前刘海。尴尬中,奚秋弦静了片刻,又侧过身尽力弯下腰,从书架下的藤箱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道:“这就是我说过的巫山剑法,要看吗?”

银笙一惊,正色道:“我不要,这是你们神狱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拿给外人看?”

他抿着唇,将书册扔回箱中,道:“知道你不会看才拿出来的。”

银笙见他又喜怒无常起来,只好四顾屋内,见很是整洁,也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不知道自己还应该留在这里做些什么。想了想,看他一直端坐在椅内,便犹犹豫豫道;“你坐了很久,要不要上床……”

奚秋弦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怔了怔,紧接着道:“我是想,你腿伤还没好,平躺着会好受些。”

“你扶我?”

“……可以啊。”

他还是很倨傲的样子,眉尖眼角却隐隐带着欣然之色,自己推着轮椅到了床前。银笙跟在后边,见他撑着两侧扶手,将身子往前挪了一些,便忙搀着他臂膀。奚秋弦望了望她,又低头想了想,忽然道:“算了,你回去吧。”

“怎么了?”银笙感觉他似是有些落寞,便微微弯腰看他。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不想到床上了而已。”

“那我还能帮什么吗……”银笙不明所以,只好收回了手。

“没别的事了,回吧。”他变得意兴阑珊,只挥了一下手,便自己推着轮椅回到书桌前,随手从放满书的书架上抽出一本,顾自看了起来。银笙尴尬地在那站了一会儿,见他也不理她,实在是弄不懂他究竟想怎样,只好向他道了别,便离开了这里。

银笙在回去的路上略微有些出神,从怀里取出那个眉眼跟她有点相似的泥娃娃,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在心底萦绕,带着些忧愁,又带着些不安,更多的则是浮浮沉沉起起落落。就好似细雨下的池塘,涟漪不绝,一圈一圈,数不清,也静不了。

回到屋中,点亮烛火,自枕下取出小盒子,打开后,血舍利就在其间。她屈膝坐在床边,拈起这殷红珠子,对着烛火怔怔望,却又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入睡前,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海中浮现许许多多的往事。久已模糊的幼时,依稀也曾住在这样的大房子里,长廊幽深,有无数明灯照亮夜晚。

忽而又是迷迷茫茫跟着师傅在参天古树间行走,怪鸟从头顶掠过,发出喑哑叫声,幽绿的双眼盯着她,让她不寒而栗。

疯狂舞动的烈火,在哥哥身上燃烧,银笙痛苦地闭上双眼,竭力想要忘去哥哥的惨叫,忘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可是,哥哥从来都不曾远去,在她无数次的梦里。

“阿笙,唱个歌吧。”朦胧中,哥哥与她一起坐在大柳树下,她挽起已经破破烂烂的裤脚,光着双足撩起水花,哼唱起娘教给她的歌谣。“树绕村庄水满塘,小小园子高高墙。桃花红,菜花黄,莺儿啼来蜂儿忙……”

她边唱边笑,望着哥哥。他替她盘着发辫,嘴角带着微笑。

他还是像最初时那样,笑颜和悦,眼眸明亮,伸手挽起她散落的长发。他有一双眼角微微上扬,一笑便愈发温柔的眼。

和奚秋弦一样。

银笙已经很久没这样清清楚楚地看到哥哥的笑颜了。现在,她终于再次离他如此近。

或许是因为这一夜梦境飘渺,次日一早,当有人在急促敲着门的时候,银笙还是迷迷糊糊的。敲门声越来越响,她清醒过来,即刻坐起,应道:“等一下,我马上起来。”

“银笙姑娘,你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要启程了。”门外是天淼的声音。

“启程?!”银笙惊道,“你是说现在要走?”

“是啊,不过你不用太着急,少爷会等你。”

银笙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衫,急道:“他的伤不是还没有好吗,怎么忽然要提前出发?”

天淼迟疑道:“我也不知,昨天早晨问他,他还说再等几天。但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就叫我去准备船只了。”

银笙也不理解,天淼通知完之后,便下山去江边了。她匆忙收拾完毕,将血舍利放入包裹中,急急忙忙奔下山,远远就望见江畔山影间停泊着一艘客船,天淼一身深蓝劲装,正站在船头朝这边望。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岸边,跃上船头,气喘吁吁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呢?”

“没什么大事……”天淼刚说了一半,身后船舱内便传来脚步声。

奚秋弦竟走了出来。

还是跟以前一样,白衫黑靴,蓝缎束发,容貌秀美,神情娴雅。

“银笙,你来了。”他淡淡地向她打招呼,好似很平常。银笙看着站在面前,比自己高一些的他,倒有些不适应了。

“天淼,开船吧。”奚秋弦说罢,便扶着船舱又走了回去,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能猜测到小奚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提前带着银子出发了吗?

对了,提灯君画的银笙,很温柔的样子~但是我始终不敢请人画小奚……

17第十六章 指尖轻拂芙蓉羞

起锚升帆,船只缓缓离岸,破开澄碧江面,朝着下游航行。

银笙背着包裹跟在奚秋弦身后,远远的,没有立刻过去跟他说话。这艘船虽没有像她上次乘坐的楼船那么华丽,但舱内布置依旧精巧,他在前面缓缓走,到了一间卧房门前,停下脚步。

“你的房间在另一头。”他回头,还是带着笑容,可是不知为何,银笙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勉强。

“为什么今天突然出发了?我根本没有催你。”她走到他身前望着他。

他无所谓似的道:“迟早都要出发的,我自己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启程了,在巫山待着也无聊。”

“但你昨天还说伤势没完全好。”银笙蹙眉,下意识地往他膝下望了眼,低声道,“你这样站起来不痛吗?”

“还好。”他说罢,开门进了房间,坐在了窗前。银笙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进去。他侧过身唤道:“银笙。”

“什么?”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住在哪里?”

她一愣,才想起竟从未跟他说过,她总是不提自己的一切,哪怕他问起,也是应付过去。

“……鄂北的山林里,等找到一个叫木鱼镇的地方,就临近了。”她轻声道。

他微微一笑:“天淼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鄂北的。”

“他怎么知道?”银笙愕然。

“又犯傻了不是?他外出得多,自然听得出你的口音。”奚秋弦无奈道,“你不觉得我跟你口音就不同吗?”

“觉得啊,但是我听得懂你说话……”银笙低头,又偷偷看他一眼。

“那是自然,我在巫山,你在鄂北,离得并不太远。”

银笙点点头,因见天淑不在,便觉得奇怪。奚秋弦斜睨着她道:“人都走空了,放着神狱给别的门派乘虚而入吗?况且我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她。”

她无端红了脸,道:“她不是一直服侍你吗?”

“她能服侍我一辈子吗?”奚秋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道,“累了,你先出去吧。”

银笙不知自己怎又触怒了他,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径直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就一直没出来。午间的时候,天淼带着下人给她送来饭菜,她忙站起道:“你们可曾吃了?”

“还未,等你与少爷吃完后,我们再自己吃。”天淼始终是笑盈盈,见她好似还是不适应,便道,“少爷有许多菜是不吃的,所以不与别人一同用餐。”

“……知道了。”银笙想了想,又道,“他的伤真的好了吗?”

“他说好了便是好了,谁还敢去多问?”他一笑而过,早已了然在心的样子。

舟出巫峡后依旧沿水路前行,银笙告知了天淼大致方位,见沿途山水如画,便独自来到了船尾。

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到她生活多年的幽僻山林了……不知师傅得知奚秋弦的来意后会怎样……银笙抱着双膝坐在船栏边,默默望着滔滔流逝的江水。

夕阳渐渐西沉,远方天边一抹晚霞,如胭脂,如彩纱,江水也被印染上了绚丽之色,黛绿橙红交错不一。

船中央方向有一扇窗推开了。“在那坐着干什么?”有人在窗里淡淡问道。

银笙一愣,起身道:“这里风大,不会闷热。”

金色余晖中,她看到奚秋弦从窗口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却难得的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才道:“等我一会儿。”

“你要干什么?出来吗?”

“不行吗?”

“别出来了。”她也难得地坚定了一回,“我知道你伤还没有好,少走动。”

“……”他瞪了她一眼,“这船是我的,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那你乱走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银笙说罢,转身便离开了船尾。

奚秋弦见她已走,不由重重关上窗户。他原是坐在窗前,因膝伤未愈,并没有装着那双腿,便只好用手撑着回了床上。正坐在那发呆,忽又听得有人敲门,以为是天淼,便不耐烦道:“有事自己决定,别来问我。”

“……那我走了。”门外的人沮丧道。

听到她的声音,他愣了一下,继而坐直了身子。还没等他应答,屋门被人轻轻推开,银笙小心翼翼地探进来,望望他,道:“咦,你的屋子里也不热。”

“你懂不懂规矩?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进门了?”奚秋弦恼怒起来,随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腿上。

她背着双手贴着墙边溜进房间,站在门口呆呆望他。他轻咳一声,又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干什么又来找我?”

“怕你再随便乱走啊。”银笙又往前溜了一步,双手一直反背着。

“现在走不了,没有脚呢。”他冷哂着,抬起下颔,“别看,当心害怕。”

“不会的。”银笙倚着墙站着,屋内还未点灯,夕阳透过窗户斜斜射进,光线较为黯淡。她看到他的床边放着黑靴,靴筒上方露出一截青黑色的东西,似乎还有几道细细的带扣垂下。

银笙按捺着心里的畏惧,小心地走过去,望望那东西,又望望他因缺失而凹下去的地方。“是绑在腿上的吗?”她试探道。

“没那么简单。”奚秋弦倨傲道,“说了你也不懂。”

她被噎了一下,没再做声。他才又继而道:“你问这个干嘛?”

“要是装起来麻烦,你就先别装。我看上去好像会很痛的样子。”她小声道。

“那叫我一直坐在屋子里闷死不成?”他反诘道。

“闷的话……可以叫我……”她结结巴巴道。

奚秋弦睨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眼神,“你啊,还是算了,很是没趣,又不会给我解闷。”

“我带了这个来。”她这才从背后伸出手,原来是那个泥娃娃。

他愣了一下,终于又笑了起来,稚气未脱的样子。“你把我当孩子吗?”

“我就知道你看到后会笑的。”她抿着唇,也慢慢地笑了。

“天那么热,还盖着被子不觉得难受吗?”银笙趴在桌前问他。

他神色有些尴尬,道:“你刚才晚一些进来,我就穿好靴子了……”

她不经意地看看他的那双假腿,大着胆子道:“那露出来的为什么是青灰色的?用什么做的?”

“呃……外面铸着一层青铜,因为这次出来也许还有麻烦,这双适合打斗……”他竟难得也有局促时候,看看她,道,“在家时候穿的不是这样的……”

银笙点点头:“懂了。”

“你真的会懂?”他端正了神情,又扬眉。

“我不是真的蠢……”银笙心虚地说了声。

奚秋弦唇角浮起微笑,倚靠在床头,拿起枕边折扇扇了起来。她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你热的话就把被子拿掉吧,我不看你。”

“为什么不看?刚才还逞能说不会害怕!”他摇着扇子,哼了一声。

“我是怕你尴尬,这都不懂?”银笙憋着气道。

他一怔,泄气道:“真是直接。”

银笙别过身,他迟疑了一会儿,道:“算了,我不太热,就先盖着吧。”银笙蹙眉转回去,踌躇着道:“奚秋弦……你是不是,从小就……”

奚秋弦咳了一声,放下扇子,道:“你终于忍不住问了。”

银笙更觉自己多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见她额上有细细的汗,便笑着拿折扇给她扇着:“我都没心虚,你却急了。还记不记得你最初遇到我,我坐着马车在江边等天淼他们来接,当时正是从一个神医那归来。这人是我父亲的同门师弟,但为人冷僻清高,从不愿离开隐居的深谷,于是只有我去找他看病了。””

“是啊,那又怎么了?”

“就是他把我的脚给卸了去。”

“什,什么?!”银笙骇然。

“不是最近,好多年了。”奚秋弦忙劝慰道。

银笙忍不住看看他双膝以下空缺的地方,生气道:“为什么?他不是你师叔吗?怎会这样残忍?”

奚秋弦却淡淡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因为以前的腿脚生来没用,我娘觉得还是去掉方便,就请那神医给我斩去了。此后换上假的,倒也还可以站起走路。”

他说话的时候眼里虽还带着很浅很浅的忧悒,但脸上却始终是微笑。

“你娘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不心疼你吗?这岂不是要活活痛死?”银笙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当时昏过去了啊,醒来后自然是疼了许久。”他怔了一会儿,又微笑道,“其实现在已经对小时候的事淡忘了许多,母亲总归还是为我着想,才做了那样的决定。”

银笙虽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她默默想了一会儿,道:“如果是我,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腿脚被砍下来的,哪怕是可以装什么假的。”

奚秋弦望着她道:“你这样不成的,岂不知有句话叫做慈母多败儿?到了我母亲那个地步,只怕是即便心疼,也只能咬牙去做了。现在奚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其实已经是母亲的第五个孩子。”

“第五个?!那还有四个呢?”银笙惊讶道。

“有两个小产了,另有两个男孩都不满周岁便夭折了。”他垂下眼帘,“我是遗腹子,因此母亲只有将所有的期望都投在我身上了。”

银笙想到刚才他说的那些往事,心里始终沉甸甸的。奚秋弦见她不吭声了,便只好道:“早知这样,便随便编个谎话瞒过你,也不至于这样。”

“我才不想听什么谎话。”她失落道。

“正是正是,阿笙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不要老是说谎。”他笑意满满。

银笙一怔,红着脸道:“什么阿笙,谁让你这样叫了?”

“小气得紧,叫你一声都不让。”他叹着气,睨着她。

“你不是一直叫我银笙吗,为何忽然改了口?”她不乐意道。

“愿意改就改,还需要你答应不成?阿笙总比阿猫阿狗好听,大不了我喊阿笙,你不回应即可。”

“……你真是强词夺理。”

“被你看穿了。”他笑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