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含笑:“如此,贫尼便收下公主这个俗家弟子。”

“那么,为了贺公主与师太师徒之缘,奴婢今日多做两道斋菜罢。”素问挽袖迈进厨间,“高行已经把柴和米送过来了呢,足够用些时日了。还说回头告诉他们多送些过来,奴婢今日挖草药的时候,发现山里的小兽们都在储粮,看来是要下雪了。”

冉晴暖闻言沉吟道:“你还是去告诉他们一声,真若大雪封山,他们也须提前备好渡冬所需。”

“是,奴婢午后跑一趟。”

公主离府,公主卫队自然也要随行。她们住在庵堂,侍卫们则将距此不远的一座猎人屋稍加整修作为安身地,日夜守备庵堂周围,按时送来柴米油盐,甚是周全。

“你穿得过于单薄了,去时别忘加件外袍。”

“嘻嘻,奴婢是觉得今日阳光好,就穿少了一点。”

素心双手合十:“善哉,公主如此体恤属下,菩萨看在眼里,必予公主善报。”

她浅笑:“身在他乡,他们于弟子已然不是属下,而是家人,家人之间自是要彼此关顾。”

“如此心胸更是不易,公主有大心胸大气度,定得福泽深厚,富贵无边,美满姻缘,儿女双全。”

她一怔,笑道:“师父此话……”

“公主,属下连大候见!”庵门外,响起高亢响亮之声。

素问前去打开庵门,未曾开口已经被眼前阵势吓了一记:“这是什么?”

连大身后,六名侍卫各推一辆手推车,其上包裹累累,垒有一人多高。

“山下送来给公主的过冬之物。”

“谁送来的?难道是东则王?”说完这话,素问自己也不信,“一定是国后罢?”

连大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国后,但送来的那些人说自己是南连王府的人,奉主子的命令采办了诸多物资送来山上,还怕公主不收,放下东西就走了。”

“南连王么?”素问粉靥娇红。

冉晴暖姗姗走来,道:“雪中送炭的盛情我们自然要领。打开包裹,看是些什么,留下三成,其余归侍卫队。”

连大等人感激不尽:“谢公主!”

她身后,素问点头不已。

山脚下,正坐在过往茶摊上品咂廉价茶水的南连王见得几名侍卫回来,问:“送到了?”

“已经送到公主侍卫手上。”

“好,本王也算还了一个人情。”遂岸起身掸衣,忽尔一顿,“遂洪,你说本王这么做,会不会一不小心为那个律鄍减轻了一点罪孽?”

第041章 何妨多情(中)

遂洪咧了咧嘴:“也许。”

“也许?”遂岸浓眉直立,“你说也许?”

遂洪点头。

遂岸默思良久,倏尔拱手向天:“出云庵的菩萨,请您老人家擦亮法眼看明白,弟子这么做,只是为了还大云公主向我灾民捐献重金的恩情,与那个律鄍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若有天理循环因果报应,您还是要尽情施予律鄍,阿弥陀佛。”

遂洪忍笑。

与菩萨说完了话,遂岸一身轻松:“遂洪,把本王的马牵过来。”

一行人纵马扬鞭,绝尘而去。

这个简陋的茶摊后方有一处茂密松林。一刻钟前,有人行至山下,听到遥遥传来南连王的大呼小叫时,因不想与其多话,便避到了林中。此时,林中人确定南连王远去,缓缓走出松林。

“王爷。”贺兰刑牵着一匹驮满大小包裹的马跟在主子身后,“奴才这就把东西送上山么?”

“不必了。”律鄍冷冷道,“有了那么一份大礼,本王何须多此一举?”

贺兰刑释笑:“都来到山脚下,您不上山看一眼公主?”

“有这个必要么?”

“……”如果回答“有”,主子会有什么反应?

“走。”东则王惜字如金,走向系在林中的马匹。

贺兰刑抬眼向山上望了一眼,心中不胜感慨:其实,这位才貌双全的公主堪称王爷的良配,也绝对会成为一位贤德的王妃,错过了,着实可惜。

山上。

“连小手炉都有,南连王想得真是周到。”素问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盒子,摆弄着遂岸送来的诸多物什,脸儿红红,眸儿晶莹。

冉晴暖微哂:“你平日里料理三餐,内外洒扫,最需要护好双手,它归你了。”

素问紧着推辞:“这怎么行?公主的手才需要好生护着……”

冉晴暖伸出一双素手:“你为我调配的手膏最是好用,不但见不到一点疮斑,还越发好了不是?”

“公主天生丽质,十指自然是纤纤如玉。”素问言间,又打开一个盒子,先是一怔,继而噗哧一笑,“公主,您看这是什么?”

居然是一把紫檀琵琶,这也算渡冬物资么?冉晴暖抬眸得见,也忍俊不禁:“南连王有心了。”

素问将之小心翼翼地交与主子:“南连王怎么晓得您会弹琵琶?”

“许是听国后讲过。”冉晴暖左指带起,右手拂扫,室内顿起清音铮铮。

素问双手捧颊,目醉神迷:“公主弹琵琶的样子真是美得像一幅画,奴婢若是会画,一定要画下来。”

她莞尔:“倩儿也说过同样的话。”

素问小脸微暗,瞳仁忽又泛亮:“自从来到出云庵,许是脑子清静了,奴才突然想通了公主先前的吩咐。我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设法保护自己的周全。奴婢懂得医术,从这方面着手最是容易。”

她嫣然:“我先前不点透,是不想逼你利用医术做治病救人之外的事。”

“治病救人要紧,保护自己也至关重要,奴婢今日就采到了两类有用的药草,回头配制出来试试。”

她轻颔螓首:“国后对你的才华极为欣赏,总有一日会将你召进御医院做事,以你的才干,成为御医院院使也大有可能。”

素问一愕:“公主要赶奴婢走么?”

第042章 何妨多情(下)

冬季,终于到了。

较之于外界,山中的冬天更为寒冷。一场皑皑白雪之后,飞鸟尽,人踪灭,万籁俱寂,整座山仿佛都陷进了沉睡中。

黄昏时分,曾经荒芜了数年的出云庵,见得炊烟袅袅,灯火昏黄。

西厢房内,虽然有之前修葺完整的通火炕将整室蒸得暖意融融,素问仍举着被子在炭火鼎盛的火炉前一点点烘烤,为主子的暖眠之夜做着准备。

厚厚的棉帘一动,冉晴暖走了进来。

“公主?”素问好生意外,将被子放到旁边的长榻上,走上前帮主子卸下外氅,“奴婢以为您在内间睡着,这是去哪里了?”

“方才是小睡了一下,醒来后看见窗外的雪,给素心师父的房内送了棉被。”

素问掸去兜帽上的雪花,放在炉侧的椅架上烤着,道:“之前不是已经送了两条?而且奴婢还端了一盆炭火过去。”

冉晴暖嫣然:“素问真真做了雪中送炭的事呢。”

素问将煨在炉上的热茶倒一杯端给主子,叹道:“通火炕和炭炉都是因为国后和南连王的补给才有的,真不知过去每一年的冬日,师太住在那样一个被褥单薄又没有一丝火气的冰冷屋子里,如何捱过每一个冬夜?奴婢不懂得出家人苦行炼心之道,只晓得不管是什么人,住在冷屋里会冷,不吃饭会饿,生病不医会痛。”

冉晴暖一笑,坐到案前铺开一张素纸,蘸墨起笔。

“奴婢把灯挑亮一些。”素问拧开灯上的沙罩,挑出一截灯芯,转头看清主子手下所绘,“您在画画?”

“方才出门的时候,不经意见了庵堂一角的雪中红梅,一时起了兴致。”

“奴婢第一次见您画画呢。”

“我的画不及暖晴,她的竹子连向来教学严苛的父亲也赞不绝口。我惟有画梅的时候,还见得几分风骨。”偏首见身边丫头目不转睛,心中一动,“想学么?我教你。”

素问自指:“奴婢也能学会?”

“父亲说,画之入门,无非熟能生巧,没有什么难度,至于之后能达到怎样的高度,看得就是个人的境界。”她将笔递出,“长夜无聊,正愁无事,本公主不妨好为人师。”

素问惊喜万福:“谢谢公主,奴婢也有了一位师父!”

“徒儿免礼。”冉晴暖淡哂。素问心思缜密,亦敏感纤细。那日自己的随口一语,使她以为自己欲将她送离身边,闷闷不乐已有数日,此刻总算笑了出来。

“弟子该画什么,师父?”

“先画你最近见过的,莫管像与不像,只凭着手中笔将之描绘出来。”

“弟子刚刚也见了梅花,就先画梅如何?”

“好。”

“不,奴婢最常见公主,要画公主!”

“才一出手便是人像?”

“不可以么?”

“没什么不可以……”

山中冬夜,静谧安闲。

山中岁月,与世无争。

东厢房内,素心师太阖眸盘膝,耳听着飘逸飞转的盈盈笑语,满心温暖。

此时的冉晴暖,此刻的素问,铺开那张画纸,拿起那只画笔,只为怡心遣兴。她们中谁也不会想到,将来的某一日,一只笔、一幅画,改写了她们中一人的人生,打开了一扇从不曾希冀过的门,垫就了一条从不曾奢望过的路。

第043章 祸起萧墙(上)

三个月后。

沉睡了一个冬季的熙禾城,经历了新年喜庆的洗礼后,尽管枝头绿意尚微,已迎来了早春的些许气息,街上行走的行人不再抱头缩肩,铺面传出的吆喝声也不再瑟缩抖颤。

新年新气象,总是充满了各种崭新的希望。

只不过,当希望如果超过了本人所能承载的负荷时,便极易化身欲 望,演一出蛇欲吞象。

今日,律鄍受部下所邀,参与其子百日宴。举凡这种应酬场合,东则王多是避之不及,惟有今日他是欣然前往。

奉先将军元庆经他一手培植,战场上几度并肩作战浴血杀敌,生死之交无非如此。如今对方已成独挡一面的大将,且喜为人父,作为上峰,作为朋友,自是要献上一份祝福。

“王爷的光辉照亮了末将寒酸的府第,也给那个出生百天的生命增加了荣耀,末将替自己和他感谢王爷的光临。”律鄍是本地藩王,才一驾临,即被推至正位,奉先将军率众宾朋如众星捧月。

元庆来自大氏国西方部落,至今乡音难改,很难融入国君倡导的简言趋文借鉴汉学之风。律鄍对此也不介意,只是遗憾这个得力干将或许因此为升迁入熙桑城的道路增加了小小阻碍而已。

“元庆客气,我们是沙场上照看彼此身后的兄弟,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你的喜事等同于本王的喜事,你的喜酒,本王不喝不休。”律鄍也用西方部落的语言回之。

“说得好,末将的喜酒,王爷不喝不休,请!”

“请。”律鄍执起颇为西方部落特色的大觚,欣欣然呡入喉咙——

当年,父皇有左、右两位国后,母后是父皇的元配,是为左后,后父皇为联结南方大部落的势力,娶当地大部落酉长之女,立为右后。本想后位共享就能使后宫平衡,不想右后始终介意于自己形同偏房的设置,尤其在生下一子后,更对左后及左后二子生起杀心。

大哥律殊英武精干,自幼跟随父皇左右,最得器重,也深受朝臣拥戴,却在某一段时日事故频频,膳后呛血、晕厥落马、险中猎人之箭……继而他也在某日吐出一口鲜血。母后为保住一对儿子,除了反击,还收集天下剧毒放在酒中膳内,命他们每日嗅闻辩别。久之,他们兄弟轻易就能嗅出各样毒物的气味……

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也能用上。

“王爷,酒不好么?末将还以为您会重现军中时的豪迈风采,与末将等开怀畅饮。”元庆举着酒坛,等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很好,只是……”律鄍脸色凝重,“本王忽想起城西酒坊失火之事。”

元庆大笑:“现在是享用美酒和美人的时候,王爷不要让乌云遮挡了眼睛。”

他置下酒觚,摇头:“本王毕竟是此地的藩王,城西酒坊失火将方圆三里内的民居焚毁,死伤数十人,本王焉能不理?令郎的这杯百日酒,本王改日定当补上,先走一步。”

他起身,大踏步直向外走。

元庆想拦,却没有充足借口,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宴厅,走向栓在栓马桩上的坐骑。

“就这么放他走了么?”有属下压声问。

元庆恨声:“你们谁有把握把他擒住?”

第044章 祸起萧墙(下)

诸属下面面相觑。

“不过,那酒他不是已经喝了一口?就算效力不及一整杯下去,总是有一点罢?”有属下道。

有属下摇头:“你看他步子迈得刚劲有力,上马的动作也干净利落,显然那点药对他不起作……”

“不,不对!”元庆神色一厉,“刚刚他离开的时候,对本将军说得是大氏官话!”

“诶?”官话、土话有什么分别么?

“本将军因为这口西方部落的乡音,曾经被那些国都子弟嘲笑,东则王撞见后,就用乡音和我攀谈。从那时起,他和本将军从来不用大氏国官话说话。”

“那……”有属下不解,“保不齐这次他就忘了,不是什么大不了……”

元庆回首痛斥:“滚开,你当东则王是什么人?他能忘……不,不对,城西从来没有什么酒坊!他发觉了,快追!”

一出奉先将军府,律鄍当即扬鞭疾驰。

“王爷,您怎么了?”随行侍卫见主子手掩胸口,马上身形也不如平常稳健,问。

他挥手:“走,趁着封城前出城!”

元庆重兵在握,如今纵使回到东则王府,也只是令府中三百余的侍卫成为那些铁甲重兵长矛下的祭品。惟今之计,先出城,而后赶往国都……唔!

仅是一口,便如此剧烈,那酒中放得是怎样的剧毒?如果对方不是自己全副信赖的爱将,在酒液进嘴之前,他便当察觉,如今只希望在毒发前走出熙禾地界。

有侍卫听见后方动静,回头看去:“王爷,后面那些人难道是来追赶王爷的?”

“对。”那个元庆,如此想置自己于死地么?“是追兵,赶快出城!”城门在望,出城后有林有山,便于躲藏。

“来不及了!”有侍卫打马回转,“属下去阻挡,王爷先走!”

他一怔。

“王爷快走!”另有侍卫挥鞭击在他的马股上,“属下等替你挡住追兵!”

他跨下马扬蹄狂奔,直穿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