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干笑一声:“东则王不必夸奖,别忘了事情落定后付上医资就够了。”

“这是自然。”他自诩还不是一个恩将仇报之流,继而脸色陡厉,“卫随,带本王的腰牌,速往国都!”

卫随接了腰牌尚待转身,听得身后道:“卫统领下山的时候还是小心些罢,已经过了两日,通往国都的各条要道应该早已不是畅通无阻。”

“多谢公主提醒。”前者向冉晴暖揖首,再向主子辞行,“属下告退。”

东则王颔首:“公主所虑有理,元庆必然想到本王会往国都求援,你小心隐藏行踪。”带去将军府的十余侍卫,仅剩卫随一人生还,那个元庆欠了自己一大笔血债呢。

果不其然。

夜间,卫随去而复返,道:“各条路上都有重兵马守,还举着王爷和属下的画像严查过往行人,属下惟恐打草惊蛇,只有先回来再想办法。”

律鄍忖了忖,目光望向坐在火前捧卷闲读的女子:“公主认为当下该怎么做?”

冉晴暖一怔,旋即掀眉淡哂:“东则王在问我么?”

律鄍点头:“对,本王在问公主。”

第049章 岂曰无衣(上)

冉晴暖浅哂:“虽然高行、连大是生面孔,我也不介意借阁下一用,但他们无论是面貌还是口音,一看即知是中原人氏,太容易使对方想到我这个大云公主。”

“是了。”律鄍默思须臾,对下属道,“你今今姑且好生歇着,明日再下山打探。”

卫随应声退下。

“东则王爷。”素问忍耐不住,“那个元庆和阁下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律鄍目光一闪:“本王不记得有。”

素问咋舌:“没有深仇大恨,用蚀心草也太激烈了点。连鹤顶红、鸩鸟羽也要比它来得仁慈,至少死者还可留个全尸,不像蚀心草,中者五脏六腑一点一点被侵蚀不说,还向外腐坏,一日之后,从内到外烂成一团血泥。”

如此歹毒么?律鄍淡哂:“或许本王在不自知的时候开罪了他也说不定。”

素问连连点头:“有可能,阁下不就开罪了我们家公主?只是我们家公主是位宽宏大度的好人。”

呃。冉晴暖惟有置若罔闻。

“的确如此,倘使秀丽公主不是一位不计前嫌的慈悲之人,本王此刻该如素问姑娘所说的化成一团血泥了罢。”律鄍道。

素问抿了抿嘴儿,不再言语: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再紧追不放很没意思不是?

“高统领。”卫随盘膝于草垫上,向不远处的高行拱手,“我知道之前你在府里时,府中侍卫曾经对公主的侍卫队做了很多不妥当的事。我无心为他们做辩解,但他们的确只是一心认为公主做了对不起王爷的事,便自作主张的要为王爷出这口气而已。”

“忠心可嘉,佩服佩服。”高行懒乜一眼,诚意寥寥道。

“是呢。”卫随眉目沉痛,“所以两日前,他们中已有人为保护王爷死在了元庆刀下。”

高行一愣,继而收敛了脸上轻慢,抱拳:“对不住,我不该对死者不敬。”

卫随苦笑:“左右他们也听不到了。”

“卫统领大可不必如此。”冉晴暖放下书卷,“痛失同袍,何须强忍悲伤?他们死得壮烈,难得不值得你痛哭一场?”

卫随当即窒语,跳跃的火光打进眼内,映出隐隐光点。

冉晴暖起身,来到山洞一角的以石垒就的石桌前,从紫绒包裹内取出紫檀琵琶,回到火前就座,手拨弦鸣,低吟浅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卫随一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卫随蓦地跳起,旋身冲向洞外,稍顷,山中的夜风吹来一个男人的压抑哭声。

律鄍双睑低覆,面若凝铁。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高行拿起一根木柴敲击在面前的青石上,低沉和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洞外的哭声骤然溃堤,恸若河中急流。

其他侍卫皆就地取材,击石和歌:“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冉晴暖拔弦震鸣,回应诸男子沉哑浑厚的歌声。

律鄍看着她。

如此体察入微,如此善解人意,这个女子又让他看到了崭新的一面。这本来是一个冰冷的夜晚,却因她的琴、她的歌而暖,就如她的名。

明日注定不同。

第050章 岂曰无衣(下)

明日是不同了。

天光未亮,各自出去打探的卫随、高行几乎同时归来,带回同条讯息。

“公主,那些人带走了素心师太!”

“王爷,元庆把出云庵里的住持抓起来了!”

冉晴暖蓦地立起:“什么时候的事?”

“属下下山的时候,看见了贴在城门的告示。虽然大氏国的文字看得有些吃力,但属下认得素心、出云庵几个字,于是返回出云庵,看到里面被翻得一片狼藉,素心师太也不见了。”高行道。

“告示上说,奉先将军为了悟道,请出云庵住持进将军府,并力邀参佛多时的大云公主共聆佛法,明日日落前若不见公主出现,将不胜遗憾。”卫随道。

律鄍冷嗤:“那个元庆也会用大氏国官话发布布诰么?”

“公主,您做什么?”那边,素问惊问。

冉晴暖径自系上一件素色披风:“去换回素心师父。”

“不行!”诸人几乎异口同声。

律鄍蹙眉道:“你连对方为什么逼你出去的目的还不明白,就想以身犯险?”

“奴婢这次赞成东则王的话。”素问道,“那个叛将能用蚀心草来害人,就知道不是善类,您金枝玉叶,怎么能接近那等下作胚子? ”

“难道元庆想从公主嘴里逼问王爷的下落?”卫随问道。

“救东则王的事,我们并没有告诉素心师父,是而她不晓得阁下行踪。”冉晴暖回眸,“我也会努力不去透露,不过,为策万全,在我离开后,阁下还是转移安身处罢。若使对方动用酷刑,我只怕自己招架不住。”

素问面目变色:“请公主不要用如此平静的表情说那样可怕的话,奴婢绝不让您去!”

“我和素心师傅有师徒之缘……”

“什么师徒之缘?”律鄍闪身挡在她身前,“元庆生性好 色,你可知落在他手中的下场?”

冉晴暖浅哂:“东则王,这是本公主自己的事,与阁下无……”关?

素问抱住主子软滑下的身子,扶她进了防雨布搭成的隔帐内,卸去披风,平躺棉毯,覆上棉被,再喂下一粒安眠散,道:“高行、连大,看好公主。”

“你这是……”高行打量着走出帐子的她将披风系在自己身上。

素问打开药箱,搜罗了些小巧物什放进袖中暗袋,道:“我们都了解公主的性子,她说去,就一定要去,况且我们也不能置师太于不顾。现在我冒充公主换下师太,你们保护公主。必要时候,如方才那般用针刺公主的耳门穴。”

高行眦目:“可你不就……”

“人家东则王的部下为了主子出生忘死,难道我们就会差了么?”素问整理衣襟,端正鬓发,昂首一笑,“怎么样,还像一位公主么?”言讫,转身而去。

高行等人无法阻拦,一拳击中石壁:“我们一群大男人,竟让一个女人犯险?”

卫随也心有同感:“王爷,怎么办?”

“这样东西,本王一直不想用,一直想让那人终生欠我。”律鄍拧眉,从怀内取出一枚银质圆牌,其上一只仰首狺叫荒原之狼呼之欲出,“卫随,拿着它骑本王的马直向北地的突司部落,看见第一个人时,举此物问老狼主在哪里。见到他,就说本王借兵五万!”

第051章 别出机杼(上)

两个时辰后。

冉晴暖醒来,抚着仍然些微痛感的左耳,将前因后果稍加串联,即刻有所了然:“素问在何处?”

“公主。”高行在帐外回声,“您需要什么?”

“素问果然替本公主去将军府了?”

高行迟讷应是。

“她是不是还嘱咐了如若本公主醒来一定要去,你们该如何阻拦?”

高行点头。

冉晴暖叹息:“你们可想过,倘若她暴露了身份……”

“你那个丫头处事精明,反应机敏,又在你身边多年,不会那么容易暴露身份,只是……”危险得并不仅仅是暴露身份这一点。可若说元庆这么做是为了从公主口中得到自己的消息或是得到美貌的大云公主,又有哪里不对。律鄍思忖再三,“公主还是不要浪费了她对你的忠心。”

冉晴暖未予应辞,径自走出帐来,坐在火前冥思。

这位大云公主深得其身边人的爱戴。律鄍想。

那些侍卫和她说话时,都是眉眼半低,身形略矮,恭敬之态彰显无遗。即使居住山洞,仍为公主辟出单独寝地,有隔离的帐子,也有铺在草毯之上的棉毯,与自己身下只有一堆干草的情形显然不是一个等级。居住山中多日,仍严守主仆分际,无论是来自大云礼法的教化,还是她自身风范所致,皆值得称道。

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子。

“公主,您喝杯水罢。”连大将新鲜的泉水烧开,呈到主子近前,“如果您实在担心素问姑娘,属下等这就杀进将军府……”

“来人了。”律鄍道。

“师太!”高行大喜,箭步迎了过去,“您从将军府回来了?”

来者正是素心师太。她向每人合十为礼,道:“贫尼有劳各位挂心了。”

冉晴暖姗姗上前:“师父,您还好么?”

“贫尼一切都好。”素心握住她的手,“贫尼知道你在担心素问,所以离开将军府后未回出云庵,直接来到这里。”

律鄍眉峰一扬。

“这位施主是在担心有人尾随在贫尼身后么?”素心目光扫来,“尽请放心,贫尼对这山中路极为熟悉,就算是有人跟来,也早已迷失在山中。”

律鄍不置可否。

“师父,请坐到这边。”冉晴扶着素心师太在自己的棉蒲团上坐下,再将方才连行端来的水递来,“您见过素问罢?她如何了?”

素心啜过一口,颔首:“素问姑娘见了我,张口以本公主自称,贫尼便晓得她替公主而来,后听她对奉先将军说自己早已与东则王形同陌路,并不知他下落,避进深山也是怕受搜山人的滋扰。那奉先将军闻声大笑,说这是整个熙禾城连老鼠也知道的事,找公主出来,不是为了找到东则王,而是想娶公主为妻。”

冉晴暖微愕。

“那个淫 贼!”高行拔剑。

冉晴暖摇首:“听师父讲完。”

“那将军说自己与不知道怜香惜玉的东则王不同,他愿善待公主,只要公主修书给大云皇上,在他与律氏正式宣战后支持他成为大氏国君,大云公主即为国后。”

这便是醉翁之意么?“素问怎么说?”

“满口答应,并为修书托贫尼回山为她取镌有‘秀丽公主’字样的御赐金印。”

她会心一笑:“好聪明的丫头。”

第052章 别出机杼(下)

素问请素心师太回山取公主金印,一则使师丈得以离开将军府,二则为自己争取时间虚与委蛇。

冉晴暖为那个丫头的从容沉着喝彩之际,更想早一日将她出虎口。

她半抱琵琶,坐在洞前的树下,苦思多时。

“公主,属下听到东则王已经命卫随搬兵,一旦攻城开始,属下也一并前往,定然把素问带回您的身边。”高行看主子面色不宁,道。

“这倒是个好消息。”她面色稍霁,“记得,有千军万马为东则王平定叛乱,你们的职责只是将素问平安救回。”

“属下明白。”

稍作思度,她问:“你可晓得东则王搬得是哪里的救兵?”

“属下听着是突司部落老狼主之类。”高行答。

“卫随出得去么?”

“是在北边,与国都是相反方向,估计要容易一点。”

她轻颔螓首:“但愿如此。长古山以北是长古沙漠,西边……嗯?”她微怔,“你还记得么?俨翠上一次上山来送新年贺礼时,曾说过什么?”

高行粗眉紧锁:“那个女人那么多话,属下想替公主记,都不知记哪一句。”

她无暇追究这位侍卫统领语中的异样,沉吟道:“因为素问提到了南连王的雪中送炭,俨翠也顺势说国后抓住南连王一个短处,逼他在年后的三月为国君训练新军……”

“属下记起来了!”高行豁然开朗,“地点就在离长古山西边两百多里的无芒山内,现在正是三月,不就是南连王训练新军的时候?”

她沉吟:“你认为如果收到我们的求援,南连王可会出手?”

“自然。且不说南连王知恩图报,单凭元庆犯上作乱的行止,他身为大氏国的王爷,也不能袖手旁观。”高行精神抖擞,“属下这就去向南连王报信。”

她叹息:“无论元庆晓不晓得南连王的所在,都会在四遭布岗,这些侍卫中也只有你懂得几句西漠话,就扮成附近居民前往,若实在走不过去,莫要硬闯。”

“公主尽请放心,属下绝不鲁莽行事。”

稍作准备,高行乔装启程。

其时,律鄍才吃下素问留下的解毒丸,正在阖眸盘膝,以内力将药力送至四肢百骸,无暇分神。

入夜时分,卫随返回山洞。

“王爷……”他望着主子,欲言又止。

律鄍眉峰一抬:“难道老狼主不肯借兵?”

“倒不是不肯。”卫随嚅嚅道,“可是,老狼主恰好和元庆死去的父亲是喝过滴血酒的生死安答。”

律鄍冷笑:“那么,本王要感谢他没有帮助元庆诛杀本王么?”

“不,不是,老狼主不想违背当初对王爷的许诺,但他只答应借您一万,是成是败看王爷自己的本事,而且他说这一次并不算还上王爷的恩情,这块令牌依然放在王爷这里,您什么时候想,仍然可以向他开口。”卫随言间,将银牌双手奉还主子。

律鄍淡嗤,收回那枚物什,道:“一万就一万,他什么时候可以给?”

“那一万兵丁正在趁夜赶来,估计两日后就到长古山北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