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连王的马踏出城门,向左行去,那里有一片空旷的场地便于兵马集结。

右边,冉晴暖在侍卫簇拥下乘马而至。

“公主,属下打听清楚,奉先将军府就在前方那条街上。”连大手牵马缰,回首望着神色怔忡的主子,“高行也定然已经赶到到了将军府,说不定这时已经接到了素问姑娘。”

冉晴暖强颜一笑:“但愿如此。”

混战刚刚结束,街上仍有诸多将士滞留未去,王府侍卫会同当地官府的捕快上街维持秩序,不使兵丁趁乱扰民,还有偷偷出来观望情势的百姓掺杂其内,故而熙攘难行,一刻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公主,您在里面等着,属下进府找人。”连行将马停在奉先将军府的对面,后方是间空无一人的布匹铺子,想来店主应该是惧怕战乱,连店门也没来得及关闭便逃了开去。

冉晴暖明白自己若是跟着只会成为诸人的拖累,遂点头:“你们前后都要翻遍,尤其客房,如若能遇上府中的丫鬟嬷嬷,就向他们打听大云公主的去处。”

连行重重颔首:“属下一定找到素问姑娘!”

两名侍卫留下保护主子,其余侍卫随连行进府寻人。

冉晴暖忧心如焚,无法安坐,在铺子内来回走动,不经意间掀开与里间相隔的门帘,却被入眼的情景骇得掩口抽息,颤声:“来人。”

“公主!”站立门前的两名侍卫当即闪身而入,护在主子前后。

她指向里间:“你们看看,那个人是生是死。”

一名侍卫应命,迈进室内半蹲下身,伸手将一具趴卧其内半身血色的身躯翻了过来,陡发惊叫:“素问姑娘?”

“素问?”冉晴暖疾步过去,俯下身子,看清了那张苍白的小脸,“果然是素问,这……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还是……”

“公主莫急,属下试过素问姑娘的鼻息,还有气息。”侍卫劝道。

她触了触素问的胸口,吩咐:“快,去找大夫,找药铺。”

“嘤~”一声微弱的呻 吟,“公主?”

“素问。”她低下螓首,含泪而笑,“是我。”

素问灰白的唇泛开一个虚弱的笑靥:“真好,公主来救奴婢了。”

“对,我来救你,接你回去。”她抚开粘在她颊侧的乱发,柔声道,“不要说话,我这就找大夫医你。”

素问轻微摇首:“奴婢逃出将军府时被一刀砍在背上,因看见这铺子里有布匹,就躲了进来,勉强上了药,勉强用布包住了,公主只要替奴婢上药包扎就好。奴婢方才只是累得睡着了,不碍事的。”

她拭去唇边泪,哽咽泛笑:“好,我替你上药,替你包扎。”

第059章 挚泪情伤(上)

身旁侍卫看了看素问面色,低声道:“公主,属下认为还是将素问姑娘送医最好。”

冉晴暖微微迟疑。

侍卫压着声:“素问姑娘的眼神有些涣散,情形并不像她自己说得那样好。”

她感觉到了扶住素问背上的左手上粘腻,心中一惊,掀眸望向这位洞察明细的侍卫:“你是叫赵保可对?应该有法子召集高行、连大回来罢?”

后者点头,走到门外跳上房顶,对空打了三记口哨,两长一短,旨在召集。

高行、连大及余众很快出现。

“高行,带两人分头去找一家有大夫坐堂的药铺。连大,带一人回山上取素问的药箱,在她寝处的榻橱内有一个密间,里面有她炼成的所有药,无论什么全部拿过来。回城后就到这条街上,此处会有人你们。”

二人应声,率人分头行动。

“冯保,你们将这铺子里的白布用热水煮一遍,晾干待用。”她再度吩咐。

“是!”

不一时,高行用轻功返回,道:“公主,属下找到了!”

冉晴暖将怀中丫头递给他:“小心,她的伤是在背上。”

然而,及至将素问交了出去,她才发现自己身上那袭素色衣裙已经被血色染红半边,心臆倏然抽紧,踬足摔坐地上。

“公主?”侍卫想扶又不敢。

“不要管我。”她面色苍白,难抑低泣,“流了这么多的血,快点……”

“公主,药铺就在向南拐角处的青善堂,属下先走一步!”高行不敢停留,以轻功疾速前往。

她点头,落下珠泪纷纷。

律鄍闻讯赶来时,正好见她秀眉紧颦,无声垂泪。

这位大云公主,洞房遭遇冷落,坦然接受现状;受府中老奴们的苛待,不曾悲伤慌乱;面临乱兵搜山,亦是从容铺排;听闻师太被掳,即刻披衣相救。她甚至在那样匆促的时间内,请来了南连王。无论何时,她都是柔雅娴静,仿佛这世上任何事都不足以惊动她悠远清淡的心灵……此刻,却哭得如此哀伤。

“起来罢。”他向她伸出手。

她持帕拭泪,抬手扶住身旁桌腿,缓缓站起身来:“东则王怎么来了?”

律鄍收回空无一物的掌心:“有侍卫说在街上看到了你们的身影,本王想你定然是到此寻找素问。”

“素问在前方的青善堂内就医。”她姗姗就步,“恕秀丽失陪。”

他趋步于后:“素问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也担心她的安危。”

“那么,请王爷将全熙禾城最好的大夫请来。”她淡道。

东则王示意身后侍卫:“速将从御医院退下的木先生及十代名医兆千金二位请到青善堂!”

有了东则王的命令,两位杏林高手前后脚抵达,将那个对着一张血背手足无措的坐堂大夫替而代之。

兆千金拿出独门药酒清洗伤口同时,命随行弟子以火炙针准备缝合。

木先生为患者切脉相、看瞳色,思量内服药方。

冉晴暖退至角落,若非这两位到得快速,方才她便要推开庸医,为素问洗背上药。

“这位姑娘可服过什么药么?失血至此竟然还能保持这等精气。”木先生好生诧异。

冉晴暖惊喜交加:“她也是个出色的医者,许是在晕倒前为自己服过补血的药丸。”

第060章 挚泪情伤(下)

“不止如此。”清洗完伤口的兆千金边洗手边道,“这位姑娘还为自己涂过上好的止血药,是而除了被刀砍中当下流出的血,没有继续失血。若非如此,照如此惊人的伤口,此刻肯定血流不止,她也早就香消玉殒。这止血药的成分极为独特,待姑娘醒来后,老夫还要好生请教。”

信女谢菩萨。冉晴暖双手合十,向长古山方向默念。

“不过,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娘,背上怕要留下一道疤痕了。”兆千金又惋惜道。

“不打紧。”说这话的,是忽然醒来的素问,“我会为自己调配去痕膏。”

冉晴暖闻声展颜:“素问醒了么?”

“嗯,药酒好猛。”素问弱声道。

“你醒来得真不是时候。”兆千金手举银针,“老夫正要为你缝上伤处,虽然老夫在伤处四遭洒上了独门密制的麻醉散使你不必受痛,但一针一线在皮肉间的来回,就要清楚感受了。”

素问吓得紧闭双眸:“我一直在睡,什么也没有听见!”

冉晴暖失笑,走上前握住她双手:“我唱歌给你听可好?”

素问先喜后怕:“公主的歌那么好听,万一大夫听得太入迷,多缝几针怎么办?”

兆千金吹胡子瞪眼:“你这小姑娘也太低估老夫!”

冉晴暖浅哂,柔声缓缓:“这个时候,素问不如想一想你那幅尚未完成的画,庵门前即将开放的花,在枝叶间跳跃的松鼠,到溪边喝水的小鹿,还有那只近来每早都要站在我们窗前鸣啭的黄莺……”

“小鸟在唱歌,奴婢睡着了~”素问咕咕哝哝,竟然再度睡去。

正在缝合的兆千金一怔:“难道姑娘懂得催眠之术?”

冉晴暖啼笑皆非:“她受了重伤,体力当然不济,因为药酒清洗伤口时一时痛醒,我低声说话,权且当做催眠曲而已。”

木先生开好了药方,交给门外的弟子去抓药,回来道:“老夫活到今日,在宫中待了半生,还是首次见到姑娘这样的主子,尤其还是一位公主。”

冉晴暖笑而不语。

“这做奴才做下人的,若不能遇上一位好主子,就真真可怜了。”木先生想起往昔宫中所见,感慨万端。

兆千金气哼:“你也别说得太绝对,世上奴才谋害主子的也不少,有时主子越对奴才好,奴才就越觉得主子欠了他,有一天还要被他咬上一口。不然,老夫的那个管事怎么会卷了老夫的半生家财跑了?”

里间的谈话,尽数传到了坐在外间的律鄍耳中,因为听见冉晴暖对素问的轻呵细哄,唇角溢出笑意,又在兆千金的语声中淡淡湮没。

“那一战,本将军和你立了同等的战功,为什么你被封了东则王,而我只是晋升三阶,到现在才熬到一个将军?”一个时辰前,在王府的审讯堂内,元庆如是嘶吼。

律鄍无法给他答案。

他曾经以为元庆一直自豪于不赖祖上萌荫即创下事业的才干,但对方视那些为辛苦挣扎向上攀爬的耻辱标记。

奉先将军痛恨的不是权贵,而是权贵不是自己,所以伸手去拿,欲改写历史。

那么,内室的那个软语如莺的女子呢?她可曾恨过自己的皇族出身?可曾怨过这桩身不由己的婚姻?

第061章 何去何从(上)

冉晴暖命侍卫们煮好晾干的白布,在素问正式清醒后派上了用场。

素问对两位神医国手的医术没有任何怀疑,但女子爱美,总是想在痊愈同时,也能使肌肤洁净如初,是而稍有精力,就为自己调配了一味抚痕养肤膏,将膏体刷在偌大白布上,整面绑敷于后背,即使因此行动更加不便。

冉晴暖也很乐于为此提供帮助。

为了美丽,女子总是可以乐此不疲。

“公主,桃花开了。”才换过一次新药,素问趴匍榻上,指着外间道。

冉晴暖为她覆好被子,回眸望去。

可不是?圆窗之外,晴空之下,一簇桃花探过矮墙,笑问春风。

“一簇桃花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素问吟罢,吃吃一笑,“奴婢也懂得应景吟诗了呢,果然跟着公主久了的缘故。”

冉晴暖凭窗嫣然:“那边的杏花也要开了。”

小院西角,一树杏花含苞欲放,红意粲然,满枝葳蕤。

素问噘嘴:“杏花未开时是红,盛开时为白,相比桃花就失了一些贯彻始终的可爱。不过,有诗云‘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也别有风致就是了。 ”

“这是怎么了?”她微讶,“素问今日以往谈起花朵树木时,无外是根可入药、叶可捣烂外敷、果仁微苦性甘之类。今日为何恁多感触?”

素问也有同感:“之前听人说人在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后,性情就会有所不同,或许当真如此。奴婢自醒来,看那些花草竟与往时不一样了。”

冉晴暖走回榻前,端起晾了片刻的药碗,舀起一杓药汤,稍试温度,递到她唇边:“服过药后,你若不想睡,我扶你到外面走走。”

素问一口呡尽,点头:“这是若在山上就好了,定然是嫣紫姹红美不胜收。”

“山上气寒,你的伤势若不好完全,断然不能回去。但,也无须遗憾,不是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

“那我们在这边陪着春天走尽,回到山中再去迎接春天,对不对?”素问笑若春花。

冉晴暖稍感欣慰:昔日父亲经历过一场生死之灾后,即变得落寞寡欢,再无从前月下咏歌、水前赋诗的意气风发。幸好,素问的改变,是变得生动开朗,变得更能捉住生命中的情趣。

“这个院子真是贺兰管事找得么?”

服药后,她们来到院中,坐在爬满新绿长藤的花架下,素问环视周遭,很难把这个恬淡清新的小院与那位高肩阔背满脸虬髯的贺兰管事想到一处。

冉清暖颔首:“其实,这原是那家布铺掌柜的别院。那日,我们用了他恁多的布匹,自要派人守着结算布资,后贺兰管事派家丁接了这桩活计,等来布铺的掌柜,也为我们寻好了暂时的落脚处。不过,布铺掌柜回中原探亲的娘子即将归来,我们在此住不了太久。”

素问苦脸:“好可惜,奴婢很喜欢这个院子呢。”

“如果有处院落布置得和此处一模一样,不知素问姑娘可愿移驾休养?”恰巧走进院中的人笑问。

冉轻暖淡哂:“贺兰管事又要旧话重提么?”

来者长揖到底:“王爷是诚心邀公主和素问姑娘搬回府中。”

第062章 何去何从(下)

“真的假的?”素问斜眸睇去,“既然是你们的王爷诚心相邀,为什么来得是你?”

贺兰刑一笑:“如果素问姑娘希望王爷亲自相邀,我回去禀报王爷就是。”

“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素问轻嗤,“我们公主答应,奴婢自然遵从,但是,如果贵王爷没有亲自来请,我们万万不会让公主重回那个水深火热之地。”

水深火热?贺兰刑笑得真真尴尬:堂堂东则王府在人家眼中竟是如此不堪呐。

“你不宜动气,回房休息罢。”冉晴暖扶起素问径自离开。

贺兰刑好生没趣,姑且回府交差。

“还是不肯?”

“是。”贺兰刑面对书案后的主子,叹气,“奴才特意叫那布铺掌柜把妻儿接回来好有理由把院子收回,公主便派侍卫四下寻房。奴才派丫头前去伺候,半天便被公主给打发回来。公主从外面找了一个妇人做些粗活,其它都是亲力亲为。”

律鄍淡哂:“好有骨气的大云公主。你可和她说过素心师太的事?”

“上一回就说了。公主听到王爷将素心师太接进王府庵堂做住持后,只说一句‘也好,师父总算老有所依’。”

律鄍攒眉不语。

贺兰刑寻思再三,道:“王爷,奴才想说句实话。”

“哦?”律鄍挑眉,“你和本王还有不说实话的时候?”

贺兰刑讪讪一笑:“奴才也是懂得察颜观色不是?”

律鄍点头:“这是句实话,还有么?”

“奴才觉得,素问说得是气话不假,可也不是没有道理。总归来说,先前是咱们对不起公主,把人家主仆逼到了山上去住。如今公主救了王爷,还请来南连王一天就帮着夺回熙禾城,王爷您就当是为了感谢熙禾城的恩人和自己的救命恩人,亲自去接公主回来也是理所应当。这不仅是给公主看的,也是给整个府里人甚至整个熙禾城人看的,公主需要这份场面。”

律鄍沉吟道:“你认为本王不去,只是因为放不下架子?”

“嗯?”难道不是?

“你出面相请,公主拒绝,你还可以去第二次、第三次,最后还有本王。如果本王一开始便去了,岂不是没有了退路?”

“王爷说得是。”王爷为自己找得一套好说辞。

“本王去之前,还需要你多跑两回,你去得多了,公主才会心软,届时本王出面,即是水到渠成。”

鉴于主子这般鞭辟入里的剖析,第二天,贺兰刑再去小院碰钉子。

这次他特意挑在素问服药后的小憩时间到来,向门前的侍卫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院门,果然见得秀丽公主一人坐在花架之下抚弄琵琶,一袭素淡衣裙,清雅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