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管事每日奔波,好辛苦。”眼尾瞥见地上人影,正在倾耳校对琴音的冉晴暖淡道。

贺兰刑施礼:“公主见笑,奴才今日想和公主说几句心里话。”

“本公主竟不晓得自己可以被贺兰管事推心置腹。”

天下做主子的都不好伺候,皇家人更是个中高手。他笑:“公主不想回府,奴才很明白。但公主总须为自己和您身边人的将来着想。他们如今血气方刚,跟着公主餐风露宿不甚要紧,可人总有老的那天,到时他们到哪里安身?”

第063章 狭路相逢(上)

冉晴暖眉尖一动。

贺兰刑偷眼观察着公主面色,自知切中肯綮,遂再接再厉:“而且,素问姑娘现在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就算她自己是位好大夫,但没有好药也不成不是?熙禾城里还有比东则王府更能找到好药的地方么?王爷为了便于素问姑娘休养,特地将最安静清雅的明秀苑重新休整,满院的花现在开得正好,公主一定喜欢。”

冉晴暖默然稍久,道:“本公主晓得贺兰管事的苦心,今日先请回去,容本公主好好想想。”

王爷,奴才的戏份到此结束,接下为您该出马的时候到了。贺兰刑施礼作别,施施然离去。

冉晴暖怀抱琵琶,仰望着万里晴空下那一簇无主桃花。

她知道的,贺兰刑固然是个说客,说得却尽是事实。

不管发生过什么,自己仍然是那个前来异国和亲的秀丽公主,除非有一日得到来自大云天子的恩赐,得以归国养老,否则素问、高行、连大他们就要随自己在这里老去。他们是秀丽公主嫁妆的一部分,早已从大云国民的户籍中除名,不得皇恩,不得回归。即使由她放他们回到故国,他们也将隐姓埋名苟活一生。

终是要为他们安排一个去处。

“公主,您盯着那桃花看了多时,要不要属下替您折下来?”高行在身后问。

“不必了,任它无主的开着罢。”

容她想想,好生想想。

但,她未能想上太久。

三日后,东则王身披五色彩锦制成的藩王礼服,头束紫金攒珠抹额,亲自登门迎接公主归府。

按大氏国风俗,王妃出入需乘坐以五色宝石雕饰而成的孔雀香车。此刻,这辆香车就跟在律鄍的马后,在府中仪卫与侍女们高举的各色旗、幡、伞、扇的簇拥中,愈发瑰丽流彩。

“现在,整个熙禾城的人都知道是公主请来了救兵,也只有你才当得起他们心中东则王妃。”站在门前,当着后方围观民众,律鄍高声道,“请随本王回府罢,公主。本王过去有诸多亏欠公主之处,从此定然好生偿还。”

冉晴暖想,给她东则王妃的名分,是东则王报答恩人的方式。而她也没有爱上他,彼此无须负气矫情。

但愿,从此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请东则王里面说话。”她道。

待东则王进得小厅内,她飘然福礼。

“这是……”律鄍挑眉。

她美目清明无垢,道:“本公主想得到王爷的两个承诺。”

“但说无妨。”

“第一,这一次回府,本公主的丫鬟、侍卫须同王府内其他同阶受同等对待,不必比他们好,自然也不能比他们坏,不得发生任何借故欺凌、排挤恶行,否则本公主有权发落。”

“这是自然。”

“第二,无论王爷将来有多少妻妾,都须叫本公主一声‘东则王妃’,不得逾越。”

“公主乃东则王府的当家主母,一切内务皆有处置大权。”

这倒不必。她淡哂:“多谢东则王。”

律鄍引臂:“公主现在可以登车了么?”

秀丽公主荣耀回归。

如此一来,府内自有人心惊胆战惴惴不宁。

“麻嬷嬷,您说那个公主用这么大阵仗回来,咱们该怎么办?”有嬷嬷揣着满腹的忧忡请教惟一的救星。

第064章 狭路相逢(下)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众嬷嬷仍然要以麻嬷嬷马首是瞻。

麻嬷嬷是在王府里做了多年的元老,既然之前对公主一行的刁难是出于她的授意,如今公主不但回来了,还是王爷以五彩孔雀车迎回来的,六神无主之下,当然也要来向她讨个主意。

“看看你们,好歹也是王府里的老人,竟被一个外乡女人吓成这个模样?王爷接她回来,往好听了说是为了谢她帮着平乱,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可怜她罢了。她在山上冷锅寒灶地住了那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回到这府里了,安分守己都怕来不及,还敢找咱们的麻烦?”麻嬷嬷果然尽现精神领袖的本色,嗑着瓜子,喝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就讲了一番道理出来。

有嬷嬷诺诺称是,有嬷嬷仍不能放心:“可是,万一她缓过气来,硬是来找咱们的不是呢?”

麻嬷嬷不屑一笑:“有我在,你们还用怕那个异乡女人么?她要敢不知短长,你们就看我怎么给她排头。”

这下,诸人有了主心骨,立刻气定神闲,行事一如从前。不过,也因为秀丽公主主仆依然如过去那般深居简出,大家少有机会碰上,是而一直相安无事。

如此,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素问的身子基本痊愈。

今日,她为了活动筋骨,甩开王府派来给自己打下手的小丫鬟,前往账房领取下个月的用度。就这么着冤家路窄,在通向前院的石子路上和三位嬷嬷命运般重逢。

那三人刚从账房回来,不巧瞥见了账本上记着王府给明秀苑的每月额度以及素问的月例数目,心下一股名为嫉恨的躁火正愁无处发泄,抬眼见得罪魁祸首,自然不能放过。

“我说打老远就闻着一股外乡人的味道。”一嬷嬷围着素问转了两遭,“这细皮嫩肉的,知道的是个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只不过,天生是个丫头命,长得再是狐眉妖眼也成不了主子,别妄想能在王爷那边讨个名分。”

素问整了整衣袖,凉凉声道:“丫头自然是丫头命,难道各位嬷嬷就是主子命么?”

嬷嬷们不听则已,一听还得了?小蹄子不声不响任她们摘拔两句说不定这事就过去了,还敢回嘴?

麻嬷嬷施个眼色,一嬷嬷手中的篮子立时摔到地上,一声尖叫:“哎呀,你怎么把鲜笋打翻到地上?那是我才上街一根根挑来为王爷准备晚膳的呐!”

麻嬷嬷老脸一板:“大胆,竟敢践踏王爷的晚膳食材,把她按住!”

素问向旁边闪了几步,轻笑:“你们总是用这一套,不能换换新鲜?果然是人老了脑袋就钝了,莫非中过风?”

“快把这个小蹄子给按住,嬷嬷我要亲手掌她的嘴!”麻嬷嬷厉喝。

其他两个嬷嬷奋勇上前,一边一个,就要把素问按在地上。谁知凭空伸来一只手臂,轻轻一搡,她们便结结实实地坐在石子路上。

“啊,杀人了!杀人了!”两嬷嬷呼天抢地,打滚撒泼,因为她们看到了把自己推倒在地的,正是那异国公主的侍卫。

“高行,你护素问先走。”冉晴暖从石子路的那端迤逦而来,“本公主就在这里亲自领教一下各位嬷嬷的长进。”

第065章 暮春时节(上)

冉晴暖以为,此次进府,有东则王那番刻意公示于众的“显赫”,府中人应该晓得其主子的意图,懂得收敛才对。

然而,就是有一些人太过怀念凌驾他人尊严之上的滋味,试图再次尝试。

“本公主走了半年,各位嬷嬷还是如此勇猛好斗,真是令人怀念呢。”

麻嬷嬷草草地行了个低头礼:“老奴等见过公主,请问公主,出云庵的斋菜还好吃么?”

她面若寒霜,冷冷道:“有菩萨相伴,不只有斋菜好吃,瞻仰多了菩萨宝相,方知麻嬷嬷的嘴脸当真丑如恶鬼。”

“你……您这是怎么说话的?”麻嬷嬷没想到这位公主上来便如此不善,“您好歹也是个公主,说这样的话不怕损了身份?”

“与你们说话,的确损了本公主的身份。”

“你你……你这个外来的异乡女人!”虽然因这公主的架式,麻嬷嬷已有几分退意,但之前已经在所有跟随者面前夸过海口,现在她们又眼巴巴看着自己,实在不能就这么认输服屈,“这里是大氏国,不是你们的大云!当家做主的是王爷,不是你!你想作威作福,滚回你的大云……啊呀!”

麻嬷嬷话未说完,被从从后方一脚踢中腰际,整人趴在地上。

贺兰刑收起脚,厉声痛斥:“以前就听说你仗着资格老道,行事霸道跋扈。因你有些年纪,本管事不和你计较。你现在竟然辱骂主子,以下犯上,以为这个王府当真没人治你了么?”

“贺兰管事,啊,王……”诸嬷嬷吓得一颤,尽数跪在地上,“王爷!”

石子长路的另一端,律鄍负手而立。

贺兰刑向主子恭首:“王爷,您看怎么处置这个恶奴?”

“按府规当怎么处置?”律鄍问。

“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那就按府规处置。”

“是。”

“啊?”麻嬷嬷打个哆嗦,面目失色,脑门“砰砰”磕在石子路上,“王爷,贺兰管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敢了,请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知道错了!”

在这个哭嚎声中,律鄍径直走到冉晴暖近前,问:“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后者浅掀柳眉:“本来是想到花园里走走。”

“本王今日正好得暇,一起走走罢。”

“王爷请。”

“公主请。”

两人偕肩而去。

贺兰刑站在麻嬷嬷头顶上方,居高临下道:“你知道了罢?你冒犯了公主,就是开罪了王爷,这个府里怎么还容得下你?看在你在府里做了多年,又曾经在宫里伺候过先后的份上,本管事多你支你一年的月例给你当安家费用,安安静静的离开罢,不然王爷真正怒了,你非但拿不到钱,兴许还得吃顿家法板子打个半死。”

麻嬷嬷当即吓得把哭嚎声咽了回去,跌跌撞撞爬起来回房规置行李,毕竟在这府中多年,积攒下不少好东西。

贺兰刑看向在场的其他人扫了一眼,扬声道:“都看到了?做奴才就要懂得本分,莫说王爷看重公主,退一万步说就算王爷和公主稍有不睦,那也是夫妻口角,做奴才的别一个个把眼睛盯着主子的私事上,让人家说咱们是奴才嘴脸天生下贱!”

诸下人惊惊颤颤,诺诺连声。

从此,满府安宁。

第066章 暮春时节(下)

暮春时节,漫天飞英,花落如雨的时节,国后遂宁驾临东则王府。

国后曾是纵驰草原的女英雄,此次来也是省却诸多繁琐仪仗,带十数侍卫加侍婢一名,骑马扬鞭,一日即达。

律鄍深知这位皇嫂的脾气,不曾铺张接待,只是设了好酒摆一场家宴,低头听她说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训诫即功身身退,余下便交给冉晴暖料理。

明秀苑内,兰草丰茂,水清石奇,间或见得几丛绿竹临波照影,远看一水边小亭,近观却是花木藤蔓搭就,谓得雅趣天成。

“这个地方,律鄍也算费心了。”遂宁环视周遭后,道。

冉晴暖在花架下的秋千上落座,淡哂:“东则王的确费了不少的心思。”

遂宁目光一闪:“你仍然叫他‘东则王’?还是因为你的矜持,当着本宫的面不好过叫得过于亲昵?”

她稍怔:“称东则王为东则王,有什么不对么?”

遂宁置身于另个秋千,自摇自起,道:“称东则王为东则王本来没有什么不对,但如果与他成亲了一年之久的王妃仍这么叫他,便不对了。就如本宫,当着外面,自然要称国君为‘国君’,私下相处,他是律殊,是夫君。”

“国君与国后夫妻情深,自然是内外有别。”

“晴晴的意思,你和律鄍并没有如此?”

“我与东则王,如今可以算得上相处不坏的朋友。”

遂宁忖了忖,低眸睇着她的纤纤细腰,将信将疑:“你们……不会仍没有夫妻之实罢?”

她面色清静:“的确没有。”

没想到自己还当真猜中,遂宁顿时火大:“那个律鄍放着这么一位大美人不理,他是怎样?”

她莞尔:“东则王情有所钟。”

遂宁嗤声:“博卿死去多年,本宫不信他就一直守身如玉!”

“……”她很难置评。

遂宁浓眉纠结,默了多时,倏尔起立:“不行,本宫要去问问那个律鄍心中的打算,不能任他把你一直冷落下去!”

“咦?”其实她并不介意,说她性子清淡也好,未谙人事也罢,对于闺中诸事,她一直少有获知和探索的热情。

但遂宁言出必行,第二日用罢早膳,便将在书房料理事务的律鄍硬生生拉了出来,陪她到练马场骑马

律鄍料到早晚有此一时。

因而他摒退左右,静待才至马场即纵缰驰骋的国后兴尽之后前来兴师问罪。

“本宫听晴晴说你那匹马深有灵性,算是救了你一命。”遂宁从马上翻身下来,望着律鄍身边的的汗血马,“本宫和你换如何?”

律鄍低叹:“国后娘娘何必开臣弟的玩笑?臣弟知道您不会舍得自己的青骢马,即使您舍得臣弟也不换。”

“这样么?”遂宁抚了抚自己爱骑颈上的鬃毛,似笑非笑,“东则王如此善于体察人心,不如猜猜本宫此刻正在想什么?”

他苦笑:“皇嫂,请直言罢,小弟洗耳恭听。”

“你打算如何安置晴晴?”遂宁迅即发问。

他神色一正:“她是我永远珍惜的朋友。”

“朋友?”

“对,律鄍会照顾她,保护她。”

“多久?”

“一生。”

“你要让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空闺寂寞孤守一生?”

“这……”律鄍一僵:这点他竟从未想过。

第067章 孰为良人(上)

看着东则王这副表情,遂宁忒是无奈:还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呢。

既然如此,本宫便不能由着你暴殄天物。

这个念头方起,另个念头顺应形成,国后娘娘笑逐颜开:“本宫明白,世上惟有人心不能勉强,既然东则王的心中始终不能将晴晴视为妻子,做朋友也算合情合理。只是,不能因此耽误了晴晴的花样年华。当初,这桩婚事是本宫一手促成,如今就由本宫来修正错误,在大氏国全国的好男儿中,为晴晴选一位情投意合的夫婿罢。”

“啊?”东则王始料不及,着实错愕。

遂宁欣然颔首:“既然东则王也赞成,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平心而论,身为国后,遂宁何尝不知道诸如秦晋之好类的婚姻里,有几桩是两情相悦?可是,因为喜欢冉晴暖,从而不忍,从而愧疚,从而想为她改谱人生。

冉晴暖则欣赏国后这般的奇女子,也明白非亲非故的她当真是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从而无法拒绝,可是,真的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