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脚,东则王放晴晴离开罢。”

今日,自从那日练马场宣言后,一直不曾现身的国后娘登临东则王府,张口直抒胸臆。

律鄍递往唇边的茶盏稍停,而后徐徐呷上一口,道:“皇嫂都等不及将这盏茶饮完么?”

遂宁挑了挑眉梢:“顾左右而言他,看来东则王也不是没有留恋之心。”

律鄍不肯不否,淡声道:“她离开之后呢?果真如国后娘娘所期待的,嫁给您为她选出的良配?”

“有什么不可以么?”遂宁反诘。

“她是汉人女子。”

“然后呢?”

律鄍放下茶盏,正颜面对国后:“国后娘娘喜欢汉人书史,应该知道汉人的女子即使丈夫死亡,也会独守终老。国后娘娘固然是为朋友着想,也请不要强她所难,使她违背自己的伦理礼教罢。”

遂宁噙笑:“东则王想说的只有这些?”

律鄍目光明灭:“皇嫂想听到什么?”

“如果只有这些,本宫就放心了。”遂宁起立,“本宫这就去问晴晴个人的意愿,嫁不嫁人姑且置之,自由之身为第一要紧。”

律鄍眸心一闪。

“不过,东则王。”走了门前,遂宁转身,“你以为每一个独守终老的汉人女子都是心甘情愿么?在她们漫长的枯寂岁月中,若有一个具备了勇气和爱情的男人向她们伸出手,她们会不会随他亡命天涯?还有,这是大氏国,在阳光下自由的相爱是有情 人当做的事。有时候,人只需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明明晓得国后话中有话,东则王却无心反驳。那道线,那道低浅而隐秘的线,不能越过。

遂宁不是虚张声势。昨日,遂岸归来,她旁敲侧击,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方法用尽,未能从他嘴里套出一点信息,便明白进展并不顺利。她无意偏袒自己的兄弟,但,这里是她的大氏国,她不允许自己的眼前有女人在花样年华枯萎老去。

“晴晴可是恋上了这个地方?”国后坐在秋千上悠悠荡荡,“整座东则王妃,只有这个院子充满江南气息,想来是东则王特意为晴晴精心布置。有打动你么?当年,国君送了那栋别业给我,我是可惊喜万分呢。”

她淡哂:“东则王布置这里,一则是为了给身受重伤的救命恩人素问休养,二则是为感谢我在熙禾城叛乱中出过的绵薄之力,与国君为国后修一座江南庄园不可同日而语。”

环视四遭,遂宁低吁:“你明明已离开,却又住了进来,其实是因为顾虑你身边的人罢?”

她抬眸,无奈一笑:“一己所需无非片瓦之地,可当身边有了家人,便须好生算计。”

“那么,素问自不必说,以她的医术,本宫保她一定能在这片国土上一展所长。那些侍卫们个个忠心护主,是本宫欣赏的刚正男儿,若有一日,他们随时可以成为本宫的护卫。”

她先惊后喜,倏地离开秋千,向国后拜了下去:“晴……暖晴谢宁姐!”

遂宁双手搀扶:“所以,你还想终生困在这座院落里么?”

“不。”她展颜,“我要离开,我想看西漠风光,想品赏异域风情,想亲眼展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第076章 似是而非(上)

当听闻可以离开东则王府时,素问黯淡了多日的小脸登时晴光复现:“奴婢这就去收拾行李!”

看来这座东则王府与他们每一人皆是八字不合呢,莫非因为注定不是久留之地?

对过客来说,无论是江地的小桥流水,还是异域的多彩绚烂,都只是一道景致而已。

冉暖晴坐在秋千上,环视周遭,哑然失笑。

“要离开,令你这么高兴么?”一道阴影覆于头顶,问。

“王爷不如坐下说话?”她举睑,阴影的主人神色不明。

律鄍眼光四扫,找到了距此最近的一只竹编椅,虽亦是按女子的身量量身定做,极不适合自己,可总好过坐上那只空闲秋千。

“王爷在自己的府里,也会有无处安身的感觉么?”她语中含笑。

律鄍淡哂:“贺兰心细如发,这个院中的每一处皆为公主而设。”

“贺兰管事的确心思细致,早想到王爷不会在这院中久留。”

他一愣:“公主是在指责本王么?”

“我是在指出现实。”她淡淡道,“王爷来为秀丽送行?”

他短暂的沉默后,问:“公主为何要走?若只是因为无法拒绝国后……”

“国后只是提供阶梯,决定走下阶梯的人是我自己。”

“为什么?”

“想体验另样人生。”

“另样人生?”

“在大云,女子一旦出闺,无论夫婿是良是莠,人生是平顺是不幸,惟有接受。王爷将此处布置得清新舒适,待秀丽又如上宾,若能如此一生,似乎无可挑剔。但是,站在这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一载之后、十载之后乃至一生的时光:坐在这个秋千上,长出第一道皱纹,第一根白发,而后步履蹒跚,若非看着素问、高行、连大、冯保他们一个又一个离去,独自思念着远方的故国亲人,便是被他们送离,归于尘土。”

她目光远眺,声语轻慢,语中的情与境仿佛瞬间展开在眼前。在那里边,没有自己的只丝片影。律鄍神色微凝:“人生百年,不都是如此?”

“都是如此么?”她不以为然,“在国后,一定会有儿女绕膝;在阁下,一定会有如花娇 妻;在这世上的许多人,也有他们一定得到和渴望得到的。若没有另外一条路也就罢了,现在那条路出现,我也想体验另样的人生。”

他眉心微紧:“你为何断定本王一定会有娇 妻?”

她浅哂:“东则王阁下,秀丽敬重你对亡妻的深情,也深知这份爱情的可贵,可是,东则王并非不亲近任何女子,只是远离秀丽而已,不是么?”

他目色疾闪,道:“本王并没有和你讲过博卿。”

“那不是秘密罢,这座王府,这座熙禾城,都在传说着王爷对亡妻的思念,尤其您曾经为了博商不惜漠视人命。”

“本王想起书房还有几封来信未看。”他起身,“公主准备何时离开?”

“明日。”

明日过后,这个院落,这座府第,便没有这道清雅悠远的身影了么?他道:“本王送你。”

“不必劳烦。”她盈盈站起,“有人来接。”

南连王么?他没有问出口,直行数步又猝然顿住,道:“毕竟本王与公主有一场夫妻之名,明日送你。”

她亦转身,身后花影疏浅。

第077章 似是而非(下)

明日成今日,即是离别期。

贺兰刑率府内一众下人为冉晴暖送行,即使府门前一辆双骑高轮的豪车在府门前停留多时,仍设法挽留。

“公主,王爷因为一些要务被耽搁了,请您稍待片刻,王爷一定会在日落前赶回府中。”

她摇首:“本公主也想和东则王当面道别,无奈东则王公务繁忙。”

贺兰刑忒是为难:“可王爷离府前再三交待奴才,一定要把公主留到他回府之时。”

“那就请和东则王说一声,是本公主执意离去。”

“公……”

“王爷回来了!”后面有下人叫道。

冉晴暖回首。

夕阳中,东则王踏着满地的金辉而来,转瞬即至。

“公主。”

“东则王。”

“请留下来”

“嗯?”

律鄍双眸内闪现两点前所未有的光圈,道:“请留下来。”

冉晴暖眉心起颦:“关于这点,秀丽认为昨日……”

“昨日,你说本王待你如上宾,本王方知道那处院落从未使你产生归属,你始终将自己当成过客。”

“委实如此。”她一笑,“抱歉,尽管东则王精心布置,本公主仍不认为那处属于自己,或者自己属于那处。”

“该说抱歉的是本王。”律鄍道。

整府下人面面相觑:王爷是在道歉么?破了天荒罢?

“公主是以东则王妃的名义嫁来大氏国,在此之前,本王自知从未将你视作东则王妃,即使将公主以王妃之仪迎进府中,仍未纠正他们对你以‘公主’相称。”

“我本是公主,称我为公主没有什么错。”尽管此话略有底气不足。

律鄍摇头:“是本王的错。”

连贺兰刑也暗自抽息:王爷第二次公然道歉?

“本王自知若不能放下过去,便不能承诺公主未来,但公主可否给本王时间?”

她一双美眸注视着他。

他接受着她的注视。

“多久呢?”她浅声,“东则王的时间。”

“不会太久。”

“东则王,这条路不是每一次都会摆在我面前,而阁下的时间我未必等得起。”

“公主,本王……”

“王爷。”府门前的侍卫沓沓迈进,“外面有人求见秀丽公主。”

他神色微愠:“你没看到本王正与公主说话么?无论来者是谁,都要他等着!”

“可……”侍卫迟疑,“来者穿着中原的官服,说自己是大云使节,借出使大氏国的机会前来拜见秀丽公主。”

冉晴暖稍愣。

“公主,奴婢先替您去看看。”立于她身后的素问道。

她颔首:“倘若是父皇有信来,本公主可以在帘后接见。”

“奴婢明白。”素问匆匆举步。

律鄍双眉紧拧,尚处于被人打断的不快中。

贺兰刑着手安排,指出两个丫鬟、两个家丁:“你们快为公主和大云使节整理出一家敞亮干净的花厅,备上好茶。”

此时,素问领使臣进门,道:“公主,这位是礼部的高大人,之前虽从未见过公主,但曾经隔着帘子指导过公主的琴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后方使臣着团领官袍,头顶乌纱官帽,腰系嵌玉束带,袍色为绯,补子上绣云中雁,当官居四品。

“微臣高岭拜见秀丽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高大人伏身跪叩,“微臣带来皇上口谕,请公主单独召见。”

第078章 皇族之痛(上)

花厅内。

冉晴暖屈身静聆大云天子口谕。

吾儿远嫁西漠,朕思念吾儿至甚,汝母更甚,每日以泪洗面,念吾儿之贤淑,思吾儿之温孝。盼吾儿在异域亦能恪守妇德,敬爱夫君,约束自身,莫行令朕与汝母蒙羞、令大云蒙羞之事,当传吾国女子之美德,树吾朝泱泱之风范,惟如此,方不负朕之苦心教导,汝母之言传身教,切记,切记。

“公主,这里还有皇后的亲笔书信,请您过目。”传罢口谕,高大人从怀中取出信札奉过头顶。

素问拿来交与主子。

冉晴暖想,自己在大氏国的种种,定然有那么一点风吹影动传到了大云天子耳中,也许,就是那位促成秀丽公主远嫁至此的太子殿下代为传达,然后,皇上口谕降临,告诫她不得肆意而行。

“本公主本应亲笔回复母后,无奈此刻为思念母后的悲伤所缠,难以提笔成书。”皇后信中除却几句问候,与皇帝告诫大同小异,倘若换了真的秀丽,可会心寒?她从头上摘下一支钗子,“此乃本公主贴身之物,请转交母后,望母后保重凤体,宽放心怀,勿以远嫁之女为念。”

高大人双手接过,道:“微臣一定将公主信物和公主的话一并转达皇后娘娘,不知公主可有话让微臣转禀皇上?”

“儿臣聆听父皇教诲,心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又如醍醐灌顶,恍然梦醒,必然不负父皇之苦心,安分守己,谨言慎行,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人一愣:可是自己多心,公主的语中仿佛隐含讥讽?

“微臣定将公主凤言禀达吾皇。”

她淡道:“高大人费心。”

“公主。”感觉不到这位公主远见故乡人的一丝欣喜,高大人微微诧异,“微臣如今调任行人司,主使西漠各国,今后必定常为公主传递皇上、皇后的思念,请公主保重自身。”

“多谢高大人。”

“不敢。”

高大人离开后,花厅内沉寂蔓延。

许久,素问才恨恨道:“太子始终不肯放过公主,就算远嫁他乡,也不想公主获得安乐。”

她挑眉:“你也认为是太子作祟?”

“除了他还有谁?”素问紧握粉拳,“虽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一定是他把这边发生的事片面报给了皇上与皇后,于是皇上、皇后怕公主行差踏错给大云蒙羞,才有了口谕和这封信。”

她稍加思吟:“国后为我选亲是近日发生的事,不会那么快传到大云。”

“或者是之前的呢?公主为一婢女与东则王反目,并负气搬出东则王府之类,若是太子,一定是这番说辞,他做得出来。”

“他特地请皇后亲笔成书,为得是是告诉秀丽,若不想母亲难过,就须安分守己。”她苦笑,“如此一来,我们便要终老在这座东则王府了。”

“那位高大人还说今后会常来常往。”素问悻悻顿足,恁是不甘,“眼看着就能自由了,偏偏来了这么一个多事的!”

她闭眸,咽下那丝无奈的苦涩,道:“现实如此,我们笑脸相迎罢。告诉高行他们,我们不走了。”

“他们也一定失望透了。”

“他们……”是谁向太子报了讯息?

异乡的风,好冷。

第079章 皇族之痛(下)

公主不走了。

这个结果,律鄍自然欢迎,为此给予了那位高大人丰富川资,遣华车相送。

但对于站在会国馆前等待着与冉晴暖一起前往国都的遂岸来说,便如一盆泼上头的冷水。他等不及第二日,夜色中冲到东则王府来问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