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部落。

这里是大氏国南疆最为广阔的平原,有着利于农物生长的沃土和河流,每年盛产的粮米足以喂饱半个大氏国人的肚肠。

遂岸应酋长之约参加“丰收节”,身穿象征丰收的稻穗服饰,灌下十几碗新酿的米酒后,酋长终于落下了半价售粮的章印。吃下这颗定心丸,他便从载歌载舞的男女中抽身,想找一处安静地方醒酒养神。

“兄台,你的荷包掉了。”

其时,遂岸正往一处高坡行走,上方有人背着一担柴下来,错身之际对方指着他身后提醒。

“多谢。”他回身捡起钱袋,心中油然一动,脱口问,“你是汉人?”

对方已经走出几步,回头:“在下的确来自中原。”

他摇头:“你的西漠话比及冉冉可就差得远了。”

对方腼腆一笑:“在下来此之前是一字不通的,幸好在下娘子的西漠话讲得好。”

他略作思忖,转用汉话:“阁下来自中原何处?”

那男子两目倏地一亮:“阁下的汉话讲得真好。”

“教本王中原文章的高师傅来自云国京城。听阁下的口音,也来自那里么?”

“正是!”男子撂下柴担,抱拳道,“阁下还是位王爷?在下王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遂岸。”

那男子满面喜色:“原来是遂兄。今日是丰收节,相遇也是有缘,遂兄可愿与在下喝上几杯?”

还以为中原男子皆是之乎者也满口斯文,也有如此豪爽一派么?他应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与来自她家乡的中原男子畅饮数杯,听一听她生长之地的种种,非常之好。

他身后的遂洪眼见主子想也不想便与陌生人结成酒友,忒是无奈。好在看那男子一脸正气,不似猥琐之流,惟有跟得紧点就是。

“遂兄,这是在下亲手酿的老花雕,你尝上一尝。”王烈将来客招致家中,斟了满满一碗酒液端上。

遂岸尝了一口,细细入喉,稍作品咂,点头:“入口甘醇,后劲十足,好酒。”

“遂兄是个行家,在下先干为敬!”言落,王烈当真将酒整碗饮下。

遂岸拍手叫好:“男人就该如此,本王也喝!”

遂洪愁眉苦脸,却不敢阻拦。

“王兄的家布置得很是温馨。”连喝三大碗后,王烈才想起到厨间去端下酒菜,遂岸得以打量周遭,三间草泥混合搭就的民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想来女主人颇为贤淑。

“我家娘子爱干净。”王烈端了两盘酱牛肉出来,“在下也只有勤加打扫。”

原来“贤淑”的是这位兄台么?他哑然失笑:“怎么不见王兄的夫人?”

王烈捏了片牛肉大嚼,道:“她是位大夫,邻村的一位大嫂临近分娩,她要守上一晚。”

“是位大夫?”中原女子很喜欢从医么?

王烈憨笑:“对呐,要不是她一再告诫我不得空腹喝酒,在下也想不到去切这些牛肉出来。”

“王兄貌似很听娘子的话?

王烈嘿嘿连声,继而二人又是一通痛饮。

“我怎么会不听娘子的话呢?”王烈醉了,“她为了我这个粗人,放弃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放弃大氏国的王爷,跟我亡命天涯粗茶淡饭,我若还不知疼她爱他,岂不妄为男人?”

第084章 始料不及(1)

遂洪一惊:“王爷……”

“嘘。”遂岸示意,垂眸看着对方右掌虎口处的老茧,那是长习武者磨自刀、剑等武器柄上的痕迹,务农、务工者的茧印不会以这等形状均匀分布在单只手的这个位置。他伸掌一拍对方肩膀,“知道疼爱妻子的男人才是真汉子,王兄好男儿!”

王烈纵声大笑:“遂兄也这么认为?难怪我与遂兄一见如故,我们果然是同道中人,哈哈……”

他眸光明明灭灭,问:“王兄的夫人是位公主么?”

“对,公主。我只是一个侍卫统领,在保护皇后的时候受了伤,高高在上的公主居然将自己的帕子扔过来让我包扎,你可见过这样的公主?”

“是位好公主呢。”

“对,世上最好的公主,这么好的公主,皇上不把她留在身边,却听信太子的话将她嫁到遥远的异国,幸好她有一个愿意牺牲自己的好朋友帮助,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是一阵鼾声。

遂洪弯下腰轻叩对方肩膀:“王义士,王义士?”

遂岸淡哂:“把他扶到榻上罢,帮着把门关好,咱们也该走了。”

遂洪了解主子的习惯,是而话不多说,扶人上榻,还好心苫了被子,而后落窗阖门,追上已走出几十步外的主子。

“你怎么看?”遂岸问。

遂洪想了想,道:“喝酒后说的话,要么是平常埋在心里不敢对人说的真话,要么就是不着边际的吹嘘。那个人因为久居异乡,从王爷口中听到了家乡之音,才会拉着王爷喝酒,酒喝得多了,也许误把王爷的家乡音当成家乡人。”

“你认为他的话是真的?”

“是。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近些年与大氏国联姻的也只有……”

遂岸抬手:“找两个跟踪好手彻查那对夫妻,尤其那个医者娘子,且记不得惊动对方。”

“属下明白,此事关系重大。”

当然关系重大。倘若王烈所说属实,熙禾城内的冉冉便是那位“愿意牺牲自己的好朋友”,那么,这就是一桩足以撼动两国邦交的大秘密。

河套部落的丰收节持续半月,遂岸在此期间边参与各样庆收活动,边采购万石粮米,不见一日清闲。

五六日后,活动渐少,万石粮米购置齐全,遂洪的消息也到了。

“王爷,属下不敢靠得太近,只从侧旁打听,那位医者娘子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名为‘灵枢’,属下有回和她打了照面,只是年纪轻轻,五官也端正,竟有一张腊黄的脸。”

“灵枢?”他失笑,“她是个医者,又是个隐姓埋名的公主,把脸涂成腊黄色有什么奇怪?你试着想想,如若冉冉那样的美人隐身在这个地方,可藏得住?”

“果然呢。”遂洪恍然。

遂岸若有所思:“这位公主很聪明。”

“您已经认定她是公主了么?”

他颔首:“精通医术的侍女为素问,同通医术的她叫灵枢,加上那位王兄的酒后真言,一切不言自明。”

遂洪一头雾水:“素问和灵枢这两名字有什么关系?”

他掀掌拍在这个侍卫脑门:“回家多读些书。”

“王爷您去哪里?”遂洪揉着痛处追上大步向前的主子。

他笑:“去会会那位真公主。”

第085章 始料不及(2)

近来的东则王府,大兴汉化之风。

悬在正厅的字画,设在院内的盆栽,后园内随处可见的竹林,厨膳间还多了两位擅长烹制中原美食的厨娘,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府中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主人正在投公主所好,赢取芳心。

冉晴暖则一如既往。

这日,她到东则王府后方的庵堂内与素心师太对坐讲禅,兴尽离去时,听师太道:“如果无论如何都是身不由己,就在这样的身不由己内给自己觅得喜乐罢,心无罣碍固然好,但既然身在万丈红尘,便须有红尘之心。”

她缄然片刻,道:“师父当初答应下山,是为了我这个俗家弟子罢?您不想我再回到山上。”

素心未点头未摇首,只道:“妙龄如花,就当如花绽放。”

她嫣然一笑:“多谢师父开解,弟子告退。”

这处庵堂是东则王府单独僻出来的一方地界,以围墙和一条小径与王府的正院连结。她在小径上信步而行,看两畔林叶青葱,花草丰盈。

“公主!”素问站在小门门口向此间张望,一见她的身影即小跑迎上,“您可回来了。”

她秀眉微掀:“东则王又将什么东西搬进明秀苑了么?”

素问张开两臂一个比划:“这回搬得可不是什么东西,是一整个院子。”

“愿闻其详。”

“前几日咱们不是听见隔壁有些声响么?问那些前侍奉的丫鬟还个个摇头说不知道,今儿才明白,敢情东则王一直在准备着,直到今日妥当了,就将整面隔墙给移走了。”素问看主子不语,以为自己语焉不详,接着道,“王爷把两个院子打通,都划给了明秀苑,那里边修了一个莲花池,还设了小舟,置了回廊,两面满悬琅玕珠帘,有琴台,有画架,有棋盘,还有大理石制成的书案……”

“知道了。”她淡声道。

素问稍讶:“东则王这么用心,您不感到高兴?”

“当然高兴。”她莞尔,“难道我会喜欢别人对我不好么?”

素问有感而发:“公主和‘那位’真真不一样,‘那位’什么都表现在脸上,而公主则是喜怒不形于色。”

她哑然失笑:“素问忘记了谁才是正牌么?”

素问一叹:“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对奴婢来说,都是真的正的,只是她已经放弃。”

“此话不宜多,走罢。”

“还有……”素问脚下略顿。

“嗯?”她回眸。

“贺兰管事正在操办公主的生日。”

自己的生日是在春时四月,早已过去,这个初夏时分的属于真公主。她颔首:“自从来到大氏国,我们有太多不开心的事,给大家一个日子热闹一番也好。”

“可那不是……”

“再有三日,本公主十八岁了呢。素问去当两样首饰,给高行他们每人赏银五十,就当赏他们酒喝,余下的赏那些丫头们。”

素问本来还担心主子会不因为不能过自己的生日心有不快,眼下见她全无芥蒂,也笑开:“奴婢安排了,不必动到首饰,明秀苑每个月的余度都有余量,足够用来打 赏。”

她笑靥清浅:“素问持家有道,当赏。”

“的确当赏。”东则王从小门中盎然走出,“暖晴要赏,别忘了本王。”

第086章 欲获卿心(1)

她惑然不解:“东则王做了什么当赏的事么?”

律鄍稍作思忖:“本王近来勤于政务算不算?”

她轻扬黛眉:“若如此,阁下应该向国君领赏。”

律鄍微讶:“公主如此吝啬么?”

她淡哂:“不如先请阁下告诉本公主,东则王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呢?”

“例如改一下对本王的称呼。”

她微愣。

“将这声东则王简短一些如何?”

她意会:“王爷?”

他稍稍满意:“这两个字听起来,至少不像东则王那般拒我于千里之外。”

“没想到阁下也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本王虽然粗疏,可也知道家人之间该有的亲近。”

家人。她哂然:“原来王爷将府中下人全部视为家人么?”

他丕地一怔。

“就称‘王爷’罢,同处一个屋檐之下,自是越来越亲近得好。”她抬足向前,“王爷已得了赏,秀丽也要去领领自己的赏,看王爷送来的新院子了。”

他看着她苗秀的背影愈行愈远,脱口问道:“秀丽,还是暖晴?”

她顿了顿,道:“随王爷喜欢。”

“‘暖晴’,这两个字叫出口来,立见春暖花开日阳晴好。”

“我的父亲赐予我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如此期望的。”

“你的父皇么?”

她回首莞尔:“对,父皇。”

晴晴掌上珠,暖暖心头宝。这是自己降生那日,父亲题笔题上,落下这几字。无论是“晴暖”,还是“暖晴”,都曾是那样的存在罢?

他跟上她的脚步,问:“现在对你的父皇还有怨恨么?”

她摇首:“秀丽从未怨恨过父皇。”

“从来没有?”

纵使有怨,也轮不到她,而暖晴从不会逆来顺受,坐等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所以“暖晴”消失,“晴暖”替而代之。她冁然:“教导我文章的师傅曾说过,帝王家纵有再多无奈,比及路边的冻死骨、荒年的遍地殍来讲,仍然拥有他们至死也不曾拥有的温饱。”

他深以为然:“你有一位好师傅。”

“他是皇朝最博学最富有人生智慧的鸿儒。”迈入明秀苑,她目光先被迎门花架上一株色泽奇异的牡丹吸引,这个时候还能开得如此盛艳,真真罕见,不由停下脚步。

律鄍含笑道:“这盆花是昨日别业的人按皇嫂的指派送过来的,虽没特地指名,但我想应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没错。”

她视线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瓣蕊间稍作徘徊,继而越过它走进院内,道:“牡丹是富丽之花,不适合秀丽,王爷还是把它放在别处罢。”

他扬眉:“但这里只有你一个惜花人。”

她扬唇:“王爷何不试着珍惜一次?”

他驻身,双足晌久未动。

秀丽公主的芳辰很快来到。

贺兰刑得了主子命令,很是用心操办,请来在本地颇有名气的汉人昆曲戏班,命府中上下换上汉人衣裳向公主依次叩贺,端来清香满溢的大云名茶,呈上精致入微的大云美肴,处处周到,处处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