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苑新增院落内,莲池之畔,长廊之下,前方即是临时搭起的戏台,被主子要求陪坐身畔的素问,听着台上的吴侬软语,品碧螺春,尝一口酥,喜道:“公主,这个点心做得当真有京城的味道,您也尝尝。”

第087章 欲获卿心(2)

冉晴暖嫣然:“很开心么?”

“嗯。”素问眉开眼笑,“公主呢?”

“同你一样。”

素问敛容,捧起主子的手:“公主一定要开心才好,您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只有您真正欢喜了,我们才得欢喜。”

她听出言外之音:“怎么,你们都在担心我强颜欢笑么?”

素问怯怯点头:“高行他们不好问,就差奴婢来说。”

此刻,台上正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冉晴暖微笑:“戏里的闺阁小姐多愁善感,你们就以为我也如此?本公主哪来恁多的哀怨与闲愁?更非饱食终日思春不已的待嫁女子。”

“公主不喜欢听,我们就换一出戏?昭君出塞?还是文姬归汉?”

她着实忍俊不禁:“你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姑且不说昆曲班有没有这两出戏目,昭君出塞,文姬归汉,你是想应情还是应景?”

“可是,”素问咕哝,“以前公主和‘那位’不是最爱弹《胡茄十八拍》?”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撇开思国思乡不谈,文姬所悲所恨的种种,在那时的我们看来,并没有那等触目惊心,甚而把‘牛羊满野’视作‘聚如蜂蚁’,想来,在思国之情的催动下,一切都成了衔悲蓄恨的源头。”

素问似懂非懂:“奴婢不认识蔡文姬,只关心公主是否真正开怀。”

“本王也关心。”头顶的悬灯罩下一道阴影,王府主人赫然到来,“大氏国历经数百年,从荒原中建出城镇,从无序中建出制度,再也不必逐草而居,毡裘为裳,却仍有牛羊满野,鼙鼓喧嚣,但愿它们没有如蔡文姬感受到的一般令公主厌恶。”

素问起身作礼。

冉晴暖眸色稍定:“王爷来了多久?”

“担心本王听墙角么?”律鄍一笑,“本王走到那边,正好听公主吟诵《胡茄十八拍》,恰巧是我的汉文师傅曾经教过的,一时感慨,便接了话,造成公主不快了?”

“倒是不曾。”若早来一步,有些不便就是。

律鄍看向台上,道:“贺兰为解你思乡之情,请来这个在熙禾城权贵间颇受欢迎的戏班,却似乎与公主的情志并不相符,幸好本王暗藏了压轴曲目。”

“咦?”素问眸光乍亮,“请问王爷,是什么样的压轴曲目?”

律鄍但笑不语。

片刻后,答案揭晓。

当曲罢笙歇,台上幕布未落,在所有人注目中,东则王撇下长袍,一跃上台。

待命多时的卫随掷出长剑。

前者扬臂,接剑,出鞘,一气呵成,而后身如惊虹,剑如闪电,黑色的衣影,白色的剑芒,人随剑走,剑绕人身,再难分辨。

素问掩口:“原来王爷的压轴曲目是亲自为公主舞剑?”

冉晴暖眉尖微动,美眸静映台上人影。

素问眼珠转了转:“公主,要不要奴婢把琵琶拿来?”

“取瑶琴罢。”她道。

素问手快脚快,不一时便将琴捧到主子面前。

冉明暖应着台上人剑锋所向,落指抚弦。

律鄍和着琴曲,剑舞时若风中苍鹰,时若云中鸿雁。忽然间,他翻身落下,向她伸出掌心——

“暖晴,做我的妻子罢。”

第088章 若即若离(1)

众目睽睽下,冉晴暖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这只 递出的手,有几分是为维护王府主人在一众下属、家奴面前的颜面,有几分发自因境生情的真挚,她无从断定。

左右,不管他们互相认与不认,他都是她的丈夫,她则是他名媒正娶的王妃。

烛光下,她钗环卸尽,秀发松绾,披一袭晚褛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那把琴,心境难描。

“王、王爷?”素问的声音打外室响起。

她微惊,才才站起,珠帘挑开,律鄍走了进来:“暖晴。”

“王爷还没有安歇么?”

他汲取鼻间那一股女子初浴后的芬芳,问:“不欢迎本王来么?”

她发现了他瞳内隐藏的热芒,隐约明白了他今夜的来意,纵然平素心淡如水,此刻也不禁有丝无措,不自觉向旁闪身:“王爷请坐。”

室内不乏座椅,他独选榻上置身:“熙禾城昼夜温差颇大,暖晴穿得单薄,也来坐罢。”

她脚下踟蹰,裹足不前。

如果,在先前的大婚之夜,他们即如天下诸多夫妻那般水到渠成,她想,彼时的自己纵使窘迫,也不会如眼前这般不知所措。

那时,她尚以为披上嫁衣、成为人妻、周公之礼……一切皆是按部就班,理所当然,就如那些在洞房之夜初次相识的夫妻,丈夫拥抱妻子,妻子遵从丈夫,遵循得是夫妻之道中必然存在的私密仪式。

可是,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在心际对眼前人设起过一道又一道的防护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把自己全然交付出去。

“秀丽还没有谢过王爷今日的压轴曲目。”她道,“外面月色正好,不如秀丽弹琴,王剑再来舞剑如何?”

“本王很愿意再为暖晴舞剑,不过……”他猝然倾身,伸臂将她圈进臂弯,声音低沉暗哑,“这个时候,本王不想辜负良宵。”

刹那间,她越发的惶乱无助,脑中空白无物,脱口道:“我……我还想与王爷聊天……”

难得见她如此,他轻笑,俯首:“好,你想聊什么?”

聊什么?她如何知道聊什么?她紧急筹措着言辞:“不如聊……王爷的名字?‘鄍’这个字,在大氏国的语……”

他身子一僵,双臂遽然撤落。

她身子失恃,略是虚晃,抚着卟跳不已的胸房:“王爷……”

“不要过来。”他身子倒退一步,道。

他背向烛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室内的的柔旖绮丽瞬间消逝不见。

空气宛若凝固。

他不言,她亦不多话。

他想无声,她不介意奉陪。

忽地,他从她身边掠过,直冲外间,一记极为响亮的甩门之声后,人已行远。

而后,素问一脸错愕地冲进内室:“公主,王爷怎么了?”

她也很想问怎么了,但能够解答的那个人不在眼前,遂晏晏浅笑:“没有怎么。”

“可是……”王爷今夜来此不是为与公主圆房么?

她走向睡榻:“天色不早,睡罢。”

翌日,卯时未到,她不想在榻上辗转反侧,未惊动睡在隔间的素问,用蓄在水缸内的存水洗漱完毕,拉下门闩。

房门开启的刹那,她心头一跳,。

外面,立着东则王。

“暖晴。”他举睑,瞳内血丝密布,“本王有话对你说。”

第089章 若即若离(2)

初夏的 晨曦总是来得较早,当第一缕阳光打上花架,使潜入其内的无名小花无所遁形时,花架四遭,仍是静默。

对面 的红松树下,一把红木圈椅上,是贺兰刑为主子设在此处的专座,以便于他与佳人四目相对,一诉衷肠。

此刻的东则王,眸睑低垂,迟迟无声。

仍如昨夜那般,冉晴暖交由对方打破僵局:谁挑起的,谁来结束。

“昨夜,本王以为我们终于可做真正的夫妻。”律鄍开口。

她掀起晶莹美眸,耐心的等待。

“那个‘鄍’字……博卿喜欢那样称呼本王。”

迷底揭晓,原来是自己的慌不择言触着了东则王的痛点。

律鄍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眸,沉声道:“本王承认,本王对暖晴已然动心。”

她水眸静漾,依然等待。

“可是,惟有这个名字,我想留给她。除此之外……”

“王爷。”她洁净无暇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的起伏,“在大云女子的闺训中,不可直呼丈夫的名讳,对秀丽来说,你永远都是‘王爷’。”

他眉心一紧,道:“你还是生气了。”

“可能罢。”她起身,“大云女子出闺前,会有族中女性长辈教授洞房内夫妻相处之道。只是,时日隔得略久,秀丽有些忘却了,致使昨夜失态,令王爷扫兴,很是抱歉。今后王爷若想秀丽尽人妻之责,请提前告知,秀丽也好早做准备。”

她福了福身,离去。

律鄍知道,他们拉近的那线距离,如今离得更远。

有时,过去永远不会过去,它不时参与现在,令人无从防备。

但,时光不会停留。

“公主,今日高行上街,遇到了一人。”晚间,素问边侍奉主子卸去钗环,边道。

冉晴暖抬眸向镜中的她瞥去,笑道:“你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遇到了谁?”

“南连王的随身侍卫遂洪。”

她撇取鬓钗的手一顿,道:“碰到他又如何?”

“他托高行向您递个信,南连王来了熙禾城,邀你明儿未时到凤阳茶楼一叙。”

她稍作思忖,颔首:“知道了。”

素问迟疑:“您去么?”

“如果你没有告诉我,自然不会去。你说了,去又何妨?”她道。

素问微窒:“奴婢是怕您为难。”

“南连王不是洪水猛兽,没有什么为难。”她看向素问的眼睛,“你该明白,我当初接受他的接近,不是为了自己。”

素问垂首道:“奴婢知道,您是为奴婢打算来着,只是南连王眼中看不到奴婢。”

她轻叹:“倘若有一日你能够接受别的男子时,记得告诉我。这个宅院,有我一个人终老在此就够了。”

素问微怔,冲口道:“其实奴婢想过,就算有皇上的口谕,您若是嫁给南连王,对大云来说,与嫁给东则王也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能?”

冉晴暖淡哂:“大云国与大氏国如今边疆稳定,大云天子自然安心,可若是因为我这个外来者引发东、南两王的嫌隙,种下不利于大氏安定的隐患,难道大氏国的君、后就会允许么?”

“这是说,除非东连王放人,否则就算没有皇上的口谕,您也只能待在这里?”

她颔首。

“可是,您和他这不冷不热的,难道这么过一辈子么?”

第090章 他乡故知(1)

一辈子 么?冉晴暖对镜一笑:“一辈子没有你想得那么长,岁月匆匆,转眼即是镜中朱颜改,鬓边青丝白。若使这几十年的光阴,能换得大云和大氏国两方边境无战事,便也没有什么打紧。”

素问 怔然:公主的心中装着恁大的世界么?莫非,撇开容貌,撇开家世,这就是自己与公主的不同?然后,南连王爱上公主,也是因为看到这一份庞大格局?

素问的疑问,这世上能够回答的,怕也只有南连王本尊。

而她,绝对不敢当面问取,哪怕近在咫尺。

“南连王安好。”

“公主同安。”多日不见,遂岸笑颜依旧,“我还以为公主不会出来见本王。”

“阁下已经等在这里了不是么?”

“邀约是本王发出的,本王怎可能不等?而来与不来,自是公主决定,”他起手斟茶,“公主最爱的碧螺春。”

她称谢,落座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雅间向南打开的窗牖时,微微一怔。

“那是乌木脱河。”他道。

他们所在之地,是凤阳茶楼的三层最高处,凭窗外望,视野极好。

窗外,一道恢宏巨影,仿佛奔腾在天地相接之间的白色长龙,又似一条无尽延展的白练,不见首尾,不知今昔,尽管相隔遥远,仍抵不住激流磅礴气象万千。

遂岸看她心驰神往,哂道:“乌木脱河被称为滋养西漠儿女的母亲河,横贯大氏国东西,国君、国后借鉴中原经验,利用它开拓了水上船运,河流两岸因此兴起无数城镇。也是它,在十年前将大氏分成南氏与北氏,而我们的父亲是南氏之首。要不是律家兄弟施出美人计,本王现在许就是南氏大王,唉,想想那一刻的威风八面,本王为自己深感委屈。”

素问噗哧一笑。

冉晴暖回眸:“在王爷看来,无论是南连王,还是南氏大王,都比不上花草商人自得其乐罢。”

“那是自然。可惜本王宏图壮志,被姐姐生生扼杀在摇篮。”

她莞尔:“人生漫漫,未来可能无限。”

“真的么?”遂岸瞳光乍亮,“这代表我和冉冉仍然有无限希望么?”

她抿唇未语。

南连王怪笑:“哈吼,冉冉每每生气,便是沉默抗议呐。”

她秀眉浅颦:“南连王今日邀秀丽前来,若只是为了消遣,恕秀丽告辞。”

他忙不迭站起,向佳人长揖:“公主息怒,若公主就此走了,本王一定会跳进乌木脱河向公主谢罪。”

她举起秋水双瞳:“南连王当真会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