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早越好。”

素问巧笑倩兮:“也好,早去才能早回。”

“是呢。”她垂眸,“我稍后去看望素心师太,你去和高行商量行程罢。”

外间,朝阳正好。

她穿过一道长廊,取道庵堂。这条路须行经律鄍主楼之侧,平日并不常走。是有心?还是无意?或者,当真是冥冥使然,注定发生?

她路过主楼时,远远一瞥,望见了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门来的博怜。

纵使尚不曾真正成为人妇,她也晓得此时此际少女双颊上的晕红、步履间的娇弱所蕴含的信息。

所以,她早已明白,取消得只是婚礼,放弃得只是仪式。

“你心绪沉浮,目含伤痛,为了什么?”素心师太问。

“因为情起情灭,宛如镜花水月。”她答。

“镜中花,水中月,纵是虚幻,亦来自真相,真相不去,幻相亦不灭。”

她伏首:“徒儿谢师父教诲。”

不如归去。

第114章 秋叶无凭(1)

“暖姐姐。”

正厅门 前,听见这声低唤,冉晴暖撤下迈上台阶的纤足,缓缓回头,面上随即带出温柔的笑靥。

“暖 姐姐。”博怜身着红裘红靴,颈、腕上的雪狐风毛令得红白相映,煞是明艳照人,再不见初入府时那个污黑少女的半点影迹,此刻正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拿一双小鹿般的无辜大眼怯怯相望,“好几日不见,您还好么?”

“我自是还好。”她一派雍容,“怜姑娘的身子大好了罢?”

博怜点头:“是,多亏了素问姐姐。”

“怜姑娘可别这么说。”素问干巴巴一笑,“这几天奴婢连面也没有露,您恢复得神采奕奕,多亏了王爷的精心呵护才对。”

冉晴暖眼尾淡瞥。

素问噘嘴,朝后退了半步。

博怜小脸半黯:“暖姐姐,您没有生博怜的气罢?”

她黛眉微掀:“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因为……”博怜咬唇,“博怜喜欢上律鄍哥哥。”

“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过错。”她眸光盈盈,慷慨释放着体谅与包容,“怜姑娘是前王妃的妹妹,王爷对你体贴爱护更是人之常情。”

“真的么?”博怜睛瞳生光,“暖姐姐没有生气?”

她颔首一笑:“你飘泊多年,如今终得安稳,是该得到周全的照顾,而王爷足以成为一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我适才正要找贺兰管事商量该如何操办王爷与怜姑娘的婚礼,迎娶副妃是件大事,仓促不得。”

博怜丕怔。

素问惊声:“公主,您在说什么?”

她颦眉:“你今日不是要前往熙桑城么?怎么还没有动身?”

素问好不情愿:“奴婢想晚两日再去。”

“国君的贵体是大氏国第一要事,哪容你拖延?”冉晴暖容色微沉,“随本公主过来。”

“是。”

这对主仆离开后,原处的博怜呆立多时,神色怔忡不定,问:“你们听见暖姐姐方才的话了罢?你们认为是真是假?”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有贺兰管事的严辞警告,以及两日前才因多话被驱逐出府的两个大丫鬟的前车之鉴在,她们不敢妄自议论,只得讪讪陪笑:“王妃一向是位温和宽容的主子,想来不会有假。”

“温和宽容?”这等话打被指派为自己贴身侍奉之人的嘴里冒出来,在在说明云国公主的手腕了得,但惟今之计,若她能给予自己一场婚礼,自是会呈现一团和气。

角门的阴影处,冉晴暖与素问看着这位长着旧人面孔的新人喜悦而去。

“公主,看来她相信了。”素问压着声道。

冉晴暖轻笑:“她当然要相信。本公主才从佛前归来,不打诓语。”

素问端的是不解:“可一旦有了婚礼,她便是这个府里名正言顺的副妃,地位与现在便不相同,加上东则王的宠爱,一定会有数不尽的麻烦,您何必如此?”

“那是后话,你当下惟一的要务是治愈国君旧疾,在熙桑城内觅得一处足以安身立命的天地。”

素问心思动了动,倏地有所领悟:“难道公主想在将来到熙桑城落脚?”

“姑且莫想太多,只管好生经营罢。”

秋风起,秋叶落,秋花落无凭。若不想如残叶孤花凭风左右,惟有借风使力,放手一搏。

第115章 秋叶无凭(2)

到辖下 各府巡视过今载的秋粮收成之后,东则王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地赶回王府,随后便从贺兰刑的嘴里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 素问姑娘受王妃指派,赶往国都医治国君旧疾。

二是王妃对博怜姑娘极尽呵护,并吩咐他重新着手副妃迎娶之礼。

律鄍震诧莫名。

他在外打理公务,心中始终悬着府中的两个女子,爱妻与宠妾,一个令他心牵梦萦,一个使他割舍不去,尽管当下无风无浪,却总似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不能真正安心无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迎接自己的,是如此形势陡转的惊喜。

但是,终归是疑虑重重。

“素问已经动身了?”

“是,这会儿怕已经出了熙禾城。因为是王妃做主,而且是为了给国君治愈龙体,奴才只有派快马好车相送。”

“倘若王妃要过问迎娶副妃的婚仪,正需要素问那样精明的人手在旁襄助,这个时候派出去,你不奇怪?”

贺兰刑微生错愕:“是奴才考虑不周……”

“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律鄍含笑,“有素问在国都,王妃纵是想要离府,也只有熙桑城可去,她去几次,本王把她接回几次就是。”

谢天谢地。贺兰刑暗松一口气。

“本王去看暖晴。”他直奔明秀苑。

明秀苑内,冉晴暖坐在院中松下,旁边侍立的是受召前来的连大。

“这院里的丫鬟没有人懂得我们的语言,是而本公主可以放心和你说几句话。”她道。

连大恭敬应是。

她端起茶盏递至嘴边,道:“你是太子派在本公主身边的,可对?”

连大面色赫变。

“随嫁侍卫里,只有你和高行识字,只有你能够落笔成章,所以每一次都是你为诸人代笔家书。太子对本公主的一举一动如此熟悉,显然要有一个人写在纸上报回京城。除了你,本公主想不到第二人。还是说,是本公主猜忌多疑冤枉了你?”

连大垂首半晌,呐呐道:“属下发誓,属下只在才来的时候向太子禀报过一些事,公主将属下等人视为家人,自到出云庵后属下再没有写过一字。”

“你擅自断笔,不怕太子动怒?”

连大摇头:“动怒也没甚要紧,属下孤儿出身,大云国内已没有半个亲人。因为太子曾在属下昔日上司的面前为属下说过一句话,为报答这份恩德,属下才在行前接受太子授意,为他记下公主在此间的一切。属下自知愧对公主,愿意意领受惩罚。”

“惩罚倒不必了。”她淡哂,“为我做一件事后,你便从没有对不起本公主。”

“是。”

尽管在这院中进出的丫鬟们皆不懂汉话,她仍然放低声量。

随着主子话声娓娓,连大瞠目结舌,脸色一变再变。

“听清楚了?”

“听是听清楚了,可是……”

她挑眉:“本公主什么也没有说,你也什么没有听见,只须照做。”

连大点头:“属下谨遵公主吩咐。”

“暖晴,你在哪里?”门外,东则王盎然声嗓报入,“本王来了。”

她敛衣起身,从容相迎:“王爷这是在报门而入么?”

律鄍扬唇:“倘若是王妃的吩咐,本王乐得遵从。”

“王爷好心情,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她嫣然而问。

第116章 镜花水月(1)

“还要 与本王打哑迷么?”律鄍双手握她肩头,上身微俯,眸中漾笑,“暖晴总是能够给予本王惊喜。”

冉晴 暖明眸一转,恍然:“原来王爷已经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贺兰自是要在第一时间禀报本王。”

她颔首:“对呢,迎娶副妃是伯大事,秀丽还想亲口告诉王爷,方才被苑内的一点小事分了心,竟错过了这个机会。”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他牵起佳人柔荑,忽地眉心一紧,“手怎么这么凉?”

她淡哂:“许是在外面呆得有点久了。”

他摇首,将两只柔荑焐在自己双掌之间,道:“熙禾城的冬天来得早,你身子娇弱,以后不得在外面长坐了,想看花,就到花房。”

她美目静浮,轻声道:“我听贺兰管事说了,王爷正在建花房。”

“如此,一年四季你便都可与花相伴,喜欢么?”

她微微点头:“王爷对秀丽的好,秀丽铭记于心。”

他眉峰一拢:“这点事不需要铭记,本王今后只会对你更好。”

她莞尔:“那么,秀丽只需要安心领受王爷对我的好了么?”

“对极了。”他垂首,与她四目相抵,瞳心满盛爱意,“你永远是本王的大妃,没有人可以取代这个位置,你也将是本王的第一个新娘,迎娶博怜的夜晚,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迎娶博怜的夜晚?”她明眸一闪,“王爷是说在博怜的新婚之夜,让真正的新娘独守空房,来会我这个旧人么?”

他沉声:“你不是旧人。”

“但也不是新人。”她退了退身,抽出手儿,“秀丽愿意接纳博怜,是因为不想一个未嫁女子一直没名没分非妻非妾住在府中。”

他神色陡然一僵。

她浅笑:“王爷只管放心迎娶新人。有夫妻之名在,有和婚的圣旨在,秀丽永远无法离开。至于夫妻之实,当有一日秀丽能够放下心结,又尚未年长色衰,王爷也不曾失去兴趣时,再来成就也不迟。如今,秀丽当真没有这份心情,而王爷说过不会勉强。”

“你……”他吐声艰难,“知道本王和博怜……是谁对你说过?博怜?还是哪一个下人?”

“秀丽曾看到她从王爷的寝楼中走出来。”她淡淡道。

他微窒:“她……”

“她也可怜。”她掀足,姗姗行到一株残叶无存生机惨淡的桃树前,恍忆它春时盛景,“无论是薄怜,还是秀丽,没有什么不同。秀丽由始至终只是一个住在明秀苑的和婚公主,而薄怜则是长着王爷至爱之颜的替代品。当年,博卿病重,王爷将她接入主楼医治直至离世,故而那里成了你和博卿的圣地,就算是博怜,天亮之后也须走出那个地方。”

律鄍沉寂无声。

她自嘲一笑:“王爷因为不想被过往的伤痛吞噬,故而不想放开与博卿全无相似之处的我,却将自己的名字、寝楼永远留在过去;因为无法容忍长着博卿面孔的人嫁给除你之外的男人,故而将博怜留在身边,但也正因她的酷似,必定无缘正妻之位,毕竟,王爷不允许任何人覆盖博卿留下的印迹。我得到正妃的名分,博怜得到了疼爱的假象。镜中花,水中月,如今而已。”

第117章 镜花水月(2)

时间恍 若沉淀,时光宛若凝固。

久久 之后,她身后的男子淡淡发声:“正妃的名分是国君所定,本王对你的情意却发自由衷,本王愿使你成为这座王府、这府熙禾城的女主人,给你众所周知的看重,你在乎的却只是本王的名字和寝楼?”

她回身:“作为女主人,可以做什么呢?拆除王爷现在的主寝楼重建如何?”

律鄍双眸沉若暗夜,道:“本王知道了,你……好自为之。”

“是。”她福礼,“秀丽一定会妥当照顾自己,祝王爷新婚大喜。”

“本王永远都在。”他深深看她一眼,向后退步,继而转过身形,背负重重阴翳,缓缓离去。

她脊背挺直,晌久伫立,才道:“连大。”

“公主。”连大走上前来。

“本公主方才失态了,看来先前所说需要略作调整。”

本打算安之如素笑颜迎人,谁想在听到他所谓的“洞房花烛”时,方寸中好似有一团火倏然燃起,激促着她撕破假象,将所有虚伪矫饰付之一炬。

即使如此,她仍不想他看见自己因嫉妒而丑陋的容颜,不想将一道怨妇的身影留于这座院落,这座府第。但愿,明年春季来临,这株桃花再度吐艳之时,已将今日曾经目睹过的那张脸留在前世,不复记忆。

“公主想做的,属下一定帮公主达成,但属下绝不能让公主独自前行。”连大道。

她一笑:“那就跟着去罢。”

“是!”连大喜出望外。

十日后,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东则王妃副妃迎娶之礼举行。

其日鼓乐喧天,宾客盈门。冉晴暖作为正妃,着正红礼服现身于喜堂,慷慨接受新人叩拜,与诸客寒暄,不疾不徐,娴雅雍容。

“王爷。”宴席中,她来到新郎身边,晏晏笑语,“已经把新人送进蕴秀居了么?”

律鄍转头,双目紧盯其颜。

她手捏银质小杯,落落大方:“今天是王爷的好日子,秀丽想沾沾王爷的喜气,敬王爷三杯酒。”

他眉心紧蹙。

“秀丽先干为敬。”她以袖略掩,酌净杯中物,空示对方。

他面如玄铁,扯起桌上铜觚一饮而尽。

随行的连大持壶为主子将空杯斟满。

她举起:“秀丽再饮。”

他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