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三杯,她扶额赧然:“秀丽不胜酒力,向王爷告退。还请王爷也莫贪杯,早早回去新房陪伴新人。”

她前脚离席,后方响起称奇之声,一众男子更是艳羡不已。

“东则王真是了不起,也只有你调教得出这么乖顺听话的女人罢?沙场上冲军陷阵所向无敌不算本事,这才是男人最大的炫耀!”话者,按辈份当是律鄍的王叔,是而百无禁忌,“各位,你们有谁见过在丈夫纳妾时满口恭喜的妻子?还不赶紧向东则王敬酒,请教御妻之道?”

“老王爷说得对,咱们要向东则王讨教讨教!”群起哄之,轮番敬酒。

宴厅窗外,冉晴暖望着那上被围在中 央长饮不辍的男子,问:“放进去了?”

连大点头:“第一杯就饮了下去。”

月上中天,云蔽寒河。东则王府庵堂后门无声而开,庵前树下提前系了两匹摘了颈下响铃、包起四蹄的马。

夜色茫茫,佳人杳杳,从此各在天涯。

第118章 此生珍重(1)

夜色中 ,乌木脱河水流湍急,激浪拍岸。

她驻 足河畔,其笑嫣然:“连大,若跳进这样的水中,可会尸骨无存?”

连大一惊:“公主,东则王那样的男人,不值得您这样做!”

“身体发肤受自父母,我自然不会这么做。”她裹紧身上的披风,回望熙禾城,“多亏了东则王的婚礼,为了便于住在西畿军营中的将军在宴席散后出城,西城城门至今未关,我们才能在这个时候走出熙禾城。当然,也多亏连大办事得力,每一步都安排得精细周到,从庵堂后门的虚掩,到马匹的选择,最关键的是,将素问的安神散投进了东则王的酒杯,可以助他今晚有一场好眠。”

人性真的微妙呢。

倘若没有爱上东则王,纵使他身边三妻四妾美女如云,她必定能毫无芥蒂地顶着秀丽公主之名以东则王妃的身份在那座高墙内度过一生。而一旦心动,反而不能再有丝毫容忍,毅然抛却了那个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使命……但如此远去,终须给秀丽公主一个归处。

“连大,制作一次意外罢,秀丽公主不堪情伤,跳入水深浪急的乌木脱河。”

连大称是。

“然后,你前往熙桑城,与高行他们会合。”

“嗯?”连大丕怔,“公主呢?”

她笑:“秀丽公主已死,那当然不能出现在大氏国都。”

“那您要去哪里?”

“寻一个老朋友。”

“无论您去哪里,属下愿保护公主前行。”

她摇头:“你需要到熙桑城告诉素问这边发生的一切,然后由她求国后将留在东则王府的侍卫召到国都,编入国后卫队。”

“公主为属下等考虑到这等地步……”连大感激与愧疚并存,“公主乃金玉之躯,属下一定要保护公主!”

她仍然摇头:“我穿得是男装,精通西漠话,袖内装着素问的一些小东西,身上有你换来的散碎银子,又熟知朋友的居住地,一人独行足矣,眼下你第一要务是将同袍带出东则王府。记住,除了你、素问、高行,其他人不需要知道本公主的生死之迷。而你,则需要避开东则王,若实在无处可去,不妨进南连王府谋个差使。”

连大无奈,只有颔首。

“若有缘,终会相逢。”她走向马匹,至此忙乱之际,微微有点感谢教自己学会马术的国后,“此处交给你来布置,本公主要天亮之前一直沿着官道前行。”

“至少让属下护送您到天亮时分。”这一点,连大很是坚持。

冉晴暖未再拒绝。

无论是素问,还是一众侍卫,她与他们的主仆之缘皆已告罄,此后只怕再无相见之期。百年修得同船渡,共行一段路程也好。

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在晨曦初露时,连大遵从主子吩咐踏上通往熙桑城之路。

迎着朝阳,冉晴暖在无人的长道上纵马疾驰。

泪水潸潸而下。

这便是她急欲独行的因由。

她需要一场四下无人的哭泣,哀悼自己无所归属的情生意动,祭奠重疾而殁的夫妻之名,曾经的愤怒,曾受的痛楚,刹那的沦陷,短暂的甜蜜,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尽皆入尘成泥,无依无形,散若烟花,逝若流星。

东则王,此生珍重。

第119章 此生珍重(2)

那位“ 老朋友”,自是曾经的秀丽公主。

那时 ,为防泄露,冉晴暖烧掉了秀丽公主的来信,却牢牢记住了其上的地址,如今既得自由,何不前往一叙?

二十几日后,她来到了河套部落。

这一路,她用光了所有的银两,典当了两样首饰,用素问的迷心粉放倒两个尾随者,走了数次的冤枉路,总算到达这处大氏南疆之地。

“你找灵枢大夫?”被问到头上的路人将她上下打量,“找灵枢大夫有事?”

她微笑:“我是她的同乡,为她送来了来自故乡的家书。”

“不是来把灵枢大夫带回去的罢?”

“灵枢大夫已经在此安家,我只是一个问候者。”

路人脸上的戒备才算消去,转而是一张热情好客的面孔,掉头就走:“灵枢大夫正在前面看诊,你跟我来。”

她一手牵马,一手伸进袖内紧握防身物,随着这位路人前行。

“呶,就在前面,那个院子里,穿着灰色衣裳的是我们的灵枢大夫。”

冉晴暖停下,从路人的指尖所向,越过一道半人高的矮墙,看到了她。尽管身着与本土民妇一般无二的布衣荆钗,还有一张腊色的黄脸,她仍然一眼认出。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灵枢大夫!”路人颠颠跑了过去,推开形同虚设的柴门,迫不及待地向自己所爱戴的大夫邀功请赏,“有您的同乡来找,我给领了过来!”

“同乡”这两个字对隐姓化名的秀丽公主来说,绝对不是福音,是而,她满眸警惕,扭头望来。

四目相对,当下心头俱是百味杂陈,难述难描。

灵枢大夫向路人示谢,对正在应诊的病人稍作叮咛,开方留药,而后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怎么来了这里?”

冉晴暖浅哂:“因为你在这里。”

前者四下了望:“一个人?”

“一个人。”她看着她隆起的小腹,“这个时候还要出诊?”

灵枢冁然:“不是金枝玉叶,没有恁多顾忌。”

“不是么?”

“当然不是。”

她颔首:“看为如此。”

“噗~”灵枢笑颜猝然盛放,“看来我仍然不适合走晴暖的路线,扮不了深沉,快走,快来我的家里!”言讫向后大喊,“小五,带好我的药箱,再来把客人的马接过去。”

随即牵住她的手,大步前行。

她看得惊心动魄:“你有孕在身,走得慢些罢。”

“我们谁是大夫?”灵枢眨眸,“倒是你让我刮目相看,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

她莞尔:“发生改变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对呐,我可有许多话等不及和你说,快点,快点。”

一个篱笆扎成的小院,三间草泥混搭的房舍,这就是秀丽公主向往的“家”。进得门内,家具更是简之又简,一张小桌,两个蒲团,碎花桌巾,同色的窗帘,窗下小几之上,一只陶瓶内插满野花,处处滴尘不染。

“王烈去上工了,趁着他没有回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倒来两杯清茶,灵枢在对面坐下,“快告诉我,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个地方?素问在哪里?”

“我么?”她未语先笑,而后坦然相告。

过后,灵枢呆若木鸡,呐呐道:“是我害了你?”

第120章 拨乱反正(1)

“未必 。”冉晴暖淡淡道。

“是 我。”灵枢垂首,“若没有我,倩儿不会死,你也不必受此情伤。”

她抚摸着包裹内那只装盛着倩儿的小罐,缓缓道:“若我那时把倩儿送回大云,她不会死。若我没有爱上律鄍,不会受伤。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你不必为此自责。我来此是为看望朋友,不是为了聆听忏悔。”

“晴暖……”灵枢抱住她,泫然欲泣,“你就是这样,被我打乱了人生,仍然有原谅我的气度,一直这样,从前就是如此。”

她淡哂:“你从前倒不会这么爱哭。 ”

灵枢破啼为笑:“因为我即将成为母亲了呀。”

“你这一点仍然没有变,总是如此开心自在。”她牵起好友之手,刚刚过去的那年余的岁月,总算有如此一丝安慰,“看到如此的你,我便真正放心了。”

灵枢稍怔:“这话怎么听着就像在道别?”

她一笑:“是在告别没错。”

灵枢柳眉颦起:“你既然离开了那个王府,就在这里长住下去罢?虽然不是朱门绮户,但有我在,绝不让你受苦。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把素问也接来,三个人就像在万安城时那样,该有多好。”

“不用担心素问,有国后的照拂,她一定能发挥所长,在这个国家觅得一处容身之地。至于我……”她笑靥如花,“当然是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做回冉晴暖。”

灵枢大惊:“你要回大云么?你应该知道,若没有我百般设法,即使你随冉师傅回到了兴岚城,也躲不开他的魔爪。如今我被他赶出大云国,他便再也没有顾忌。他在父皇、母后的心中,是完美无缺的太子与恭俭孝悌的儿子,前朝后宫之内,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长年替龙体羸弱的皇上处理政务的太子,前朝颂其完美无缺,帝后赏其恭俭孝悌,实则器量狭隘,睚眦必报,知悉其真正品性的,只有与其一母同生的秀丽公主。

冉晴暖叹息:“我明白的,你当初设计我代嫁,也有这一层考量在。远离太子,远离大云国,对我的确是上佳的选择。可兴岚城是我的家乡,住着年近七旬的老父。父亲中年得女,膝下惟我一人,之前身不由己也就罢了,如今既得自由,当然是要陪伴他左右。”

“可是太子……”

她昂首:“如果他不惜各里迢迢也要寻我的麻烦,我不在时,难道要由父亲替我受难?该来的终须来,这是我在大氏国得获的经验。”

灵枢无话可说:这位闺中好友最重孝道,师傅也委实需人照料,不能阻拦呢。

“不过,从这里到兴岚城隔着千山万水,你一个人如何回去?”

她沉吟道:“我来时,发现了两只在大氏国与大云国之间来往的商队,河套部落是大氏国的粮仓,有没有来往贩粮的商旅?”

灵枢思忖片刻,道:“貌似是有那么一两支,我与其中一个贩卖药材的商人还算熟悉。”

她莞尔一笑:“如此,就拜托公主替晴暖稍作安排。”

不是“秀丽”,不是“本公主”,伤心伤情的东则王府之行,就在这声“晴暖”中彻底作结罢。

从此,拨乱反正,各还其位。

第121章 拨乱反正(2)

但是, “还位”大计,并非一蹴而就。

冉晴 暖在灵枢大夫的妙手之下,涂黑面、颈,垫粗腰身,加束厚实裹胸,随着商队上路。隐身其内,听着四下传来的大云国的各地乡音,想着路的前方即是梦中的故乡,心际有隐隐雀跃浮上。

便是在这样的心情中,情势遽然生变。

她听见前方商人的呼喊时,已经晚了。

此时,商队行进了山区,左边是巍巍高 峰,右边是危危悬崖,当山下冲来近千名匪徒时,商队所请的护队掉头即跑。

诸商人一看重金聘来的护队如此无良,经验老到者弃了货物打马逃走,历练不足者慌了手脚,转眼便做了匪徒的刀下囚。

“爷爷们为财不为命,想活命的都安分点!”

“把货和人都给押到山上,有女的就留下赏兄弟,男的打上印子贩到胡邦做奴隶。”

匪声赫赫,众生觳觫。

冉晴暖埋首而坐,屏声静气,不作多想。

“你是女的!”她耳边忽然爆开一声乍喝,“大哥,这边有个女的,黑是黑了点,看着还算顺眼!”

她惊疑不定,不知自己哪里漏了马脚。

“你的头发从帽子里散出来了,一看就是女相。”她身侧,一个抱头坐着的商人低声传来一语。

她未及回声,头上的小帽“噌”地被人扯去。

“果然是个女人!”被称“大哥”的匪首眯着眼把她仔细打量几眼,“回去给她洗洗脸,爷要看看她是真黑还是假黑。”

有匪徒狞笑:“真黑也不打紧,咱们兄弟好久没见荤腥,这下终于来了好货。”

“一个个都把口水给爷收起来!”匪首大骂,“想开荤,爷是第一个,在爷尝完前,你们都给爷滚远点!”

冉晴暖心惊胆战:虽然长古山遇袭时即知世上的男子可给予女子怎样的戗害,但那时身在高处,腰际还有一只保护的手臂。此刻,处在一双双丑恶的目光里,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如置冰窖,如落魔窟。

“姑娘,给你这个。”

所有人被绳子缚住手腕串成一串,仿佛牛羊般被驱赶上山。趁着两边的匪徒移开视线的空当,前边人回头将一把五寸长短的小匕首塞到她手间,道:“女人一旦落在这些匪徒手里,那就等于掉进了虎狼窝生不如死,那东西防不了身,但……”

她明白,此物是备她自尽所需。

当夜,两个悍实的妇人推开了专用来关 押冉晴暖的石屋之门,一个端一盆热水,一个捧一件艳红衣裙,放下手中物什后,一个掐腰,一个抱胸,将她仔细打量。

其中之一先乜着眼走了过来:“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让咱们首领看上?快洗干净你那张脏脸,换上……唔!”这妇人忽然捏住鼻子退出十几步外,尖声一吼,“这么恶心的臭气是打你身上冒出来的罢?”

另一妇人皱起眉头:“你想对她发气,也得等首领玩腻了再说。”

“你自己上前闻闻不就知道了?”

“能有啥?再臭还能臭得过你这个三五天不洗一回的……哎哟我的娘!”那妇人往前走没两步,捂着口鼻跑出老远。

先前女人朝地上啐了一口:“那股味和离我家不远的那口粪池有一比,首领会要这么恶心的女人?”

第122章 大难未死(1)

“两位 大姐。”冉晴暖慢条斯理,“我身上的味道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狐臭。”

“这 狐臭也太臭了,这满山的臭男人加起来也不抵你一个!”一妇人尖声说。

另一妇人拧眉歪眼煞是煎熬:“你这样的,别说有一张比我还黑的脸,就算长成个天仙,也没男人稀罕!”

冉晴暖黯然:“大姐说得是,如果不是因为它,我也不用扮成男人在男人堆里讨生活。”

“咱们去禀报首领,就说他抢来了一个臭水沟,要是吃得下去,他只管自己过来,咱们可没法给她洗脸换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