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阁 里,雕梁画栋间有夜明珠璀璨生辉,琼栏玉砌间有美人婆娑起舞,丝竹管弦大鸣华彩乐章,美酒佳肴盛待远方来客,花团锦簇,宾主尽欢。

直到 来自大氏国的特使醉意熏熏地起身发言。

“大云皇帝,贵国不愧是泱泱大国,大气派,大手笔。”遂岸一手紧握酒觞,一手指天划地,“仅是这处大殿,就比得过我大氏国的朝房。”

“特使过奖。”尽管龙心不悦,端坐正位的新帝容硕仍然含笑应承。

这特使初进殿时,一口如闻天书的大氏国语,所幸有礼部提前调排的四夷馆译写西漠文书的编修在,不至于令新帝不知所云。如今酒过三巡,菜过五位,这特使说出一口流利至斯的大云语言,摆明适才有意戏弄,怎不由得大云君臣为之不喜?

“没有过奖,大氏国的人从来不讲客套话。”遂岸醉眼乜斜,“既然贵国有这样宏伟的气象,想必一定是人才济济。本特使行前,为了给两国的才子一个交流的机会,特意请几个识得字的人出了三道小题来请贵国才子解答,答得上来的,本特使愿意拜他为师。”

大氏特使这一身的挑衅,大云君臣不难感觉。

容硕面色微僵,道:“特使不妨说来听听。”

遂岸扬首长饮一口,笑道:“说出来,便不只能是听听而已了。倘使贵国没有人能将三道问题作答出来,本特使只能如实回禀吾国国君,言贵国只是一个虚有其表、华而不实、大而无用的的国度,不值得西漠最强盛的国家视为朋友。”

新帝藏在袖内的左手紧握椅柄,按捺着雷霆之怒,淡淡道:“特使醉了么?还是身子不适?朕命人送你回氏国馆好生歇憩如何?”

“原来贵国面对未知的难题时,是采用这个办法回避的么?好,本特使算是开了眼,自诩为天朝大邦的贵国不过尔尔。”遂岸摇首咋舌,满面不屑。

“皇上。”有大臣愤然起身,“就请这位特使将他所谓的难题说出来,我堂堂大云还会惧一个番邦夷国的无理责难?”

“此言有理。”容硕此刻正需要这样的声音,“特使就将你的难题说出来罢,权当是为各位消消食,消遣一下也好。”

“好!”遂岸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掷杯于案,掀腿走出案后,“这三个问题,各位可要洗清耳朵仔细听,第一个……”

他略作停顿,眼角余光瞄向立于自己宴桌之后的随从。后者右手置于额角。

“西漠各国中,哪一个国家的王最易患上头痛?”

此语一出,各方大哗。

有大臣讥笑着站起,道:“这也叫难题?特使既然懂得我大云国的语言,就该多看看我大云国的书籍,翻遍四书五经,看可找得到如此可笑的题目?”

遂岸挑眉:“四书五经是贵国的国书,非我大氏国的。我大氏国才子从不拘泥于书本,做那等满口夸夸其谈、手无缚鸡之力、在家不能为妻儿担米负薪、在外不能为国冲锋陷阵的无用书生。”

“你——”

遂岸张臂哂笑:“贵国向以天朝自居,就该有包罗万象俯瞰天下的气魄,区区第一题也答不上么?”

新帝环视群臣,满座鸦雀无声。

第139章 佯狂引玉(2)

“第二 个问题。”遂岸一颗傲慢的头颅愈发高昂,“南疆各国中,哪一国的王最矮小?”

“贵 使何意?”又有大臣蓦地站起,“贵使若问得诗书礼经,我等若是不能作答,也算是我等无知,如这种旁门左道、道听途说一般的闲话轶事,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不知亦不为耻!”

“不为耻么?”遂岸睨眸,“如果本特使问得仍然是关乎西漠的问题倒则罢了,南疆诸国与西漠隔着千万里,贵国也没有一人答出,还不为耻?照本特使看,是不知耻罢?”

此声落,讨伐声四起——

“贵使请自重!”

“贵使仍一国特使,莫丢了贵国的颜面。”

“贵使一味骄横,置邦交礼仪于何地?”

遂岸旋身大笑,恁是狂放恣意:“各位是在恼羞成怒罢?无知不是过错,无知者不肯承认无知,那便是天下最可笑的无知之人,不是么?”

容硕面上阴霾密布。

群臣既恼火于这个番邦来使的无礼,也畏惧于新帝龙颜的大怒,难以自安。

戏过了。某随从不得发声,只得浅抬美眸提醒对方适可而止。

遂岸颜色稍敛,咳了一声:“第三个问题:大云国里,谁家的女儿最美丽?”

“这这……这又是什么问题?”有大臣疾声厉色,“我大云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从古至今的诗词文章累积起来足以埋没贵国的都城,你却只问这等无聊之事,在下不由得要怀疑贵国的教化与体统!”

“本特使本来就没有准备调用各位的书袋子。”遂岸站到该位大臣近前,面相戏谑揶揄,“这三个问题,考得是见识和机智。贵国对士子的教诲中,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看阁下这般文弱,必定不曾行路万里,那么可曾当真读书万卷了么?”

那大臣一怔,张口才要驳斥,又听他道:“倘若阁下自己都不能遵奉先人教诲,又何必关心本特使的教化体统?”

“你真真无礼狂妄至极!”大臣咆哮如是。

“本特使说过,倘若有人答得出这三个问题,本特使愿奉他为师。是尔等见识浅陋,不能令本特使称服,反怪起本特使来了么?”遂岸两臂张开,在大殿中心旋身一圈,“来,快出来一位见多识广的博学之士,快来接受本特使的诚心拜叩,有谁出来?有谁能成为本特使的老师?”

特使的傲慢,群臣的无声,令容硕的眉间积累起重重风暴。在座者还有三五位同期到贺的异国使节,倘不能在这场宴席间使大氏国特使心服口服,大云国国威堪虞,他亦颜面无存。

“诸位主管各部各司,除却诗书文章,也应通谙天下各事,这三个问题,当真没有一人晓得其中任何一题的答案么?”

群臣无言以对。

“没有人么?”遂岸大笑,“本特使到达贵国之后,沿路还听到大云有第一才子、博学鸿儒之类,原来都只是传说?”

新帝眉宇内峥嵘毕现。

“皇上。”一位敬陪末座的礼部官员迟疑立起,“微臣……”

新帝目色一亮:“爱卿快快说来!”

该官员恭首:“微臣愚昩,但我大云当真有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闻广记的鸿儒,必定能解答三题。”

第140章 推波助澜(1)

“此人 是谁?”新帝眉峰一挑。

“就 是有‘大云第一才子’之誉的冉重冉大人。冉大人向来不拘泥于书本学问,曾书写杂记数卷,记载了各地风土传说,中间也有涉及西漠、南疆等地,若是冉大人出面,相信这三道难题皆非难题。”

容硕容色更沉。

诸大臣中,有选择明哲保身不去碰触新帝忌讳者,有审时度势左右为难者,也有着实无法放任异国特使放肆损及国威者。而后,有大臣出列:“皇上,冉大人学兼古今中外,曾将各地民谚民曲整理成册,当是解此三题的最佳人选,请皇上速召冉大人上殿,解除特使疑团。”

容硕蹙眉凝声:“整个大云国难道只有冉重一人?”

“皇上。”又有大臣立起,“天下学问浩翰如海,各人学有所长,请皇上速召冉重上殿。”

“请皇上速召冉大人上殿——”数位大臣齐声奏求。

这一个个无能之辈,没有本事泯灭大氏国特使的狂妄嚣张,只晓得在这时候同声同气,父皇果然为朕留下一群庸碌之臣!容硕腹斥如此,却也明白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选择。

“来人,用朕的辇车云接冉大人!”

两刻钟后,脱下囚衣换一袭文士长袍的冉重到临问天阁。

“冉爱卿免礼。”新帝面容和煦,“这位大氏国来使一时兴起,问了几个有趣的问题,中间涉及西漠、南疆民俗,属冉爱卿学术范畴,不妨来听一听,顺便将答案告诉特使,以免特使抱疑而归,令大氏国国君误会我大云人才荒芜,有误两国国谊。”

“微臣谨遵圣谕。”

冉重平身移步,走向大氏国特使,心下莫名复杂,尤其在见得特使身后那个粘着胡须涂黑脸皮的“侍从”时,更是百感交集。从迎接自己的太监口中得知此行与大氏国特使有关之际,便料得几分端倪:遂岸对女儿痴情到痴迷,一味纵容,没有约束,即使明知实情,也抵不过她的执拗,端的是傻气。

不过,方法很独到就是了。

“请问特使的三个难题是什么?”

遂岸不起不立,拈杯勾笑:“阁下认为自己答得出来?”

冉重傲然扬眉:“何妨一试?”

“贵国既然已经不惜将白了胡须的老者请出,想必也是到了穷途末路,本特使权且再说一回。”遂岸斜靠椅背,姿态极尽狂妄,“西漠各国中,哪一个国家的王最易患上头痛?”

冉重不假思索:“芬迦国。”

遂岸一怔,缓缓立起:“为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

“非也。”遂岸双手环胸,煞是嚣张,“但只有答上此题,前面的回答才算有效。”

“这是什么道理?”旁边有大臣冷斥,“贵使且莫得寸进尺!”

“无妨。”冉重摆手,“芬迦国是个崇尚太阳的国度,相传所有登上国王之位者皆是太阳之子,在王听政的大殿里,头顶上方有一道永久开放的天窗,以使王随时接受太阳的照拂。但,头顶长年悬窗,风贯百会,故而诸王皆有长年头痛之症。”

“真的假的?”有大臣低声发噱,“还有这么蠢的王?”

冉晴暖不禁暗叹:这些位饱学之士,以为自家国王以“天子”“真龙”自诩又有多聪明?

第141章 推波助澜(2)

“第二 个问题:南疆各国中,哪一国的王最矮小?”

“弥罗国。”

“原因?”

“按 弥罗国国律,每位国王六岁继承,十六岁辞任,只因他们在尚未成人前便已离开王位,故而弥罗国的王在南疆各国中最为矮小。”

群臣之中,又发感慨吁叹之声。

遂岸启步走出席案,面上的轻谑之意去了大半:“最后一个问题:大云国里,谁家的女儿最美丽?”

冉重愣住。

前两个问题,是在女儿幼时父女常玩的游戏,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而这最后一题从何说起?

冉晴暖何尝不觉无奈?此第三题并非他们定下的第三题,摆明是南连王一时兴起。

“特使此题,若是冉某来答,自是冉某家的女儿最美丽。”

遂岸双眸熠熠:“怎么说?”

“大云国几万万人,四德兼备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在每一个父亲的心中,自是自家的女儿独一无二。”

“妙,妙啊!”遂岸神采飞扬,“本特使出使各国,向许多人问过第三题,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回答,阁下不仅是一位博学广知之人,还是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这才是我一直想找到的有血有肉的智者。”

众所瞩目之下,那位一度狂妄到无以复国的大氏国特使跪地叩礼:“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诸大臣脸上皆现一丝快意。

而新帝,也消退了覆压眉头的重重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名状的深意。

冉重摆袖:“阁下请起,特使乃出使吾国的贵客,老朽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当不起如此大礼。”

“您当然当得起。”遂岸满目虔诚,“学生游历各国,一直想找一位令自己心悦诚服的老师,一位不只会卖弄书本至情至性的老师,请接受学生充满崇敬的三拜。”

“冉大人。”有大臣道,“特使如此盛情,就不要拒绝了罢?千里拜师,异国师生,这也是两国邦交史上的一段佳话,有何不好?”

群臣间响起附和之音。

新帝容硕噙笑发声:“诸位爱卿说得极对,特使诚心拜师,冉爱卿何妨收下这位千里迢迢而来的关门弟子?”

“是,老臣从命就是。”冉重伸手搀扶,“特使名为遂岸可对?老朽冉重,就应下这声‘老师’,请起罢。”

“学生从命。”遂岸长身立起,笑意冁然,“学生在大云期间,一定向老师多多讨教一二,不知您可否在宴散后做学生的车一起回氏国馆?”

“这……”冉重难置可否。

“冉爱卿,你就替朕好好陪伴特使,使特使多多领略我大云国更为广博的内涵和外在。”容硕道。敢情这位特使还当真是拜师学艺来了么?如此,权且付予冉大人一段时日的自由也无不可,时光短暂,好好享受罢。

新帝自然不知,此时冉大人的心中也是喜忧两重天:喜得是得以与以为已然天隔一方的爱女相见;忧得是她不退反进,抵临京城,与自戕无异。

“暖儿的孝心,为父已然领会。然而皇上从来不是善男信女,吾儿来京的消息只须走漏一星半点,他必无善举,眼下之计须尽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在西漠国安心等待为父消息才是。”方至氏国馆,冉大人即道。

第142章 求美于堂(1)

冉晴暖 将父亲安坐椅上,摘下头顶毡帽、除下颌下短须,飘飘一拜:“女儿见过爹爹。”

这是信号。

遂岸 上前道:“冉伯父,小侄晓得您此刻一定对小侄未将冉冉带往西漠充满失望,实则小侄也是在离开大云边境的那刻突然想到,倘若您一人独自赴险,发生任何不测,冉冉一生再也难得安乐。小侄心疼冉冉,更担心伯父,故而出尔反尔,请伯父见谅。”

“遂贤侄太客气了。”冉重扶起女儿,摇首叹息,“遂贤侄本就是仗义相助,何错之有?”

遂岸透着薄蓝色的瞳仁一转:“小侄有一个不成熟的法子,可以将此事一劳永逸地料理干净,不知伯父可愿听上一听?”

“当真?”冉重一喜。

冉晴暖则是一愣:“我怎么不晓得阁下已经有了一劳永逸的法子?”这已经他第二次打破事先约定。

遂岸面色端正:“这个法子需要提前征得冉伯父的同意,故而未与冉冉提起。”

“请讲。”

“冉冉可以暂时回避么?”他弱声道。

她蛾眉起颦:“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南连王立时一脸委屈,扁嘴问:“冉冉不相信我么?”

她别首,不忍直视:“父亲大人,女儿暂且告退。”

冉重注视着女儿悻悻而去的背影,沉吟道:“我家女儿生气了?遂贤侄好办法。”

“呃……”他微微迟疑,“小侄的办法并非如何惹冉冉生气呢,伯父。”

“能惹到冉冉生气,足以说明贤侄你颇有韬略。”冉重郑重其事,“我这个女儿的怒气是隐藏在重重的冰山之下,寻常人绝对无法把它激发出来。把你一劳永逸的法子告诉老夫罢,能气到我家女儿,定然值得一听。”

好罢,就当这是夸奖。南连王暂时搁置这份迷茫,道:“五日后,是贵国新帝答谢各国来使的国宴。鉴于今日问天阁里的种种,倘若小侄在宴席中……”尽管室内只有彼此,他仍下意识放低声量,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计划从头道来。

冉重听罢,蹙眉不语。

“冉伯父对小侄不满意么?”遂岸问。

冉重缓缓摇首:“贤侄是人中之龙,对暖儿用情至深,老夫倘对你不满,又如何会把惟一的女儿托付于你?只是,如今暖儿是在暗处,一旦用了贤侄的这个办法,暖儿就须来到明处,当年他是太子时尚且能够用得出那样的歹毒手段,如今成了天子,只怕会更加肆意妄为。”

“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遂岸气定神闲,“是太子的时候,只需要保住太子之位,成为天子,便须保住整个天下。纵算意欲肆意妄为,也须要顾忌着边疆安宁,两国邦交。不然,前朝的那些忠正之士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可对?”

冉重颔首:“自然,倘若老夫尚在朝中,也会劝谏皇上以国事为第一考量。”

“如此就好。”遂岸向冉大人长揖,“老师,学生定保冉冉平安无事。”

是夜,冉晴暖为父亲端来补身参汤,进而诘问“一劳永逸”的真谛,冉大人长叹一声:“吾儿莫要多问。”

冉晴暖满心狐疑,敲开另一间门求解。

遂岸指她身后:“那是谁?”

她回首无人,再回头,后者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