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聒噪着盛夏时分的蝉鸣。当空那轮如火骄阳,炙烤着天地间的每一丝空气,浮腾着一股子不知所来的淤重。

“东则王。”遂宁终于启齿,“你认为本王该如何对待你?”

律鄍双睑低垂:“听凭发落。”

“想认打认罚?”遂宁挑眉,“你可知你将那样东西带回到本王和晴晴的面前意味着什么?”

“遂岸是为救臣弟而死。”律鄍每一字皆重若千钧,“亲自护送他魂归故里,臣弟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遂宁淡哂:“原来是出于义气与职责?原来不是想亲眼看着本王与晴晴如何崩溃?可喜可贺,东则王终于不再是铁板一块铁石心肠。”

律鄍垂首。聆听训斥,接受指摘,也是他此来的目的,这是他欠皇嫂与整个遂氏的。

但这份觉悟,遂宁并不领情:“俨翠与高行俱不曾见过那具所谓的尸身,你何必如此焦急,迫不及待地将之焚成一抔轻灰?”

律鄍一怔:“皇嫂难道是在怀疑这盒骨灰的真伪?”

“是。”遂宁目生荆棘,“本王怀疑,晴晴确定:这里面装得绝不是南连王。”

律鄍默然片刻:“南连王遭巨石碾身,面目尽毁,遂氏部落崇拜火焰,耶将军、尤将军为维护南连王最后的尊严,决定以火祭之。臣弟自知罪孽深重,无言可辩。但两位将军是南连王麾下爱将,皇嫂不妨求证端倪。”

遂宁未语。这几日,事情的发展迅不及挡,她来不及整理沉淀,便须面对所有:南域局势的暗潮汹涌,至亲兄弟的生死之迷,纤弱弟妹的身怀六甲……这个时候,她是惟一没有权力悲伤的人。

“东则王。”

“臣弟在。”

“你身为北疆主帅,在战局胶着的关键时刻离开,不怕引发恶果么?”

“臣弟行前已做了安排,至少可保数日无虞,也因此,请皇嫂恕臣弟不能久留。”

遂宁眉梢傲倪,目锋锐利:“回你的大营罢,大敌当前,军情为先,本王这里不需要东则王的任何慰勉。”

律鄍恭首:“是,臣弟告退。”

看着那道高大背影凝重行出大殿,遂宁未在宝椅上太久停留,吩咐身后俨翠:“将本王的火罗盔、红丝甲取出,还有尘封了数年的焰火刀,一起送至校场。”

后者一怔:“难道王上想……”

啪!

遂宁手起掌落,将宝椅之侧的方形案几拍得瘫落,眉目冷峻:“六国联军犯我国境,杀我子弟,本王必使那群乌合之众形同此椅,锉骨扬灰!”

外间,蝉鸣更噪,骄阳更烈,处处如焚如炽,律鄍行走在这团炎热之中,端的是无处安身,本欲从最近的北门出府,一位嬷嬷忽从对面廊下走出,迎上前来。

“东则王爷,我家王妃有请,请您到大厅说话。”

俨翠将黑色的盒子到达南连王府之后,冉晴暖便将自己锁进主楼,投卧榻上,整整一日未出房门。若非被腹中胎儿的翻动惊醒神识,只怕即使遂宁的呼喊也无法令她回归现实。

而既然归来,就须践实前言,做当下最当做之事。

“东则王一向可好?”她向走进来的欠身微礼,“请坐。”

“多谢。”律鄍此行,最怕见之人是冉晴暖,最想见之人仍是冉晴暖。他不知道该如何目睹她的丧夫之痛,如何述清心中愧疚。可是,总是想要确定她是否安好,是否经受得起这场恶魇。

“东则王,今日本王妃只问阁下一句话。”冉晴暖抬起一双幽若暗夜的眸,“你所带来的那个盒子里,装得当真是我家王爷的骨灰么?”

他心中明白,此刻所说的每一字俱会扩重她的创伤,增持她的悲苦。是而,这样的时候,他不能发声,只有点头。

冉晴暖眉目空冷:“阁下错了,那绝不是他。”

律鄍掀睑,望着主位上弱不胜衣纤薄苍白的女子,喉口阻滞宛若遭一只巨掌突然扼住,胸际窒堵仿佛一方沉石轰然压抵。

“南连王几度冲杀,救下数万子弟,是我大氏国顶天立地的英雄。”他道,“身陷乱石也是为救本王所致,胸怀磊落,俯仰无愧,本王自愧不如。”

冉晴暖挥袖:“本王妃想问的话已经问过,你也答过。因府中事多,不便多留阁下,睦叔替本王妃送客。”

律鄍浅揖一礼,在胥睦引袖相请之下,掀步行向门外。

“王妃,药煎好了,奴婢扶您回寝楼用药罢?”藏花从后门走来,低询主子。

“直接端到这里。”她淡道。

藏花面起难色:“但大夫说他在今天的安胎药里放了一味安眠的药材,您用下不久就要昏昏欲睡,在寝楼用药最好。”

律鄍一惊。

她有孕了?

她将在生命中的大痛大苦中孕育孩儿,而那个孩子也将在没有父亲陪伴注视的情形下降临人世……

他到底做了什么?

东则王倏然回身走进大厅,胸臆震荡难平:“南连王……”

冉晴暖抬首。

迎着那张精致如瓷的容颜,他心弦惊鸣,唇间窒顿良久,缓缓道:“南连王是大氏国第一勇士,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请你为他保重自身,平安诞下英雄血脉。”

她起身浅福:“多谢。”

律鄍无法再说,旋身疾去。

冉晴暖回到寝楼,服下一碗苦药,果然未过太久,即有睡意来袭。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王妃,您醒了?”她才坐起身,青如即排开垂帷走了进来,“小厨房的炉上煨着鸡汤,奴婢给端来。”

她颔首,在这丫头搀扶下下榻着履走到垂帷之外,净过脸面后,坐在桌前食用那碗阿胶鸡汤,一匙一匙,尽入口内、

青如面露喜色:“王妃喜欢喝这样的鸡汤,奴婢去告诉厨间天天为您做。”

“傻丫头。”她浅哂,“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罢?”

青如噘嘴:“可难得有您顺口的吃食,况且这阿胶鸡汤既可解饥又可安胎,您本就该多服多用。”

她扬唇:“我晓得了,今后凡是对这个孩子好的,本王妃都会尽数吃下,你们三人也不必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和往常一般就好。”

青如小脸笑开,欢喜称是。

“她们两人呢?”她突问。

“这……”青如一窒。

“前面果然是发生了什么罢?”

她醒来时,垂帷内尚未听未闻,及至净面之后,意识全副清明,在青如前往小厨房端取鸡汤门开的刹那,外间的些许异常喧嚣隐隐进耳。况且,自己醒来恁久,只有最为忠厚的青如在跟前侍奉,自然猜到了几分端倪。

青如脸儿一紧:“没、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叹息:“你们想瞒着本王妃,她们两个又想去与人唇舌交锋,难道没有想过把最不懂撒谎的你放在这里,必定守不住秘密么?告诉我,前面发生了什么?”

“王妃……”

她索性站起:“本王妃才好眠醒来,又吃了一碗养血安胎的鸡汤,精神正好,一起到前面看看罢?”

“不行!”青如神色一凛,张开双臂挡在门前,“您不能去!奴婢绝不让您去!”

她颦眉。

青如“嗵”声跪在地上,泪儿扑簌落下:“王妃,您千万不要去,今天不过是那些部族长老的夫人小姐前来挑衅滋事,您要是去了,不就长了她们的脸?”

她忖了忖,道:“倒是有理,如果仅是一些夫人小姐的无理取闹,有顺良嬷嬷与两个丫头打发便够了,本王妃的确不能赏她们这份脸面。”

青如破啼为笑:“就是,王妃是什么人?理会那些人做什么?”

她冁然:“你这丫头与藏花、青妍待得久了,也学了几分伶牙俐齿么?也别又哭又笑地跪在那里了,本王妃喝过汤后仍不觉饱足,快拿些爽口的吃食过来罢。”

“是,早就备下了,奴婢立刻去拿来!”青如蹦蹦跳跳,往外间端来清甜味美的点心,一一呈上。

冉晴暖欣然受之。

如今,南连王战死沙场的消息已然传遍全城,遂氏部族中那些受遂岸压制已久位也对领主之位虎视已久的诸位长老必然有一场大动大作。今日外间的那些夫人、小姐奉夫命父命前来一试深浅,无需太久,真正的责难即会如滔天巨浪般涌来,届时才是属于她的战争。现在,且让她补济身心,养精蓄锐,而后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王妃……”青如忽然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她举目一笑:“又有什么话吞吞 吐吐的不敢说出来?”

“王上说,她先将那个黑盒子带回安宁居,您若想要……要回来……”

“那里面虽然不是王爷,却必然是为了大氏国浴血而亡的勇士,值得王上珍重对待,无须本王妃多事。”她平静道。

青如似懂非懂,懵然点头。

我的孩儿,为娘坚信你的父亲未死未亡活在世上,你陪伴为娘一起等待父亲归来如何?她手按腹上,心语如是。

第286章 风险浪急

十日后,遂宁重披战甲,跨上战马,前往东南边疆。

此一去,一为平定边疆之乱,二为亲自探寻遂岸生死迷题。启程前,她与冉晴暖促膝长谈,才敢放心踏上征程。

在冉晴暖的命令下,南连王府一切如故,外有万俟睦,内有顺良嬷嬷,诸项事务平稳推进,井井有条。阖府上下,全心所系,是女主人的身孕;全力所往,是世子的平安降生。

今日,冉晴暖迎来了孕期的第五个月。

近来,她因为腹中胎儿心跳声日趋稳健而胃口大开,体态略见丰腴,容色也不复苍白,从新开始着手府中内务,也会拿起针线,缝制先前搁置下的活计。

“王妃,奴婢记得您已经为王爷做过一件一模一样的,再做一件别的不好么?”

初秋的阳光下,冉晴暖坐于窗前长榻上缝一件金丝马甲,青妍坐在下方毯上纫针引线,好奇问。

她轻叹:“那一件为了赶在王爷出征前完成,匆匆忙忙间,针脚难免粗糙,那个人向来挑剔,行军时候无暇顾及,回来后必有抱怨,只有再做一件赔罪。”

“才不会呢。”旁边小案前,正以汤匙搅拌安胎药的青如大摇其头,“王妃经手做的东西,无论什么样子,王爷必定爱不释手。”

她莞尔:“此话有理,谅你家王爷也不敢挑剔本王妃的不是。”

藏花正站在花架前侍弄着一盆新近培植成功的墨菊,忽尔支起耳朵:“遂洪来了。”

冉晴暖眉梢一动。

果然,片刻之后,遂洪的声音透门而来:“王妃,属下有事禀报。”

冉晴暖含笑瞥了那个丫头一眼,将手中活计放下:“进来。”

遂洪入门施礼:“王妃,跟随王爷前往东南边疆的几个人回来了,您可要亲自听他们的禀报?”

她沉吟:“你想必已经提前问过了,情形如何?”

遂洪神色沉重:“这一个月内,他们翻遍了原木山的每一寸土地,但是……”

“找不到?”她问。

遂洪颔首。

她垂睑,思度良久,道:“你去一趟原木山罢。南域王纵使已然身在前疆,但她毕竟要以击溃六国联军为第一要事,你去了,尽可专心寻找王爷,恰七也能为王上分忧。”

遂洪面有迟疑:“属下当然想去。但王爷出征前命属下务须留在府中保护王妃,王上也特意在临行前做了叮嘱,尤其在这个非常时期,属下更不能离开府中。”

“王府中有恁多侍卫,顺良嬷嬷和万俟总管皆非泛泛之辈……”

正当此时,顺良嬷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王妃,两位长老来了,现正在大厅就座,您要见么?”

“两位长老……”她低声复述,淡然而哂,“终于来了么?”

终于来了。

今儿两位长老前来南连王府,是为了催促南连王妃早日为南连王举行葬礼之事。

照两位长老所说,南连王疆场战亡已是不争事实,南连王府却始终不曾将这道消息宣之于众,实在于理不合。更甚者,南连王为国而死,以一场盛大的葬礼慰藉英魂刻不容缓,如今王府迟迟不见动作,着实令人寒心。

冉晴暖直言拒绝:收殓尸骨的耶、尤两位将军尚未返回,一盒没有任何特征的骨灰无法说明任何事,请长老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两位长老苦劝无果,悻悻作别。

但,这仅是开始。

两日后。

清晨时分,她才洗漱完毕,听得噪乱之声赫然高起。纵纵经过重重宅门,仍清晰可辨。

“那些人一定是被那些长老们给煽动来的!”寝楼之前,青妍忿忿道。

藏花双手掐腰,满脸鄙夷:“那些个长老活恁大年纪是白活了罢?恁大岁数不为自己和子孙积些福德不说,为了争权夺利还做这种挑拨唆使的下作事!”

“那些长老不过想趁着南域王不在城中的时候来欺负一下我们的的王妃而已,真是一群面目丑陋的跳梁小丑!”

“就是,让人看他们不起!”

室内,冉晴暖细嚼慢咽用过早膳,从容喝下安胎汤药,裹上一件云青色缎质披风,在青如搀扶下,施施然走出门外。

“王妃,您怎么出来了?”青妍、藏花俱吓了一跳。

她浅笑:“嬷嬷把你们放在这里,是为了拦着本王妃走去前方,还是防着大门外的那些人冲进府中赶到楼前?”

“您还在说笑话。”藏花噘嘴,“外面有层层的侍卫把守,那些人哪冲得进来?真要冲进来,我们又哪里拦得住?”

她秀眉浅扬:“那就是想拦住我了。理由呢?”

青妍忧声:“您怀着身孕……”

“倘若只是那群前来冷嘲热讽的妇人,本王自然可以不必理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小腹,“但你们也听到了,即使隔着高墙深院,外间仍是声浪震天,可以想见对方挑唆多少人前来。我若不去说个明白,全城的百姓便只会听信长老们放出去的口声。这个孩子来到人世之后,必然会听到有人说他的母亲是一个来自居心叵测的异国女,为保住自身地位执意不肯为他的父亲举办葬礼。”

三个丫头无言反驳。

“走罢,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他若连这点风波磨难也经受不起,如何配做遂岸的孩儿?”她道。

南连王府的大门外,数百普通百姓装扮的壮年男子围堵门前,声浪如海,举臂如林,人人怒发冲冠,个个义愤填膺,讨伐不肯为南连王举行风光大葬的异国女人。

“云国女人,你为了坐稳王妃之位,把王爷的死讯隐瞒不发,更迟迟不见王爷的葬礼,使全城的百姓无处排遣失去王爷的哀思,你是我嘉岩城的罪人!”

“对,嘉岩城的罪人,大氏国的罪人,滚出来!”

“把云国女人赶出嘉岩城,赶出大氏国!”

人的情绪本就是一产极易彼此感染瞬间传播的东西,纵使这些人初时是为了背后人物所付予的银两,此刻的群情激愤也已然不仅仅是在演戏了。

“云国女人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