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崖间飞石仿佛只是为了追赶遂岸一般,密集滚滚而下,仅是转眼之间,在所有侍卫的惊骇呼叫中,将他的身形掩埋不见。

刹那,天地寂静。

一道石墙出现在诸人眼前。

六国联军为了切断山谷与外方的联合,用石头埋没阻塞,将两间隔绝开来。

目睹一切的南连王府一众侍卫先是目眦欲裂呆呆愕住,迅即又如梦初醒,疯狂地扑上前去,企图搬动那些累累巨石,救出困在其内的主子。

负责山外接应的尤将军原本护送先期突围成功的己方与北疆兵士至安全地域,听见那些地动山揺的声响回返,睹见眼前一幕,向旁边人问清原由,当即吩咐兵士前往挖掘。

“将军,六国联军攻过来了!”有哨卫送来消息。

与此同时,东则王也得到了禀报,命侍卫攀上最高树顶瞭望敌情。

“王爷,对方的人马一眼望不到边,估摸有五六万之多,再有一刻钟的工夫即会抵达眼前,请尽快撤退!”侍卫返回禀道。

律鄍神色一凛,目投尤将军:“你听到了罢?还是先率军撤退,而后再来商议如何营救南连王之事。”

后者双眉倏紧:“我家王爷是为了东则王身陷谷内,东则王却主张一走了之么?”

律鄍目色陡利:“南连王的援手搭救之恩,本王自有报偿的法子。难道你想使这数万子弟葬送在这里?莫非你家王爷乐见如此?”

尤将军一窒:“阁下又想如何搭救我家王爷?”

律鄍手指南方:“借那道密林设一道屏障,令六国联军无法干扰,而后才可使大军展开全面搜救。”

“那又要等到何时?届时我家王爷……”

倘使如此,那将是自己几生也还不完的债,当下没有人比他更不希望那等情形的发生。律鄍反诘:“不然待敌军杀来,你又要如何救他?”

尤将军稍作沉思,喝道:“所有人暂且撤退,避开六国联军的正面攻击,而后袭其后方!”而后向这方拱手,“请东则王在远处故布疑阵致六国联军生疑,引其撤退。”

果然是遂岸手下,这个计划既可脱身,又能退敌,一举两得,不可谓不周全。律鄍颔首:“就依此计。”

但,无论他们如何的通力配合,如何的救人心切,也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实。

三个时辰后,历经一番运作,谷口的石墙搬移殆尽之后,放眼谷内,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赫然入眼,其情其景,真真令人绝望。

南域诸将呆若木鸡。

“王爷——”南连王一干侍卫放声嘶喊,在那些尸体间奔走翻看。

律鄍下马,看着地上尸体,满面沉凝。

北疆兵士着青色兵装,南域兵士着蓝色兵装,两方兵士不难区分,难以区分得是他们本来的面目。他回身吩咐:“这些人都是为我大氏而亡,他们的尸骨不应流落在此,若是能辨认出来的即送回故乡,若是无法辨认,也应入土为安。”

诸将应声。

“南连王着银色盔甲,若是你们发现有所发现……”

“那边!”有一名侍卫指向前方,“那边似乎躺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

律鄍心弦一紧,飞身跃去。

所幸只是一名外甲卸落现出中衣颜色的兵士,更幸运得这名兵士低微呻 吟,一息尚存,当下命人将之抬出谷外,送医施救。

“王爷,王爷——”南连王府侍卫及南域兵将四下翻找,声色皆厉。

律鄍伫身思索,忽而扬声道:“去两壁的洞内查看一下,南连王身法极快,极有可能在发现上方投石的刹那躲进洞内!”

所有人响应一声,各自入洞紧急搜索。

律鄍也走进自己曾避身的山洞。

一个时辰后,皆无所获。

“王爷,六国联军识破伪装,突破了屏障,向这边杀过来了!”有哨卫来禀。

律鄍挥臂:“按照事前计划,所有人暂且撤退!”

为不使己方被敌军围堵谷内,事前在山谷前布下几道陷阱,一旦有敌来袭,趁其为陷阱所苦之际逃离山谷。

距离山谷五十里外,律鄍身置高处远眺山谷情形稍久,对卫随道:“你持着本王令箭,回营调兵马五万前来应援。”

卫随心知形势严峻非常,当即纵马而去。

“尤将军,本王目测你当下所挥大概有三万兵马,可是此行的全部?”

后者摇头:“耶将军率两万兵马将伤兵送往事前选下的安全地域。”

“请召集耶将军前来汇合,五万人马的到来至少需要五日时间,在此期间请贵军稍事休养,五日后十万兵马全力反击,彻底将原木山谷夺回!”

尤将军心知当下别无他法,点头称是。

五日之后。

南域、北疆两方十万人马兵合一处,抱持着营救南连王的信念发起反击,历经两日两夜的混乱,终使六国联军退兵百里。

硝烟未退,战火未熄,大军即进入原木山谷展开搜索,翻遍每一处山洞,每一寸土地,每一具模糊的尸身,从日夜西斜搜暮色四合再至东方泛白,俱无退意。

“王爷,您看这里!”

“将军,这边这边!”

几乎是在同时,南域、北疆两名擅长搜索的探卫惊声呼叫。

律鄍与耶、尤二人飞身赶到。

一方大石之侧,一具侧卧的血色尸身,银甲裹身半开半卸,银盔碎裂面目不清,惟一清晰得是——

其掌边的那柄银戟。

有侍卫语不成声:“王、王……”

“这才不是王爷!”有侍卫嘶声道,“王爷武功盖世,怎么会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是!”

“对!”有侍卫面目扭曲,“绝对不是王爷,王爷绝对不会死!”

临行前,受统领遂洪一再嘱托务必保护王爷周全,他们也向统领信誓旦旦定然不负使命,如何接受王爷成为如此模样?

律鄍默然良久,沉声道:“看其身上有无南连王的信物……”

“不,不必看,本将军知道这绝不是王爷,绝对不是!”耶将军厉声咆吼。

最为冷静的尤将军目测着那具尸身的身量与肤色,沉重闭眸:“耶将军,看一下罢。”

东方升起的那轮日阳,如血染就,鲜红欲滴。

第284章 大变将至

近段时日,冉晴暖只觉四肢不勤,心性趋惰,整人如那只近来常躺卧在自己窗下的狸花猫儿一般懒行懒动,胸口也总似有一团棉絮充塞着,闷闷恹恹难得痛快。

初时,她将此归于夏时的炎热,除了多吃一些开胃的鲜果,不曾问医用药,及至身子越来越形疲累,被几个丫头察觉,才将大夫请入府门。

而后,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消息。

“恭喜王妃,您有孕了。”

大夫的这句话,令得南连王府上下陷入狂欢,遂宁闻讯而来,更是喜不自禁。

但是,明明如此令人开怀的一样事,她却在欣喜之余,莫名感觉一丝悲伤。

“这个时候,倘若王爷在身边,我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一手抚着小腹,浅声道。

“这是在说什么话?”遂宁坐在榻边握着弟媳的手,笑不拢口,“他在或不在,你都是正在孕育着我们遂氏未来世子的大功臣,他早晚还不是要回来与你分享这份喜悦?”

她微哂:“可是,倘若王爷能第一个感觉这个孩子的存在,必定高兴。”

遂宁莞尔:“这一点你大可不必遗憾,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早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存在,第一次心跳,第一次伸腿,第一次翻身,总是当母亲的第一个感知,你永远比他的父亲对他多上十个月的爱。”

冉晴暖想起两个可爱的甥儿,想着不久之后自己也生下那样可爱的孩儿,不禁嫣然。

“这就对了。”遂宁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你的喜怒哀乐,也会在第一时传递给腹中的他。所以,尽管女子在怀孕初时最易多愁善感,你也要让自己放开胸怀,生一个如同他家父亲那般没心没肺的孩子出来。”

她颔首低笑。很奇妙的事罢,一个小小的生命存在于自己的身体内,悠悠然然的成长,待有一日,将带着最可爱的小脸呱呱叫叫地来到这个世界……这一生,还有比当下更美好的体验么?只是,如果这一刻他能在身边,如果可以目睹他因为将成人父而歆然欣喜的面孔,当是如何圆满?

在如此的期盼中,时光继续向前。纵使几度梦中惊醒,心悸难平,她也只当是初孕时分的易喜易悲,不敢使自己沉浸其内,力求以平静安和的心境,等待远征的男子与腹中孩儿的到来。

“微臣虞斯礼拜见南域王。”

今日,遂宁进南连王府陪伴冉晴暖,在花轩内看她喝下安胎药后,孜孜传授育子之道。外间报嘉岩城知州前来谒见时,她料定必然与前疆战事不无关联,否则对方大可不必追到南连王府。心起此念,遂命万俟睦将之领到前厅,她前往接见。

“如果是与前疆战事有关,晴暖也想共同聆听。”冉晴暖追出花轩,道。

遂宁忖思少许,道:“晴晴到大厅的屏风后听着罢,只是,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得发出声响。”

在她想来,南有遂岸,北有律鄍,两方以掎角之势联手攻击,六个蕞尔小国的乌合之众决计不足为惧。知州所来禀报之事,不外是战局僵持、粮草供应不及等类,虽然需要思虑斟酌,却也不值得焦虑忧忡。既然如此,让几乎相思成疾的弟媳听一听遂岸的名字也好。

然而,纵然是料事如神的遂宁,这一次也料错了。

“禀王上,东南边疆,六国联军已被击退,耶、尤二位将军正在趁胜直追,相信不久即会传来大捷之讯。”

遂宁半信半疑,打量着对方,惑然道:“这明明是个天大的喜讯,为什么自虞大人进门,神色间便似有一股子不安?难道是本王的错觉?”

本已获准平身的虞斯礼闻言色变,再度跪地。

“是有多大的事,使你如此为难?难道……”遂宁眉间一紧,“南连王受伤了?”

虞斯礼伏首,未应未语。

屏风后,冉晴暖面色丕白。

遂宁面色微凝:“真的受伤了?”

“王爷他……”虞斯礼吐字艰难,“王爷为了从原木山谷中救出中了诱敌之计的东则王……”

“如何?”遂宁心弦倏地悬紧,两掌紧握椅柄,“伤势如此严重么?本王记得上一次在河套部落曾有一位救了南连王的神医,如果严重到那等地步,可把那位神医请往边疆。”

这个差使真真煎熬也。虞斯礼暗自叫苦不迭,道:“王上容禀,耶将军、尤将军的信中说,王爷为救东则王,被乱石堵截于山谷内,两位将军将六国联军击退,打开山谷,历经一日一夜的搜索,发现了一具……”

“一具?”遂宁霍地立起,两三步冲到这位知州大人面前,“你说‘一具’?”

虞斯礼肩躯微颤,声线不稳:“两位将军说当前只是疑似,那具……未必是王爷……”

“呀——”屏风后,传来藏花的怆然惊呼,“来人,王妃晕倒了!王妃!”

冉晴暖并不想如此。她一向认为自己拥有足够从容的心灵,拥有足够沉定的力量面对世间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异。可是,今日终归明白,世上总有自己无法承受之事。

知州的每字每句,宛若冰刀雪刃,寒入骨,刺入髓,浸汲周身,瞬间侵没了所有神志意识。待知觉回笼,意识也瞬间了悟,方才耳边所闻是真实发生,并非夜半梦惊。

“晴晴,你醒了是罢?”遂宁陪坐床侧,问。

她掀睫,迎上遂宁那双深沉双眸。

“我无法告诉你,你听到的一切只是你的一个恶梦。”遂宁声嗓低沉,“但是,我已经派俨翠和高行前往东南边疆查证,在他们回来前,所有的消息都是谣传。如果被未经查实的谣传击倒,你便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冉晴暖。”

她樱唇翕动:“如果……如果……”

遂宁容色肃重:“如果不是谣传,你也无权软弱,每一个母亲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儿而存在,必须坚如钢石,强如利剑。”

她的手落到自己的腹上,胸臆微定:甫醒来的那刻,多担心因自己的晕厥连累了这个初初萌芽的生命。还好,这个孩儿并未嫌弃母亲的软懦甩手而去。

她抬臂,在藏花与青妍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来,问:“什么时辰了?”

“已近戌时。”青妍答道。

“晚间的安胎药可煎了?”

“刚刚煎好。”藏花道。

“端过来罢。”

“是。”等候在垂帷外的青如托着药碗应声而入,“正是能入口的时候。”

不必三个丫头的服侍,药前、药后的糖饴亦未采用,她接来小口呡尽,而后直视遂宁:“对不起,晴暖高估了自己的坚强。”

遂宁一笑:“大夫说,你虽然心气浮动,但胎相稳固,已平安度过了初孕三个月的险期同,做得很好。”

她秀眉淡扬:“那么,我应该做得更好一点才对。首先,虞大人必须严把口风,不得将这则消息泄露半字。”

遂宁颔首:“我已经严辞下命,谅他不敢张扬。”

“第二,一旦消息泄露,族中长老必来责难,倘使有那一日,请宁姐站在南域王的立场居中主持即可,切不可一味维护晴暖。”

“这……”遂宁浓眉紧锁。

她抬手握其手腕:“届时,如果宁姐维护晴暖,必定有人置疑宁姐偏私护短,格局狭隘,说不定便是授人以柄,中了某些人的下怀,引发多方猜忌动荡,危及南域安宁。”

遂宁喟然:“我方才还在担心你即使醒来也将因为伤心悲泣损及自身及胎儿,如今怎么反倒是你在为我着想替我谋划?”

她一笑:“第三,即使高行与俨翠带回来的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也请宁姐切莫宣布有关王爷的任何事。晴暖自谓与王爷心灵相通,绝对相信他没有遭遇世间最可怕之事。”

遂宁喉生哽咽。坚强如己,方寸之间亦因虞斯礼带来的消息而紊乱如麻,只所以戴着这副平静稳笃的面具,除却为了维持南域之王的威严,还为安慰身怀有孕的弟媳。此刻,反被施予了安神定思的咒语一般,心臆油然一宽。

“还有,”冉晴暖樱唇浅启,“您可曾叮嘱过高行与俨翠,如若当真有那样一具……命他们给完整带回来?”

遂宁一震。

她美眸灼灼:“宁姐与晴暖是这世上最熟识王爷的人,若使存在任何谣言,没有人比我们更能辨认真伪。”

“可是……”遂宁轻扶住她的双肩,“如果把那具……带回来,你当真敢去辨认么?”

她点头。

遂宁怔了良久,叹息:“你竟然比我想得还要来得坚强。”

纤细如斯,娇弱如斯,这股强大的力量到底蕴于何处?遂宁心神一定,道:“晴晴的苦心,本王不会辜负。但能否左右逢源公私两全,最能检验一个为王者的智慧,你务必相信,无论前方有多少未知的艰难险阻,本王必定和你一起承当。”

这一日,并不遥远。

当律鄍与高行、俨翠同路而来,将一个黑漆方盒捧进南连王府时,原本只是隐隐风吹草动的嘉岩城,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

第285章 恶梦未醒

遂宁端坐宝椅,如同一座雕塑般,一动未动地坐了半个时辰。

此刻,她身处设于南连王府北府历代南连王用来接见南疆群臣的银安殿内。今日,遂宁选择在这处接见律鄍。

大殿央心,律鄍双膝在地,也直似石人般地跪了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