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每一次,只是你来说这句话,我每每都来不及。”她闭眸,扑进那个一直等待的怀抱内,“我爱你,我爱……”

倏然醒来。

又是天色未亮时。

窗外夜幕犹存,室内烛光幽微。每当此时,她都感谢自己没有梦呓的积习,不必因为那场梦吵醒睡在外间的值夜丫头。

梦中的遂岸,笑得宛若春阳当空,那一份温暖,仿佛可从梦中延展到梦外,连醒来时的孤寂空冷也可以趋赶去几分。剩下的,只是几许惆怅,几许失望,和几许非找到他不能罢休的决心……若非如此,她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呀啊啊,啊呀呀~”

她笑,还有这个声音,是支撑着她必须向前行走的源力。

今夜,她将愿儿带在身边。

这个娃儿最得人喜欢也令遂宁、灵枢羡妒不已的,是若夜间独自醒了,便张着一双大眼睛,一个人咿咿呀呀地玩耍。即使是便了溺了,也反复高叫得如同歌唱。

此刻,他便躺在紧挨榻侧的小床内,蹬着一双壮壮的小腿,咬着小小的拳头,自哼自唱,自娱自乐。

“你这么高兴,是自己做了好梦,还是晓得为娘梦见了你的爹爹?”她伸手抚触他胖胖的小脸,柔声问。

愿儿当即将母亲的手指紧紧握住,向嘴里塞去。

她轻笑,轻轻将手抽回:“坏孩子,眼看要满一岁了,还喜欢吃手指?”

“嘻嘻~”世子大人咧开小嘴,两只胖手向母亲伸出。

她坐起身,将小家伙抱进怀内,在那张粉色小嘴上浅啄一记:“这么喜欢撒娇,像极了你家那个爹爹。”

愿儿钻进母亲怀内,笑声煞是响亮。

唉~

她半笑半叹:正是因为他,即使做了打算,定下计划,也不得不一再向后推延。这颗心,这个人,恨不能分成两半,一边做一个全心疼爱孩儿的母亲,一半做一个全力寻找丈夫的妻子。

“王妃,您醒了么?”藏花在外间低唤,“奴婢想把世子送去奶娘那边。”

她抱着那团耍赖不肯离去的小家伙下榻着履,道:“进来罢。”

藏花推开了门 ,先将盛了干净泉水泡了玫瑰花瓣的铜盆放到红木架上,再稳步行来,边卷起纱帐,这屈膝一福,笑吟吟道:“其实奴婢早听见小世子自己说话了,偷偷过来看了好几次呢。”

她莞尔,低头正见小家伙用一双晶晶亮亮的大眼晴盯着自己,禁不住又亲了一口,道:“告诉奶娘,从今日开始多给世子用些外食,下个月开始要慢慢给他断奶了。”

藏花应着,伸臂来接。

然而,世子大人偎在母亲怀前的感觉正好,小手紧抓衣襟,脑瓜别往他处,执意不肯移驾。

“世子越来越粘王妃了呢。”藏花噘嘴,“之前明明很喜欢和奴婢玩来着。”

她一笑:“许是饿了,去小厨房将煨在小炉上的肉羹拿来,先喂他吃一些。”小家伙的爱恋,她喜爱且无奈着:正是因为如此,有许多事才要一再推迟。

藏花回身去取。

“缠人又撒娇,果然与你家爹爹一个样子呗。”她点着儿子鼻尖,“真不知他见了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世子大人虽不明就里,仍张开粉色小嘴笑得呆呆萌萌向母亲奋力讨喜。

母子两人正在享受这等温柔时光,听得外间跫音急迫,青妍略带匆促的声音随后到来:“王妃,奴婢求见!”

这丫头素来稳重,鲜见如此慌乱的时候呢。她不顾世子大人的抗议,把他放进小床,披上一件罩袍落座案前:“进里面说话。”

“是!”青妍以袖抹去额上汗珠,匆匆走进内室,将手中物双手奉上,“有一封您的急信昨日送到了书房,那时您尚未回府,奴婢也正在打理别庄的账目,一时竟给忘了!”

这是一封来自故国的信函。

冉晴暖阅罢,或踱步,或静坐,在心中反复思量多时,随即更衣梳洗,匆匆用过早膳后,驱车前往安宁居。

直至到了门前,她才想到南域王事务繁杂,未必有时间接见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王上在练马场,公主请随属下来。”高行头前带路。

所幸,今日恰逢遂宁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练马场为一双儿女持剑起舞,时近三岁的皇长子、皇长女靠在奶娘怀内,看得目不转睛。

“看到了罢?”遂宁一招剑式比过,向一对儿女转头教诲,“方才这招叫做‘白鹤冲天’,招式漂亮,却绝非华而不实,若是用得好了,可是一记大招。你们两个切切记住,今后无论是用剑还是做人,务须内外兼修,既得实用,又得美观,才是为人处世之道。”

两位皇家儿女一脸茫然,却是全神贯注。

她丕地失笑。

“晴晴?”听到笑声,遂宁回头,“几时来的?”

“片刻而已。”她嫣然,“正巧可以目睹宁姐如何践行言传身教之道,教导己儿、严俯内外兼修之美。”

遂宁大以为然:“正是,娃娃就要从小抓起,等愿儿再长大一点,也要把他拎来与他们两个一起接受这番教导。”

她福礼:“晴暖求之不得。”

遂宁挑眉:“难不成你今日来就是为了替愿儿拜师学艺的?”

她轻摇螓首。

遂宁从她眉目间隐约察觉了几分异样,抬手指了指练马场后方的茶轩:“我们到那边说话。”吩咐几个丫头与奶娘,“你们带大世子和大公主到花园里走走,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茶轩。”

比及纵横捭阖的大气度,冉晴暖更钦佩遂宁这份体察入微的洞悉力,一双神目如电,仿佛对这个世界的任何变化都能够了如指掌,谙熟于心。

“这是……你家乡来的信?”

冉晴暖点头。

“我不看。”遂宁将信函推了回去,“晴晴若想,就告诉我上面说了什么罢?”

“上面说……”她思索着更为准确的表达,“大云国万安城内,发生了一场政权交迭的变故。廉王起兵,皇帝被囚。家父原为廉王老师,廉王夺位成功之后,执意请家父重返庙堂,现任督察院左督御史。”

“令尊被得以重用,该是好事罢?”遂宁静静听罢,“还是你认为这位廉王不及旧帝英明,不利云国前程?”

“非也。”她摇头一叹,“当年,廉王质素就远超太子,因此招致了多方谮害,后来得父亲授意在宫宴上酒后装疯,被天子逐出京城远放军州,藉此逃过一死。此次他逆袭上位,将父亲视为第一功臣,而这绝不是已经决定远离庙堂的家父所乐意接受的。”

遂宁冁然:“虽然不清楚个中详情,但听你寥寥数语,我对这个廉王竟有了几分好感。难不成你是在担心令尊因为这场政变名节受损?”

她摇首浅哂:“家父并非迂腐教条之流,他自有随遇而安包容万物的智慧,不需要我在此杞人忧天。”

“那么,你担心得是什么呢?”

“是它。”她从袖内取出一纸硬笺,平放案上,眉目间微带斥拒,举止间却小心翼翼,“与信一起,被大氏国涉外司的人一并送到府里的物什。”

遂宁的好奇心登时吊起,当即拿在手中:“是什……请柬?”

“廉王将于下月丙戌日举行登基大典,邀馥馨公主与夫君共襄盛举。”冉晴暖声线平直,恁是无奈,“更令人惊诧得是,这请柬上的字还是出自家父,真是一个温柔的笑话。”

“倘若是站在一国的角度,我必然说云国正在发生的事极好。有变动,必定有缝隙,新旧交替之际,无论新的时代替代得如何犀利快速,旧的时代也不会甘于就此退出历史舞台,这中间,可以利用的东西不胜枚举。”遂宁喟然长叹,惋惜道,“但是,鉴于如今的大氏国南北自治,一百步很难去笑五十步,也只有看着眼馋的份了。”

冉晴暖忍俊不禁:“宁姐竟似忘记了自己是导致南北分治的主推手?”

遂宁耸肩:“纵使我想忘,那边的那位也会隔三岔五的提醒。昨日还派来了特使,准备将皇长子接回国都。”

这三年里,国君的使臣每隔一段时日即出现在嘉岩城,为得皆是商讨皇长子回都事宜。在冉晴暖看来,无非是国君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为舒适舒心的台阶罢了,是而利用得不遗余力。

“您这次又是如何回复的?”她问。

“还是老话,待他们长大,愿意回到国都探望父亲,我绝不阻拦。在他们长大前,需要有母亲陪在身边。”

“可是,国君不……”

“罢了,我们姑且搁置这个话题。”遂宁不想就此败了兴致,书接上回,“你想如何t处置这份请柬?”

她抚额,幽幽道:“家父亲笔书写,我势必要应邀前往,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解释为何未与阿岸同行。”

遂宁脸色一暗。

“阿岸不能去,愿儿可以。”她粲然一笑,“我此来一为向宁姐告知此事,二为告假辞行,三为道歉。”

前一刻尚在以为她被无法排遣的悲伤所缠绕,下一放即释放出清丽笑容将诸多阴霾浄涤一空,遂宁有时真真看不透自己这个弟媳:“为什么道歉?”

“晴暖此去只怕要耽搁一些时日,虽然在城中时也未能为宁姐分担太多,但一旦离去,南连王府乃至嘉岩城都将压到宁姐一人身上,晴暖只有先请宁姐担待。”

遂宁挥手:“这倒是无妨,我反而担心得是你。此去千里迢迢,一路舟车劳顿,你带愿儿前行,如何禁受得住?更莫说前段时日夜袭王府的刺客的身份仍未查明,说不定对方一直在暗处窥伺,等得便是这样的时机。”

冉晴暖沉默下去。

遂宁也知她左右为难,静心思索良久,突地福至心灵:“云国新帝登基,必定不会忘记大氏这个友好邻邦,国君想必也收到了请柬罢?”

“那又如何?”

“你想啊。”遂宁击掌,“他是国君,不可能御驾亲往;他重视邻国外交,一定会派重分量的使臣代行。按他往日习性,这个人非东则王莫属。”

她明眸低垂,瞳底微波浅澜。

“如果东则王是大氏国此行特使,你与他同行如何?有他保护,我方才放心。”

她迟疑:“如何才能知道东则王是否是此行特使?”

“这个好说!”遂宁兴气高昂,“我把你即将赴云国参与新帝登基大典的消息放出。倘若特使是东则王,他必定邀你同行。”

她淡哂:“何以见得?”

遂宁一笑:“当然是因为东则王对你余情未了,眼下阿岸又是那般情形,他岂会错过任何与你接近的机会?”

第298章 多情自苦

冉晴暖很难接话。

对于律鄍,她自谓并没有十分的了解。在两人那将近两载的“夫妻”生涯中,从开始到结束,真正心无芥蒂的时间短之又短,初时相敬如宾,继而相疑相忌,之后的冰释前嫌也未能太久便各安天涯。彼此缘太短,份无凭,记忆中的东则王惟一鲜明的印迹,是那个从强敌环伺中把她带到安全地域的矫健身影。

因着那刹那的倾慕,她对这个人从未恨过,即使是在最不堪最潦倒的一刻。

而现在,她不知自己该如何看待这个人,评断这个人。

“如果与东则王同行能使宁姐更放心的话,就听凭安排罢。”她道。

而后,她告辞回府,着手准备启程事宜。

遂宁纳罕不已。

“俨翠,你说我这位弟媳是不是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俨翠不解:“请问王上是指什么?”

“按照晴晴的性子,当听说东则王对她怀有旧情的时候,一定是避之不及才对,为什么适才那么爽快地就应允了与其同行呢?”

俨翠更是困惑:“这是王上提议的,南连王妃当然会听从嘛。”

是这样么?遂宁忖了忖,一时无话可说。

出生于西漠这个战争连绵之地,家门、家族、南域、大氏……无一不是灾难频频,幼时失母,少年失父,尽管不想也不愿,但对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离去,她早已经有了足够的承受之力,痛哭时尽情得痛哭,复仇时痛快得复仇,而后继续向前行走,这是遂氏家族的家训,也是他们强韧的生命力所在。

然而,距离遂岸离去已近一载,弟媳至今未能接受现实,她既不能打破她的幻想,也不愿看她一味沉沦不醒,今日特意提到东则王,是想告诉她这个世界还在继续运转,如花似玉的生命刚刚准备绽放,莫使它如此凋零枯萎。可是,弟媳答应得未免稍稍容易了些,致使自己准备得那些用来说服劝导的长篇大论没有了出场机会。

“你认为晴晴当真是因为我的话而不得不接受这个提议么?即使她心中并不情愿?”她呐呐问。

俨翠双眉皱起:“奴婢愚笨,看不出王妃情愿与否,不过,王上难不成真的想撮合东则王与我们的王妃?”

遂宁摇首:“那倒不是。不一定是律鄍,我只想借着另外男人的倾慕,使晴晴早一点意识到自己的风华正茂,早一刻走出幻想的迷瘴,接受阿岸已然离开的事实。最令我担心的,莫过于她在长久的自欺欺人后,有一日突然回到现实,之后才是全盘崩溃。”

“奴婢想王妃虽然柔婉好性,可也不会逆来顺受,如果真的不喜欢与东则王同行,会直言告诉您的罢?”

“正是如此。”遂宁轻叩桌案,“她对阿岸念念不忘,倘若想对东则王敬而远之,大可告诉我不是?难道还会怕我因此不快么?你看她何时对想要坚持的事情让步来着?”

这么一说,俨翠也感觉有几分讶异了。

这对主仆这边百般思量,冉晴暖浑然不知。

她专心于行前的各样筹备。

这是一次走出去的机会。既然无法放着世子大人不理,索性一起上路,生为遂岸的孩儿,与父母一起承担就是。

“王妃,您说得可是这件金丝马甲?”青妍从衣橱内寻出一物,问。

冉晴暖正向行囊内叠放愿儿衣物,闻言抬头,凝视着那样物什良久怔忡

从旁整理日用所需的藏花瞥了一眼:“是王妃为王爷缝的护心马甲,奴婢记得是用王上回赏王爷与王妃的那件金线织毯拆解后缝制的,是罢?”

冉晴暖轻颔螓首:“王上为了将金丝牡丹织毯的工艺引进南域,命一位精通各国编织之术的织女将织毯拆解,探索个中奥秘,拆解到一半,那位织女似乎即有所领悟,剩下的一半也就无须破坏。王上把拆解下的金丝送给了王爷与我,从而变成了两件护心马甲。”

青妍边将那件颇有一些分量的珍贵物什小心呈上,边笑道:“这一件在这里,那一件被王爷穿着出征,相隔天涯……嗯?”她丕地一愕,喃喃道,“奴婢突然明白为什么王妃那般坚信盒子里的不是王爷骨灰了。”

冉晴野举眸。

“你嘟嘟囔囔在说什么?”藏花问。

青妍紧着摇首:“不就是在想还应带上什么东西,穷家富路,就怕漏了什么。”

“世子所需尽量带得齐全就好,其它能省则省罢。”冉晴暖淡道。

青妍福礼:“奴婢知道了,奴婢再去世子的寝楼看看可还漏了什么。”

冉晴暖沉吟道:“让藏花替你去罢,你再将那些别庄的账册审上一遍,务必清楚无误码地转交睦叔。”

藏花称是,退身前往世子寝楼。

青妍垂首噤声。

“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冉晴暖徐徐道,“从开始到现在,中间虽曾有过片刻的动摇,但本王妃从不曾真正认定那个箧盒里装得是王爷的骨灰。不过,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本王妃对谁也没有说过,惟恐一旦走漏风声,第二日便有人送来一件面目全非的金丝马甲。”

“可是,这么久了,王爷到底在哪里呢?”尽管近一年来陪着主子演戏,佯装相信王爷尚在人世,但心内深处断定:若非走上一条不归路,爱妻如命的王爷怎可能杳无形迹?必定是……死了。

“所以,这一次我带你同行。”她道,“你且好生生想想其中的矛盾之处,看是否明白本王妃的用意。”

青妍点头,油感自己责任重大,登时精神大振。

又过了十多日,东则王派来属下,向南域王发出邀请:此去大云路程遥远,沿路有匪患猖獗,愿邀一并得到请柬的南连王妃同往大云,参与新帝登基大典。

遂宁再向冉晴暖征询,得到与先前一般无二的答复。纵使疑惑未消,她仍向东则王发信应允,派出高行、连大、冯保,全程保护王妃周全。

南连王府中,冉晴暖选定青妍、顺良及世子奶娘炎氏,定由遂洪率队护卫。而后,择下黄道吉日,离府出城,前往乌木脱河畔。

乌木脱河一如记忆中的那条长河,水高浪急,奔流不息。

昔日,大氏国耗时五载,在两岸之间架起一座宽有数丈的拱式长桥。如今,它已成为南北划河而治的关卡。走过它,前方便是东则王的熙禾城地界,冉晴暖曾经由它走出那个世界,今日她再次走过,与等在对岸的东则王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