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睐其一眼,要笑不笑:“我最感谢的,是被迫代嫁,成为某位友人的替代者。”

灵枢扁了扁嘴。

“我今日对你说这番话,是准备拜托你一件事。”

“诶?”

她婷婷立起,微低螓首:“请灵枢为我去找素问。”

灵枢大惑不解:“这不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我本着一己私心,不想担当背叛宁姐的罪名。你愿意为我出面时,心中明明欢喜,却以模棱两可之状示你。”她指尖抹过琵琶丝弦,声音如吟如诉,“阿岸为了我,可与他整个族人作战,我却只想明哲保身各处周全。此刻想来,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阿岸,我皆是汗颜至极。”

“你把事情想得太多太重了。”灵枢大剌剌挥手,“切不说我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这些愁云惨雾,你和遂岸又何须这些?当进则进,当做则做,足矣。”

她嫣然:“正是如此。因此,这番话只是这把琵琶带来的额外感怀,你听听也就罢了。下面才是它此番出山的真正用处,请君仔细听分明。”

灵枢一愣,双眸大张,双耳大开,等待着这把紫檀琵琶的真谛降临。

冉晴暖转轴拨弦,指下有声。

窗外,诸人用足汤食已然散去,热闹过后的院落里静谧无人。

就在此时间,琵琶曲淡淡扬起,浅浅散开。若有似无,似无还有,一时如鸟儿啁啾,一时似花儿缓绽,一时为夏时清风,一时成冬时融雪,间或有流水潺潺,偶听得小鹿低鸣,随即风穿林叶,雁过横塘……

灵枢从疑惑到舒展,从舒展到沉浸,倾耳细听,不敢错漏。

忽然间,仿佛鱼儿入水,恰如燕儿呢喃,缓缓尾曲过后,琵琶声停。

灵枢怔怔回神,傻傻击掌:“好,好呢,晴暖对音律的掌控仍然是这般出神入化。”

“是么?”冉晴暖低低启齿,一双明眸瞟移窗口。

“什……”灵枢视线扫去——

因为幕色将至,室内尚未点起灯火,是以此刻可将外间情形看得尤是分明。不知何时,她们窗外的廊下多了一道身影。

“这首曲子虽然动听,听着却不像是古曲。”灵枢欢声道,“可有出处?”

她唇扬几许顽皮:“出自当代。”

灵枢眼内崇拜满溢:“哪位名家之手?”

她明眸含笑:“你认得。”

灵枢煞是疑惑:“我认得?”

她挑手自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嗯?”

“不明白么?”

灵枢仰天长叹:“明白是明白,可这首曲子出自你的手这个事实,令本神医很是难以消受,令我不由自主想起了过往那些不甚愉快的回忆,当年宫中同受师傅教导,你总能比我早一刻领会……奇怪不是?照那样的发展,我们不是应该成为既生瑜何生亮的冤家么?怎么阴差阳错地做了朋友?”

她淡哂:“所以你才把我推进东则王府。”

灵枢眨眸:“难不成你到现在还在记恨?”

“记恨倒也不未必,不过……”她拨动一根琴弦,铮然发声中,“有几分难以释怀罢了,毕竟在东则王府里,有我将近两载的青春年华呢。”

灵枢双肘支于案上,两手捧颊,倾身盯着好友的清丽面孔:“说到这里,本神医有一个忍了好久的问题非问不可:那两年里,你可曾真正爱过东则王?”

她抿唇,不作理会。

“没有否定?”灵枢眯眸,“你很可疑呢,晴暖。”

她眉心微颦:“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灵枢朱唇撇撇:“那也要你真正过去才行。”

她淡然反诘:“我若不真正过去,又如何肯嫁给阿岸?”

“那时自然是如此没错,但如今你与那位朝夕相处,也许不知在什么时候……”

“别说了。”她再度起弦,“我弹一曲你最爱的《长相思》,好好听了。”

此时,窗外廊下,那道高大的身影提足离去。

冉晴暖琴声不改,娓娓诉尽相思之苦。

灵枢阖眸凝神,神思翩然臻至曲中之境。

待琴歇曲罢,室内良久无声。

“晴暖~”灵枢娇声低唤,“看是我嫁你,还是你娶我,我们成婚如何?那样你便能天天为我弹琴,我也能天天听到你的琴声,两全其美呢。”

如此没有价值的建言,她佯作未闻,径自收琴入匣。

“不过啊,这琴曲拨动的可不止是本神医的情思呢。”灵枢嘟嘟喃喃,“不言抵万言,端的是高段。我的晴暖被逼得如此精于算计,在在令人心痛啊。”

她淡淡道:“这话为时尚早。”

灵枢食指摇摇:“我以本神医十几年行医经验打赌,这话不早不晚正正好。”

她一笑,移身看望世子大人去也。

剩下神医大人独自陶醉于自己的机敏反应,以及两人的神级配合,感慨万端。

又过两日。

接连耽搁十几天,行程趋紧,东则王对侧妃康复之心尤为期盼。

“她今日如何?”他迎着从里间出来的灵枢,问。

“很不错。”灵枢由衷欣慰,“因她近来进膳进得很好,身子恢复得便快,口味被可口的食物所取悦,心绪也大加改善,照此下去,痊愈之期指日可待。”

律鄍面色一宽,转首问身边卫随:“厨间谁的厨艺如此出色?”

“不是厨间的人。”后者答道,“侧妃自从那日无意用了顺良嬤嬷的百味牛肉汤后,便胃口大开,近来常请顺良嬷嬷为她准备汤食。”

律鄍稍加沉吟:“替本王好生感谢嬷嬷。不过,牛肉汤难免味腻,吩咐厨间多做一些清淡的小吃供侧妃爽口。”

“属下遵命。”

呃……

敢情这主仆二人,都不晓得他们的侧妃最喜爱的入口之物,即是南疆的代表美食百味年肉汤么?那牛肉汤名中有“牛肉”,实则主以各式鲜蔬为主,牛肉为辅,最宜为当下体质虚弱的博怜进补,否则她也不能允许顺良、青妍以此为阶接近博怜。

无论这位侧妃如何不讨人喜欢,站在同为女人的立场,灵枢好想骂人。

然而,待神医大人义愤填膺地将此事告诉冉晴暖后,得到的反应却甚是平平。

“不奇怪,她在东则王面前,一定只吃博卿喜爱的食物,着博卿喜欢的颜色,若没有这一次旧病复发,也许她已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忘记。”冉晴暖道。

灵枢顿感惊悚:“我更想骂人了。”

当夜,冉晴暖又梦到了遂岸。

“冉冉,你可晓得我最喜爱的食物,最喜欢的颜色?告诉我,快告诉我,我真怕自己忘记!”站在迷雾中的他,迭声恳求。

第302章 改弦易辙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冉晴暖从未见过这样的遂岸。她一阵迷惘,一阵无措,而后强自镇定:“你最喜欢吃酱焖牛肉,最爱白色与银色衣饰,我当然知道,你又怎么可能忘记?”

“明明是如此没错,我为何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记得?”迷雾中的他,神色不明,目光不明,声音颤抖,气息急促。

她笑:“阿岸怕什么呢?冉冉始终在这里,无论你记不记得,冉冉都替你记得啊。”

他似乎是用出了全身的气力,从迷雾中挣扎出来,俊美的面孔上为忧,眼睛迫切而焦灼:“倘若有一日我当真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是谁,甚至不记得冉冉是谁,冉冉可会放弃我?”

她内心虽然且惊且惧,仍笑得嫣然而从从容:“不会,永远不会,就像你当初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我一般,何时何地,我绝不会放弃你。”

他摇首:“我是男人,为心爱之人就该有那样的气度和力量。可这一次,我好像无法站在冉冉身边,如果太累太苦,就放弃罢。”

她亦摇首:“这一次,我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女子,仅仅是一个寻找丈夫的妻子。我不放弃,阿岸也不得放弃,你只须在那里等着我找到你,带你回家。任何时候都须记得这一点,晓得么?”

他俊眸内升起希望之芒:“冉冉来带我回家?”

她重重点头:“对,带你回家,与我们的孩儿一起,一家团圆。”

“我们的孩儿?我们的……”

砰!

一声巨响,惊醒了梦中的她,一手拉过挂在床柱上的罩衣披在身上,一手抱起小床上的愿儿,问:“发生了什么事?”

“王妃!”顺良、青开一起迈入,四名女卫紧随其后,“方才有一伙貌似是‘蓝巾人’同伙的匪众拿滚木撞开了大门,欲强攻驿栈,眼下东则王府的侍卫正在阻挡。”

她将怀内的儿子递进顺良怀内,将衣衫穿戴整齐,问道:“状况如何?”

青妍先递上泉水打湿的巾帕,再拿来润肤的玫瑰香膏,一边助主子简作梳洗,一边道:“遂洪已经率人去帮忙了,看样子那些人不过是一群一心欲为同伴复仇的乌合之众,撑不了多久。”

她环顾四方:“灵枢在哪里?”

青妍顿足:“灵枢大夫执意守在大门附近,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咱们劝也劝不住。”

这也无法,那位昔日的公主殿下自幼怀着的梦想便是救死扶伤,谁也无法阻拦。她挥手:“随她罢。”

“为防不测,我们想请王妃先离开这里,冯保带人前去查看后门路线,高行、连大现在就在门外等着。”顺良道。

她稍作忖思,颔首:“也好,告知东则王一声,把东则王侧妃也带上。”

顺良点头,吩咐一名女卫扶着王妃与门外的高行等人会合,一名女卫去寻博怜,一名女卫助青怜打点行装。

本就是暂宿之地,所有行李都处于行程状态,自是没有太多累赘,不多时,他们便从后门撤出驿栈,一行人沿着后方那道长街行走,直达这座名为重柯城的城门之前。

“东则王还没有跟上来么?”她问。

顺良从车轿中探身出去,向后眺望:“看来是没有。”

“高行、连大的轻功都好,遣他们回去打探一下如今的情形。”

顺良正待吩咐,忽见后方车内的博怜跳了出来,几步冲到了车前:“南连王妃,我有话对你说!”

“东则王侧妃,有什么话先对老奴说罢。”顺良道。

博怜两眉深颦:“嬷嬷怕我害到南连王妃么?”

“这是哪里话?”顺良赔笑,“实在是王妃昨夜没有睡好,这会儿正在歇息。”

“那么由嬷嬷转告也好。”博怜平静异常,“那些人不管是什么来路,都不是什么‘蓝巾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是我曾经听过的。”

冉晴暖一怔。

“您……听到过?”

“对,听到过。因为那时我的眼睛看不到,只有去听。”博怜欠了欠身,“这些话一是为感谢嬷嬷这些日子来的牛肉汤,二是为了感谢你们在逃开时还能想到我这个形同弃妇的女人,告辞。”

东则王侧妃以全不同于平素状态的自若之姿离去。

顺良进到车内,一脸不解:“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不是‘看到’?”冉晴暖问。

“侧妃说那时眼睛看不到,只有去听。能记得听得过的声音,应该是近些时日里听到过又深刻得令她无法忘记,难不成是说……”

主仆二人视线相接,想到了同一件事。

顺良难以置信:“不会罢?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除非是疯了,否则怎么可能?”

冉晴暖不无认同:“的确不像东则王的作风。”

顺良蹙眉:“如果那群挂着蓝巾的人是曾经掳过东则王侧妃的,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老奴那时在一边瞅着,东则王指挥侍卫围剿对方时,下手极其狠准,毫无留情迹象,如果仅仅为了做戏就把命搭上,那些人会不会太拼了点?”

“说得正是。”冉晴暖沉吟片刻,“但无论如何,遂洪和灵枢夹在中间还是太过危险,速遣人把他们带来罢。”

连大受命飞身前往。

一刻钟后,他返回此地,禀道:“禀王妃,东则王受伤了!”

东则王受伤了。

那群头顶蓝巾在光天华日攻打驿栈的悍客中,有一人武功极高,几名侍卫皆被其刺倒在地,连卫随也被其撩中左臂,律鄍挺身而出,迅遭两人夹击,一把从背后袭来的剑锋中其肋下。若非遂洪到的及时,只怕不只是那一点擦伤。

但是,剑上抹了毒,纵是有灵枢的回天妙手,也须有灵药辅助。

“东则王身上的毒皆是江湖人惯用的三味散,不算难解,可我手头没有现成的解药,今日遂洪他们跑遍这座重柯城大街小巷的所有药铺也没有买到所耐药材。看来在这种地方,很难买到中原药材了。”灵枢道。

博怜泪眼汪汪,楚楚可怜:“那该怎么办?”

痴情女子啊痴情女子。灵枢心发感慨,道:“此刻,我已经用解毒丸把毒压制了下来,可以为东则王争取出十日左右的时间。”

“十日?”榻上的律鄍启眸,“十日内,可够赶得到大云国?”

灵枢叹息:“进入大云国境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但仅是边境也没有用,要买这些药,至少要进到大云关中地区,十日的时间就未必够了。况且路上颠簸往复,东则王是否当真能撑到十日,本大夫也不敢确定。”

博怜一脸忧忡:“你是大夫,你不敢确定,谁又敢确定?”

“谁也不敢确定。”灵枢坦言不讳。

“这……”博怜顿时六神无主,“这可怎么是好?”

在毒伤的侵蚀下,律鄍神智半昏,牙关紧咬,难以发声。一时间,需要有人出来拍板定音,指挥大局。

吊着伤臂立在床尾的遂洪眼见侧妃无力镇定,攒眉苦思片刻,忽道:“此处离着熙禾城只有三百多里的路程,大多都是官道,路途平坦,正常行走七八日可达,倘若我们加紧赶路,五日内定然能够赶到那里。国都的御医院里,天下各处的药材应有尽有,为了救王爷,改道去熙桑城应是当务之急,相信国君也会赞成这个主意。”

灵枢眉梢一动,鉴于自己乃一介外人,不予置评。

“如果能救王爷,就去熙桑城罢。”博怜急声道。

“你们慢慢商议,本大夫先去为东则王配药。”灵枢径自离场。

“大夫,灵枢大夫!”博怜踉跄追来,双目泪意氤氲,垂首哽声,“请您一定要救我们家王爷,不管他……”

“不管他是不是王爷,对本大夫来说当前的他只是一个病患而已。”灵枢淡淡道,“对任何病患,本大夫都会一视同仁全力医治。”

博怜称谢不已。

女人呐。神医大人暗自摇头,带着十二分的倾诉之心,回到南连王妃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