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举起一只手为眼前女子拭泪,动作开始得颇为笨拙,却因手底那滑不留指的触感激得指尖泛麻。

她拂开这只温度恰好却不能熨服心际褶皱的手,道:“你既然不知道我是谁,就请遵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不得近我半步。”

“诶?”他且惊且憾,怔怔难语,眉目内的失落显而易见。

她硬下心肠拂袖离场。

她真正气的,并非是他,而是自己:总是落后一步,总是被察璎珞占得先机,挫败沮丧如乌木脱河的洪流,滚滚淹没心头。是而,无论如何渴望这双睽违已久的臂弯,也不能沉浸贪恋,忘却前方强敌。

与灵枢商议过后,冉晴暖决定铤而走险。

当日,她们邀素问过府。

“公主为什么下这样的决定?”素问恁是震愕,“您真的决定这么做?”

她颔首。

素问将手中茶盏置回案上,抬指抚了抚额心,趁机在心中剖析过一番利害,道:“公主可知道这么做的风险?”

“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苦笑。

“即使您知道,素问还是想再告诉您一遍。”素问正颜,“迎娶侧妃,不是纳一个小妾寻一个姨娘那般简易,那是需要载入族谱祷告上天的族中大事。这表示,成为侧妃的诺欢不但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享王爷,还将分去您的些许权力,从此可凭着自己的意愿管束处置这府中的下人,即使有您的维护,照诺欢的心狠手辣,只怕防不胜防,这一点,您也想到了么?”

“……”她何尝不晓得?

不怪素问如此,别人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偏要养虎为患引狼入室,听来怎一个“愚”字了得?

灵枢颦眉:“既然这样,我们索性取一个折衷之法,放诺欢进来,不给她侧妃之位。如此,触怒察璎珞的效果或许打些折扣,但同时也给她和她身后那位大鲨留了一丝希望,他们因之走到台前明处,也省得你明知道对手是谁却还得和气相待。”

“,那位已经要走出来了。”冉晴暖捏起书案上的一封信笺,语声清浅,“未时三刻,广阳大街闲茗居,东则王邀我一见。”

素顺睇了眼墙角沙漏,道:“时辰眼看要到了。”

她黛眉淡扬:“不急。”

“是东则王没错么?”因为也是第一次听说,灵枢颇多纳罕,“万一是那个察璎珞想破釜沉舟,对你起了杀心怎么办?”

她眸光一闪:“她如果能够潜进我们的府第对王爷实施控制之术,要杀本王妃大概也不难罢?”

灵枢美目大瞠:“适才听你说把诺欢迎进南连王府的主意虽然有点疯狂但也不无道理,但你刚刚的表情怎么回事?怎么透着一股子的毅然决然?你不会因为南连王受察璎珞控制这件事自暴自弃了罢?”

素问失笑:“公主您想太多了,别的不说,论分寸,论器量,晴暖公主绝对在您之上。”

灵枢听得柳眉紧锁,煞是不乐:“本大夫不喜欢这句话,不顺耳,很不顺耳。”

素问含笑欠首:“是奴婢失言了,公主殿下原谅。”

灵枢傲然偏首:“你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若非本大夫冰雪聪明,真要被你叫糊涂了。”

“两位都是公主,自然都叫公主……”

“慢着。”冉晴暖瞳心熠亮,“我们都是公主,可对?”

“嗯?”那二人有些懵懂,“所以呢?”

“如今大云国新帝乃曾经的廉王殿下,当朝左相乃是我家父亲。昔日,秀丽公主为了保护廉王殿下数次犯险,如果是你的亲笔书信,新帝多少会赏你几分面子罢?至于家父更不必说,但凡无损大云国利益,他对我当有求必应。 ”

灵枢仍然茫茫如丈二和尚:“请公主殿下直接示下。”

“你说过你从大成君的身上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我曾想过,纵使为了大云国,大氏国国君之位也应是当今主张睦邻友好、强国富民的国君莫属,大成君暴戾恣睢,绝对不能使他有任何成功上位的机会。”

灵枢“啪啪”拍掌,干笑道:“果然是一国公主,目光长远心胸辽阔非我辈可比,不过,铺垫不必太多,请直说下文如何?小的愚钝呐。”

她哭笑不得,胸中那一点惨淡情绪也因之散尽,道:“我们各自向皇上和家父发出请求,请他们助我们设计一个局,邀那位大成君入套。若是我们误会了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身在大氏,当然不希望这块土地被流血与战乱所扰,就当为国君消除一个莫须有的嫌疑者也好。但若是正被灵枢你料中了,他必定上钩,届时铁证如山……”

“妙啊!”灵枢大鼓其掌,“到时候大成君便不足为虑,看那个诺欢还能蛮横到几时?”

素问轻笑,摇了摇头:这位公主啊,说她的器量不及晴暖公主难道是冤枉她了?如若事情真如晴暖公主所料,个中所得又岂止一个原本便不足为虑的诺欢?

她们正在将这个新近诞生的计划细细参详推敲之际,门板从外被“笃笃”叩得响亮。

“青妍?”青妍带着两名女卫守在门前,有谁能毫无预兆敲出这个动静?

“冉冉在里面么?”

难怪,来得是他,谁敢阻拦?她浑无好气:“有事么?”

“冉冉,你没有在哭罢?”

“没有。”她脸儿一板,“但本王妃在忙,不得打扰。”

“冉冉……”外间男子嘟囔有语,“我想看看你。”

她挑眉:“凭什么?”

“好看。”

“……”

灵枢、素问各自掩口窃笑。

“不给看。”她道。

“为什么?”他问。

“你只管看你的繁繁、欢欢去,看本王妃做什么?”

“只有繁繁,没有欢欢,繁繁不在,想看冉冉……”

岂有此理!她蓦地立起,疾步冲到门前,抽开门闩,拉开门扇,对着外间那张俊脸冷颜娇叱:“没有那个烦不胜烦的时候才想起本王妃?本王妃也有自己想见的人好么?青妍,备轿,本王妃要去见‘东东’!”

第319章 料事如神

广阳大街闲茗居。

虽然是一气之下出门,但既然出了门,不妨当真去见将见之人。冉晴暖如是忖着,一路的气怒未消中,赶到了约定之地。

“王妃,奴婢先去问一声,如果东则王还在,咱们就进去。如果……”

“如果人走了,本王妃也要进去喝茶,免得回去还要面对那个镇日把别的女人挂在路边的男人。”她道。

青妍掩口忍笑,点头:“是,如果人走了,奴婢就为您找一个视野佳的好位子,叫一杯顶级的碧螺春,度过悠闲好时光。”

孺子可教。她满意颔首,待这丫头去后,向后倚向车壁,闭目养神,脑海中,那张俊美的脸孔不请自来,登时恨恼不已。

“王妃。”遂洪的声音从外响起。

她启眸:“怎么了?”

“东则王爷正向这边走来。”

她一怔:“从哪边过来?”

“好像是从那边的马车上。”

因为等不见她的出现,已经准备离开了么?她淡哂:“来了便来了,好生见礼就是。”

“是。”遂洪应罢,对方正好走到眼前,随即欠身揖首,“见过东则王。”

午后的秋日阳光下,身裹黑色披风的律鄍徐徐到来,逆光而立,方圆十里之内,空气仿佛凝结成霜,寒肃遍地。

“你们王妃可在车内?”

“是,我们王妃才到。”

“既然到了,就进茶楼喝一杯茶罢。”

“容属下禀报王妃。”

外间如斯对话完毕,遂洪往前走了两步,低唤主子一声。

“本王妃听到了。”一道垂帘之隔而已,没必要装腔作势,“请东则王先入茶楼,本王妃随后即到。”

外间脚步声远。

稍顷,一串明显有别于方才沉稳跫音的脚步声轻快抵近,声音的主人颇有几分困扰:“王妃,里面的人说东则王已经走了,可奴婢出来的时候又看他进去了。”

她起身,推开垂帘:“我们也去。”

青妍伸臂过来搀扶,眼珠转了几转,压着声道:“奴婢看东则王脸色不善。”

她挑眉:“本王妃的脸色难道就善了么?”

青妍伸了伸舌:“您和他今天不会打起来罢?”

她一笑:“灵枢不是给了你防身的物什,真若打起来的时候只管撒个过瘾。”

“嘻嘻,您这么一说,奴婢竟不知道自己是该盼着打还是不打了呢。”

“那就好好思度一下再来决定不迟,青妍大人。”

这丫头想太多了,东则王或许不是君子,但也没有恶劣到对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否则,何以定足立世?

她们迈进茶楼。

大厅内,除了柜台后的掌柜、门边的跑堂,居然空无一人。

“奴婢听掌柜说,东则王今儿将整座茶楼都给包了。”青妍在主子耳边悄声道。

不奇怪,约在其它园林之地有暧昧之嫌,她不会赴约,而这种公众聚集的地方又太过人多眼杂,惟有清场一途。如此手笔,对东则王来说只是常理中事,她亦不以为有甚出奇。就如曾经跟着一位西洋教士学习天文的灵枢说过,会被王子的慷慨所感动的,只有灰姑娘,而非公主。

“东则王在何处?”她问。

掌柜堆笑而来:“王爷在二楼,小的带您过去。”

“不必了。”她摆手,径自走向一张位于最央的桌位,“一楼的视野很好,请王爷移架来这边罢。”

这位……什么来头?掌柜的稍作踟蹰,转身颠颠跑向楼上。

不多时,楼梯的踏板被稳笃的脚步声踏响,律鄍高大的身影渐形渐现,原本开阔明朗的空间登时变得拥挤阻塞。

“把茶上来后就退下罢。”他对掌柜道。

后者诺诺连声,亲自帮衬着伙计把茶点、干果一一呈现周全,继而率众尽数消失。

冉晴暖立身欠首:“因为出门前被一点事给绊住,故而来得晚了,望请东则王见谅。”

“无妨。”律鄍淡道,置身于对面椅座上,“是本王主动邀约,稍等片刻是应该的。”

她归座莞尔:“因为不只是片刻,对阁下的宽容,本王妃表示感谢。”

“出门前绊着的那点事,可是因为诺欢而起?”他问。

如此直白?她有些许意外,道:“诺欢公主的确来了,然后又因为另一位主要的当事者做出的一些事而离开了。相信不久之后,这二位就会将官司打到王爷面前。”

律鄍眉峰一扬:“怎么说?”

她稍讶:“王爷今日约本王妃来,难道不是为了捅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纸么?”

他顿时沉默,面目在袅袅茶烟中,稍显暧昧不明,良久之后,淡淡道:“博怜果然对你说了一些话。”

她颔首:“是说了一些。”

“那么,你一定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罢?”

她秀眉微颦:“这是王爷此次邀约的目的?”

“可以这么说。”律鄍眉间一抹忧色浮起,“博怜一去不回,至今已过了许多日子,熙禾城的博家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这几年,她在东则王府养尊处优,离府之后,只怕举步维艰。”

貌似,东则王很了解他的侧妃呢,恰恰说中了。冉晴暖喟然:“王爷为此将本王妃唤出王府,足见夫妻情深。无奈,在阁下与怜侧妃之间,本王妃只是一个局外人,她的下落,王爷不该问我。”

他瞳光一闪:“该与不该姑且放在一边,本王只想知道你可晓得她在哪里?”

端的是王爷作派,这副口吻竟似是在命令了。她浅哂:“纵使本王妃当真晓得,也未必肯告诉阁下。阁下哪里来的这份自信,认为本王妃对阁下一定会知无不言呢?”

他微窒。

“还是,阁下为了迎回离家出走的侧妃,不介意付出一些代价?”她问。

他蹙眉:“你想要什么?”

“譬如,我家王爷的解药?抑或察璎珞的藏身处?”

他眯眸,其内深不可测,讳莫如深。

“这是默然拒绝了罢?”她叹息,“我真怕王爷点头答应呢,毕竟自己手中并没有可供交换的讯息,这个交易注定难以成立。”

语罢,她持盏品茗,语态悠闲。

只是,他信疑参半:“博怜离开前,只去过南连王府,据跟着她的下人说,她与你密谈颇久。作为一个已然决定离去的人,显然不会再如过往那般大吃干醋,但除此之外,她与你又有什么话说?”

她一笑:“怜侧妃是来求我放阁下一马。”

“什么?”

“王爷的伤势并不危重,却一直不能完全醒来,怜侧妃怀疑是本王妃从中作梗,故而前来流泪哀求,求我以德报怨,给王爷一条生路。”

他默了默,道:“当真如此?”

她点头。

“那么,她所猜度得是真是假?本王的伤势久治不愈当真与你有关?”

她哑然失笑。

他一眉高挑:“不知道本王方才所说的话中哪一个字值得王妃一笑?”

她仍然一笑再笑,道:“阁下是指鹿为马的高手,更是混淆视听的佼佼者,需要我为你阁下介绍原因么?”

他不答反问:“而你这些话的凭据,仅仅是因为博怜的话?”

“她冤枉阁下了么?”

他淡哂:“你既然已经认定本王做了那些事,又何必执意得到本王的承认?”

“现在,我不得不奇怪了。”她秀眉浅蹙,“按照寻常的理解,阁下做那些事,当属为情所困,经年相思之苦的煎熬之下,当一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盟者出现在阁下面前时,从而精心布局……可是,看阁下方才的种种,显然是本王妃自作多情。可是,若非为此,又为了什么呢?长年以来与我家王爷的瑜亮心结?还是两个家族角力多年的必然结果?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令阁下恩将仇报,害我家王爷至斯?”

律鄍眉攒成峰,注视着这个语声温婉却言辞犀利的女子,沉声道:“既然你如此肯定,何不将状告到国君面前?”

“当然是因为没有证据。”她坦然道,“怜侧妃不知去向,察璎珞形踪成迷,阁下的至亲心腹卫随绝不可能背叛阁下,而除了他们,阁下认为还有谁能为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