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慎戒惧宛若惊弓之鸟的遂愿,在四女卫的搀扶下踏入南连王府的大门。

遂岸叹气。

难怪一路行来总感觉有丝异样,还因此命遂洪、高行加强戒备,竟是沿路之上自家妻子帮着外人与她家夫君捉迷藏的缘故。

“她若是不服你的管教,一定要告诉本王。”

她福身一礼,嫣然道:“冉冉遵命。”

“你们夫妻千里迢迢的回来,不赶紧进府歇息,还要站在这里眉目传情么?”

王府大门中,走出了一身紫袍加身的遂宁,她站在台阶之顶,俯视着下方那双俪影,满怀欣慰:上苍终是没有太过残酷,连这一对神仙眷属也忍心扩散。

“宁姐。”冉晴暖笑靥如花,“原来您已经到了。”

遂宁喟然:“早就到了,坐在大厅里等着你们出现,可是,奶娘抱着熟睡的愿儿进来了,行李车马进来了,连那个……遂愿也进来了,却始终不见你们两位正主儿,本王实在是等不及,才出来看个究竟,却见你们站在阳光中四目相对。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进来再说?”

遂岸浓眉一扬,咧嘴坏笑:“我们夫妻恩爱,时时刻刻都是佳期,方才四目相对深情涌动,正要甜蜜拥吻,姐姐你是要多不解事,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打扰人家?”

遂宁瞪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间泪光盈眸,偏过头去。

“诶?”遂岸傻眼:不是罢?姐姐大人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方才,应该是一声斥骂,诸如“臭小子,快给本王滚进来”之类罢?

“走了,王爷,我们进府、回家。”冉晴暖挽起他的手,拾阶而上。

遂岸一脸忐忑,步步小心地接近了那位仍处于无语状态中的南域王,待走到近前,他迟疑开口:“姐……”

“臭小子!”遂宁一拳挥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肩窝,“谁准你一去多年连个消息也没有的?谁准你撇下如花似玉的妻子让她一个人面对一群豺狼虎豹的?谁准你错过儿子的出生和成长的?谁……”

遂岸张臂将她抱住。

“臭小子,放开!”

“不放!”遂岸脖颈高扬,“小弟千错万错,有一点从来没有看错!”

遂宁一愣:“哪一点?”

“姐姐果然很爱我!”

“……”

冉晴暖忍俊不禁。

“这个臭小子!”遂宁也破啼为笑,“不管离开多少年,这副德性永远不改!”

“所以小弟始终如一爱冉冉,一如既往爱姐姐。”

遂宁一笑再笑,一把将他推开:“别再腻歪了,晴晴,我们进去说话。”

“好。”冉晴暖展颜相应。

这座城池,这座王府,及至这城中府中的所有人,除了自己,皆曾经以为他们已经失去遂岸了呢。于嘉岩城来说,遂岸与其说是一位王者,更似一轮太阳。他的光芒万丈,令得嘉岩城生机盎然。在没有他的那段岁月里,这座城池仿佛进入了冬眠。

“晴晴,谢谢你。”大厅内,遂宁切声道。

“嗯?”今日是自己的感谢日不成?“宁姐谢晴晴什么?”

遂岸笑:“谢谢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阿岸,也从来没有放弃相信他仍在人世。”

“这个……”她明眸滴转,“我可以对宁姐据实相告的罢?”

遂宁不假思索:“当然。”

“其实,有一段时日我想过放弃的,因为那个时候着实是有些累了。”她道。

遂岸正站在大厅门口,招呼万俟睦去将儿子抱来供自己把玩,妻子的声音幽幽划过耳畔,他当即转身大踏步走来,抬腿将一把楠木制成的雕花靠背方椅移近,挨着她坐下。

“但是,心中终究是放不下,况且也有太多的疑点令我不能放下,所以,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悲伤过度的臆想,在愿儿出生后,我请灵枢帮他与置放在大叶寺的那盒骨灰滴血入骨,确定其内所盛绝非阿岸的骨灰。”

遂宁微怔:“而你没有告诉我?”

她歉然:“我若告诉宁姐,必会将自己对东则王的一切怀疑也和盘托出,而宁姐若是出面,便是南域与北疆之事。我不想在真正确定阿岸的生死之前先使得两方失和,更不想打草惊蛇。其时虽不知阿岸身在何处,却怕东则王会因为宁姐的逼迫对阿岸不利。”

遂宁默然许久,缓缓点头:“的确如此,你若在那时告诉我有可能是律鄍那个混蛋谎报阿岸死讯实际却不知将阿岸藏到哪里的话,我一定会率兵攻打熙禾城,踏平东则王府,把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碾成肉泥。”

有点遗憾,竟使宁姐失去这个机会。她有忖如是,道:“之后,东则王侧妃因为负气,将东则王与察璎珞之间的交易告诉了晴晴,那当下可谓证据确凿,也想过是否向宁姐求助。但是,一点私心作祟,还是没有说。”

“私心?”遂宁不以为意,“你能什么私心?”

冉晴暖赧然:“我想凭着自己的力量救回阿岸。”

遂岸好不感动,悄然伸手握住妻子柔荑。

遂宁白他一眼:“只是这个?”

她微颔螓首:“可还是仰仗了许多朋友的帮助,灵枢、兆飞飞,还有……”素问。

“素妃。”遂宁一笑,“我多少也是会听到一些的。”

她咬唇:“抱……”

“没有什么抱歉。”遂宁道,“我与素妃的事,和晴晴无关。你与她曾经患难与共,冷夜相扶,这本身就是一份极为珍贵的情谊,她那般帮你,代表她没有忘却这份情谊,不是坏人,有什么不好?而且,冲她为了营救阿岸如此努力奔走的份上,我与她之间的那点恩怨就当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遂宁呢,南域的王者,名动西漠的女英豪,驰骋草原的“灭哈托”。冉晴暖双目晶晶生光。

“别太崇拜她,冉冉。”南连王凉凉道,“你忘记了那封信?忘记了我们这么急匆匆离开北疆的原因了么?她原谅昔日情敌,绝不是因为慷慨大度。”

“胡说什么?”她妙目一横。

“无须理会这个臭小子。”遂宁嗤声道。

遂岸回嗤,眼尾扫过某处:“难道我说错了?你没有身怀有孕?我那对双生的甥儿没有即将多一位同母异父的兄弟?”

遂宁诘:“那又如何?”

第337章 故国来书

“又如何?”遂岸叹为观止,“您是装糊涂,还是当真不明白?一旦你腹中的孩儿落地,便是南域与北疆开战之时,冉冉费尽心力维护的和平,因为您的一时贪欢前功尽弃。这就是如何。”

遂宁抬手就打,正中自家兄弟的脑门:“天下有这么说自家姐姐的么?”

遂岸毫不示弱:“本王实话实说,要知道我们夫妻两个接到您那封信后,可是即日就向国君辞行,否则,一旦纸包不住火,我们一定成为他的出气筒,到时候整座南连王府都要被他连根拔起。”

遂宁语声淡淡:“纵算如此,你也不可能把那边府中的人全带出来,他们人呢?”

“念他们多年看守王府有功,发放了两年的月例,准他们回乡探亲或出门游玩去了,府中只剩经验老到的遂泳与几个心腹,他们得本王告诫,随时注意着央达宫的动向,感觉情形有异当即从暗道撤离。”

“这样不就结了?”

“你——”

“阿岸。”冉晴暖按住亟欲爆发的丈夫,“你是在生什么气?”

遂岸看着妻子不胜委屈:“冉冉你不知道我在生什么气?”

“他方才不是说过了?是在替你的辛苦叫屈。”遂宁似笑非笑,“不然你以为他是在为我这个不守贞节的姐姐感到有辱门风么?我倒真希望他有这份端正情操。”

遂岸翻个白眼,睬也不睬。

“看罢。”遂宁狠眙这个有妻无姐的弟弟。

冉晴暖忖思片刻,道:“宁姐可想好了么?倘若国君发难,我们该如何应对?”

遂宁觑了一眼臃肿的腰腹,扬唇:“我那个时候给你们捎信,就是为了你们及时赶回,你们既然回来了,还怕他什么?”

她黛眉浅颦:“当年仅是君、后分裂,便引得六国联军骚扰边境,倘使因此令得南北开战同室操戈,又要引发多少边境危机?”

遂宁失笑:“晴晴竟比我还爱大氏国么?”

“我爱的是我们这个家。”她垂眸,“上一次与六国开战纵然是大胜而归,但是,也不是全代价。以往,我还会站在岸上,感慨那些失去的生命中其中有母之子妻之夫子之父,而那一次,我便是其中一人,几乎便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愿儿也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

遂岸动容,将妻子揽入胸口。

遂宁沉默未言。

冉晴暖叹息:“宁姐是沙场上的王者,晴晴只是一个普通妇人,当有来敌来犯,宁姐纵马迎战摧枯拉朽。而晴晴心中所愿惟有天下太平,一家安乐。”

“我明白了。”遂宁拍了拍了她的手,“我答应你,此事若当真引来律殊的震怒,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与他刀兵相见。”

“真的假的?”遂岸大觉纳罕,斜眸睇向这位南域王阁下,其内满满置疑。

遂宁轻啐:“你这臭小子少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他瞥一眼窗外天色:“姐姐竟然被说服,真要变天了不成?”

这可是姐姐啊,是那个人称“灭哈托”的姐姐,可以说,战争是她的水分,疆场是她的土壤,她最美的时候,便是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时,意气风发,恣意挥洒。如此的姐姐,会被冉冉说服,岂非咄咄怪事?

遂宁美眸一瞪:“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子,我都听嬷嬷说了,你即使恢复神智之后仍然装傻扮痴地潜藏于大成君府,那个时候你可想到以为你死去的亲人们的心情?”

“……”遂岸气势顿弱:这也是自己深觉愧对妻儿的地方,姐姐总爱捏人短处,端的是教人不爽。

“你那时没有回来,而我也在向六国联军发泄过悲痛与怒火后接受了你的死去。这就是我们,我们太过熟悉并易于接受战争带来的一切,但晴晴不同。她长在太平盛世,战争对她来说是残酷、死亡、毁灭的代名词,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太易接受的我们,确有几分悲哀。”遂宁道。

遂岸挑了挑眉:不管是谁向姐姐灌输了这一份和平大观,左右也不令人生厌,随之去。

“说到底,一旦这个孩子的事情传到北疆,律殊动怒是一定的,届时必有一番翻天覆地。在此之前,就麻烦晴晴用这颗聪明的脑袋替我们想一些化解的办法罢。”

她欣然颔首:“是,晴晴一定全力而为。”

“不过。”遂宁语声一转,“既然明知风雨将至,就须未雨绸缪,你那边谋求和平解决之道,我这边操练兵马以备不时之需,各行其事总是可以的罢,王妃大人?”

冉晴暖冁然:“有劳南域王。”

遂岸皱眉:“你们两个这么一来一往,怎么听着冉冉好像是你的南域王妃一般?”

遂宁尚未言语,冉晴暖已淡淡道:“倘若宁姐是男儿,晴晴必定爱得如痴如狂。”

遂岸蓦地立起:“什么?”

“哈哈哈……”遂宁大笑,“说得好,如果我是男儿,也是非晴晴不娶,哈哈……”

此间谈笑作罢,遂宁问起与遂愿相关之事,约略晓得始末,虽不无异议,但也全数交由冉晴暖料理。

晚膳时,冉晴暖将遂愿唤来同桌用膳。

坐在兄姐之间,这位曾经那般不可一世的固伦公主恁是窘迫不安,两只眼睛左转长姐,右转兄长,不知该如何自处。

“行了,别一脸诚惶诚恐的模样,哪有一点南连王府三公主的作派?”遂宁道,夹了一箸菜肴掷进其碗内,“你做过的事,按我的脾气决计不会饶你。但晴暖好性,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我自也不能干涉府中女主人的决定,可是,如果以后你再犯一次浑,我将把你送回云国,陪你那个被赶下皇位的丈夫去,明白么?”

遂愿边把长姐送来的菜递进口中,边怯怯点头。

冉晴暖微怔:“近来事多,倒忘记了,旧帝被逼禅位之后,如今如何了?”

“被禁在帝陵,终生不得走出一步。”遂愿答。

她目光一闪。

“怎么了?”遂岸眉间颇有一丝复杂,“我家王妃如此关心么?”

她怔怔道:“旧帝心胸狭隘,报复心极强,落到今日处境,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那就是在为‘新帝’担心?”南连王语中的醋意依然。

她忒无好气,将一箸笋丝塞进他口中,道:“我是在为父亲担心。他被新帝请回朝中,如今位列三公,在别人眼中无疑是新帝最为倚重的朝臣之首。父亲一生都在避免自己被卷进皇族之间的夺嫡之斗,当年辞官也是为了不想被任何一方所拉拢,成为他们的斗争工具。可是,我担心他千防万防,这一次还是把自己卷了进去。”

“与大氏相比,大云庙堂的刀光剑影更易杀人于无形呢。”遂宁有感而发,略作思量,“你前番原本就是打算去前往云国的,休养一段时日之后,不妨重启行程。这一次有这一只大醋桶,更有活蹦乱跳的愿儿,更加圆满不是?令尊看见外孙之后,没准便动了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念头。”

虽然对“大醋桶”三字不予认同,遂岸仍然点头:“等明年春天来临,我陪冉冉去看望岳父,用为夫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岳父重回田园如何?”

如此也好。冉晴暖颔首。

一经商定,心中那丝担忧便稍稍淡了,接下来,相夫教子,打理内务,教导遂愿,并与身在熙桑城的兆飞飞通信,探听着有关国都的动迹,有条不紊。

貌似,各方都平安无事。

她等着春天到来。

“王妃,一位使节大人在门口求见馥馨公主。”

大氏历上的大年初五,她正带着遂愿并府内的丫头们在梅林之内制作梅花酒,万俟睦派一位嬷嬷前来送信。

“使节大人?”她一怔,“大云来的?”

“听万俟管事说好像是。”

前来求见馥馨公主的,自然是大云来使。可不知怎地,此刻她不想见故国来人。每年往来于大云与大氏之间的使节如此之多,倘使个中有特地来求见一个和亲公主者,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如身为秀丽公主时所曾领受过的。

可也无法不见。

“微臣高岭参见公主。”

来者竟然是曾经在东则王府有过一面的那位故国来使。她端坐如仪:“高大人远道而来,无须多礼。为高大人看座。”

高岭称谢平身,撩袍置身。

冉晴暖并不担心对方认出自己,左右这个秘密已被大云与大氏的一国之首所知悉,即使他发现了也没有什么打紧。何况,大云官员从来讲究得是非礼勿视, 有谁敢正视公主容颜?

“高大人特地来南连王府见本公主,为了何事?”

高岭拱手:“禀公主,微臣这一次是奉恩师之命,前来给公主送信。”

“恩师?”

“微臣当年入仕,是拜在冉大人门下。”

她恍然:“高大人此行是替家父而来么?”

“正是。”

难怪不同于上一回的凛凛正颜,换成了一位和蔼可亲版的高大人。她淡哂:“堂堂使节,却替人跑腿,岂不委屈?”

高岭断然摇首:“恩师对微臣恩同再造,能为恩师时做一点事,微臣求之不得。”

父亲向来厌烦以公济私,这一回不惜劳动这位行人司的高大人代传口信,却为何来?突然间,她有几分畏怯。

她默然不语,高大人也只有继续发声:“恩师特地找到微臣,当面写成这封书信,请公主看罢,当即给微臣一个口信。”言间,他将贴身存放的信札拿出,交与从旁侍立的丫鬟。

“口信?”

“恩师说,不想公主亲笔成书,以免授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