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口“怦怦”两记,道:“青妍,把信拿来。”

“若是公主有不明白之处,尽向微臣发问就好。”高岭道。

当真是父亲的笔迹。冉晴暖第一眼看向信笺左方,那处标有父女二人识得的暗记。昔日,冉大人初回故里,她为了不使才离朝堂的父亲心中寂寥,起兴与之唱词应和,不慎将一点黑墨甩上新铺就的宣纸,恰成五萼梅花状,惹得父亲童心大起,道从此若是父女通信,一定要在左方落下一朵梅花,作为父女间的雅趣机密。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这般郑而重之谨而慎之的知会?

第338章 千里忧父

吾儿晴暖见信,切勿惊勿惧,为父一切安好。今日成书,概因汝母之疾。年初,汝母感染风寒,又因思念吾儿,病情反复未愈。吾儿自身多事,为父本不愿增你烦忧,然汝母病体孱弱,医者诊其天不假年。汝母病榻中念吾儿之名不止……

冉晴暖阖信:“王爷在何处?”

青妍忖了忖:“一早便出门了,似乎是去会朋友。”

“去告诉前面的人,王爷若回来了,即刻来告诉本王妃。”

“是。”青妍领命而去。

“高大人。”她看向静声等待消息的旧识,“请告诉家父,晴暖不日便动身归国,探望母亲。”

高岭起身施礼:“微臣定当转告恩师,公主保重玉体,微臣告退。”

“送高大人。”

高岭去不多时,遂岸的脚步声即抵至门前,下一刻推门进来:“冉冉,那使节有什么事还要来特地见你一面?”

她正自颦眉深思,闻声举眸:“阿岸,我要回家。”

“啊?”遂岸两眸暴张,“冉冉不要我和愿儿了?”

她啼笑皆非:“胡说什么?”

南连王好不委屈:“不然本王一进来你便一脸决然地说要回家,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回娘家。”她言简意赅。

他更加诧异:“不是说好了待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会陪你前往大云看望岳父?”

“这是父亲写来的信。”她递上,“可看得出哪里不对么?”

他一目十行,匆匆浏览完毕:“岳母大人病了。”

她摇首:“倘若是奶娘病了,爹爹不会说‘汝母’,也不必用特地用上我们父女间的这个暗记。父亲当初答应续弦奶娘,一半因为我的执意坚持,一半也是想照顾奶娘母女,惟有将他们纳放族谱,才能确保他们在自己百年之后不受冉家族人的欺负。但是,在他的心中,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我的母亲,都只有亡妻。我相信,纵是一别数年,父亲不会改变这一点坚持。”她道。

的确,如岳父那般的清流中正之士,对心中的坚持绝难轻易动摇。他沉吟片刻:“那,冉冉所说的暗记又是怎么回事?”

“这枚梅花状的墨迹,是父亲与晴暖通信时的约定,当父亲有重事告知晴暖之际,即启用此记。最初虽然是一句戏言,但之后沿用成了习惯,便当真成了我们父女间的秘密。”

“你认为岳父大人想要告诉你的,并非此信表面所说?”

她颔首。

遂岸攒眉苦思片刻,道:“准备一下,我们尽快动身罢。”

“嗯?”她一怔,“你要同我一道回去?”

他回之一个更大号的吃惊表情:“原来你真的要撇下我和愿儿?”

“还不知道大云发生了什么事,万一……”

“没有万一,你去哪里,本王便要跟到哪里。”

“我方才也是一时冲动,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可是,总须先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遂岸脑中疾动,突道,“看来,我把那个高大人拦下是对了。”

她微愕:“你拦下了高大人?你拦他做什么?”

他讪讪一笑:“起初是因为听下人们冉冉在找本王急着来见,可又想知道岳父近况如何,故而设法把出府的高大人拦住了。如今,索性从他嘴里探一些实情出来。”

她瞪着这个肆意妄为的男人:“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你这么做,不怕引发两国纷争?”

他咧嘴,满口白牙闪闪:“这是在本王的一亩三分地里,相信为夫,有办法摆平此事。”

摆平之道,无非有三。

一曰用礼。登门赔罪也好,设酒赔情也罢,无非一个“礼”字。

二曰用势。意即仗势欺人,令人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

南连王大人认定自己是个善良阳光的好人,自是以礼相待。当时,他示意遂洪将这位高大人拦下,用得也是为远道而来的对方接风洗尘的说辞。如今证明自己的一时兴起价值不菲后,当即兴致勃勃地命府中设宴,盛情款待。

“高大人,你是客,本王是主,本王先干为敬。”他口讲云语,揽觚一饮而尽。

而高岭,始终未从莫名被拦下莫名被赴宴的不适中摆脱,但对方是大氏国的南连王,作为来自异国的使臣,务须以礼相待,遂拱手:“南连王客气,小使出使贵国,承蒙厚待,不胜感激。”言讫,也揽盏浅酌。

“高大人,你身为一国使节,必定事务繁忙,百忙之中犹未负本王岳父所托,将信送至吾妻手中,可钦可佩,本王再敬你一杯。”

这……有点牵强了罢?高岭既为走动四方的使者,察颜观色是长项,窥人心迹是本能,虽然他无法从这位满面春风的南连王脸上得获更多讯息,但不过捎一封信而已,得此褒赞未免就多了点。他双手举杯:“南连王阁下,小使出使贵国,得蒙如此盛情,惶恐之至,然小使不擅饮酒,此杯之后,只怕要辜负阁下美意了。”

“这话怎么说的?”遂岸不以为然,“贵使出使各国,为得就是交际应酬,哪有不擅饮酒的道理?除非贵使对本王有所不满,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

这……更是穿凿附会了罢?高岭直觉今日难以轻快脱身,展颜一笑:“南连王阁下说笑了,小使久闻南连王大名,一直心存仰慕,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何来‘不满’二字?”

你卖弄外交辞令,本王何妨顺势而下?遂岸精神焕发:“既然高大人不讨厌本王,那就放开痛饮罢,算起来,我也曾拜岳父为师,你我算是同门才对。嘉岩城是本王的属地,有同门之谊在,无论你喝成什么模样,都有本王为你担待。来人,把本王珍藏了十年的那坛‘珍珠红’拿来,为本王的师兄斟满!”

此时若强硬告辞,这位王爷又将如何?高岭心思翻转,却也知道在对方笑脸相迎以礼相待之下,自己若拂其颜面,便是失礼,而“失礼”在邦交之中意味着傲慢,有失大云泱泱天朝包容天下之风,惟有小心应付。一念既定,他浅饮杯中酒:“南连王阁下果然如传说中的那般少年豪迈,小使虽不擅饮,也愿意陪王爷少饮几杯。”

遂岸招手:“你们速为高大人把酒斟满。”

尽管心存小心,但在对方来来往往的劝哄之下,高岭仍然喝了许多,及至酒入肚肠,薫薰欲醉之下,无须对方再劝,那酒已然成了顺口之物。

“高大人,本王下面的话你听了就听了,离开这道门后,除了记得这杯中物,其它寥无痕迹,你可明白?”

听见这道话声,高岭抬眸,点头:“明白。”

“那么,听着……”

半个时辰后,大醉茫茫的高大人在南连王府家丁的护送下前往外使馆安歇。

主楼厅内,西窗高挑,冉晴暖手中缝制着一件春装,不时从窗间引颈而望,直到那颀长身影转过花林,出现在视线之内。

“王爷。”她丢了活计,开门迎接。

“冉冉。”遂岸踏进房内,回手将门阖紧,拉着妻子直接上楼。

她心知有异,也不多问,随他牵引。

直待入得两人房间,命藏花守在门外,遂岸才长舒一口气,反手抱住妻子:“冉冉,我有点后悔知道我知道的了

“你知道了什么?”她问。

“那个高大人酒后吐真言……”

“‘酒后’吐真言?”她很怀疑。

遂岸心虚傻笑几声:“总之是本王在不伤及人命和两国邦交的交提下,得到了实话。”

“我要听的便是你将要说的实话。”能使自家夫君如此模样的“实话”,到底是什么?

遂岸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云国的新皇帝被贴身太监出卖,被旧帝囚禁,有意思的是又因为他看守者的有意放水逃离囚禁之地,如今不如所踪。然后,那位旧帝准备重登帝位,逼着岳父大人为新帝写罪己诏,并以岳母与你那个继弟的性命相挟,逼岳父召你回国。”

冉晴暖一震。

遂岸手臂微紧,心中无限郁闷:云国皇族们到底是在玩什么?背叛与被背叛,如斯戏码反复上演不嫌厌烦?

“我若不知道这件事,还可以阻拦你回国,但现在,你势必要回去了罢?而我明知那边是个龙潭虎穴,也不能拦你。”他闷声道。

冉晴暖太伏在他怀内多时,道:“以你之见,那个高岭明知如此,之前在我面前却不露一点声色,是属旧帝一党么?”不愧是游 走外邦的外交之臣,端的是喜怒不形于色,若非父亲标有暗记,自己必定一点破绽也寻其不到。

“该说他是一根墙头草还是一个超然于云国庙党之争的人呢?总之,他成为长年在外奔波的外使,就是为了躲开那些纷争,谁为当政者不重要,谁胜谁负也不关心。他只想做好一个遍走天下的使臣。”

“这就是说,他遵从爹爹之命只要我的口信不接书信已经是破例了?”、

“貌似如此没错。”

她颦眉:“既然如此,就让这位高大人再替他的恩师做一件事。”

“嗯?”他一怔,“冉冉有什么打算?”

她眯眸:“他既然是出使各国的外使,应该有不需要验明正身的通关文书,不妨借用一下。”

这么聪明的妻子是谁家的?他瞳仁大亮:“是个好办法。”

“不问我之后打算怎么办么?”

“管它那么多,我们先潜进万安城,随机应变。”

也只能如此了。她偎在丈夫的肩膀上,轻轻颔首。若没有这个男人给她这方依靠,此刻的自己该是如何的焦急彷徨?感谢上苍,把他还给了她。

第339章 再见万安

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人肩相摩,挥汗成雨。

这便是万安城。尽管朝廷惊变,仍是太平景象的万安城。

冉晴暖总觉得自己这和座城都有着一种孽缘——

每一次的离开,都以为再不踏入,每一次却都要用一种并不情愿的方式回到这里。仿佛,若不将那份孽缘斩断,将永远陷入这个轮回一般。

这一次回来,因为是跟着高岭身后,频繁出入边境的外使只须出示通关文书即无须验明正身,他们可谓密潜入境。

“你确定这位高大人的意志不似你一般坚强能够识破催心术的操纵?”

进入万安城,结束了与高大人的一路同行,瞥一眼那位被丈夫“送”走的背影,冉晴暖问。

遂岸扬眉一笑:“娘子,你当任何人都如你家夫君这般天赋异禀?”

她侧眸乜他一眼:“还好。”

“还好?”

“走罢。”她转身向有,“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找一家干净客栈落脚。”这一次,他们自是无法到氏国馆下榻。

他拔腿直追:“客栈的事不急,王烈说这他有个朋友就是开客栈的,我们到那边投宿,行事会方便得多。”

她失笑:“王烈还真是遍地朋友。”

“你也不用夸他。”南连王走在妻子之前,转身倒行,“娘子方才那个‘还好’,难道是对为夫有什么不满么?”

她秀眉颦起,美目直眙。

“娘子瞪我做什么?”

她欺身低声:“你忘记了你自踏上云国土地后,有几次险险吐出大氏语?”

“……”好罢,这是他理亏之处。

她眯眸:“记住,从现在开始到我们离开大云边境那刻,你的嘴里里只能冒出汉人语言。”

“是。”他垂首应声。

“遂洪他们也一样,倘有不会说汉……”

“我来教他们。”藏花小脸挤入他们中间,“两位主子,这是在大街上,如果两个男子继续用这样亲近的姿势说下去,想不引起别人注意都难。”

冉晴暖恍然想起此刻自己身着男服,两个男人如此近身说话未免怪异,况且纵然是身着女装,这里是大云国,男女之间更该大防大戒。

因为担心父亲,在心中那团浮躁趋使下,迁怒于遂岸却未规束自身,要不得。她拍了拍小丫头的脸儿:“快走罢,先去客栈安置下来,我带你去吃万安城内最负盛名的无骨鸡。”

“谢主子!”藏花一跳恁高,欢天喜地。

王烈朋友开设的客栈,即在万安城的瓦市街上,后方则是有九曲十八弯胡同之称的万安城民房集中之地。门前热闹,门后清静,既便于收集消息,也便于脱身而去,果然是王烈朋友的风格。

遂岸按王烈的叮嘱,是直接推开后门进得其内,然后命一位正在扫地的少年叫来客栈主人,将王烈的书函与信物递上。果如王烈所说,这位名为何明的客栈主人当即把他们送进了长年空置的天字一号房内。

“王客官,明客官,两位只管在这里住着,主卧宽绰,二位足可住下。这院中两侧的厢房内寝具齐全,俱可住人,这几位随从兄亲足以住下了。等下有会有人送来热水热饭,再有事便吩咐阿宝为二位张落。阿宝人虽小,却机灵能干,听凭二位差遣。若有他做不了的,他自会找在下,在下定当戮力而为。”何时临去前道。

那个阿宝正是第一个发现他们从后门不请而来的扫地少年,眉眼清秀,手脚也勤快:“小的先去催催热水,早点送来也好让几位洗漱干净了用膳。”

而后,遂洪几人分送行李,藏花准备主子的换洗衣服,各司其职。

夫妻二人进到主卧,更见窗明几净,高床软枕,遂岸一头投至床上。

冉晴暖摇头:“先把外袍脱了。”

他坐起身,伸出两臂乖乖任妻子服侍,不时眼角偷觑。

“做什么?”她将褪下的长袍悬上衣架,回首捕捉到了他这小小动作,问。

“还在生气么?”

“我没有生气。”冉晴暖道。

他眸透惑然:“上一次伯父也是身陷危机,你尚能力持镇定,这一次是怎么了?”

她一顿,坐在榻侧半晌不语。

他嘟嘴:“冉冉还有什么话不能和为夫说么?”

她低叹:“上一次,我还不曾经历过几乎便永远失去你的痛苦。你与父亲都是强者,是我心中的两座高山。你杳无音信生死成迷的那段时日,令我深切明白,即使是强大如你,在天灾人祸面前也可能一朝崩塌,而父亲……”

“我们一定会救出岳父。”遂岸执起妻子素手放在唇下一吻,“那时,你凭着一己之力都能把我找回家,这一次,我们夫妻双剑合璧,定然天下无敌。”

她忍俊不禁:“听你这口气,我们是一对行走江湖的鸳鸯大盗不成?”

“终于笑了。”他心臆一松,侧身倒在妻子腿上,“王烈夫妻不久之后就会过来。”

她怔:“灵枢她敢回到这里?”

他耸肩:“许是终究要回来一趟的罢?听王烈的语气,她很想见见母亲,原话是:儿子们频繁起事,母亲如何自安。”

她颔首:“父亲虽逝,母亲仍在,她原本与母亲的感情就好,即使流亡天涯,也是无法摒弃那一份母女连心。”

“若是在我们那边,她根本不必逃,如果遂愿喜欢,我反而很想把她嫁给遂洪。何况那王烈也算是个人物,武功高强,义薄云天,朋友遍天下,且个个都是一方翘楚,将女儿交给这样的男子,有什么不好?”

她冁然:“在大云,门第与家世是两家结姻与否的首重,其次才是年貌相当。王烈的好,是灵枢喜欢的,是你欣赏的,却未必是喜欢为女儿长远考虑的父母心仪所在。过于仪义疏财,注定无田无屋,若非碰见的是灵枢那样不拘小节喜欢四处走动看风景的特别女子,如今只怕早成悲剧。”

遂岸也有同感,转而笑道:“他到处都是朋友,不愁无屋可住,比如这天字一号房,据说就是为了王烈长年空置,他随时来,随时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