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暖沉吟片刻,问:“是谁说你们的娘不喜欢你们的父皇?”

“我们的嬷嬷是跟着娘从宫里出来的嬷嬷,她有一次说娘是‘母后’,被娘给骂了,娘不准我们叫她母后。严儿想,娘一定是不喜欢父皇罢。”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虽然这句话在此时最为好用,但是她却不想如此敷衍,道:“你们的父皇是一个统一了大氏国的伟大君主,你们的娘是一位平定了南域的伟大统帅,你们的出生,是因为他们的相爱,但是……”

“但是父皇有了另外的女人,把娘气了回来。”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坐到了对面的律己。

遂岸挑眉:“这话又是谁告诉你们的,皇长子大人?”

“从街上听来的。”皇长子大人一脸的淡定,顺手抓过一枚苹果来啃。

遂岸一笑:“街上的人们必定是在不知道你们是谁,才会当着你们的面说这些话的罢?”

“所以才是真的不是么?”律己道。

如此成熟的口吻,与方才那个吵闹的皇长子判若两人,在那一刻,脸上童真尽去,仿佛瞬间长大成人。冉晴暖揉了揉眉心,道:“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父皇,可有想过他的样子么?”

律严想了想:“我们问过娘,娘所说的父皇,和舅母说得一样。”

“那你还问舅母那么傻的问题。”律己鄙视道,“娘眼中的父皇,已经成了旁人眼中的父皇,当然因为她已经不喜欢。”

这个娃儿,不得了呢。夫妻二人互觑一眼,心有戚焉。

“可是,就算娘不喜欢父皇,严儿也不想娘和父皇打架。”律严嘟嘴道,大眼内泪水汪汪,“严儿和己儿打过架,打架很痛的。万一娘被打痛了怎么办?”

“有舅舅在,不用担心。”遂岸揉了揉甥女的头顶,“舅舅很快就会动身,劝你们的娘和父皇息战。”

律己抬头:“舅舅是大英雄,打得过父皇么?”

“这个……”他稍作忖思,“因为没有打过,不能确定地告诉你,不过,若一定要打架,舅舅不会输就是了。”

“啊?”姐弟尽皆惊愕。

冉晴暖颦眉:“他们本来就在担心,别将事情说得更严重了罢,王爷。”

他眉开眼笑:“是,王妃,本王失言,还请恕罪。”

律严、律己各自垂下脑瓜,怏怏不乐。

南连王见得此状,更觉自己方才言语有失,为防王妃发飙,决定闪人为上:“在动身去见你们的娘之前,府中还有一些杂务要理,你们在此陪着舅母愉快说话,舅舅要去打理正务。”

只是,那一对龙凤胎心事重重,再难愉快。

冉晴暖没有勉强逗他们欢笑,命他们的奶娘嬷嬷领着前去午睡,而后将顺良嬷嬷请来。

“我只前还想说由这两个孩子来打动国君,令其退兵罢战。现在看来,把幼小的他们放置到漩涡中心,逼他们目睹双亲争霸,端的是自私至极。”她道。

顺良摇头:“王妃别这么说,如果皇子、公主和国君见面,便能兵不血刃地止息那场战争,老奴决计赞成。其实,他们早晚要与国君相见的不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父子、父女。”

她摆手:“他们毕竟还是小孩子,企盼双亲的疼爱,崇拜着不曾谋面的父皇,把他们引到那样的地方,又如何收场?纵使国君当真可以为了两个孩子退兵息战,见一面之后又要天隔一方,对年幼的他们岂不又是伤害?”

顺良默然。

冉晴暖沉思良久,道:“我写信给素问,请她在那边劝谏国君,这边则由王爷和我劝解宁姐,莫再冀望于捷径。”

顺良一脸无奈:“看来也只能是如此了,只希望乌木脱河边的对峙仅仅属于一场边境摩 擦,事态不要恶化到把连年内战,回到从前那种萧条光景。”

冉晴暖叹息:“叮嘱府里的人,不得在私下谈论与乌木脱河战争有关的话题,这两个孩子都有着与他们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听得懂,也记得牢,更会在心中反复思量。有关国君的话题也当禁止……”

“我想见国君。”一个声音突如其来。

她一愕,看向立在门口的小小身影。

对方走来,站定在榻前,仰首道:“舅母想让严儿、己儿和父皇见面,劝他不要和娘打架是不是?严儿是个爱哭鬼,不要她去,己儿一个人去见。”

“大皇子。”顺良蹲下,视线与其平行,“您当真想见国君?”

后者点了点头。

“可是,您明白的罢?国君正在生气,即使与大皇子见面,也未必给您好脸色,甚至可能对您吼骂一通。”顺良本来极力赞成送这对姐弟与国君见面,此刻想来,越觉得王妃方才的话颇 有道理,实在不该把那么大的担子压在这么小的肩头之上。

“我要与国君见面。”律己又道。

“我”,不是“己儿”。

“国君”,不是“父皇”

这位皇长子再度显露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冉晴暖心中喟然,道:“嬷嬷,请王爷来罢。”

第364章 离弓之箭

乌木脱河畔。

夕阳之下,河水依旧风高浪大,奔流不息,没有因为那场近在身侧的战争而停歇,也没有因为它的滋扰而更为湍急。

可是,当有一日,战争不停不歇,蔓延到整个大氏,这条河流的水势必要被兵士的血液所浸染,届时如此清澈的水色会不会也将不复存在?

“冉冉,你离河太近了。”遂岸走近妻子,将之揽进臂内牢牢环住,“一条河看得这么入神,在想什么?”

她泛笑:“想一些多余的事。”

“什么多余的事?”

“你不是晓得我有时惯会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是在抚今追昔。”

“抚哪一段今,追哪一段昔?”

“比如你当初伪装跳进了乌木脱河什么的。”

“于是,你又在吃一缸完全没有必要的干醋?”

“你误会了。”

她冁然:“我家夫君越来越可爱了呢,甚至有远超愿儿的趋势,这可要如何是好?”

他怀疑:“冉冉莫不是在暗指为夫幼稚?”

“我何时‘暗指’来着?”她反诘。

他登时结舌,闷声道:“冉冉别欺负我嘛,这一路上,为夫已经被律己那个小鬼气得饱了。”

她眸光一闪,默然不响。

“怎么不说话了?”他轻轻摇晃妻子,“难道是在心疼那棵小豆丁?”

“他是在向你撒娇。”她淡淡道,“一旦他走到他的父皇面前,他的童年便随之结束。无论现在他能否想得到这一点,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童言无忌的时代告别。你是他的舅舅,就多疼疼他罢。”

他也沉默下来。如果可能,他并不想那棵小豆丁走上自己的老路,比当年的自己还要早地长大,可是,就如自己生于遂氏即有必须承担的责任一般,己儿生在皇室,也有他无法规避的宿命。

“据西漠志记载,这条乌木脱河下,有无数的暗漩,行经山区峡道时,两方的高山也会有巨石不时跌落。这些额外的事物,也许会令河水暂时放缓速度,片刻停留,但它依然会向前奔流,到达既定的终点。”遂岸悠然道,“己儿必定要踏上他自己的河流,无论我们为他打造如何温馨的家园。冉冉不必替他惋惜,更不必心疼,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虽然说,他的年纪的确早了一点。”

她俯视着那条滚滚向前的河水,许久之后,轻叹道:“果然是我太过儿女情长了么?”

他一笑,将妻子的指尖放到唇下一吻:“不会太过,对己儿来说,这份顾念弥足珍贵。姐姐没有这份纤细,我更不可能,能够给予他如此疼爱的,也只有你了。”

但愿如此罢,更希望纵使己儿必须提前长大,也如他这个舅舅一般有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灵,若有创伤亦可自愈,若逢黑暗亦可自驱。

“舅舅,你又在缠着舅母了?”后方,传来一声极为郑重的质问。

遂岸回过一张呲牙咧嘴的脸:“小豆丁你在说什么,什么叫‘缠’?本王喜欢和自己的王妃在一起这叫天经地义!”

律己一张小脸上尽是鄙夷:“缠就是缠,还不敢承认,算不算男人?”

“你——”遂岸心头火噌地蹿起,目眦欲裂,飞身抵到小鬼面前,“你这棵小豆下信不信本王打烂你的屁股?”

“不信。”律己小哥脑瓜大摇,“你敢动本皇子一根手指头,舅母一定不会……啊呀——”

“皇长子大人。”遂岸一臂提起小豆丁的后领高高举起,俊美的五官上挂起和蔼笑容,“就让本王好好来侍奉您呗,敬请期待。”

“啊,放我下来,啊——”

看着那一大一小滚成一团的两个孩子,冉晴暖倏然明白为何律己执意在此扎营停留一晚,而不是快马疾行及早到达其父其母正在胶着对峙的前线,而明明隔着不足五十里路程,遂岸也爽快应允了甥儿这个看似无理取闹的要求。

在长大之前,再尽情做一回小孩子该做的事,享受如此的一刻罢。

然后,夕阳西沉,旭日东升,在新的一天到来时,终将面对需要面对的一切。

“王爷,前方十里,便是我方大营了。”高行道。

遂岸扬眉:“听着这动静,前方似乎一场颇为激烈的交锋正在进行中呢。”

“诶?”高行自诩耳力不弱,却未有任何耳闻。同是武者,难道这就是将军与侍卫的区别?

遂岸眺了眺那一方杀伐之地:“遂洪,你快马加鞭,先去察看一下当下的情形。”

“是!”遂洪拍马而去。

“高行,你们保护王妃前往大营,本王……”

“王爷。”冉晴暖推开车门,“我要随王爷一起到最前沿。”

遂岸当即摇头:“那种凶险的地方,不是冉冉能去的。”

“如果想留在安全的地方,我何必离开嘉岩城?”她目光殷殷,“王爷不是说冉冉的顾念对己儿弥足珍贵么?所以,我想亲自送他到那里。”

遂岸迎着妻子的眸光,仍是摇首:“因为冉冉说想陪己儿,己儿也想你陪,我才带冉冉来到这里。但是,本王绝不容许冉冉看见那样的地方。”

看来,这个男人是要固执到底了呢。她只得放弃坚持:“那么,请王爷前去告诉正在交战的二位,他们五岁的儿子来到了这里,如若无意使他在这个年纪便见识战场的模样,请姑且息战,然后双方坐到一处聊作商谈。”

遂岸颔首微笑:“本王这就把冉冉的话告诉他们两个,冉冉带着己儿先去大营安心等待如何?”

她嫣然:“谨遵王爷吩咐。”

自家这位王妃不但有才有貌,还有胆有识,果然是世上最好的女子。遂岸笑得志得意满,拍马疾驰,前往那方战场。

对于战场,他最是熟悉不过,无论是处处弥漫的死亡气息,还是无处不在充斥于空气内的血腥味道,没有任何不适,也不会产生任何浮动。只是,对于一个才从妻子如花娇靥上移开目光的男人来说,那些不甚美丽的景象难免令他心生厌恶。

所以,他以横扫一切之势赶到战场的中心,先用长幹将对打中的两名战将的兵刃挑飞,继而冲到对北疆兵马一丈开外之地高声大喊,极为认真甚至一字不错地转达了妻子那番言语,且是用着极为恶意的语调,而后掉转马头,来到自家长姐面前,以同样地语调再度复述一回。

“国君陛下。”他又来到战场正央,扬开声嗓,“请问,您可做出了决断?”

一身金色铠甲的律殊带马来到最前方,道:“你刚刚犯了一个战场大忌。”

他微怔:“请指教。”

“战场之上,永远不能背对自己的敌人。你刚刚居然背向此方,倘若那时一阵乱箭过去,你有几分把握可以毫发无伤?”

“这么说遂岸方才岂不是命悬一线?”他抱拳揖首,“多谢国君手下留情。”

律殊面色沉肃:“为什么把朕的儿子带到这里?”

“禀国君,遂岸并没有把皇长子带到‘这里’。”他道。

“朕没有陪你说笑的心情。”律殊冷冷道,“如果,你想利用朕的儿子来要挟朕,不仅是朕过去高看了你,还会令朕后悔刚才放你一条性命。”

南连王高声大笑:“遂岸是如何的素行不良,引得国君如此猜想?但是,国君的这个猜想不但低估了遂岸的品质,还低估了我与己儿的舅甥之情。遑说我家长姐又岂会拿自己的儿子勒索他人?”

律殊双眉紧蹙:“难道你没有把朕的儿子带来战场?”

“他没在战场。”遂岸不紧不慢,驱马悠然往前行走,“但是,如若这场战争继续下去,说不定他就要出现在这里。”

律殊目若寒镞:“这不是‘要挟’,又算什么?”

“遂岸的这个要挟,不止是针对陛下,还有那边的南域王。”

“南域王?”国君陛下唇掀冷笑。

“这个时候,陛下先放下您的计较如何?”他一手持缰,一手把弄着那杆银戟,“所谓的‘要挟’,无非请两位坐到一处,与你们的儿了见上一面而已。毕竟,他自打出生便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否则也不会那般迫切的恳求我带他来到此地。陛下能否满足一个五岁娃儿的小小愿望呢?”

律殊满面疑窦:“他恳求你带他来到此地?难道只是为了见朕一面?一个五岁的娃儿懂得什么?”

“他的身上留着遂氏、律氏这个西漠最强悍氏族的血液,陛下还是不要把他和寻常五岁的娃娃相提并论罢。况且,是真是假,陛下见他之后便可明白,遂岸有必要撒一个如此容易被拆穿的谎么?”

律殊未予置辞。

“陛下!”后方有一战将正声启禀,“您不要听这个遂氏背叛者的谎言,臣这就把他的虚伪面具拆穿!”

“穿”字话音才出,弓弦声鸣,一道箭影破风而动。

这个变化,无论是律殊,还是后方的遂宁,俱不曾预料。

“你——”住手!

此声未成,箭已离弦,一点寒芒所聚,正对遂岸咽喉。

第365章 母子之志

几乎眼睛未眨,箭矢的锋利锐芒距离咽喉寸许之时,那杆一直如同一根轻巧的笔管旋转在指间的银戟挥起,将之击落它处。

遂岸双瞳直逼飞箭来处,淡淡道:“凭你也想取本王的性命?”

这两道视线,令得发箭者心头无端一寒,不过,身后有千军万马为势,胆气迅即回笼,回斥道:“你这个背叛者……”

“给朕闭嘴。”律殊道。

那位发箭者虽然因之一栗,仍然慷慨陈辞:“国君,您对遂氏一族的宽容,被他们视作纵容,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南域之主,才有今天的祸乱,请您不要再相信这个满嘴谎言的背叛者,赐他以乱箭穿心,以震慑南域叛将!”

“听起来,你很想代替朕发号施令呢。”律殊眸尾霜意凛冽,“而且,将朕的话置若无物。”

“微臣不敢,只是……”

“你嘴里再冒出任何一个字,朕就允你与南连王一战如何?”

那位面色微变,口内不闻一声。

“我当是谁?”遂岸笑道,“这不是东成公么?本王在国都行走时,常常关照您家的公子,方才那一箭是回报不成?堂堂公爷暗放冷箭,难怪养得出令公子那等几根白菜萝卜即能敲晕过去的软货。”

这公爷府的公子最爱横行街市之间,凡是被他遇上,必定有一番就地取材的“教化”,有一回曾经当街敲碎了三根大白萝卜,造就国都人经年常讲不辍的笑话。

律殊眉峰一掀:“东成公的过失,自有朕来过问,至于你们的私人恩怨,还是放在别处解决罢。”

“国君说得是,此处是国君的战场,不应该成为无关人等发泄私愤的地方。”遂岸银戟顿地,笑意冁然,“还是那句话,国君考虑得如何?您想不想见一见您从未谋面的皇长子?”

“朕的大营即在后方三十里外,他想见朕,稍后你把他送来大营,朕自会见他。”

“哦?”遂岸忖了忖,“那么,这就要看国君的皇长子想不想见国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