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好。”遂宁冁然,“姐弟两个各有千秋,我都很喜欢。”

因这二人发自由衷的笑意,帐内的气氛明显融洽许多。

许受这份气氛感染,律殊声线内揉进些许温和,道:“己儿给朕很大的惊喜,为了他,朕也愿意稍稍退上一步。”

遂宁不禁颔首:“如我前言,陛下虽然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好父亲呢。”

律殊稍顿,道:“只要你主动将‘南域王’的名号撤去,朕不介意给南域一个自治的空间。”

“南域王么?”遂宁耸肩,“当初自封这个名号,本就是为了激怒陛下,有它无它皆可。”

“激怒?”律殊挑眉,“你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也是为了激怒朕么?”

终于来了。遂宁连同帐外窃听的某人,俱作此念。

“不是。”她道,“那时,因为心与尊严俱受到了伤害,急着想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回击,于是自封南域王。至今事隔多年,该放下的早已经放下,该平息的也已经平息,若非如此,反倒不可能有那个孩子的出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律殊双眉再度紧锁,目内风霜剧增,声嗓中寒意袭来:“朕知道,是朕毁诺在前,先对不起你,故而无论是你怒离宫廷,还是返回南疆自封南域王,及至生下朕的皇子、公主后仍执意不返,朕都愿意给你时间。朕始终认为,大氏国国后之位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女人配得拥有,而你,却在多年之后用这样的方式狠狠羞辱了朕。”

“我从来没有想过羞辱陛下。”遂宁平静道。

“没有想过?”律殊冷笑,“你应该比谁都知道这个后果罢?还是说,你生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一场你用来激怒朕的乌龙?”

“不。”她摇头,“我的确生了……”

啪嚓!律殊手起掌落,一张长案在怒飙凌虐之下断为两截。

第370章 割袍断义

唉,还以为一国之君多少有些不同,到头来,居然与天下男人毫无两样,走得还是州官放火,百姓点灯的套路。

遂岸好生失望。

作为一位窃听者,他并没有以窃听者的姿态伏于帐门之前,而是在距离大帐十步之处挺立如松,凭借过人的耳力,将帐内的一切声迹尽收于己。

于是,他对国君陛下失望了,决定按照计划实施煽风点火大计。

中军帐中传出的那声响动这后,北疆侍卫哗啦啦围了上去,连声“国君”“国君”,却不闻其内传唤之声。

赫连大人手按帐门,才欲进内先行查看,被一只手按住,回首一怔:“南连王有什么见教?”

遂岸满眸诚恳:“国君陛下与南域王一言不合起了争执,再怎么说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赫连大人这时候进去岂不是自讨没趣?”

“话不是这么说,今日不同往日……”

“朕很好,都不得进来。”帐内,传来沉叱之声。

遂岸朝着这位胡子老大人红口白牙笑得真诚无比:“看罢,幸好本王把阁下拦住了,不然大人是有多尴尬。”

即便如此,赫连大人毫不领情,悻悻退后数步,正声道:“都说南连王与东则王并称大氏双雄,依老臣看,相较于东则王的沉稳庄重,阁下……”他两眶眼睛猝然暴凸,“你你……”

南连王径自排开中军大帐之闼,长趋直入,将这位胡子老大人的指教蔽于门外。

帐内,二人隔着一条断瘫在地的长案,无声对峙。

“朕说过都不得进来。”盯着不请自来的遂岸,律殊眉心疾立,冷冷道。

“陛下所指的只是您的那群随行侍卫罢?”遂岸一脸无辜,“微臣有话要对两位说。”

微臣?律殊双目明灭一动:“讲。”

晴晴啊晴晴,你怎么不将手中的缰绳牵得更牢一些?遂宁大感不妙。

遂岸瞄了眼地上狼籍,以脚尖挑过一把空椅坐在两人之间,道:“话说,二位为什么不干脆打上一架?”

“什么?”律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两位对对方都有不满罢?”他左看一眼,右扫一睇,“有什么比打上一架更能抒解心中怨气的呢?”

遂宁揉额,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劝二位打架。”他理直气壮。

遂宁眼尾如刀,唇角勾笑:“即使你年仅五岁的甥儿很希望此事和平落幕?”弦外之音是:最不愿看到战争的,是深受你甥儿喜爱的阁下的王妃。

他不以为意:“己儿虽然聪明,毕竟年幼,有许多事想得到却未必说得到。”

遂宁目含警告,语声平和:“愿闻其详。”

他侃侃而谈:“无论是南域王的南北自治,还是国君的怒而讨伐,前者是因为国君纳娶新宠,后者是缘自前妻生下他人之女,说到底,尽是二位的私人恩怨,与国家大事民生疾苦毫无干系。己儿不希望自己的父母为了个人私怨动用千军万马,赔上诸多年华正好的男儿的性命,浪费掉难以计数的国库银两,才会那般苦心规劝罢?”

这厮到底是不是我至亲兄弟?遂宁瞪着他,不免严重怀疑。

世上能够如此毫无顾忌地揭开所有伪饰的堂皇表面直指真相者,非此人莫属。律殊忖道。

“但是,让二位就此握手言和,已经事过境迁的南域王兴许做得到,怒火正炽的国君陛下却未必能够释怀。”他食指挠挠俊美的脸皮,浓眉苦恼皱起,“纵算为了大氏国的百年大计,两位肯让这一步,心中也一定存着许多计较。这些计较若不及早料理,很容易积少成多,酿成后患,诚如己儿所说,两位可是能够决定大氏未来的大人物。于是,结论就是……”

他稍作停顿,右掌成拳击在左手掌心:“还是越早清理干净越好。私人恩怨就用私人恩怨的方式解决,两位打上一架,出气泄愤,而后利落分手,从此各不相干,万事大吉,岂不快哉?”

“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总之就是想看我和国君打一场?”遂宁替他归纳。

“没错。”南连王掷地有声。

“也好。”遂宁语声徐徐,“不必赔上诸多将士的性命即可使让这场恩怨有个了断,算是很便宜的事。 一场公平的决斗之后,无论孰输孰赢,从此各不相欠。”

律殊双眉攒起,若有所思。

“陛下意下如何?”遂岸问。

律殊掀睑,声无起伏:“朕不反对。但,己儿不能看到。”

“为什么?”他眨眸,“您不想您的皇长子看到自家父皇武力超群的一面么?”

“遂岸。”律两道眸光直似冰锥,“朕也许曾经辜负过你的姐姐,却不欠你什么,如果你打算一再挑战朕的耐心,朕不介意奉陪。”

“哦?”遂岸似笑非笑,“莫非陛下很想与微臣打上一架?微臣也不介意奉陪。倘若能提前签上一张生死状的话,微臣更欢迎。”

律殊目生戾芒:“你——”

“但是……”他语声陡转,“诚如陛下所说,你对不起的是微臣的姐姐,不是微臣,且此刻你也认为姐姐对你不起,公然为他人产女,折损到了您一国之君的颜面与尊严。惟有在您的文武大臣面前与姐姐一战,方可挽回若干。”

此话,切中国君陛下心中的痛处,凝颜未语。

遂岸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颜:“至于国君所顾虑的己儿,微臣着力安排,他应该很喜欢随着舅母去骑马玩耍。”

“那么,你与赫连商定时间、地点,朕随时奉陪。”律殊言讫,掀足而起。

“微臣恭送陛下——”遂岸挥手相送,欢颜高声。

遂宁默然无声。这一次,她不准备对这个喜欢横生枝节的弟弟做任何指责。

这个办法,固然有这个大只孩童的恶作剧的心思掺杂其中,却不失为一条最佳解决之道。

十几年祸福与共的夫妻,不是一二载的斗气冤家,也不是三五年的茶饭伴侣,共同经历、感受、面对的事情不胜枚举,喜悦与忧伤,低靡与振奋,对彼此的信任与鼓励中,他们双双前行。如此的两个人,在因事发突然负气而别之后,既然已是覆水难收,便当有一个清晰明快的绝断,而后毫无罣碍地各自向前……这般的情形下,有什么比一场放开手脚的决斗更有这份力量呢?

“做得好。”拍了拍南连王的肩膀,她扬长而去。

“诶?”后者错愕当场。

第二天,又是碧空如洗的晴好之日。

早膳之后,遵从自家王爷的安排,冉晴暖带着律己,在遂洪等人的保护下离开军营,前往一个神秘之地。一路之上,她除却要应付皇长子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还要揣摩自家王爷今晨离去时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

个中有何玄机?

“王妃,就是这里了,前面的路有些陡,请王妃和皇长子下马改坐小轿。”遂洪指着前方一道丘陵,“昨日晚间,属下等人奉王爷的命令在上面备好了所需之物。”

冉晴暖观望着那道高陵的走势,隐约有几分猜到了南连王大人的用心,不禁叹息。

律己仰起脑瓜,问:“舅母,您为什么叹气?舅舅惹您生气了么?”

好敏锐的孩子。她嫣然一笑:“是啊,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的真是令人操心呢。”

“己儿很快会长大喔。”

“是啊,己儿的成长很快就会超过那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毕竟不是孩子,只是一声吩咐,高陵之上便伫立起一处观光行邸,外层绿意为饰的军帐内,有桌有座,有食有果,可避日阳炙烤,可挡临袭风雨,不明就里的,还以为他打算让自家王妃长居此地。

“王妃,属下把前门打开固定起来,您坐在这里,即可将远处景致一览无余。”

果然,前门打开,视野瞬间辽阔,草原诸况尽收眼底。

“那是……”律己举手指去,“娘?父皇?那边的是舅舅?”

此处位置真真绝佳,下方两边对峙的人马清晰可辨,火色与金色的两道身影更是不容错认。

“他们这是要打架么?不是已经答应己儿不打了?”律己问。

“己儿既然来到这里,不妨仔细观察,然后再做出自己的判断,如何?”她道。

律己点头。

他们说话间,火红与金黄的两人飞离马背,打在一处。

她不懂武功,对那些眼花缭乱的身法交错、衔接紧密的招式拆挡无法判定高低优劣,只有那一份游离在身法招式之外的无声之语,不时如劲风扑面而来。而后,随着时间推移,纵是不懂武功,因为专注其中,逐渐发现些许端倪,有几次,彼此的剑锋与对方要害仅差毫厘时,再惊险万分的擦过。

他们俱对对方无法痛下杀手罢?

曾经情深,如今缘浅,终是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遂宁一声叱喝,躯如火凤冲天,继而又似陀螺急转倒坠,剑锋撩如惊虹。

律殊身势翻飞,剑芒横扫来抵。

在双剑交逢之下,一记割裂之声随之响起。遂宁以手中剑架对方之剑,双刃齐下,削下自己一角战袍。火红色的袍摆先入空中,又如风摆落叶般飘落于地,在绿色草地的映衬下,如鲜血一般醒目。

割袍断义。

“遂宁与国君如同此袍,从此情仇俱断,恩怨两消。”遂宁声若清钟,鸣响全场。

第371章 猛兽回归

沓。沓。沓。

在万籁俱寂中,那道火红色的身影健步走到国君身前,单手掩胸,微低螓首:“为大氏国的长治久安,遂宁愿率遂氏永远效忠于国君,遂氏将永远为大氏守卫南疆边界,有遂氏一日,南疆即太平一日,期盼大氏国在国君的统领之下,如同一颗明珠永远璀璨闪烁,照亮整个西漠的上空。”

在那一刻,小小的律己被母亲所震慑。

在这一刻,四目相对,前宁两眸内尽是释然:过去的当真已经过去。

这个女人,自己当真失去了。也是在这一刻,律殊真正有了这样的实感。

“南疆自治,各郡各县官员仍然接受熙桑城的统一委派,个中细节,交由南连王与国君特使仔细接洽,微臣告退。”遂宁施礼,转身而去。

“娘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呢。”律己喃喃道。

“是呢,真的了不起。”冉晴暖道。面对那样的奇女子,除了“了不起”,仿佛已经没有更为适合的描绘。

下方,律殊盎然发声:“南域王如此磊落,朕也不想被南域王的这份胸怀给比了下去,赫连大人,此事仍然交给你,相信你与南连王一定会合作愉快,制定出有利南北和谐、大氏统一安定的国策。”

因为又要与南连王共事,赫连大人心中叫苦不迭,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国君所托。”

律殊颔首:“但是,惟一不可让步的,是皇长子必须回到熙桑城。虽然朕很想把严儿也接回身边,但对辛苦抚育他们的南域王未免有所不公,故而,每年年末,朕才会把严儿接到身边一个月,作为大氏国的皇长女,她须在年末祭典时随朕一起进宗庙拜礼。”

遂宁颦眉未应。

遂岸举步迈出,道:“如此的话,每年的冬天,皇长子也须回到南域王身边陪伴度过,而后携皇长女一道返回熙桑城。”

最麻烦的果然是这个人。律殊冷睇一眼:“诸多细节,南连王与赫连大人交涉就好。”

随即,双方收兵,各自归营。

方才还剑气横生的战场,秋毫无犯在归于寂静,只有碧色草地间那一角脱离了主体的红袍,记载着一段恢宏历史的结束。

“消停了。”律己伸手将案上一只果子拿来,放在嘴中咯吱吱啃罢,“己儿果然要离开娘和舅母,回到父皇身边呢。”

冉晴暖叹息:“己儿……”

“己儿早已经想到了。”律己咧开嘴儿,“己儿是这个国家的皇长子,一定要回到父皇身边长大,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她一顿,道:“这句话,你永远不可以对你的父皇讲。”

“是。”皇长子断然作应,“己儿到了父皇身边后,再不会对任何人讲。”

她忖了片刻,又道:“到了你的父皇身边,他必定对你寄予厚望,你的成长,既不能令他失望,也不可以令他感觉不能掌控,个中的分寸,今后就需要你自己拿捏,你做得到么?”此话,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自是太早,但对象若是这位皇长子,则成必要。

皇长子两只大眼眨了又眨,突道:“如果舅母和己儿一起去熙桑城就好了。”

“臭小子想得美!”遂岸一路飞奔登临陵顶,巧不巧听到了甥儿的这句话,“本王的王妃当然要留在本王身边陪伴本王,你这棵小豆丁趁早断了那份妄想。”

皇长子徐徐站起,慢条斯理道:“本皇子回到熙桑城,若是实在想念舅母,一定会公开用皇子的权力请舅母前往熙桑城,请舅舅心中有数。”

嗤。遂岸气定神闲:“本王的王妃去哪里,本王就会跟到哪里,你奈我何?”

律己小脸一绷:“舅母说得对,舅舅真是个长不大的男人呢。”

遂岸阴森一笑:“可以把话再说一遍么,皇长子?”

“本皇子没有时间。”皇长子一身凛然,昂首而去。

“……”被扔在原地的南连王气得咬断钢牙。

五日后。

历经五日的争执、辩论、周旋、讨价还价,南北协定达成。

遂宁获封南域王,南域仍属遂氏自治疆域,所有兵马俱由南域自行招募、训练、调派、指挥,而各阶官吏则务须由熙桑城统一分派指定,定期回都述职,详述任间诸事,等同安插于南域各地的公开细作。同时,南域每年赋税六成统纳国库,而大氏财司也须担负南域六成军饷,互为掣肘,亦为牵系。

皇长子随国君而返,将入太子署学习文武双艺。皇长女每年十二月中旬也将被接往熙桑城,承欢国君膝下,出得正月方可返回嘉岩城。为示公平,皇长子每年也有一月时光可陪伴在母亲身边。

个中细枝末节,林林总总,不一而举。

“晴晴的大氏话讲得好,认得也应该不错罢?”遂宁大踏步迈进南连王寝帐,将那一叠协定掷到救星面前,“我平生最看不得这些成篇累牍又毫无感情的东西,阿岸不是不知道,却故意做出这些,看来是本王近来对他太过温和了。不如你先看过一遍,再来简略讲给我听。”

冉晴暖托在掌中,笑道:“阿岸说过这起协定中最重要的两款,一是宁姐被封南域王及南域自治规范,二是己儿、严儿的归属,其它条款大多是赫连大人衍生出来的闲篇,不看也无甚要紧。”

遂宁颓然落座,揉了揉额角:“果然是那位老大人的手笔,难怪透着一股子的酸腐味道。”

她顿了片刻:“因为即将与己儿分离,宁姐心情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