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岸微微一愣。

她浅笑:“况且,对于一个已然变心的男人,与其酝酿仇恨,不如练习放下。”

“如何放下?”

“譬如……”她明眸滴转,“若有一日你移情别恋,我们分道扬镳,多年之后偶然重逢,我若对你依旧怒目相视,恨意难消,你心中做何感想?”

“诶?”

“我若对你相逢一笑,温和平淡,而后各奔东西,你又做何想?”

南连王把头一撇:“绝不可能的事,本王才不要想!”

她叹息,径自道:“虽然一个因爱生恨念念难消的旧爱令人厌烦,但一个待自己与他人无异波澜不惊的旧爱,才真正是‘旧’爱。对于许多男人来说,宁有前者的纠缠,也不愿后者的淡漠。”

“是么?”他一脸茫然。

她莞尔:“当然,对阿岸来说,哪一种都无效。”

“为什么?”

“因为你用情至专,决计不会一心二用,若有一日爱上其他女子,一定不再爱我。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来说,女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他试着往那处思考了下下,又稍作联想,问:“如此的话,假使有那样的一日,冉冉会怎么做?”

她忖了忖,道:“我一定会安静走开罢?为了不使你更加生厌,不被颜色如玉的新人比得光彩全无,一定用最快的速度消失于你眼前,而后永不出现。”

他摸颌沉吟,而后颔首:“是冉冉的风格呢。”

她扬唇:“不过,此刻只是想一想罢了,会如何做,只有那样的一日真正来临后才晓得。当下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

“什么?”

“我绝不会与你反目成仇。”

他眼睛眨眨:“因为太爱,还是因为不太爱?”

她点漆般的瞳仁一转:“因为我没有宁姐那般强大的力量,无法分去你的半壁江山。”

他一笑,将如此可人的妻子轻拥入怀:“方才我还不小心想了一下,若是冉冉爱上别人抛弃本王,本王会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便是悄无声息地杀死那个男人,夺回冉冉。”

今儿是假想日不成?她挑眉:“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大氏国的男人不是喜欢以公开决斗的方式赢得女子的芳心么?”

“因为我若是公然杀死那个绝不可能存在的男人,冉冉一定无法原谅我的罢?既然目标是为了夺回冉冉,当然不能做那么愚蠢的事。”

她低喟:“王爷就连假想,也要如此狡诡?”

“哪有?”他有着不能退让的底线,“本王就如眼前这片草原一般阳光万里,与‘狡诡’两字绝不沾边。就算是凭空假想,冉冉也不能冤枉为夫。”

她失笑:“既然是假想,想怎么想是冉冉的自由罢?”

“不行,就算是假想,冉冉也不能抛弃为夫!”

“貌似这是你的假想。”

“那我们都停止假想。”他断声,“别教那对反目成仇的前夫前妻带往深渊。”

她粉拳轻捶:“关宁姐何事?”

“别小看十几年的夫妻突然反目带来的破坏力。”他振振有词,“都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们不再相信爱情。”

这是什么歪理?她啼笑皆非。

“冉冉!”他倏地捧起妻子素手,两只薄蓝色的瞳心内光华闪耀, “为了那两个人,如我们这般恩爱的夫妻甚至假想了会离开彼此那般残酷的事,不应该小小报复一下那两个人么?”

这个夫君啊,为什么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念头?她仰首,做洗耳恭听之状。

“你看啊冉冉,律殊是个对家人顾念颇多、疼爱至亲的人罢?”

依着过往对东则王的重视,对二皇子的疼爱,以及己儿回来后对父皇描述中处处可见的纵容,当是如此没错。她点头。

“所以,三日后的会谈,因为有己儿在,他少有可能与姐姐恶语相向,如果我们想办法使其破功,在己儿面前与姐姐打上一场,岂不是大快人心?”

她哑然片刻,问:“倘若如此,己儿挣来的这个会谈意义何在?”

“听我说呀,冉冉……”他俯在妻子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碧空如洗,蓝天白云,在如此时刻,冉晴暖看着这个披着半身阳光的丈夫,实在很费解:为何如此表里不一的人,为什么会成为自己的夫君,自己孩儿的父亲?

三日后。

正辰时分,双方如时到达。

“儿臣参见父皇。”迎着走来的高大男子,律己双膝跪倒,行以大礼,“上一次在马上不能向父皇行礼,请父皇原谅。”

“起来罢。”律殊道。

“谢父皇。”律己站起,仰首感叹,“父皇好高,比舅舅还高。”

驻身于后方的遂岸切齿:这小混蛋,想讨好你家父皇一定要踩着本王不可么?

律殊垂眸仔细看着这个儿子。这三日里,他反复想当日的战场之上的父子对话是不是一场错觉,五岁的娃儿而已,岂有那等见识?但今日再见,只是那双眼睛,便确定自己当真有一个令人惊异其成长的皇长子。

“你比蒙儿要高一些。”

“蒙儿?”

“你的弟弟。”

“原来己儿还有一个弟弟么?”律己两眼闪闪发光,“己儿既然是哥哥,当然要比弟弟高一些。”

“说得是。”遂岸击掌加入,“己儿比家里的‘两个’妹妹也要高出许多,这是身为哥哥的特权,己儿可不要浪费了。”

多此一举。遂宁眼尾挑去。

不谢不谢。遂岸不动如山。

这姐弟两个动辄眼色说话的习惯还是万年不变呢。律殊心忖。

赫连大人有感气氛微秒,急步走上前来:“陛下,日头越来越高了,请您与……”国后?南域王?都不适合,“大皇子到帐内说话罢。”

律殊阔步行去。

“王上,您也请。”遂岸道。

遂宁悠然而往。

今儿是来和谈的罢?怎感觉这位南连王有火上浇油之势?赫连大人偷眼打量对方。

“赫连大人,您偷看本王不打紧,但本王家有美妻,您千万不要对本王动情,会受伤呐。”南连王闲闲道。

“……”赫连大人目不斜视。

前方的律己突然回头:“舅舅,三方会谈,有父皇、娘、己儿就够了,您和这位胡子老大人在外等待罢。”

遂岸乐得轻松,并无不可。

律殊一笑:“如此,赫连爱卿陪着南连王在外面说说话也好。”

赫连大人恭身遵命。

前方,男人在左,女人在右,中间一尊小人,迈进中军大帐内。

“南连王,为大氏国长远考虑,请您谨言慎行。”赫连大人向南连王迈近一步,准备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游说。

谁知,后者仓惶退后一步,义正辞严:“赫连大人,真的不要爱上本王,本王心中真真只有本王的王妃一人!”

年近六旬的赫连大人险险气晕,拂袖而去。

遂岸怡然回身,望着那个中军大帐,唇角愉快上扬:“一家”三口的会谈,该如何收场?

第369章 因何成缘

三方会谈并不顺利。

隔着一条长案对坐的二人,当着自家孩儿的面,有些话无法爽利出口。于是,几乎成了皇长子一人的发挥时间。

他用着当下所能调用的所有词汇劝说着双亲,竭尽所能之后,还有总结陈词:“父皇和娘都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是可以决定大氏国未来的大人物,现在的己儿还没有办法替你们分担太多,只有恳求父皇和娘冷静下来,考虑一下大氏国的未来。

自从踏进大帐,遂宁始终唇噙一抹微笑,双眸蕴含鼓励,专注聆听儿子的每一字。

而律殊,他此来本就是打算近身验证一下这个给了文武众臣诸多震撼的皇长子还会带来多少惊喜,至于和谈,纵然是有意要谈,有些话有些事,也须避开年纪尚幼的娃儿才有可能真正说开。

“己儿的师父是谁?”他突问。

律己大眼直迎:“哪一位师父?”

“教你读书认字的师父。”

“有很多,王先生,向先生,岳先生……”

“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位先生呢?”

“舅母!”皇长子不假思索。

“舅母?”

“舅母教了己儿很多。”连方才的那番话也是,“舅母不像那些先生们那么唠叨,也没有逼己儿背长篇大论,可是,舅母教给己儿的东西,己儿都记得很牢。”

那位云国公主么?自己的弟弟因其再尝情之苦味而远离朝堂,如今连自己的儿子也为其所折服,端的是不容小觑呢。律殊淡道:“待回到万安城,朕会为你请最好的师父,传授你文韬武略。”

“大氏国里有比舅舅武功更高的人么?有比舅母的学问更好的人么?”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大氏国藏龙卧虎,自然有更强大的武者,更博学的文者。”

律己目闪困惑:“可是,父皇身边的那些武将,都不敢和舅舅打架啊。”

“是啊,这是一个问题,他们被过往的恐惧所阻扰,是而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强者。”律殊注视着儿子的眼内,是无限的期待与希冀,“真正的强者,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内心。没有没有足以支撑意志的强大内心,无论拥有如何压倒性的武力,意志一旦被摧垮,亦将不堪一击。”

律己双瞳熠熠生辉:“儿臣一定不会忘记父皇的话,一定会成为真正的强者。”

律殊扬唇:“说得好,朕的儿子就应该有这番气魄。”

遂宁闲作壁上观,心平气和。

对她来说,目睹这对父子间这般毫无陌生阻碍的交流,反而弥消了对儿子空白五载父爱的愧疚,有喜无恼。

然而,律己突然站起:“父皇,娘,己儿认为自己该退下了。”

遂宁挑了挑眉,只笑不语。

“哦?”律殊微愣,“原因呢?”

律己小脸正肃:“己儿在这里,父皇和娘都会顾忌忌儿,不能将心中的话讲出来罢?”

律殊眉峰一抬:“这也是你那位舅母先生教你的么?”

“舅母教己儿的是忠和孝,己儿正在活学活用,有哪里做得不好么,父皇?”律己大眼盛满恳切求知欲。

偶而,也会有一个五岁娃儿的纯真展现呢。律殊展颜释笑:“没有什么不好。”

律己恭身:“儿臣告退。”

他没有阻拦。

“陛下果然是个好父亲。”遂宁道。

律殊蹙眉移眸,自踏进帐后第一次与她正颜相对:“什么意思?”

“己儿稍一离开,便要变换脸色么?”遂宁不无讶异,站起身来,“但是,我并不准备承受陛下的怒气,如果陛下无意进行这场和谈,我也要告辞了。”

律殊眸光一闪:“你们姐弟真是有趣,一个在朕面前自称其名,一个自称‘我’,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向朕俯首称臣了。既然如此,己儿苦心安排的这场和谈已然变得全无意义,朕又何必徒费工夫?”

遂宁淡哂,重新归座:“陛下何不当回到了十几年前南北尚未成为一体之时?”

律殊双眉锁得更紧:“明明已经不是那时,又怎么回到那时?”

“那时,陛下踏过乌木脱河观察南域情势,南域还存在着若干与遂氏为敌的部落为陛下所用,我们姐弟对陛下的自称既不是名字,也不是‘我’,而是‘本王’。而如今的南域,遂氏是绝对的王者,陛下就当律氏与遂氏从未联姻,双方坐在谈判桌前,为大氏谋求一个没有尸横遍野的未来,又有何不可?”遂宁耐心诠释。

律殊面色一沉:“你们认为现在的南域足以与朕分庭抗礼么?”

遂宁略加沉吟,道:“如果陛下指得是联姻之后,您与东则王派往南域各处潜伏下来的那些眼线细作,他们数年前便已经被阿岸送回了北疆,陛下可根据当年的名册仔细核对。至于,您这么多年一直收到的那些情报,自然是有人代笔。”

律殊凝颜未语。

遂宁摇首喟然:“如今看来,这桩联姻真是失败,即使夫妻多年,您无法相信遂氏的忠诚,遂氏无法相信国君的仁诚,难怪有今日这个结果。”

律殊一怔。

十余年的夫妻岁月中,并肩立于这个国家的最高处,在各怀雄心的大部落主与族中长老的夹击中,在心思各异的文武重臣围拢中,共经患难,共享荣华,携手进退,视彼此为世上最可信赖的伙伴、朋友、知己、爱侣……

可是,仍然无法摆脱各自身后的氏族,仍然有不为对方所知的心底隐秘。

寻根究底,这是利益趋动之下缔结而成的婚姻所存在的弊端,也是两个不会将爱情放于首位的男女的理智之地。

这一时刻,二人心中同生此念。

“那个时候,朕与你结成夫妻,纵然有诸多因素,却也不能否认对彼此的欣赏和心动罢?”律殊淡声道。

他曾站在高处,俯望一场战争。两军厮杀中,红衣红马的她纵疆骋于其间,如入无人之境,霞光般盛开于本应是男人们主宰的世界,收割亦拯救着生命。如此矛盾,又如此鲜明,令他心生悸动,目不转睛。

“虽然说希望陛下能够以当初的心境来思考遂氏,不过,毕竟遂氏曾经臣服,陛下无法接受遂氏的不再顺从也属人之常情。”遂宁缓缓道,“所以,陛下若同意南域自治,遂氏仍愿意向陛下称臣。”

律殊略作思索,道:“听你的语气,这像是一个让步。”

“的确是让步没错。”遂宁道。

“主动让步不是你的风格。”律殊眉梢一动,“原因何在?”

“己儿和严儿。”

律殊一顿,道:“严儿是个怎样的孩子?”

遂宁唇掀微笑:“不与己儿在一起时,是一个与寻常的五岁娃儿没有什么两样的普通孩子。”

“这话怎么说?她与己儿在一起时,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么?”

“陛下已经看到己儿了,阿岸幼时是整个遂氏部落的神童,而己儿甚至超过了当年的阿岸。无论他将来的成长如何,现在的他明显无法归于平凡。也许是因为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龙凤胎的缘故,严儿与己儿在一起时,会跟随着他过于成熟的想法而行而动,当下虽然勉强能够跟随,不久之后只怕很难与其一道成长。不过,她活泼开朗,爱玩爱闹,很得众人喜爱。”

律殊嘴角因之勾起:“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