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个不可爱的大人,最会欺负小孩子。”

“这会儿知道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承不承认都是小孩子,舅舅不懂,舅舅是笨蛋!”

律殊凝视着那个除了一双眼睛外,和自己几无二致的娃儿,看上去比家中的二皇子大不了多少,但面对自己,面对自己背后的千军万马,面色未变,眼睛不眨,实实纳罕。更令人称奇得是,一个小小的娃儿与遂岸斗嘴竟能不落下风,可谓咄咄怪事。

“舅舅,你没有听过不要与小孩子计较这句话么?”

“小豆丁没有听先生讲过你莫与长辈顶嘴的教诲么?”

“舅舅真是幼稚啊,与小孩子这么认真。”

“正因为舅舅是成熟的大人,才会认真对待每一个对手。”

两方兵马对峙,那一大一小却驻马当央做无谓的唇舌之争,对面人等因为新奇一时未做反应,这边的遂宁却渐失耐心。

“把弓给我。”她向身后的俨翠伸出右臂。

后者小心翼翼:“您不会是想……”

“就是。”

俨翠咧了咧嘴,把斜跨身上的铁弓递进主子掌心。

遂宁右手握弓,左手从挎在马鞍上的箭囊内抽箭搭上弓弦,拉如满月,箭矢飞出——

标的之物,正是南连王的后脑。

后者身势未动,右臂挥戟,将来自后方的暗箭击落尘埃。

“什么意思,南域王阁下?”他目朝前方,扬声问。

“废话太多。”遂宁道。

“明白。”他高嗓响应,“来罢,皇长子大人,鉴于你的母亲的特别提醒,来向你的父皇打声招呼罢。”

律己小脸爬满怪笑:“父皇,儿臣见过父皇,请父皇原谅儿臣身在马上,不能大礼参拜。”

“……”律殊无法回忆自己五岁时的模样,但他敢断定,眼前这个孩子无论是语言还是思想,决计超过了一个四五岁娃儿的成长。

遂岸唇角勾起坏笑:“皇长子阁下,你的父皇讨厌你。”

“何以见得?”皇长子阁下现学现用。

为人舅舅的一径幸灾乐祸:“人家没有理会你方才的拜见,显然是你不讨人喜欢。也难怪,从小没在身边长大的孩子,谁会理……”

“住口!”律殊疾声喝斥,眉目间愠意逼人,“休要挑拨我们父子!”

“就是。”律己得意洋洋,“父皇是己儿的父皇,就算不喜欢,也不会讨厌。”

律殊锁眉:“朕没有不喜欢你。”

律己两只大眸亮亮闪闪:“父皇万岁!”

这棵狡猾透顶的小豆丁。遂岸心中不屑一嗤。

如此嘴甜舌滑的孩子,果然体内有遂氏一半的血液流淌。律殊眉皱更紧:“但朕不想你将来与你的舅舅一般疯疯癫癫言语无状,朕要把你接回身边亲自教养。”

第367章 幼子之心

“好啊。”律己眉开眼笑。

“哦?”律殊眉峰高举,“你很喜欢回到朕的身边么?”

律己脑瓜大摇:“不喜欢。”

遂岸覆眸,忍笑到内伤。

律殊脸色倏冷:“不喜欢?”

律己嘟嘴:“己儿喜欢娘,喜欢舅母,喜欢严儿,也勉强喜欢舅舅。”

臭小子。遂岸暗咬牙关。

律殊唇角微扬,淡声道:“然后,因为喜欢他们,不喜欢回到朕的身边么?”

律己大眼忽忽闪闪:“己儿喜欢一直陪在身边的人,当然不想离开他们,但是,己儿是男人,男人要保护女人,保护娘,保护舅母,保护严儿。”

“严儿就是你的姐姐罢?”律氏皇族中,已经三代不曾有公主出生。这些年,比及这个皇长子,他反而更常想到自己的皇长女,想她会是怎样的一个小公主,想她若是在身边长大,会不会爬到自己膝头嗲嗲撒娇。

“她才不是姐姐。”皇长子义正辞严,“只比己儿早一刻钟,己儿不承认是姐姐。”

国君扬眉:“早半刻钟也是姐姐。”

皇长子坚持己见:“她爱哭又爱吵,受了欺负还会向娘和舅母告状,己儿只能勉强承认她是妹妹。”

“嗯?”怎么听起来,那个不曾谋面的皇长女与宫中的二皇子蒙儿如此相像?“她如此劣迹斑斑,你还喜欢她?”

“己儿是男人,男人心胸宽广,登得高看得远,才不会与小女子计较,只要保护她们就好了。”皇长子眼神坚定,声语朗朗,“所以,己儿来见父皇了。”

律殊浅哂:“你来见朕,与保护她们有什么关系?”

“己儿有话要和父皇说。”

“朕不是一直在听么?”

“但是,己儿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和父皇说话。”

说得正是这个道理,若是此前遂氏早早把己儿送往大营,父子二人便可有一场畅所欲言的长谈,怎会有眼下这等欲说不得的麻烦?

“你随朕回大营罢,到了营内,随便你想说什么。”

“父皇误会了。”

“误会?朕如何误会了?”话说这小娃儿懂得“误会”怎么写么?实在是自己所见的小娃儿太少,一时实在无法分清眼前的和与宫里的哪一个更为正常。

“己儿今日来,不是为私,而是为公。”律己加以诠释。

律殊想,从这个娃儿的口中再冒出任何话都不会再引起自己的惊诧了:“私是什么?公是什么?”

“私是父子感情,公是国家大事。”嗯,今日出发前又向舅母临时抱佛脚,这话应该没有说错才对。皇长子信心满满,“父皇,请父皇允准,举行三方会谈。”

三方会谈?这正是遂岸之前的口声,虽然历经这一番对话,国君已经不再怀疑自己的皇长子是否受人操控,毕竟这是一个有着一双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的孩子。但是,三方会谈意味着让步,决计不在计划之中。

“父皇。”未得到回音,律己拱手,“儿臣恳请父皇允准。”

“为何要三方会谈?”没有断然拒绝,是对自己皇长子胆色的奖赏,国君陛下坐直身躯,不怒自威,“你认为自己可以左右朕的决定么?”

皇长子摇头:“儿臣当然左右不了父皇的决定,也没想过左右。儿臣只是想看到父皇和娘坐下说话,不想看到你们用刀说话而已。”

“这又算是什么国家大事?不就是私事?”

“父皇的事没有私事,不然您不会领着千军万马来打架。”

打架?总算从他嘴里听到了符合一个四五岁孩童的语言,但这番见地又远远超出这个范畴。律殊对那个小小脑瓜里所盛装的东西越来越感兴趣,道:“朕领着千军万马,是为了统一朕的国土,这自然是公,是国家大事。”

“可是,打架一定会死人会流血,在打架之前,儿臣更想先和父皇和娘坐到桌子旁边说说话,这是儿臣心中的愿望。”

“陛下。”有随行大臣趋马上前,“恕臣斗胆,臣以为皇长子所言有理,大氏和平不过十几余载,若使能够大皇子的促成下以和谈达成大氏统一,于我大氏国的安定,于百姓的民生,无疑都是最佳选择。”

“赫连大人,你老糊涂了罢?皇长子不过五岁的年纪,摆明是经人授意受人摆布才说得出那番话,难道您也想国君一并被遂氏蒙蔽了不成?”

此话方落,还未等赫连大人反唇相讥,或者其他大臣各抒己见,一道童声传来:“这位长着胡子的大人,你是从哪里看出本皇子在受人摆布?”

言者毫无示弱:“这种显而易见众所周知的事,本公当然看得出来?”

遂岸扬眉:“东成公是从哪里看得出来?又凭什么如此断定?”

东成公冷笑:“一个五岁的娃娃,说得出那番话,试问天底下有谁相信?”

遂岸似笑非笑:“先别管有谁相信,东成公且说有什么凭据质疑皇长子的见地。”

东成公拧眉嘲讽:“笑话,这需要什么凭据?有谁没有见过五岁的娃娃?赫连大人,你家公子五岁时是什么样子?翁将军,你家的公子五岁时又是什么模样?纵算各位不敢说,本公家有三子,他们五岁时候……”

“别拿你家中那些庸才蠢才和本皇子相比。”一道童声不紧不慢又扬之有声道。

东成公为之一愕,倏然望向那张童颜。

北疆诸臣尽是如此。

“哈哈哈……”律殊突然纵声大笑,而后连连点头,“好,看着你方才这句话的份上,朕准了你的请求,三方会谈就三方会谈,赫连大人,此事交给你来协办,与南连王尽快商定下时间与地点。”

赫连大人大喜:“微臣遵旨。”

“至于己儿,你当真不随朕回营么?”律殊问。

律己小脸端正万分:“儿臣想等三方会谈时。”

龙心大悦的国君欣然颔首:“那就等到那时,朕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话落,右臂一挥,“退兵。”

军令如山,北疆大军卷着嚣嚣飞尘,退如潮水。不一时,那些旌旗招展、大纛翻飞已在十几里之外,转眼间,又远去许多。

遂宁也命副将率大军回程,自己则趋马悠然而近,含笑的眸光投在自家儿子面上。

“娘对己儿还满意么?”律己注视母亲,问。

遂宁冁然:“虽然为娘早就知道你天赋不俗,可是,这个成长仍然带给为娘很多惊喜。”

“嘻。”律己呲出一口小牙,“己儿饿了,想吃舅母做的糖醋肉。”

遂宁扬抖缰策马前行,手中长刀挥起:“走罢,为娘也饿了,想吃晴晴的西湖醋鱼。”

遂岸紧随其后,冷哼:“你们别忘了那是谁家的娘子,一个个使唤起来别太顺手好么?尤其是你,皇长子大人。”

“舅舅是小气鬼。”皇长子大人指控道。

“可不是?”南域王强力声援,“不但是小气鬼,还是天下第一的幼稚男。”

“奉劝你们这对母子还是不要欺人太甚得好,否则信不信本王带着自己的王妃远走高飞?”遂岸不但不恼,反而趾高气昂,“你们最好清楚一点,就是你们口中的这个小气鬼幼稚男,娶回了你们口中的‘晴晴’‘舅母’。没有本王的这双慧眼,你们哪有今日的眼福和口福?”

遂宁忖了忖,点头:“这一点,本王倒不否认,不过……”

“舅舅也就这点用处了。”律己接口道。

“小、豆、丁。”遂岸一字一顿,亮出一口白牙,两只手跃跃欲试,“你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么?你这个小脖子可是捏在本王的手心里呢。”

遂宁单手掩面叹息:“你这个丑到家的笑脸,我的儿子也学会了,你要怎么赔我?”

遂岸笑得更甚:“此乃遂氏出品,己儿学会这个笑脸,足够他终生受用无穷。”

终生受用?遂宁垂眸,一脸淡漠,无笑无声。

遂岸迅即意会,笑色也为之一敛。

“娘,舅舅。”律己举起两只小臂,“遂氏的族讯是尽情的歌与舞、率真的死与活,己儿永远记得。”

遂岸一怔:这个臭小子,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装了个成熟到何等地步的灵魂?连这等微妙气氛都可感觉得出,也判断得对,还懂得如何劝解宽慰,着实大意不得。

遂宁大笑:“己儿是遂氏与律氏的孩子,无论走到何处,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为娘差一点就忘了。”

以律殊的脾性,在看到这样的己儿之后,一定会把他要回身边。至少在儿子离开之前,当大声欢笑,随性高歌。

律己小拳头向天高举:“我不但是娘的儿子,还是舅母的学生,永远不会忘了先生的教导。”

“学生?先生?”遂宁、遂岸齐感纳罕。

“你什么时候成了你家舅母的学生?”遂宁问。

“或者你家舅母什么时候做了你的先生?”遂岸追问。

“嘿嘿。”律己不无得意,“从嘉岩城来这里的一路上,舅母教了己儿好多。就算没有拜师礼,也是先生和学生。”

遂宁一眉高挑:“那么,你今日的发挥中,有几分是来自你家舅母的真传?”

律己五根指头晃了又晃:“五分。”

五分是名师教之有道,五分是上天赐予的天分么?遂岸丕地失笑:“这样也好,方才那个东成公的指责就不算冤枉,本王也不会因为你这个天才娃娃而心中失衡了。”

遂宁默思须臾,倏尔展颜,喃喃道:“如果己儿一定要去,为娘是不是也该随后就来?”

那个熙桑城,何妨故地重游?

第368章 若爱已逝

三方会谈之地,并没有经过多少回合的交涉,即达成了一致——

既然无论是在哪方大营都不能使对方高枕无忧,索性走中庸之道,在两方大营之间的中间地段各搭起数顶军帐,央心一顶合谈所用的中军大帐,各自携带数目相等的侍卫,进行这场久违的重逢。

之前战场之上,几度两阵对垒,作为两方的最高统领者,遂宁与律殊始终各踞一端,从不曾真正交锋。而这一次经由皇长子提议的三方会谈,便成了两人多年之后的首度会晤。

时间,则定在三日之后。

“冉冉,姐姐和国君到时会不会打起来?”

冉晴暖立在树下,远眺晴日照耀下的草原,闻声缓缓回头,看着一脸兴奋的丈夫,狐疑道:“你是希望他们打还是不打?”

遂岸几声傻笑过后,指向天空:“快看,鹰,有一只鹰飞过去了。”

她不为所动:“所以,你很想看宁姐和国君打起来么?”

“嘿嘿嘿……”

她美眸眯起。

他识相地收起那串白痴般的笑声,道:“冉冉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他咧嘴:“看看姐姐的武功到底是怎样的程度。姐姐能够成为统一南域的王者,能够在与国君决裂之后回到嘉岩城却没有人敢发不敬之声,全部来自于武力的震慑,遂氏的诸位长坳全部见过姐姐‘灭哈托’时的模样。凡是见过那样的姐姐的人,没有人不会感觉到一丝颤栗,即使我是她的弟弟,也会说今生绝不想有那样一个敌人。”

“哦?”她无法想象那样的遂宁,“国君可见过那样的宁姐?”

他耸肩:“应该是见过,否则当初也不会用那么多手段追求。”

她黛眉浅颦。

他紧声解释:“我不是怀疑姐姐作为女人的魅力,但是,对律殊那样擅长主导一切的人来说,姐姐的光芒太过于耀眼,即使没有素问,也会有彩问、蓝问。因为姐姐永远成为不了他的解语花,做不了他的仰望者。”

她忖思少许,道:“我是不晓得你们男人口中的‘解语花’是何貌态,弱柳拂风?舞姿婆娑?但我曾经作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见过宁姐与国君的相处,那时的国君,决计是爱着宁姐的。无论之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否认那时的真挚,宁姐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怨恨全消,愿意坐下来进行这场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