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赢了蒙古王公八十万两白银,满行营的人,这一下,没一个不眼红的。

那丫头高高兴兴走了,丢下一堆烂摊子,却得他们帮着收拾,皇阿玛得安抚输得肉痛的策妄阿拉布坦,要与其它部落的王公联络感情,可是,却把护着这丫头的事儿丢给了他。

“老四呀,那丫头打小就和你亲近,她惹出的事儿,你去把尾把扫干净。”

阿玛都这样说了,他能不尽力?他不但要派人监视有可能心生歹意的,连见财起意的也要看着,而且,那丫头拿嫁妆银子打赌的事儿,也不能传出去呀,传了出去,这丫头还能有个好名声?人家才不会管她是为了哥哥出气呢,人家就记着她一掷万金了。

四阿哥忙着安排了这儿,又要处理那儿,忙得晕头转向,皇阿玛心喜那丫头替大清争了脸面,也表示不喜这消息传得满天下都知道,也因此,四阿哥倒也真把这事儿做得圆圆满满的了。

四阿哥本来事儿就不少,为着那个小丫头,不免又添了许久劳累。

只是,不曾想,那起了歹心行刺的人没捞着那得了恩旨到处游玩的兄妹俩,那莽撞的丫头自己却把自己置于危境之中了。

一匹薄纱裹着那个丫头,整个儿吊在雕脚,就敢上天!

四阿哥又惊又吓又气得青筋直跳,真真是胆大包天,真真是不知死活,真真是——这死丫头这些年怎么没惊没险没病没灾活过来的?八年来,在京里,他没听到她一点消息,这倒好,出一次塞,她便打算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咬着牙,忍着不敢吭声,那丫头却想溜,死丫头,还敢往外飞,还不回来!

四阿哥生气吗?

当然生气。

四阿哥惊异了吗?

四阿哥闭目——那灿烂夺目的笑容,那样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

佛珠一圈一圈地转动,与转动的佛珠同一频率跳动的,是什么?

一遍一遍念着佛经,四阿哥努力拽回自己神智的清明。

看着那丫头在自己一通训斥后慢慢收敛,看着那个桀傲、张扬得让人心跳加速的小女子黑亮的眸中激烈的狂焰慢慢沉静变得温驯,一曲不知名的箫曲后那小丫头缓步而行,低头,垂目,敛衽,四阿哥松了一口气,女子,本该这样柔顺、恭谨;女子,当学蒲草,如丝而柔韧便好,那样不管不顾的燃烧,会把她烧成灰烬,伤己亦伤人。如果生命是火,那么,应该慢慢燃烧,那样,持续的时间才能更长。

只是,多年后,四阿哥才明了,曾经那不知名山头

发生的一切,那样激狂的热情,那样明亮的目光,那种他明明极其不赞成的恣肆得不管不顾的行径,却烙印在他的脑中、心上,永远不曾消逝。那明明是极其叛逆的,逾矩的,不庄重的。只是,二十岁的四阿哥急着生气,急着按压随着那个小女子翻涌的、不受掌控的莫名情绪,而不曾深思。

其时,四阿哥第一次知道,雅尔哈齐,庄亲王伯的独子,对那个小丫头有意。不过,四阿哥也未放在心上,小丫头还小,而雅尔哈齐却不小了。

因为那只黑白大雕,因为那次豪赌,这个小丫头在此次出塞之行中很是让人侧目,好在,在自己一番教导后,那个丫头收敛了一切光芒低调地随行,不再出头。只是,老八老九知道她了,老十成天跑去找她,太子也问起她了。

四阿哥暗地里有些生气,气她的不安分招来这么多人的注意,至于为什么生气,四阿哥不曾深想。

在热河行宫,一起游湖时,她表现得很乖巧,四阿哥很满意,只是,雅尔哈齐的心思,却是表现得更明显了。缘起即灭,缘生已空。看着那个女子醉后在亭中慢舞,把少女纤细的身姿扭成动人心魄的形状时,当看到那个女子无防备下惊人美丽的容颜时,四阿哥想起了皇父玩笑间把她与雅尔哈齐同时提起,想着,四阿哥不免又闭目转动佛珠,而他心里已经只剩下痛苦了。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与佟额娘的离世时爱别离差不多的痛涌上心头,再一次,四阿哥体味到了放不下之苦。

咀嚼着那狂涌的想要伸出双手狠狠把小丫头搂在怀里,从此藏起来不再示于人前的独占欲,四阿哥咬牙苦忍,不,她不属于他,至少,她现在还不属于他,他不能伸手,一伸手,他必会为这激狂而乱了心智,那能想像到的柔软,那方才刚看到过的能让他想象柔软会让他不顾一切,他是皇子,岂能被美色乱了心智,美丽的女人,身为皇子,何时不可得,为一个美人而与兄弟相争,岂非可笑。世上女子,没有皇子要不到,只有皇子不愿要之理。这是四阿哥的自信,也是所有皇子们的自信。雅尔哈齐中意这个小女子,四阿哥不可能夺堂弟所爱。

还有三年,这三年,若别人不能得到她的倾心,他必要不顾一切伸手,不是他不愿为她努力,而是他本能的知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一旦沾染,他必然再难放手。可是,她现在才十二岁,离她可以选秀还有三年,他不愿意忍受爱别离之苦。

多年后,四阿哥从那个与众不同的活佛那里得到一纸传言: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四阿哥想,打她四岁,他十二岁始,几十年来,他与她相见了,相知了,也算相伴相惜了吧,不过,他们不曾相恋,不曾相思,也不曾相欠相忆,她参与他的生命,却总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那距离让他安心又让他叹息。

四阿哥的心里,总有淡淡的惆怅,总有一丝遗憾,不过,这些,都很淡,虽持久,却轻淡,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却又并不形成困扰。

那个女子,总用她独有的温暖让这惆怅与遗憾不断延续,延续在他其后的整个生命过程。

四阿哥知道,自己是个多疑的人,这多疑,源自对人性的透彻了解,因此,当那个女子总为他付出时,他也曾怀疑过,想过许多为什么,可这多疑,在她救回晖儿后,终于消散一空,他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她。这种信任,他给过佟额娘,给过发妻,继而,便是她。因此,他守护她,斩断一切伸向她的黑手,无所求,无所图,如同她给予他的关爱。

无求!

四阿哥闭目轻叹,他的生命中,这样的人,有几个?

“爷,您累了吗?妾身服侍您躺一会儿吧。”

四阿哥轻哼一声,在年氏的服侍下安卧枕上。

如花解语,这是年氏。这年氏,年轻娇嫩,有风情,亦有才情,更有美貌,累了乏了困了,她总能把他服侍得极妥贴。最让他满意的是服侍他,年氏从不假手旁人。

“爷,我二哥送了东西来,这是给您的信。”四了哥小睡后醒来,年氏指指一边桌上的信,温柔轻语。

“拿来吧。”

替兄长传书信,有意无意见替家人说话,求恩,解语花也有所求呀!

叹息后,是自傲。

他有的,他并不吝于给予,只要,他的家人有分寸,而且,不诲言,年氏一家,于他亦有助力。

朝堂政争,从来独木难支,即便是皇子,总不免也有需要依仗这些个有能力的奴才的时候,这些年,他默默努力,不再如以前一般藏拙,当拉拢时,他也懂得拉拢,当施恩时,他也会视情况施恩。这些,并非只有老八才能做到。

雅尔哈齐与老十三仍然一如既往与他亲近,坐在书房,想起玉儿晕睡后的两三年里那个堂弟疯狂的行为,四阿哥的背上涌上一阵寒意,一个女人,让一个聪敏坚定的男人为之神智错乱,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件事,这个男人,不是一般人,那是宗室亲王之子!

四阿哥知道,那时,皇父曾对玉儿起过杀心。

“老四,你说,伊拉哩那丫头如果没了,雅尔哈齐那不争气的小子会不会好起来?”

四阿哥记得自己那时心里的惧怕,也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堂弟总是最敬爱皇阿玛与皇玛嬷的。”

当时,皇父看他的那一眼,让四阿哥出了一身冷汗。

“老四,朕知道,你总是护着那丫头。”

四阿哥跪了下去,打那丫头十二岁始,他总关注着她,哪怕她成婚后,他也看顾着她,而那丫头,从不曾让他失望,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十几年来,她用语言,也用行动表达着她对自己的关爱,他不能让皇父伤害她:“皇阿玛,玉儿救过晖儿,救过小十八,救过雅尔哈齐。”

低头跪着的四阿哥不再多言,这些应该够了吧?他无法忍受那个女子被皇父处死,哪怕,她现在其实与死无异。

心神惊惧的四阿哥听着皇父一声轻叹:“是呀,老二也是她救的,若非救老二,那丫头,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老四,你起来吧,这些年,那丫头的孝心朕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朕也舍不得呀。”

四阿哥苦笑,皇父与常人不同,舍不得的,为了他心里认定的目标,他也能狠心舍去。曾经,四阿哥听养母提过,皇父爱着的女人,他看着她走向死亡,不曾有丝毫挽回的举措,对于情爱,皇父从来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一个他深爱的女子,他能这样狠心割舍,何况,雅尔哈齐现在六神无主的样子总让人觉着玉儿是一个有妲己、褒姒之能的女子。

“阿玛,雅尔哈齐虽爱耍赖,可是,但凡您说的,他总是听的,您敲打敲打他想来他就能回过神来,儿子也会叫弘普好好管管他的。”

皇帝笑了一声,继而轻叹道:“弘普弘芝弘英都是好孩子,惠容也极孝顺,现在,她额娘卧病在床,她便自己常进宫来探视你皇玛嬷与朕,也为朕做点心,只是,惠容的手艺到底比不上玉儿呀。”

四阿哥不着痕迹地轻呼出一口气,哪怕看着弘普与惠容并几个弟弟的份儿上,皇父也不会再动杀心了吧。弘普那小子,其智近妖,好在他偏爱老庄,生性散漫不重名利,能束缚他的,唯有家人,而真正能左右他的,只有玉儿,这些,皇父都是知道的。

“老四,你跟弘普说,别让他阿玛闹得太过。”皇帝不愿意当坏人,便让儿子去当。

“儿子知道了。”

皇父找雅尔哈齐说了些什么四阿哥不知道,不过,他找到弘普时,隐隐点出了一个惑乱夫婿神智的妻子,尤其是惑乱郡王神智的女子会有的下场,四阿哥记得,当时弘普眼中的寒意与周身压制不住散溢开来的狠戾。十二三岁的孩子,再如何聪慧异于常人,到底经的事儿少稚嫩了些,不曾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

四阿哥不愿意去想那狠戾是因何而起。

“四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雅尔哈齐不再荒唐,把心力都用在了朝事上,当然,京中因雅尔哈齐而受难的八旗人等四阿哥一点儿也不同情,八旗风气日糜,早该整顿了,有雅尔哈齐管束也不错,最主要,因为雅尔哈齐的横冲直撞,四阿哥的冷面冷心便不显得那么不尽人情了。

四阿哥也感觉到了弘普私下的一些作为,虽然,他觉得那些没什么用,不过,显然,这孩子因为他母亲受到的威胁,不再整日把心力放在一些野史志怪之上,而是开始注重发展属于自己的力量了,站在一个爱护他的长辈的立场上来讲四阿哥认为那不是坏事,毕竟,弘普八/九不离十会是王位继承人,做为继承人自然能力更强会更好一些。可作为皇子,四阿哥又不免会想,皇阿玛打压宗室,这么多年才把皇权集中到一起,弘普将来会不会对皇权形成威胁?四阿哥一点儿不认为自己这个想法杞人忧天,那孩子,脑子太好用了,但凡他认真起来,总是事半功倍,较常人优秀的不是一点两点。

当然,素来与玉儿不睦的郭络罗氏自然不会因为玉儿没动静便把她忘在脑后,因为玉儿的沉寂,又因为探听到了一点儿消息,郭络罗氏开始散布一些谣言,不过,未等四阿哥做什么,老八便又被皇父骂了。四阿哥好笑,这个郭络罗氏为什么总改不了那个臭毛病,以前,她想借玉儿专宠之事转移物议,以期为她不让老八纳侧之事做掩护,现在皇父恶了老八,她又想借玉儿之事作梯,以之作对比,让皇父认为她与老八至少是一对很正常的夫妻吗?

可笑,玉儿昏睡是为了救二哥,最初始的引子便是皇父,难道郭络罗氏想让皇父自罪吗?

皇父便是为了雅尔哈齐失常感到愤怒,对玉儿有了迁怒之心,可再怎么着,玉儿做的,皇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岂会为一些莫须有的事儿便顺了郭络罗氏的心呢,郭络罗氏,还是没把教训记在心里呀,或者说,她嫉恨玉儿,必要除之而后快。

也唯有此时,四阿哥才会庆幸玉儿的身世。所幸,她玛法是开国元老,所幸,她玛法深得帝心,所幸她阿玛和哥哥们都是国家基石,朝堂的重臣忠臣,是能臣干将。

女子要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唯有家里的男人们争气。哪有让女人顶门立户之理。

老八和郭络罗氏便不免有些阴盛阳衰之感,郭络罗氏管得太多了,连朝堂的事儿都要插手,那个女人,不怎么安分,总想找机会、找由子把老八重新推入权力中心。

“爷,您今儿不是休沐吗,怎么起这么早?”

“爷要去忠勇郡王府。”

“郡王福晋的身子还没好吗?妾身二哥送来些好药材,您看要不要带些过去。”

四阿哥回头看看披了个厚褂子便起身服侍的年氏,翘了翘唇角:“不用,今儿虽是她的生辰,爷去也不过是为着怕堂弟伤情,陪陪郡王爷罢了。”

年氏打衣柜里拿出一件儿厚衣裳:“爷,您穿上这件儿大氅吧,这大氅打选材到裁剪,以至后来一针一线的缝制,全是妾亲力亲为,您看看合身不合身。”

四阿哥由着年氏给他系带子,伸手摸了摸爱妾的粉脸:“又滑又嫩。”

年氏横了四阿哥千娇百媚的一眼,拖长了声儿娇嗔:“爷——”

四阿哥轻笑道:“似嗔似喜,似羞似恼,轻喊一声:郎,真真羞煞个娇娇。”

年氏粉面艳红,躲到了四阿哥身后:“爷,您总爱欺负妾。”

四阿哥反手又摸了一把:“爷这是疼你。”

调笑罢了,也不等年氏再开口,迈步出了内房:“高无庸,东西都备好了?”

“奴才昨儿就照爷的吩咐备好了,大阿哥这会儿正看着人装车呢。”

四阿哥点头道:“他也年年惦着,不过,你主母就不用去了,府里事儿多着呢。”

高无庸打眼角瞄到年侧福晋突然僵了一下的脸,掩下眼中的一丝明悟,年氏到底还年轻,气盛之下总想压着嫡福晋,只是,嫡侧之别,在重规矩的雍亲王府,永远不可能颠倒,而有些只有嫡福晋知道的事儿,年侧福晋永远不会有资格涉足。脑子里快速闪过这些念头,高无庸快步跟着自家主子爷的步子,“福晋早备了礼让大阿哥带着呢,方才奴才听大阿哥说福晋本也想去来着。”

四阿哥快步往府门走去:“她们倒是妯娌情深,只是,玉儿现在…”

听着自家爷的声音淡至不可听闻,年氏慢慢走回内室,爷去年去了,今年又去,这位郡王福晋凭什么让雍亲王府最有份量的三位惦着?

“格格,您先前说漏了,郡王福晋的事儿,您不应该知道。”

年氏打了个哆嗦,猛回头看着自己的陪嫁嬷嬷:“爷,爷听出来了吗?”

老嬷嬷低下头:“昨儿福晋与大阿哥准备了好些东西,奴才们花了大力气才打听到按往年旧例,这是准备去忠勇郡王府看那位病了几年的福晋,只是,这位福晋的事儿,在王府内似乎是个禁忌,奴才们轻易不敢提起。格格方才说得太急了。”

年氏跌坐在榻上,“爷以前从不曾像方才那样轻佻,为的,便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吗?”

老嬷嬷低头不言,主子行事不当时,做奴才的就该提醒,以免主子不察,只是,剩下的,就是主子的事了。

年氏坐了半晌:“我进府几年,宠冠后院,只是,爷的宠爱,能有多久?那个李氏,当年,不也得宠吗?可是,现在虽升了侧,位与我同,可却被爷幽禁在府,平日轻易出不得院子。”年氏在老嬷嬷的扶持下重新坐起被窝:“嬷嬷,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打听清楚府内的事儿,行事若出了差错,到时爷便要恼我,我打听了,这会儿也是个错。”

老嬷嬷安抚道:“福晋,爷方才没责怪您,没事儿的。”现在,主子知道行事差在哪儿后,奴才需要做的,便是安抚劝慰。

“嬷嬷,虽说爷到我院儿来的时间最多,可打刚进府里孕有一女,之后几年,为着养身子,我一直不曾再孕,嬷嬷,爷最看重的,是子嗣,不是女人,他再宠我,我没有儿子,又有什么用。”

“福晋,您别急,会有的,您把身子养好了,必能诞下一个健康的阿哥。”

年氏闭上眼,轻声道:“儿子,我需要一个儿子。”二哥送到的毒药,无色无味,无人能查出来,要不要用?如果大阿哥没了,自己再生下儿子,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能坐上世子之位?亲王世子,将来的亲王,也许,还是帝王。二哥说了,爷现在极得帝心,得帝位是极可能的,二哥跟在皇帝跟前也有些日子,皇帝的心思也有些了解,想来,爷是极有可能承继帝位的。对于自己二哥揣摸人心的本事,年氏还是极有信心的。

皇上的生母便是汉军旗,后来抬入上三旗的,自己也是汉军旗,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像皇上一样呢?自己一家怎么就不能抬入上三旗呢?

只是,大阿哥是嫡长子,又聪敏孝顺,爷非常喜欢他,李氏的几个孩子因为受李氏之累,爷看得淡一些,四阿哥五阿哥年纪不大,还看不出什么,不过,他们生母位低,不是威胁,如果自己生下儿子,最大的阻挠便是大阿哥。

“嬷嬷,我这养几年,再孕时是不是就极保险了?”

“二爷找来的那个汉人给的是祖传的方子,说用调养三四年,不论多差的体质,都能怀孕,若想要怀孕时,只要停了药就成。”

“嬷嬷,那药先别停,先等等。”等确定大阿哥中招后再说,若被人发现蛛丝马迹,到时可以移祸江东,嫁祸到李氏的儿子们身上,自己无所出,便没有出手的理由,嫌疑便小了。

大阿哥,你别怪我,你以为我没看到你目光里的嫌弃与轻视吗?是,我总借着由子争宠,有几次爷去你额娘那儿,我也把他引到我院里来了,可是,你额娘得了嫡位,又那般大年纪了,何苦和我争宠?我这样年轻貌美,不该得爷全心宠爱吗?凭什么?后院的女人,不争宠,不争宠又怎么过得好?

再则,二哥说过,爷虽贵为亲王,却总爱操劳,必不是长寿之人,如果爷没了,雍亲王府王位传承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却落到弘晖手里,心里对自己有怨的母子二人必不会饶了自己,自己的日子到时必然难过,兴许,连命也保不住。有什么办法,这几年,自己做的让那对母子不快的事儿可不是一件两件,为了不沦落到李氏那样形同幽禁的生活,为了自己与年氏一族的将来,该下手时,就得下手。

这世上行恶之人,总能为自己的恶行找着理由,甚至在害人后反咬一口贼喊捉贼的无耻之人也是有的,年氏,对于自己下毒一事,便有自己的理由。

其实,年氏选在这个时候下毒,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弘晖成亲了,成亲了就会很快有儿子,这,是年氏不愿意看到的。

知道大阿哥喝下了那毒,事后,更是无人知晓,年氏松了口气,开始准备停了自己调养身体的草药,只要有了儿子,凭着她的娘家,凭着她的宠爱,凭着她的手段,将来的雍亲王府,必是她儿子的。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看过那个仍然睡得香甜的女子后,四阿哥回到自己的王府,照例在书房里歇了一夜,沉浸在自己也不理解的怅惘之中。

她一点不曾变老,明儿,皇父必要问起她来,自己照例会说:还是那样。

是呀,还是那样,九年了,她一直那样。

认识她时,她四岁,他十二岁,现在,他已经四十了,她闭目沉睡的样子,却像个不到十八、九岁的少女,时光,在她的身上,仿佛停滞了;时间,在伊拉哩一家人的身上似乎都走得很慢,阿尔济老爵爷升了伯爵,九十多岁了,却仍旧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上一次千叟宴时,他去给皇父敬酒,手上有一个拐杖,却半拄半拎,走得稳稳的,一点不见摇晃,皇父笑言他上马必能再开弓,那老家伙,还真拍着胸脯说:“皇上,奴才能行,奴才跟着皇上,还能再打仗。”

当时,皇父哈哈大笑,把自己的酒赏了给他喝。

四阿哥唇角微动,玉儿病了这几年,伊拉哩家却极安稳,皇父曾问阿山,阿山道:“那孩子打小是个懒性子,睡饱了,自然醒了。”

四阿哥当时也在一旁,听了这话,心里说不清楚的滋味。

便连那三个爱妹如命的,也都只是按月轮流探视玉儿,却无人如雅尔哈齐一般病极乱求医的。也不知他们哪儿来的信心,或是莫太医一家的诊断让他们安心?

四阿哥不信连九十多岁的老夫人和玉儿的亲母也不着急,伊拉哩一家人这样的反应,让四阿哥相信,玉儿必能醒过来。

只是,想着弘普与惠容大婚时,玉儿却仍睡得无知无觉,四阿哥仍止不住的有些心酸,她那么爱儿女,将来醒了,该多心疼呀。

去看她的日子,四阿哥长年紧绷的神经总能得到舒缓,呆在她身畔,疲累的身心仿佛都能得到抚慰,哪怕只是在她身边站个一时半刻的,也比他坐禅两三日的效果好。其实,四阿哥知道,坐禅不论多久,效果也不如在那个女子身边呆一会儿,在她身边呆着,会有一种胎儿时期浸在母体胎中羊水内的感觉,放松,舒适,安全。也许,他还记得在娘肚子里的感觉?那必然是与呆在玉儿身边的感觉一样。四阿哥不知道是因为知道这个女子对自己无所求的付出才让自己产生这样莫名的感觉,还是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都有着与他相同的感受,四阿哥从不曾与人说起这些,既是为着那个女子考虑,也是为着自己的一点不知来由的私心。

放纵自己的思绪散漫轻松了一天之后,四阿哥便收摄了心神,那个女子,他暗中护着不让京中传出不利于她的流言,护着不让人伤着她,只是,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第二天,四阿哥打宫里回到雍亲王府,便听到高无庸报说嫡孙永琏阿哥又病了。

四阿哥皱眉,如果,如果玉儿醒着,对于永琏的病一准有办法。

坐在一边的十三想了想:“去年永琏身子不好,弘英还给了一丸药,永琏用了,便好了许多,四哥,要不…”

四阿哥摇摇头:“弘宝中毒后,身子也越发弱了,平日已经不练骑射了,玉儿制的丸药早没了。”

“四哥,玉儿制药的丹方有吗?”

四阿哥闭目揉了揉额头:“十三,当年,玉儿便把丹方献给皇阿玛了。”

十三阿哥挠挠头:“这几年,为着弘宝的毒,我和十哥使了许多劲儿,可就是找不着解毒之法,真是急人。连御医也没法子。真是,真是一帮饭桶。”

四阿哥轻叹道:“当年莫老太医为着解不了弘宝的毒,把自己随身带了几十年的珠串给了弘宝,他自己却翻过年就没了。”

十三阿哥皱了皱眉:“四哥,一个珠串,真有用?”

四阿哥苦笑:“你忘了,当年查出中毒之事后,太医都说弘宝活不过一年,可现在,弘宝中毒已经好几年了。”

对于这些怪力乱神事的事儿,十三阿哥素来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不置可否,此时,便转移了话题:“四哥,你昨儿去看玉儿,她好些了吗?平常人长年卧病在床,必是容颜枯槁,呵呵,她素来是个爱美的,现在怎样?雅尔哈齐也真是,除了你,连我和十哥也不让看。”

四阿哥顿了顿,继而笑道:“将来她好了,你自能看见,正是为着爱美,她才不见外人呢。”

十三阿哥不乐意了:“我和十哥也是外人不成?”

四阿哥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咳了一声:“太医说了,让她少见人,以免耗损精神太过影响养病,你早知道不是。”

十三看他四哥一眼:“昏睡几年,醒过来却仍不见好,一直病着,我就六年前见过一次,还是她醒来不久,偏还正遇上她睡着,不过,那时她看着养得不错。”

四阿哥转开头,就是为着不想把玉儿画出一幅病容,唯恐弄假成真,那一家子才犟着不让人探病,这事儿,自己也不能和老十老十三说,如果不是为着让自己帮忙,说不准,自己也要蒙在鼓里。

想着,四阿哥嘴角不免又抽了抽,每年见她一面,自己却要替她做牛做马,自己这是个什么命!

等得太久,四阿哥不曾想到,这次探视过了没几个月,那丫头却好了。

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八,这日子,四阿哥记得很清楚,那个睡了十年的女子,在这个日子醒了过来。

先是弘普弘芝弘英着人告了假,其后,郡王府里的人递了消息,上书房里的弘吉弘宝很快被接走了,下朝后,回到府里,四阿哥才得着消息,那丫头醒了。

醒了!

四阿哥难得的失态,摔了手上的茶盏。

终于醒了吗?

四阿哥心里升起难言的欣喜。

高兴完了,一回过神来,四阿哥便又赶紧着手布置,那女人,爱美得很,雅尔哈齐并弘普几兄弟又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必然顶着一张小姑娘的脸招摇,他得布置妥当,以免引起诸多猜疑。

果然,不出四阿哥所料,那女人,顶着一张十年未变的容颜进了宫,顶着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脸冲着他傻乐,顶着那张脸去了庄亲王府又回了伊拉哩府。

四阿哥在感叹自己总为那一家子捅的漏子收拾烂摊子的同时又吃上了那个女子亲手做的饭菜点心。在心满意足的腆着多年不曾这样撑过的肚子时,四阿哥苦笑,就为着这么点儿口腹之欲,他却得给她当牛做马,真真是说起来都无人相信。

那个女子醒了,立马看出弘晖又中毒了。

玉儿的话,四阿哥是信的,当年便是她把鬼门关的晖儿拉了回来,如今,中毒几年的弘宝回京时,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是几天的功夫,那个女子便办到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也不曾办到的事儿,好在,弘宝中毒的事儿除了几个负责的太医和不多的知情人,一直不曾传开,倒不需要四阿哥为她做的事儿打掩护劳碌奔波。

回到王府,四阿哥看着嫡子服了解毒丹,看着嫡子不停喝水直喝得出了好几身黑汗,又泄了几次肚,一张白皙俊秀的脸都变成黑汗染成了张飞的模样,又因为几次泄肚弘晖把自己的衣裳弄得臭哄哄的,这一翻折腾,把四阿哥与乌喇那拉氏这对父母惊得不行,又赶紧着人备水,又吩咐身畔的人严守口风,在连着换了十来遍洗澡水,折腾了一天后,弘晖才终于消停了,其后四阿哥让太医验看那污水,果然,那水是有毒的。

哪怕四阿哥多年朝堂沉浮练到喜怒不动于颜色的境界,此时也气得脸色发青,那是他的嫡子,聪颖孝顺有能力有智谋的嫡长子,谁对他的继承人动了手?

“弘晖,你自己中了毒也不知道?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四阿哥不放心要亲自看着,结果被狠狠地折腾了一通,看了整个排毒过程之后,四阿哥又惊又气之下,冲着嫡子咬牙。

洗漱更衣后神清气爽脸色红润的弘晖跪倒在地:“阿玛,是儿子无能。”

四阿哥气道:“不是你无能,难道是你阿玛我无能不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想要你阿玛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是不是想让你额娘、让你额娘承受丧子的无尽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