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儿道:“钱世骏范定风这些人,原来用心如此不堪,却还能自居正义。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那么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助他。后来这一路这般照顾我,却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如此着恼。我这才看透他心底阴暗。当初我为了向吴越王妃寻仇,竟与他结义,真是糊涂。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不除她有违武林侠义之道。”

沈瑄望着她眼中神情坚毅,也不觉点头。

离儿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便是。”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一条路出去吧?”

离儿依言站起来,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是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她轻功甚好,如此走法也并不费力。但这个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那条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弯弯曲曲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一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只有毙命的。但下面却依稀一道宽敞的山路,眼见出得钟山了。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下去。但如今却没有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更别说根本没有你那样好的轻功了。”

离儿道:“现学也来得及。”

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这儿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罢。”

离儿道:“这里有树么?”

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的解释起运功的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气功的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在飞檐走壁,专门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了,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道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得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去,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摇摇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经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时安然无恙。沈瑄长吁一声。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为你担心了。快接着练。”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的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了。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什么所谓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间有一种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凉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只在人迹不到之处能找到一两株,而且一个地方只要有人采药到过,今后便再也不会生长这种草了。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清雅仙姿,但是朝华夕谢,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它的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了这许多,真不知那世修来的运气。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气功驱寒的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上去,这一次,更觉得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的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的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就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得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儿,终于冲到了坡下,心里犹自扑扑乱跳。抬头一看,离儿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你呢?”离儿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道:“你右脚有伤,不妨事么?”离儿脸上一红。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地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离儿低声道:“千万小心。”

沈瑄提了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下跃下去。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也是一时不敢懈怠,转眼间“飞”到了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也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的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忽的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振的落下来,哗哗的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的看着自己,想是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来,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回,站起来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却有时不时几只寒鸦突然的“扑啦啦”的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只得又伸手搀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几个大字。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座庙里罢?”沈瑄道:“也好,你脚伤未愈,不可走远了。”沈瑄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却是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原来这蒋山祠里供的是钟山的土地,人称“蒋侯”的。汉朝末年,广陵人蒋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旧称。蒋子文这个人生性酷虐无度,放荡好酒,在钟山下追击盗贼时被打死。到了孙吴时,却有人在钟山脚下见到他,他自称是钟山土地,叫百姓给他立祠,否则将有大咎。当年吴中瘟疫,虫害,火灾齐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孙权就封了蒋子文做“中都侯”,在钟山下给他建了庙堂,塑了金身,连钟山也一度改名为蒋山。

香炉中还残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了几只香烛,大殿中顿时明亮起来。

抬头看看那座蒋侯的塑像,蟒袍金带,面如冠玉,十分的体面威武,可眉宇之间,仍旧透着一股暴虐之态。想来当年造像的工匠们,对这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儿,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着,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香案上的,道的正是这个女神“青溪小姑”,传说是蒋侯的第三个妹妹,未嫁而亡,时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这青溪小姑,也还唱过另外几句歌。”

“是什么?”离儿问。

沈瑄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说找话岔开,又想:离儿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长事我,我却瞻前顾后,反倒显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轻了。当即念出那诗句:“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离儿也轻轻的念了一遍:“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个蒋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我又不曾告诉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将我的名姓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士人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诧江湖的天台掌门的孙女,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还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见人称她蒋姑娘,蒋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

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莞尔,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象是,倒象是…”

蒋灵骞笑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心道:说是个黄冠也可以。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

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你道他必然舍不得是么?其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的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爷爷本来就好道教玄学,这也不稀奇。不料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小时候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什么的,等我长到十二岁就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后来十二岁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无阐师太的,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欢爷爷,我有时想去她们那里的树林子里逛逛,也总是被他们赶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剃我的头发。那时我跟爷爷学武功,已经能和无阐师太打个平手了。他们见制服不了我,就几个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把我按倒,关进一间黑屋子里。我在那里被关了半个月,始终不肯做尼姑。她们佛门规矩本来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来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

沈瑄长吁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又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过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别处的庵院也不能。所以做尼姑的事只好渐渐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见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我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这也真是奇了。”

沈瑄看见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仍是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很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不要见他。我想他一定心里藏了一件伤心事,迁怒于我而已。不过爷爷终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岁时,他就打算将我嫁出去。”

沈瑄心道:那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隐衷,半日不语,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许给了汤家的?那时我也不识得汤公子,只是心里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他说,很是着急。我想,倘若是我亲生爹娘,一定不至于急着逼我出门。后来又想,倘若我亲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爷爷做主。于是,于是…”

沈瑄道:“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嗯,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也很难拗过爷爷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只凭机缘了。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国清寺,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沈瑄急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情非得已才,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与父母失散开。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的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那又不疼亲骨肉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确确墓木已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许叫。”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

蒋灵骞一愣,心想不让他叫灵骞,若真的叫蒋姑娘,又未免太奇怪,于是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就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来。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

第六回 俪影轻鸿

夜里忽然醒来,沈瑄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竟然空荡荡的没人,沈瑄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支蜡烛,举着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的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瑄一时心乱如麻:她不告而别,是为什么?这样晚了,脚上还有伤,又是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回钱世骏那里去了,但她白天的言语中已露与钱世骏决裂之意,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何况就算是回去也没有理由不向自己告别再走。说不定是钱世骏找到他们,就带走了她,但自己何以竟毫不知晓?也可能是汤慕龙,那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她随他走了…

沈瑄走到门外,夜风冷冷,长河渐没,周遭一片寂静,一两只寒鸦仍在枯枝上啼叫。“我须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参加大会的群豪住店的那条街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沈瑄暗道:不好,离儿多半在这里,说不定会出事的。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世骏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了,人早已跑光,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的掉下来。热浪灼的沈瑄的脸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冲过去看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瑄,轻轻的欢呼了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沈瑄也无暇细问,急道:“你还不快跑!”蒋灵骞站起身来要走,忽然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大哥,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要让他们看见你就麻烦了。…会有人来救我的,不必管我。”她话还没讲完,沈瑄已把她拉了起来,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去。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力气,马不停蹄的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得气喘吁吁。低头看见蒋灵骞静静的靠在自己肩上,急急问道:“离儿,你的左脚怎的伤了?”

蒋灵骞道:“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了地上,偏偏一根烧断了的房梁又迎头砸了下来,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幸亏你来了。嗯,也幸亏钱世骏他们早走了,否则不免又落入他手中。”

沈瑄焦急道:“伤到了腿骨么?我给你看看。”

蒋灵骞道:“不,不。你别急着,我还忍得一时。此处到处都不免会碰到钱世骏的人,你快带我先离开这里。”

 

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你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

沈瑄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一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还有几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更为合宜的。”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一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精神是一样的,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瑄听了两边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经明白了。他走了几步试了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儿,你们天台派的轻功果然是高明的紧,就连我这种一些儿也没有功底的人也一学就会。”

蒋灵骞“嗤”的一笑,道:“天台派的轻功再好,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繁琐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做”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做”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没人能够捉住你。这套功夫其实是最基本的,当年我单是练这个,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这名字倒风雅得紧。原是曲牌名字,却做了一门武功的别号,可见你爷爷是个文武全才。”

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逛了这一年多,还没有见到过能像我爷爷那样武功又好,读书又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世骏啦,范定风啦,什么这个帮主那个掌门啦,通通及不上我爷爷。”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你倒是很渊博,只可惜…”

沈瑄接道:“只可惜我不会武功,连一点三角猫功夫都没有,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爷爷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道:“你不会武功,却三下两下的,就练成了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像你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是一般习武之人,不是已练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这是为什么?”

沈瑄一听,自觉茫然不解,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学无所成,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具习武之异禀,可以速成奇功什么的。而这天台派的轻功,如魅如仙,神奇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玄妙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只是笑眯眯的说:“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的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罢。”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瑄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的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瑄从来没有运用轻功跑过步,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的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原来,聚集钟山大会的群豪见街上突然起火,料想是吴越王妃安排奸细所为,欲施偷袭,但却又不见有人动手杀人。于是分头守住了几条要道,想要捉住一两个敌人。钱世骏早已带着手下逃出火巷,并没看见蒋灵骞,但却正好把着这一个方向的路口。其时小镇上已然乱成一锅粥,方才沈瑄抱着蒋灵骞奔走,只是与逃难的百姓在一处,并没被人留意。后来蒋灵骞教与他上乘轻功,他试着练成,走将起来,飘飘若草上飞,在懂得武功的人看来,一眼便知是有工夫的,一般人哪里能如此。——于是反倒露了形迹。一前一后的跑了数里地,沈瑄费尽心机左穿右绕,始终甩不掉跟踪者。看来人家见他忙不迭的跑得如此快,更是认定非抓住他们俩不可了。“踏莎行”妙是妙,沈瑄究竟是初学乍练,能够使用却没练足劲力火候,与蒋灵骞的轻功仍不可同日而语。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瑄耳边“嗖”的擦过,削下几茎头发。沈瑄吃了一惊,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是逃不脱了。怎样别让离儿被他们发现才好。”

忽然看见路边树后一个稻草堆,应当是左近农家打完麦子之后在此堆放的。草堆颇大,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绕到草堆后面,把蒋灵骞靠着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盖在她头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里藏了一个人。匆匆布置妥当,沈瑄就要走开,蒋灵骞忽然从草中的递出一件物事:“拿着。”

沈瑄接过来,竟然是她那柄“清绝”宝剑,心中一动,赶快跑远。沈瑄拐了个弯,装作是走迷了路,逡巡一回的样子,又朝另一个方向上一条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带的离蒋灵骞远远的才好。然而这一折腾,又费了一番时机,跑着跑着,一个瘦脸黑须的中年人忽的从路边杀出拦住,冷冷道:“小子,别跑了,束手就擒罢。”终是被他抄近道赶上了。

沈瑄立定了脚,一脸傲慢的盯了黑须人一眼,侧过身子眼望着远处道:“一帮爪牙,为虎作伥,难道以为真的能够折辱天下英雄么?”

黑须人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呢?”

沈瑄“哼”了一声,冷然道:“我也许不干不净,你们却可以自诩清高不凡。仿佛阴谋暗算,欺强凌弱的人倒是干干净净;暗施偷袭,趁火打劫的人倒是干干净净。机关算尽,妄想令天下英雄曲膝折腰,俯耳听命。我看你们也不过是一帮发不完春秋大梦的跳梁小丑罢了,竟然还说别人干净不干净,可笑啊可笑。你有什么武功绝技,尽管招呼过来罢。在下领教便是。”说着拔剑出鞘,剑尖指地,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清绝”剑在月光下寒光闪闪,宛如一道银色的泉水急泻而出,清辉夺目。

那黑须人听他这等言语,一时摸不着头脑,反而僵在那里。

原来沈瑄眼见逃不掉,势必又要有一场打斗,自己显然讨不了好去,心想他们要找的不过是放火的奸细,可追了这许久,我若说我不相干,他定然不信。不如装作也是上钟山开会的客人(其实他本来也差不多),黑暗中与黑须人误认为敌,是以一上来就反咬一口,义愤填膺的倒说黑须人是贼人,虽是行险,也别无他法,只盼能够就此混过去。可他内心里,也并不轻易的就愿意只靠作伪撒谎来讨性命,这一番话听在钟山群豪耳朵里,自然是说放火偷袭的吴越王妃一党,可沈瑄自己心中,说是骂钱世骏也无不可。他这一两日所见所闻,早已在想这个身孚重望的九王爷,行止殊不“君子”,只是个费尽心机篡夺王位的阴谋家,何况…

黑须人两眼紧紧的盯着他,问道:“阁下何人?”

沈瑄心道:临时编派倒也易出破绽,遂道:“你打听我名姓有何用?我又不要做钱塘府府的鹰犬爪牙。只管罗嗦什么!”

黑须人淡淡一笑,道:“如此倒是误会了。”(沈瑄暗暗一乐,但见他右手仍旧按在刀柄上,知他未便全信,一时也不敢怠慢。)“我只道你是放火奸细,原来却是同道的朋友。失敬,失敬!”

沈瑄佯怒道:“什么朋友不朋友?你又是什么人?”

这是几个骑马人匆匆赶到了,穿了一样的服色,沈瑄记得也是钱世骏手下兵丁的装束模样。这几人唤一声“石先生,属下来迟”,纷纷跳下马来,一时排开队形,将两人围在一个疏疏的圈中。沈瑄不免焦急起来,黑须人石先生略挥了挥手,向他道:“这位朋友,听你说来倒是也把我们误人作奸细了,追逐半夜,一场误会。你看,我们是九王爷手下的人,其实也是为了查找那些杀人放火的奸人而来。”

沈瑄思忖着这许多人,如何脱身,又听石先生道:“大家白白追了这半夜,这时天也要亮了。这位朋友不如一同回去罢,查找奸人一事,还望出一臂之力。”

“石先生,”几个兵丁中突然一人喊道,“这人是昨天跟着钱丹的那个贼子,可别放过了他!”

他话还没讲完,沈瑄已然往后奋身一纵,他本来面对着石先生的,这一跃使了天台轻功,竟然飞过兵丁头顶,跃出了圈子。他听到被人认出,已知无幸,只求逃出包围,离石先生远些,或者还挣扎的一时。

石先生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瑄门面劈去。沈瑄只得抬剑相挡,将乐秀宁教授的几套基本的洞庭剑法一一的使出来,左支右挡。石先生使一把九炼钢刀,刀法也不快捷也不轻灵,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沉稳有力,后劲绵绵,实在是深得上乘武功精到之处,着实一个高手。沈瑄自知远不是对手,剑法上只求自保,索性不管他刀怎么劈下,自顾自的把洞庭剑法一招一式的使出来,脚底下却不知不觉的踩起了“踏莎行”。这一下,端的是身法轻盈,石先生刀没劈下,他人倒早已闪到一边,都不知他怎么走的。待要欺近他身旁,又不太懂得他的剑法。只见他手中的长剑青光闪闪,剑芒隐现,知道是极厉害的宝器,也十分的忌惮了得,生怕一时不慎伤了自己。两人过了十余招,沈瑄用的是钱丹的打法,步步躲避,节节败退,但石先生的刀却连他的衣角都没削到。石先生早看出他武功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脚下的轻功着实精妙,久取不下,只怕被他跑了。于是呼哨一声,旁边那几个兵丁一拥而上。

沈瑄知道他们一围上来,自己万万再跑不了,于是转身急急要走。石先生见他剑芒一收,立刻扑上,腿一抬,将他绊倒在地。沈瑄待要翻身而起,只听见“噌噌”几声,那几个兵丁已经围上,几杆长大的兵器早就结结实实的架到了他胸前。石先生知他轻功太好,怕他又跑了,连声道:“先将两条腿砍了,再押回去。”

沈瑄一笑,闭上眼仰倒在地,等着与自己的双腿告别。

 

“叮叮当当”,“哎哟妈呀,哎哟哎哟…”

沈瑄睁眼一看,只见那几个兵丁一个个的抱着胳膊跳开,手中的兵器都掷到了地上。沈瑄连忙爬起来要走,那些人虽然喊着疼,却也尽职尽责,又跑过来把沈瑄拦住。

“还不让开!”一个不大而清澈的声音斩钉截铁的喝道。

沈瑄欣喜的望过去,看见不远处,蒋灵骞盈盈的立定在那里,一脸威严的瞧着那几个人,又道:“第一回我只用石头打你们的手,是留你们的性命。你们知道好歹,就赶快退下。若还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头了。”说着扬了扬右手,只见纤纤玉指之间,几点金光在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那几个兵丁一见,知道是极厉害的绣骨金针,不由得胆怯而退。沈瑄赶快抽身而出朝蒋灵骞走去。那石先生却连忙抢上,拦在头里,转身向蒋灵骞作了个揖道:“原来是蒋小姐到了,属下见过小姐。”

蒋灵骞仍是不动,只淡淡道:“石先生好。”

石先生又道:“小姐昨日出门去,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日不回,可把王爷急坏了,属下们山前山后找了一天。天幸这下小姐回来了,大家可不用悬心了。”

蒋灵骞横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指着沈瑄道:“这位公子是我的人,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奸细,你们不必与他纠缠,让他跟我去。”

石先生微微踌躇,旋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我们不知道,倒多有得罪。喂,你们不可围着这位公子。”

其实那时也没人围了沈瑄,沈瑄见蒋灵骞总是不动,想绕过石先生到她身旁去。呼的一声,石先生的钢刀又截在了他的身前,将他挡住,随着左手一伸,又把他推开。沈瑄大声道:“你干什么?”

石先生歉然一笑道:“对不起,这位公子。我们既然两下里罢手,那么这就别过了。请公子这就自便罢,蒋小姐现下可要随我们回家去了。”原来他权衡轻重,觉得找到蒋灵骞远比捉住这个武功低微的少年重要的多,这少年也未必真是奸细。只是要挽回蒋灵骞却是不易,少不得讨了她的欢心。因此上大大方方的放开沈瑄,好求蒋灵骞跟自己走。至于他请沈瑄自便先行,却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瞒过了蒋灵骞,派下属将他抓回。

蒋灵骞仍然一动不动,平静的说:“石先生,九王爷那里我已经说明白了。现在我与你们九王府了无瓜葛,不会跟你回去的。你带着你的下属们走吧。”

石先生和颜悦色却不依不饶道:“小姐怎么说了无瓜葛呢!我敬重小姐是王爷的妹妹,是主子,才听从小姐吩咐放了这位公子。小姐这样讲,却是不把我石某当作下属看待,叫在下怎生处?”

沈瑄听他这话,立刻远远的跳开,防他突施偷袭,挟己为质,逼蒋灵骞回去。

蒋灵骞见他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转头对石先生道:“石先生,我知你能言善辩,计谋多端,是九王爷的得力助手。但你也须得知道我的脾气。我既说了不回去,你也不用再费唇舌,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石先生的脸刷的一下铁青起来,但立刻恢复了常态,又道:“小姐你真是孩子气。王爷这般疼你,你却只顾闹着跑出去玩儿。你不为王爷想想,他的大业若要完成,哪里能少得了你相助?”

蒋灵骞一听“大业”二字,也不禁变了脸,疾声道:“行了,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石佳,我今日便不跟你走,你待怎样?”

石先生“嘿嘿”笑道:“那说不得,只好得罪小姐了。将来王爷怪罪,也是无可奈何。”

蒋灵骞冷笑道:“你自忖能够‘得罪’得了我么?”

石先生道:“但尽忠主事,勉力而为罢。”说着挺刀而上。若论武功,石先生的确比不过蒋灵骞,但就这么向一个小姑娘认输,也太没面子,何况,他仗着己方人多,未必没有机会。所以,竟然认真跟蒋灵骞打起来。说来也奇,蒋灵骞不避不闪,连站的地方都不曾挪动一下,只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旋即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先生的手腕,使的是擒拿的手法。石先生倒也真的不敢伤了她,见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锋一转,带了过去。

这时那几个兵丁又纷纷的围到沈瑄身边想抓住他。沈瑄虽然知道他们远远不如石先生厉害,但人多势众,收拾自己是足够可以的。于是捡起清绝剑,准备迎敌,可再看那几个人,都不觉好笑。原来他们虽然走动如常,可是一双手连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来了。刚才蒋灵骞那几块石头,劲道虽然很足,准头却还有限,并没有准准的打在穴位上。但这几人也就是三四流的功夫,被几块以绣骨金针手法发出的石子打着,仍是够受了,半天缓不过来。沈瑄见状,心想良机不可失,赶快制住这几人要紧。那几个人见他舞着剑上来,纷纷踢腿飞脚,抵挡一阵,然而沈瑄身法灵动,踢他不着,反倒中了他的剑。沈瑄作医生,认穴辨位的本事倒是毫不含糊,也知道如何点穴使人受制。不一会儿,竟然把那几人身上腿上的穴道一一的用剑尖儿跳了,令他们一个个到底动弹不得。沈瑄自学习武功以来,与人交手这还是头一回获胜,却并无快意,心想乘人之危殊不光明正大,但眼下也只能如此。

沈瑄再看蒋灵骞,不禁大吃一惊。蒋灵骞竟然还死死的站在原地,一步不挪的与石先生过招。更奇怪的是,石先生单刀飞舞,蒋灵骞却始终只用一只右掌与他拆招,左臂紧紧背在身后,决不伸出来。看她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翘着兰花纤指,在纵横交错的刀光之中穿梭飞舞,掌法端的是精妙绝伦,举重若轻,如黄莺入柳一般。可就这么站着不动用一只手打,虽然极轻巧极优雅,但也着实极险峻极惊心,稍一不慎,只怕一只手掌也切了下来。沈瑄起初还想离儿故意如此,以示轻蔑。但在一细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蒋灵骞一只手翻来覆去,只在仗着掌法精巧奇特以维持一个守势,石先生却在步步逼近,看起来竟是险象环生。

她为什么不出左手?沈瑄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一毫不动的双脚,突然想起来了。离儿的双脚受伤,根本不能站立,我怎的忘了?她一定是找了一根拐杖支撑着来的,两脚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先生看出,那只左手一定是在背后撑着身体。这是何等艰难!沈瑄想到这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现在只得我冲了过去,将她负在背上,两人当一人用了。

沈瑄手握长剑,从一侧暗暗靠近两人。不料这时石先生手上不停,脚底却忽然变步,竟飞起左腿向蒋灵骞的下盘扫去。石先生是个精明人,他知道蒋灵骞的天台武功,所长就是轻功,与人比武脚底一向轻捷灵变,以此制胜,这时竟然站着不动,实在古怪。他十分谨慎,虽猜想蒋灵骞有伤,仍恐有诈,但试探了良久不能取胜,决心冒险一搏。

沈瑄见他左脚既出,心中大骇,知道离儿无论如何躲不了,登时想也不想,扑了上去,长剑撩向石先生的左腿。眼见就砍中了,那条腿却嗖的一下子缩了回来,石先生“嘿嘿”一声冷笑,左手拂向沈瑄面门,右腿却已经如法扫出。这鸳鸯连环腿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变换的如此迅速,也很难得了。沈瑄见石先生左手扇来,本能的往后一仰,身体晃动。忽然觉得随着刚才那一个动作一带,体内一股劲力如波浪一般涌到持剑的右手上,剑峰就那样自然而然的一撩而转,势如流水,跟着手腕不觉轻轻一拨,于是风平浪静。却只听见石先生一声惨叫,坐倒在地。沈瑄后来那一剑,竟然正砍倒他右边大腿上,虽然用力不重,但清绝神剑,何等锋利,将一条右腿生生的削了下来。

石先生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着,将一柄钢刀上下左右的疯狂乱挥。沈瑄担心蒋灵骞被他乱刀伤着,急忙将她抱起来走开。蒋灵骞扶着他肩头,长长吁了一口气。“啪”的一声,一段树枝落在她身后,那只紧紧抓住树枝撑着身体的左手竟已变得青紫。一场恶战下来,忍不住身子微微的颤抖。沈瑄将她放在树底下坐了,回头看看石先生,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了形。他那些下属们,急的焦头烂额,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救不了他。沈瑄十分不忍,心想此人虽然不善,却并非恶贼,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的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他尽量和气的说:“石先生,在下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的过意不去,不敢指望你见谅。但请稍安勿躁,在下好为你包扎伤口,否则一会儿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

石先生果然一下子平静下来,瞪着沈瑄,目光有些古怪。沈瑄略一迟疑,还是走了上去。离他只有一步,石先生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就朝沈瑄头顶抡去,一面呼喊着:“他妈的,老子断了一条腿,活着干什么,跟你们拼了!”

沈瑄有所防范,早已一跃而开。他这一刀虽然蓄势而发,却是心智丧乱,没了准头。话还没喊完,他却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不停的咒骂。这一回却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瑄,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里,他大刀抡起时,前胸督脉诸穴就已经被钉上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人家好意保他性命,竟然反咬一口。也别管他了,让他自己去。大哥,你去牵两匹马来,我们走吧。”

沈瑄点点头,心里也实不敢再招惹石先生,就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跳了两匹牵过来,一边就将蒋灵骞搀扶起来。

“喂,”石先生见他们要走,又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么?”

蒋灵骞道:“那还要怎样走?”

石先生强忍着怒气道:“我,我可从来没有对你下杀手。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

沈瑄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奇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那可是死定了。他望了蒋灵骞一眼,心里也盼望她救他一命。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石佳?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又什么解药?告诉你,绣骨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我就算想给你解药,也拿不出来。这可不是骗你。”

“你,你…”石先生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江湖上闻风丧胆,谈虎色变。可是蒋灵骞既然说不给解药,那是一定不会给的,只有等着毒发身亡。他似乎已经觉得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想到江湖上流传的绣骨金针毒发作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自己已然身受重伤,还要受这种折磨而死,全是拜这个蒋灵骞所赐,不觉急得流下了眼泪。他看见蒋灵骞被沈瑄抱上了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我把你这个烂了心肝,十恶不赦的小丫头片子…你这小妖女…”

“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过头来,盯着石先生,又惊又怒。江湖中人多有这样称呼她,她也知道。但在九王府中,钱世骏看重她,众人也都小姐长小姐短的十分尊敬。不料此时这石先生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石先生依然喋喋不休的叫骂:“我就骂你这个小妖女,小野种,小妖精,你简直比蛇还恶毒!…啊,啊…不知羞耻…你,都定了亲的人,不要自己的丈夫,跑到外面去勾搭小白脸…不要脸的小贱货…”

这般污言秽语,连沈瑄也无法听得下了。蒋灵骞脸色煞白。马鞍上正挂着一个箭筒,蒋灵骞拔了一枝,朝石先生狠狠的掷过去,正中咽喉。石先生一下子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死了。蒋灵骞将那张可怖的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沈瑄和蒋灵骞骑马离开。蒋灵骞始终一语不发。沈瑄知道她恼恨石先生临死前讲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却问道:“离儿,你的腿上怎样?”

蒋灵骞这时才从满腹怨气中清醒过来,不觉“哎哟”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耽搁这许久,那条受伤的腿其实奇痛无比。沈瑄伸出手去扶她,不料她将身一闪,硬生生推开了他的手。

沈瑄愕然。

只听她没头没脑的说:“大哥,前面有个岔路口,我们就在那里分手罢!”

沈瑄怀疑的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又道:“前面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你往东,我往西,不要在一起了。”

沈瑄恍然大悟,石先生说的不错,他却几乎忘了——蒋灵骞是别有姻缘的人。这一两日间患难与共,再这样厮缠下去,难以收拾。于情于礼都说不过去,离儿当然要离他远一点了。他明知是躲不过的结果,心里还是难受起来,却淡淡一笑,道:“那好,后会有期,你自己保重!”

还没到那个岔路口,沈瑄就策着马冲了过去。心里却是苦笑:后会有期——她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但愿再也不要见她!他来不及去回想这一日来的种种,只发现原来纵有生死之契,也免不了分道扬镳,一场别离。

“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沈瑄勒马一瞧,是蒋灵骞的清绝剑!

他呆住了,自己这么胡涂,把她的随身佩剑也带走了。拾起那把剑,他出了一回神,忽然又跨上马,朝原路追了回去。

他十分惊讶的发现,就在那个岔道口上,蒋灵骞的马一步也没有走,正在悠悠地徘徊着。她听见马蹄声,身子一颤,猛然抬起头来。沈瑄看见她的眼圈似乎有点红,但眼睛里却有一些十分明亮的东西在闪动——定定的瞧着他。

两人对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终于,沈瑄道:“离儿,你的伤很重,我放不下你。”

蒋灵骞笑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的腿疼死了…”

 

其时天已蒙蒙的亮了,沈瑄见前面有一间农家的草棚,忙忙的停下马,扶了蒋灵骞进去。蒋灵骞坐在草堆上,脱下鞋子,将左边裤腿卷到膝上。沈瑄看去,一段雪藕似的纤长小腿红肿得像萝卜一样,觉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轻轻的摸了摸腿骨,分明是早已经折断了,难为她受了这么久的煎熬。偏偏又经过半夜的颠簸驱驰,与石先生过招时又强行站立,因此伤势又加重了好几成。

沈瑄抬头看看蒋灵骞,见她额头透着细汗,知她十分痛楚,只得说:“离儿,一会儿我与你接骨,你千万忍着些,不要乱动,倘若接得不好,只怕将来这条腿就不方便了。”蒋灵骞点点头。沈瑄探明了伤处,握住伤腿,猛地一推,一次接好,手法甚是明快,好让蒋灵骞少受些苦楚。又取出自配的接骨灵药“断续玄霜”和专门化去淤血的“明玉膏”细细的抹上,又削了两条夹板,用布条稳稳的缚在断腿两边。蒋灵骞果是一动也未曾动,却咬着嘴唇,疼的泪眼蒙蒙。沈瑄笑道:“不错,真是个勇敢的小妹妹。我给璎璎治伤,她总是大喊大叫,没有片刻安静。她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蒋灵骞破涕为笑,只道:“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怎敢跟你闹。”沈瑄又瞧了瞧她扭伤的右脚踝,也是未见好转,只有肿得更厉害。沈瑄一面用明玉膏涂抹按摩,一面叹道:“这几日里,这两条腿可再不能用力了,不然将来可不得了。昨晚若没有那番折腾,右脚也该至少好了一半。”

蒋灵骞道:“你自然是怪我昨晚不好好睡觉,又跑出去胡闹。可是我的宝贝还留在了钱世骏那里,不取了来,难道他还会自己送来给我?”

沈瑄道:“什么宝贝?是这把清绝剑么?”

蒋灵骞道:“嗯…是的。”

沈瑄却想起来:“噢,还有这个。”于是解下自己背着的那个包裹,长长的倒不像装着衣物。蒋灵骞接过来解开,却是一架七弦琴,正是沈瑄制做的。琴额已然烧得焦黑,漆面剥落,琴弦也一根根的断了,想是从火海中抢出的。沈瑄叹道:“又何苦为它费心,你想要琴,再做一架不就是了。”

蒋灵骞恍若未闻,只是伤心道:“究竟迟了一步,烧成这样了。”

沈瑄见她不舍此琴,就捧过来细细察看一番,所幸琴盒还未破裂。他走到门外挑选了几根合适的马尾,揉了一番,将断弦换了下来,重新调了音,拨动几下,觉得琴的音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奏了一首《碣石调幽兰》,觉得琴音清冽中有深沉,高音处嘹若九天鹤鸣,看似居高临下,犹能扶摇直上,宛转自如,低音处却是潜龙在渊,浩浩淼淼,深不可测。这实在十分的难得。蒋灵骞也听出来了,奇道:“想不到这琴在火中一烧,竟然脱胎换骨,有了这样奇妙的声音,简直是宝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