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道:“当年蔡邕在山中听见到樵子燃烧桐木,从木头烧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中辨出良材,因此要过那段烧了一半的桐木,做成了‘焦尾’琴,乃是琴中极品。那琴的琴尾处还有烧焦的痕迹。做琴的材料本以陈年旧木为佳,那时我找不到旧板,只好砍了一些新材做了你这琴,只是音质平平。如今想不到这琴经过这一番烟熏火燎的历炼,木质改变,音色不同凡响起来,倒是它从此修成正果了,可喜可贺。”

蒋灵骞见他说起来脸上尽是一本正经,也笑道:“没错。人家先烧木头后做琴,咱们却是把琴做好了再拿到火里烧,如炼砖炼瓦一般,反正都是奇缘。人家的琴叫做焦尾,我们的琴呢?看这琴额也烧的黑乎乎的,炭墨一样,不妨亦步亦趋的也叫个‘墨额’好了。”

沈瑄将蒋灵骞的伤处处理完,问道:“琴倒是无事,你怎么办?这一个月之内,你可不能再动了,须得寻个地方静静的养伤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跟你回葫芦湾好不好?我还有事情,要去一趟的。”

沈瑄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只道:“回葫芦湾自然好,但是太远了,一路奔波,你可怎么休养?你的事情若不急,养好了伤再去办行么?”

蒋灵骞点点头,犹犹豫豫的问道:“大哥,我问你一件事。那时我被你从湖中救起来以后,是谁,…是谁为我换的衣裳?”

沈瑄大惑不解,却也有些尴尬,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只好照实答道:“是阿秀姐姐。”

蒋灵骞不言不语,只是出神。

沈瑄想了想,问道:“你是在葫芦湾里失落了什么要紧东西么?”

蒋灵骞道:“是一件有些要紧的东西。”

沈瑄道:“阿秀姐姐将你的东西都好好的清理过。她如果见了,应当知道在哪里。回去问问她便是了。”

蒋灵骞自言自语道:“只怕不容易找回。若真的丢了,又是一番麻烦。”

沈瑄好奇道:“是什么呢?”

蒋灵骞道:“我不便告诉你。”顿了顿又道:“大哥,江湖上的事情,知道的越少,你就越安全。”

沈瑄吐舌笑道:“姑娘见教的是,我决不多打听了。”可是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禁不住道:“说起阿秀姐姐,我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的事。关系到阿秀姐姐的杀父大仇,恐怕只有你知道。我问一问,不算多管闲事吧?”

蒋灵骞狠狠瞪了他一眼:“偏你就这样罗嗦!将来…好,你问罢。”

沈瑄略一沉吟,就将当年乐秀宁父女如何被人追杀,乐子有如何惨死,当晚又如何在葫芦湾畔发现了仇人的尸首,诸般情形一一道来,说:“知道那晚吹箫的人就是你,我们猜想放针杀人的一定也是你。虽然从此报了阿秀姐姐的仇,干干净净连活口都没留下,但是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幕后主使又是谁,可就成了谜。本来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谁知那时你又失了忆。”

蒋灵骞抚弄着自己那枝竹箫,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一言不发。沈瑄觉得有些奇怪,只好又问道:“离儿,你知不知道?”

蒋灵骞这时方道:“我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缘故。还以为你们照料我,纯粹只是发善心。”

沈瑄听她这话,竟是责备之意,不觉正色道:“离儿,我们那时救你,只是一时之事,哪里想得了这许多。你就是一辈子失忆,我们也要照料你一辈子。这件事情虽然问了出来,说与不说在你。你不必以为我就一心只是要你的回答。”

蒋灵骞自悔失言,听他这样说不禁满面通红,柔声道:“你别生气啦,大哥。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有半点不好,不是有意这样讲的。我告诉你罢。那晚的确是我放绣骨金针杀了那四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意在阿秀姐姐。”

沈瑄虽然毫不意外,还是呆了呆。

蒋灵骞道:“我暗中见他们设下埋伏,还以为是对付我的。那时我也被一帮人追杀,日日如惊弓之鸟。这四个人与追杀我的人原是同一个主子的下属,也分不清谁是谁。我生怕他们使诡计,是以并不上岸,只在船上放出杀手,钉其要害。不料那四个人武功平平,一针就钉死了。我却直到今日方知原来他们是要找阿秀姐姐的晦气,并不是算计我。不过他们竟敢冒充我们天台派作恶,也就死有余辜了。亏他们想的!当真以为我门中无人了。我这时承认,你定要觉得我心狠手辣。可是,倘若我落入他们的主子手里,不知会死得有多惨,我也是不得已而为。”

沈瑄叹道:“不管怎样,总是谢谢你了。幸亏你杀了那四人,不然阿秀姐姐,璎璎和我恐怕也活不出来。只是那主使者究竟是谁?”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阿秀姐姐的仇,我看她是报不了的。此人武功卓绝,党羽又多,天下鲜有对手。”

沈瑄道:“是吴越王妃罢?”

蒋灵骞诧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其实沈瑄只是听见钱世骏说过,蒋灵骞的大对头正是此人,因而轻易猜出,他问道:“可是吴越王妃又为什么跟乐叔叔一家过不去?”

蒋灵骞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该去问阿秀姐姐。其实吴越王妃那种人,仇人冤家遍天下。她欠下的血债也够多了,想找她报仇的人有多少!别说阿秀姐姐打她不过,就算打得过,也轮不上亲自手刃大仇。”

沈瑄叹道:“不管报不报得了,将来还是要告知阿秀姐姐,乐叔叔死于非命,总算知道仇家是谁。”

蒋灵骞点了点头。沈瑄这时想起,觉得这些腥风血雨的事情一讲起来,方才谈琴论律时的情致简直荡然无存,不免遗憾,就问道:“离儿,你那只湘妃竹的洞箫妙得紧,可是上面刻的诗句只留下了四个字:离,泪,去,时——所以叫你离儿。原来是几句什么诗?”

蒋灵骞眨眨眼道:“这不过是一首四言唐诗罢了,大哥,你博古通今,诗书满腹,猜不出来么?”

这一时哪里想得起,沈瑄只得笑道:“我原是不用功的,只好回去背熟了唐诗,再来请教。说了半天闲话,这会子天都大亮了,现下去哪里呢?”

蒋灵骞道:“还说呢,你又不让走远了养伤。可这金陵城附近,全是范定风钱世骏的势力,早晚被他们发现,那才是糟糕。”

沈瑄道:“或者找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

蒋灵骞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前些日子我住在范定风府上,他家后面有一个废弃了的园子,据说夜里闹鬼,平日里没人进去的。我有时一个人去逛逛,倒还知道地形。不如我们住那里去吧!”

沈瑄知道她的心意,范定风钱世骏只道他们一定远走高飞,绝不会想到躲在自己府里,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心里暗赞蒋灵骞颇有谋略,也就点了点头。

第七回 诗剑玲珑

 

匆匆张罗了一顿早饭,两人便上路向金陵城中赶去。沈瑄恐怕蒋灵骞又伤了腿,不敢让她再骑马。就在附近农家借了一辆大车,让她坐在车中,自己套上那两匹马在前面赶着。大车十分的破旧,吱吱呀呀走不了多快。走到一段荒僻的古道上,忽然几骑人马从道旁的树丛后面蹿出来,将大车团团围住。沈瑄连忙勒住马,一看为首的那个来人,不觉好笑,心想:杀人放火的奸细可真的到了。

徐栊在马上作揖道:“沈大夫别来无恙?”

沈瑄笑道:“多谢徐总管挂记着。不知钱公子可否脱险,在下武功低微,自身难保,没能救助朋友,实在惭愧的紧。”沈瑄看见徐栊一干人风尘仆仆,满面烟火,早已猜到昨晚镇上那把火定是他们放的,是以趁火打劫救出钱丹。他这一两日跟着蒋灵骞在一起,几乎把钱丹的安危都忘掉了,于朋友情上十分的过意不去。

徐栊客客气气的说:“哪里话,前日里那样险恶情形里,沈大夫奋不顾身回护小王爷的性命,这番高义,令人钦佩。我们这些人都是感激不尽。将来禀明了王妃娘娘,娘娘必然重重有谢。”

沈瑄心不在焉道:“那倒不必,钱公子人呢?”

徐栊道:“唉,我家小王爷人倒是聪明伶俐,可胆子也特大了点。昨晚上弟兄们费竟周折,损兵折将,好不容易将他从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救出。谁知我一转身,他又跑了。不说弟兄们一夜的辛苦付诸东流,这金陵城内外如今戒备森严,万一又入虎口,可如何是好?你说是不是,沈大夫?真是急死人了,只盼小王爷就算不畏江湖艰险,哪怕稍许怜惜一下我们这些下人的苦心也好。”

沈瑄点点头,心道:那你还不快去找,跟我罗嗦什么?忽然见他眼望着大车,顿时明白了:这干人找不到钱丹,撞见我架车赶路,一定以为钱丹还是和我在一起,躲在了车中不见他们。那么将车子打开任他们看看,知道钱丹不在,也不用跟我纠缠了。他正要表白,忽然想起来,这车子可不能打开。

徐栊等人见他犹疑不决,更无疑虑,冲着车内大声嚷道:“小王爷,你还是出来吧!”

车中既无人答应,徐栊也不管那么多,策马奔将过去,就要撩开车门。沈瑄惊呼道:“徐总管使不得!车中可不是钱公子。”沈瑄想到蒋灵骞与吴越王妃为敌,双方多半认得,此时不照面也罢了,若徐栊真的冲撞了蒋灵骞,又免不了一番恶斗。蒋灵骞的本领当不怕徐栊,但于她的腿伤究竟不好。何况他也不愿见到徐栊等人受创。他以马鞭代剑去挡徐栊,同时叫道:“车中女眷,可不便见人。”

徐栊是豪门大宅中办事的人,极有规矩的。听他说是女眷,虽然不相信,还是不禁勒住勒马,愣了愣,恼怒道:“沈大夫,你知书答理,总该明白些事体,不至护着小王爷胡闹。”

沈瑄正作没理会处,车门却吱呀一声开了。蒋灵骞柔声道:“沈大哥,你这些朋友可真难缠的紧。就让他们看看,哪里有钱丹?”

徐栊朝车门内望去,蒋灵骞背对着他的,看不见脸。但身形袅娜,长发披肩,显然是个少年女子。车厢甚是窄小,看来也容不下第二人藏身。徐栊只得讪讪道:“这可是得罪了,请姑娘念在我们觅主心切,不要见怪。”

蒋灵骞掩上车门,笑道:“你们是沈大哥的朋友的手下人,我不见怪。”

徐栊一听,更不好意思,回头对沈瑄寒暄道:“不知沈大夫现在上哪里?”

沈瑄道:“我护送这位姑娘去一个地方,然后就回家。”

徐栊道:“那么大夫一路小心。我们去找小王爷,不打扰了。”

旁边一个侍卫递上一只包裹给沈瑄,徐栊道:“小王爷与大夫留在客栈里的盘缠衣物,我们取了出来,大夫你的东西,还是带上吧。后会有期!”

沈瑄将包裹递给车中的蒋灵骞,道:“多谢总管,后会有期!”

徐栊等人策马远去,沈瑄心想这人虽然投靠权贵,但心地也还算忠直,不禁道:“你们找钱丹,须跟着放毒蛇咬他的人。”

徐栊遥拜道:“多谢指点。”

沈瑄看他走远,却听见车中蒋灵骞悠悠道:“下次碰见,可没这么容易了。”

沈瑄知道她今日出来解围不露真面目,其实是体谅自己,放过了敌人,心中好生感激,但也隐隐然的不安起来。蒋灵骞却忽然说道:“大哥,你这包里装了什么,这般沉重?”沈瑄不解,走到车门边,在蒋灵骞膝上解开包裹察看。除却自己的几件换洗衣物,书籍纸笔之类,竟然凭空多了一大包金叶子出来。他旋即醒悟:这是徐栊给他的。想来他见钱丹与沈瑄交好,故而示以重惠,大约是希望他食人之禄,今后跟钱丹在一起时,少不了还得替钱丹卖命。沈瑄生气的说:“这个徐栊未免小看人了。我还给他去。”说这就要骑马去追赶。

“哎,哎,”蒋灵骞忙不迭的阻拦,“我知道你得不得这包金叶子,都是钱丹两肋插刀的朋友。但何必向小人表白。你这会子还给他,他还道你必定是不买账,又要惹麻烦。”

沈瑄心想也是,道:“那怎么办?”

蒋灵骞笑道:“拿着用呗!吴越王妃有的是钱,就算平白无故的用她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现下要住在金陵城里,正没的开销呢,可不是雪中送炭!钱是好的,这件东西却也好玩的紧。沈大哥,我竟从没发现你还会这些歪门邪道。”

沈瑄莫名其妙,见她打开了一只皮带子,摆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毛笔,颜料,面团,假发,甚至还有几张可怖的人皮面具。蒋灵骞捡出一张面具蒙在脸上,从两个洞中露出大眼睛,向沈瑄眨了眨。沈瑄奇道:“这些改装易容的东西,可不是我的。徐栊弄错了。”

“是么?那大约是钱丹的吧。”蒋灵骞漫不经心的说。

沈瑄道:“不错,大约我们俩东西放在一处,徐栊分不清,只道这种东西一定不是他们小王爷的,就拿来给了我。”心里却不以为然,倘若钱丹会改装易容,那天干什么不改了形容去钟山大会,倒只是换了身衣裳,终究被人认了出来?他看见那杆毛笔上刻了一个“尘”字,除此别无表记。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事,大约凑巧到了自己这里,也懒的追究了。他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蒋灵骞却兴致勃勃研习起来,一忽儿画成一个老太婆,一忽儿又变成了少年书生,时时的叫沈瑄回过头来看象不象。

的废园建在城北的玄武湖上,约有十来亩地,建的雕梁画栋精巧无伦。范家是金陵富豪世家,又历代与皇室结缘,那种阔绰排场自不用提。但这园子十年前就无人居住了,渐渐的疏于看管,这一两年间又纷纷扬扬的说闹鬼,更是人迹不至。一处处尽是蛛网尘絮,断墙残垣,名香异卉都变作了荒草野花,藤葛荆棘,也生的欣欣向荣,姹紫嫣红。水边岸上尽是一片片白蒙蒙的芦花荡,莲藕塘,守着风光秀丽,烟波浩淼的玄武湖,倒有九分象葫芦湾的情形。沈瑄和蒋灵骞在水边选了一处极幽僻的所在,清风明月的住了下来。

毕竟还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沈瑄未敢大意,第一天晚上,久久的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更鼓响了三下,房上悉悉簌簌的似乎有人行走。他悄悄爬起来,走到蒋灵骞窗下,听听里头并无动静。忽然东北角一处飞檐上,一条黑影大鸟一般一掠而过,倒吓了他一大跳。他静静的等了许久,大鸟没有再来。

沈瑄心想:大概这就是鬼吧?等到五更天,自己回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将此事告诉蒋灵骞,蒋灵骞道:“我也听见了,只是起不来。那人围着这两间屋子转了一两圈就走了,似乎武功还不弱。不知是什么人。我可悄悄的把剑都扣在手上了。你今日出门去买一把剑吧,以防万一。看看今晚有什么动静。如果是范家的人,我们只好赶快走为上。”

沈瑄正要出去,蒋灵骞又一把拉住他,道:“我给你化化妆,只怕金陵城中,还有人记得你这吴越奸细的脸。”蒋灵骞取出那天那只从天而降的化妆包裹,给沈瑄涂抹了一番。她一路上在大车里琢磨改装易容术,此时操练起来,已十分娴熟。沈瑄往镜子里一瞧,竟然出现了一张楼狄飞的脸,笑道:“你把我扮个无名小卒也罢了,扮成大名鼎鼎,武功卓绝的楼公子,岂不是太容易露马脚?”

蒋灵骞道:“你放心,楼狄飞早回庐山去了。他这人高傲的紧,又有庐山派做后盾,没人敢招惹他。我便是要你扮作这鼻子朝天的家伙,看他如何!”

沈瑄一笑,就出去了,临出门又交待一句:“你好好待在床上,不要下来乱跑。”

 

沈瑄出去后,蒋灵骞抽出自己那杆竹箫,却并不吹,只是出神。忽然一柄匕首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蒋灵骞急忙抬腕,用竹萧一格,匕首横飞了出去,插在窗棂上。窗外一声“嘿嘿”冷笑,有人说道:“蒋姑娘好身手!”

蒋灵骞竹箫一挡之时,察觉出那匕首虽然极平稳,但力道甚微,知道窗外那人功夫了得,却无加害之意。听他说话声音,阴郁苍凉,但好像年岁也并不大。她此时动弹不得,只好隐忍道:“阁下有什么指教,不妨进门说话。”

“那倒不必了,”那人说道,蒋灵骞心里一宽,“蒋姑娘,你不跟着你那姓钱的义兄在一起,躲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灵骞忿忿道:“我爱待在哪里,跟你有关系么?”话音未落,突然“乒”的一声,她掷出剑鞘,将那扇窗户一击而开。

那人居然不动声色,抬手截住了剑鞘,淡淡道:“干什么?”

蒋灵骞道:“看看你是谁呀。”

可是那人逆光站着,只有一个黑黑的侧影,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冷然峭立。蒋灵骞直觉之间,猜到他一定不是范家的人。那人问道:“看见我是谁了么?”

蒋灵骞道:“我不认得你。”

那人悠悠道:“孤魂野鬼一个,你自然不认得。但是蒋姑娘,你的事情我大约都知道。”

蒋灵骞笑道:“你消息很灵通啊!你想要我怎样,才不向范定风钱世骏他们告密?”

那人冷冷道:“谁管你的闲事!但这个地方,本是我先来,你后到。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想赶你走,但倘若你插手我的事情,我就容不下你和你的情郎!”

蒋灵骞听到最后几个字,不禁面红耳赤,待要发作,可那人讲的斩钉截铁,并非戏谑嘲弄之语。抬头一看,他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心想:你道我有心情管你的闲事么?她猜想这人只怕也是范家的对头,埋伏此处有所图谋的。“最好你们两边闹个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就更安全了。”

沈瑄回来,蒋灵骞将此事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不提。沈瑄道:“如此甚好。但也说不定是敌人的缓兵之计。须得再看两夜。你猜我今日出去,遇见什么事了?”

蒋灵骞问道:“有人招呼楼公子了?”

沈瑄笑道:“可不是。”

 

原来沈瑄在结交一家兵器铺里挑好一柄称手的长剑,付了银子出来,就听见一个女孩子在街对面大声招呼:“楼公子,楼公子!”沈瑄依稀听出来,竟是那丐帮宋二小姐宋飞天的声音,心想少理为妙,装做不曾听见,急急走开。冷不防宋飞天已追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没看见我么?”沈瑄回头一看,宋飞天一脸盈盈的笑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瞧着他。

只听见宋飞天忙不迭的说道:“楼公子,那日钟山上你不辞而别,我以为你真的回了庐山,再也见不到了。想不到你还在城里…”

沈瑄担心被他识破,心里直打鼓。但宋飞天一心一意想着重逢快乐,竟来不及发觉真伪。沈瑄学着楼狄飞的声音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在城里办完。姑娘这几日可好?”

宋飞天听见他关心自己,掩不住又是羞怯又是甜蜜,道:“还说呢…你,你现在住哪里?为什么不住我姐夫家里了?”

沈瑄心里已经明白,这个宋二小姐对楼狄飞,已经有了情意了。他回答道:“我也叨扰太久了,自己出去住客店,反倒清静自在些。”

宋飞天娇嗔道:“你们修道的人便是如此清高。其实我姐夫家,哪里不比寻常客店里清净自在。可是你住那家客店呢?你告诉我,我也好去看看你。”

沈瑄赶紧说:“姑娘不用打听了。我已退了房,今天夜里就坐船回庐山了。唉,当真不巧得很,才见到姑娘,又要告别。”沈瑄虽然一推干净,但还是微微露了些情意出来。他这一生从未有过谈情说爱的经历,虽然暗恋蒋灵骞,但平日里从不溢于辞色。一个年轻姑娘在他面前如此明白的表达心意,真是头一遭。当然,人家当他是楼狄飞。离儿的化妆术真是了得。他不清楚楼狄飞和宋飞天究竟是什么关系,不敢造次。但见这姑娘情真意切,也不愿让她难过,只好含糊其辞的说两句。

只听宋飞天失望道:“这就走了?真的?楼公子,平日里你也不大有功夫理我。你要走了,也不知几时相见。我们上红杏阁酒楼里叙叙罢,我为你饯行!”

沈瑄虽不忍拂她心意,但这一件真是不敢答应,只得又道:“宋姑娘,在下耽误不得,几个朋友还等在下去辞行呢!姑娘的酒席在下心领了,我看…就此别过吧!”

这几句话虽然决绝,但讲得极是温和。宋飞天眼光脉脉的望了他一会儿,也就是望了“楼狄飞”一会儿,无可奈何道:“那…那就只好别过了。”

沈瑄作揖道:“后会有期啦,宋姑娘!”

宋飞天点点头,忽然抽出一件物事,飞快的塞入沈瑄怀中。沈瑄待要推辞,只见那东西已系在了剑柄上,她手法当真是快捷。沈瑄未及解下来,宋飞天已然跑远,追不上了。

 

“哼,人家同心结子都送给了你,看来不久是要作我大嫂啦!”蒋灵骞嘲笑道。

沈瑄笑道:“你还胡说!你把我化的那么象楼狄飞,连宋姑娘也认不出来,害的她白白对我说那些话。现下可怎么好,未免对她不起了。”

那只同心结子其实做工不太精细,可花样极是复杂巧妙。宋飞天一个舞枪弄棒的女孩子,对手工女红向来不屑一顾,这结子不知费了她多少功夫与心血。蒋灵骞却道:“想不到丐帮宋二姑娘不可一世,她的心思却叫我们发现了。我若是你,定然不对她客气,一口回绝掉才好。”

沈瑄道:“那又何必?”

蒋灵骞道:“宋飞天有什么好?武功平平,举止却张扬。不过仗着她父亲姐夫的势力,在江湖上人人让她三分罢了。我瞧真的楼狄飞未必要理她。你呀,哪怕是为了帮帮你的朋友钱丹,也该替楼狄飞将她回掉才是。”

沈瑄一听,不禁愣住了。是啊,钱丹喜欢这个宋姑娘,被她放蛇咬,为她深入险境,可宋姑娘心里却装着别人…钱丹这段相思,将来不免渺茫。可自己又能好到哪里?虽然现在得以和离儿朝夕相处,一想到日后,同样的没有希望。

 

又过了几日,蒋灵骞和沈瑄不曾放松警惕。那个怪客几乎每天夜里都出来,在房顶上飞过,不知上哪里去,四更天才回来,但从来不来打扰他二人。于是也就渐渐放了心,不去管他了。

蒋灵骞不能下地走动,不免烦闷,要沈瑄继续教她弹琴。她本来心性聪慧,又有名师指点,自然琴技日精,沈瑄听她独奏可以深领其意,悠远空明,颇有一流琴师的风范。白天,蒋灵骞让沈瑄扶她到院中,观看他练剑。岂知还没看到半日,她就大摇其头:“沈大哥,你这洞庭剑法练得不对。”

沈瑄道:“阿秀姐姐教我练这剑法时,也总说我练得不好,不是方位不准,就是步伐凌乱。总是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从小练起的。”

沈瑄此时练习的是洞庭派的基本功夫“梦泽剑三十六式”,正是乐秀宁当初在葫芦湾教他的三种洞庭派剑法中最简单,也是他练得最熟的。这套剑法动作端正平和,不露锋芒,易于初学者每日修习。但练到精湛时,自有一种雍容大方,包罗万象的气度。蒋灵骞看他练完几遍,也略略感到这剑法的要义精神之所在。

她想了半天方道:“不对,她说的不对。我虽没见过洞庭剑法,但按常理看来,你的姿势方位也拿捏得很讲究了,当无大错,连气度也显得很好。可是你这样去迎敌,就只能对付对付一些末流武师罢了。我问你,你舞剑时,是如何运用内力的?”

沈瑄奇道:“内力?我没有练过内功,谈何运用内力?”

蒋灵骞“嗤”的一笑,道:“这时还这样对我说。好啊,你们洞庭派的内功大大的了不起,是祖传秘技,不传之密。你也不用装傻,今后我可不敢问了。”

沈瑄急道:“离儿,我几时瞒过你什么!那日你教我‘青云梯’和‘踏莎行’时,我就心中疑惑,却不曾问明白。究竟我怎样能练会你的轻功的?”

蒋灵骞道:“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只有身具精湛内功的人,才会听完‘青云梯’和‘踏莎行’的轻功口诀后,一练而成。你说你不会武功,我可一直都相信了。直到那天你受了钱世骏两掌,我驱动内力为你治伤时才发现,原来你身体里的内力,还在我之上。不是这样,我怎敢让你在一天之内练就‘青云梯’和‘踏莎行’,一般人非走火入魔不可。唉,其实我也该早就料到。钱世骏当初劈你那一掌,用尽毕生修为,狠辣无比。换了常人,肯定当场毙命。可是你呢?不但生生受了,而且连倒都没倒下,一直又吃了一掌。这可不是你自己的内功帮你撑住的么?”说到这里,脸色有些凄然,似乎想起当日的情形心中犹是难过。

沈瑄听得一片茫然:“你说我有内功?而且还很强?”

蒋灵骞道:“是啊,你真的没练过?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沈瑄很高兴,也禁不住满腹疑虑,沉吟半晌,问道:“离儿,医书里的气功,种种吐纳方法用于强身健体,治疗内疾。医生习来,有时也用于给病人发功疗伤治病。这一门功夫和你们习武之人练的什么内功,内力的,是不是颇有相同之处呢?”

蒋灵骞道:“我并不懂医,也说不好。但爷爷以前讲过,医家的气功和武学的内功同出一源,大同小异。你原来练过气功,这就差不多。”

沈瑄自幼读得最多的就是家中所藏浩如烟海的医书。沈夫人虽将沈彬所藏的武学卷册尽数毁去了,但医书完好无损。她没有想到,这些医书中大半载有各门各家详尽的气功练习法门,又有许多如形意拳,五禽戏之类的健身操。沈彬作为一个武术名家兼妙手神医,又在批注笔记间留下了许多高明的见解。沈瑄本来好学,看见这些东西,当然勤勤恳恳的练过。虽然旨在健身驱病,与实战打斗没什么关系,但年复一年,也练的身轻骨健,气息停匀,内功浑厚。单是这些医书也还罢了。沈瑄幼年在洞庭湖老家时,害过一场大病。沈醉当年所疼的就是这个小孙子,亲自运功为他驱寒,又教了他几句歌诀,令他每日练习百病不侵。沈瑄略大些后,独居葫芦湾,每每思念起祖父来,就练习那些功夫。也是他天生聪明,虽然年纪很小,沈醉讲解的那一套歌诀和练法倒记得清清楚楚,一毫不差。单这一套内功,他一心一意的练了十几年。那些从小练习武功的孩子,往往刀枪棍剑,天天在招式上下功夫,于内功一道,多少有些不暇顾及。反不如沈瑄这样,不学武功,只练内力,倒能够专心致志,加之他本来天赋就好,因此练到今日,不知不觉成就斐然。倘若真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筋骨散软,气血单薄的,不要说蒋灵骞的轻功,就连乐秀宁教的几套洞庭剑法,也断断不可能有力气学得会。所以天下武功,总须勤练而成,只是过程不同,却定然没有投机取巧,一蹴而就的。

只是沈瑄自己练是练了,甚至有时还运用自己的内力为病人们疗伤,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和武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乐秀宁也没有看出来,直到今天才被蒋灵骞点破。他简直有一点喜不自胜,问道:“那么,我的内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蒋灵骞道:“你这样练出来的,实在特别,我也说不好。不过具我看来,虽然这时还没有进入一流境界,比起一般程度的人来,也就很可观了。将来学习任何武功,都不是难事。你这梦泽剑三十六式,如果在剑上运起你的内力,使出来应当虎虎有风,威力无穷。”

沈瑄问道:“那怎样运起内力来呢?”

蒋灵骞奇道:“你怎么反问起我来呢?我并不会使洞庭剑法,怎么知道?阿秀姐姐当初是如何教你的,你就如何做呀!”

沈瑄摇摇头道:“阿秀姐姐从未教过我如何运用内力来使剑。”

蒋灵骞道:“咦,这可奇了。任何剑法,除却招式之外,另有一套心法,阐述内功的运用。招式是皮毛,心法是筋骨,意念是魂灵。若是只学个皮毛,那有什么用处呢?阿秀姐姐也特糊涂了,居然不把心法传授给你。”

沈瑄道:“或者阿秀姐姐见我不练内功,想着教了也是白教。唉,如此说来,梦泽剑,这三种洞庭剑法,我是白学了。”

蒋灵骞笑道:“也没有白学啊,那天你砍下石佳的腿那一招,可就帅得紧。方位力道,恰到好处,难得的是招数这样奇妙这样及时,出手就制胜。这是哪一套剑法哪一招啊?这就练得很好。”

沈瑄愕然,低头想了想,当时他脑子里真的什么招式也没有,心里一急自然而然出了手,力道也是随心而发。那个动作,原来倒不是那三种洞庭剑法中。“那是‘五湖烟霞引’!”他冲口而出。

蒋灵骞不明白,沈瑄就将那暗藏了剑术招式的神奇乐谱“五湖烟霞引”,讲给蒋灵骞听,又道:“阿秀姐姐和我练来,觉得这剑法也很平常。想不到紧急时刻,倒救了命了。”

可是练武之人听到这等事情,岂有不好奇的。蒋灵骞急急道:“那什么五湖烟霞引可以让我看看么?”

沈瑄笑道:“留在葫芦湾呢!不过当初我真的当他是琴谱时,钻研过许久。后来又跟阿秀姐姐练过一两遍,所以记得。不如我比划给你看看。”说着拎起剑来,将那“五湖烟霞引”一共五套剑法,“青草连波”,“丹阳碧水”,“彭蠡回籁”,“太湖渔隐”,“浩荡洞庭”一一的演将出来。蒋灵骞看毕,凝神想了半天道:“这些剑法,看起来的确平平无奇。但一琢磨,又似乎另有深意。一招出去,既可以轻描淡写,又可以凌厉雄浑,既可以浅尝辄止,又似乎后招绵绵,变化多端。细想起来,里头竟有无穷无尽的意境呢!”

她拾起一柄长剑,照着沈瑄的样子,就坐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起来。弄了半天,还是摇摇头,道:“这一定是你们洞庭派的一部非常精妙的剑法。看起来与前几种洞庭剑法剑意相似,却博大精深得多。只是没有口诀心法,我猜不透究竟。”想了想又道:“大哥,这部剑法过于深奥,你现在功力未到,千万不可强练。我想它应当还另有一部内功心法,否则怎么练!只不知那心法又是什么,一定也奇妙得紧。将来或者见到你们洞庭派的前辈高人,要请他们指点一下,倘若练成了,定然有大好处。”

沈瑄知道蒋灵骞的剑法造诣,远在乐秀宁之上,她讲出的话不由的不深信,当即说:“那我一定把这套剑法记熟了,只是现在不练。”

蒋灵骞又道:“哎,还有,我想呢,这部剑法记在乐谱里,一定是你们洞庭派极要紧的武功秘籍,你要仔细。江湖上有的人见了这样高深的武功,难免要动坏脑筋。不相干的人,可千万别让他知道了。”

沈瑄一笑,蒋灵骞一本正经道:“我不是洞庭派,也算不相干的人。所以今后我就当自己从没见过的。”

沈瑄道:“我可没说你不相干。谁知道这些江湖规矩,偏这么麻烦!”

蒋灵骞道:“唉,将来有你麻烦的。你陪我住在这里,钱世骏范定风他们随时会打上门来。可他们还是小事。你也知道了,吴越王妃才是我最大的敌人。自从去年我惹上了她,她可是从未忘记要取我的性命。倘若她知道我在这里养伤,派人杀来,那简直不堪设想。我今日与你说了,知道你不肯扔下我走的,可是万一有敌人来了,你用我教你的轻功逃命要紧,真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要是走不了时,你武功那么差,平白被我牵连,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所以你还是赶快练习的好。再练‘梦泽剑’罢。”

沈瑄本来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与吴越王妃结仇,见她越说越严肃,究竟还是忍住了,只想:就算有危险,我也绝不先走,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这话也不能出口,只是最后问道:“怎么练呢?”

蒋灵骞道:“嗯,没有心法。可是,剑招都有名字罢。你把名字讲来,或许有点线索。”

沈瑄道:“剑招的名称都是一些旧诗。譬如:涵虚混太清,鸿飞冥冥日月白,都是唐人的名句。”说这就将这两招比划了出来。涵虚混太清,自下而上连挽了十来个剑花,沈瑄的手法也算很快了。鸿飞冥冥日月白,却简单得多,长剑凌空起落,浩气冲天,原是一出杀招。

蒋灵骞思索道:“鸿飞冥冥日月白。鸿飞冥冥,这一剑从高处横空而过,自然应将全力凝在剑锋上,来不得半点虚晃。日月白,那时所强大的内力凝聚之时,剑身上当吐出白芒,威力大增。这个剑芒一时做不到也罢了。不过内力自手臂到剑身如何传送呢?这一剑先起后落,以常理想,起剑之时力道最盛,落剑时渐渐式微。但从方位看,明明落剑时方是杀招。嗯,这么办。你翻身之时先轻撩一剑,落剑用劈法试试看。”

沈瑄一试,果然不同。遂依此言练了几遍。蒋灵骞却又琢磨起来:“涵虚混太清,这一句倒不难。剑花要挽得又轻又快,眩人眼目,也就是‘混太清’了。阿秀姐姐是教你挽九个剑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