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道:“不是。她说任意多少,原无定数。”

蒋灵骞道:“是了,以各人的功力,多多益善。身子却要更灵动一些。内力不必使上十成十,要外实内虚…”

忽然墙外“嗤”的一声冷笑,蒋灵骞顿时打住,沈瑄才挽了四个剑花,生生收住手,向那边看去。

只听见一个凉凉的男子声音道:“黄毛丫头,信口开河。”

颓倒的土墙外一大丛松蒿,却看不见那人在哪里。沈瑄愕然,想走过去看个究竟,蒋灵骞却丢了个眼色让他站住,她听出来这正是那个夜行的怪客。蒋灵骞不理他,故意朗声续道:“所谓外实内虚,也就是说,这一招取其灵活怪异,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动真力,虚怀若谷。”

那人听罢,禁不住又道:“一派胡言!洞庭派的武功何等深厚精湛,岂是你们天台派这些邪魔外道可以领悟的。你可知你凭空揣测,却把好好的洞庭剑法解释的一团糟!”

蒋灵骞微微一笑,对沈瑄道:“人家说得不错,我一些儿也不会洞庭剑法,就这么胡猜总不是事儿。你从此也别练了。”

沈瑄大惑不解,又听蒋灵骞道:“其实嘛,我瞧洞庭剑法也好得有限,不过而而,你从此都弃了罢。跟我学我们天台派的剑法。天台剑法,至轻至灵,神妙无穷,只在洞庭之上,不在其下。我教你天台剑法,总能讲得十分明白。你若学成,走遍江湖,人人刮目相看。”

沈瑄清楚了:蒋灵骞这么讲,原是想激墙外那个人出头。也道:“好啊,我早就对你的剑术心仪了。”

不料那人“哼”的一声,“呼啦啦”一纵,竟自走了。

蒋灵骞倒是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沈瑄道:“你既已说了教我天台剑法,这就教吧。我这样练洞庭剑法,终是不成的。”

蒋灵骞想了许久,道:“那也很好。不过,不过天台武功不传外人,你肯拜我为师么?”

沈瑄觉得好笑,自己比她大了六七岁,反倒要叫她师父。但想想也有理,正要答应,蒋灵骞却又道:“不,你不可拜我为师。倘若拜我为师…不要。”

沈瑄觉得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听她缓缓道:“我教你天台剑法,你一定要好好学。”

“是。”沈瑄道。

蒋灵骞此时娓娓道来:“天台派的剑法,一共一十三种,其中最精湛的,就是‘明剑’与‘寒剑’,当年爷爷籍此两套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所谓明剑,寒剑,本来是天台派的前辈们久居山中,根据天台山的山形景色领悟出来的。你大约知道天台山中有两座山岭,一曰‘明岩’,一曰‘寒岩’。明岩青天白雨,幽静高爽;寒岩峭壁如障,飞泉飘洒,是当年寒山子修行的所在。明剑潇洒如明岩,寒剑险峻似寒岩,都是天台派的镇山之宝。”

沈瑄道:“那你是打算先教我明剑还是寒剑?”

蒋灵骞道:“都不教。你读书不少,想来背得李白的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背得呀。‘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不过那又怎样呢?”

蒋灵骞道:“我就教你这套《梦游天姥吟留别》。”

沈瑄道:“怎么这也是剑法么?”

蒋灵骞微笑道:“只许你们洞庭派卖弄斯文,用唐诗名句做剑招,就不许我们天台派也风雅一回?告诉你,明剑和寒剑都是纷繁无比的剑法,将来你或许会见我使用,每一种都有一百零八招,每一招又有许许多多的变招,教上一年也教不完。后来爷爷常说,天台派的武功虽然精妙,可是太复杂,被人说成是诡异无常的功夫。他就想着将明剑和寒剑中最最精奇的剑招连在一起,又加进几个自创的绝招,揣摩了许多年,终于编成了一套集大成的剑法。爷爷最喜爱的诗就是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套剑法也就嵌进了这首诗里。一共七七四十九招,几乎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剑招。”

沈瑄道:“不错。天姥山也在天台境内。而李白梦游天姥,其实并未真的到过。诗中情景,却是他游历过的天台胜境。以此诗作天台派绝顶武功的名称,十分的相宜。”

蒋灵骞道:“咦,你这话怎么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我倒觉得好像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爷爷将这套剑法总结完,天台山上只有我和他两人,他也就只教给了我。而你将成为这套剑法的第二个传人。”

沈瑄道:“我初识天台剑法,就直入最高层,恐不相宜。”

蒋灵骞道:“不妨的。你根基很好,内功又强,大不必从最简单的练起。这套剑法并不是一味的复杂刁钻,我细细的与你讲解,你一定可以练成的。拿着清绝剑。”

沈瑄依言,蒋灵骞道:“今日先教你四句:”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第八回 云雨暗丹枫

《梦游天姥吟留别》不愧是天台武功的峰巅绝顶,集一代宗师蒋听松毕生心血的得意之作。沈瑄每日由蒋灵骞指点讲解,一招一招学来,只觉得每一招都是精彩纷呈,不可思议。往往一招使完,还不到变老,就自有后招绵绵而来,灵活无比。再带上前后招数连贯组合,变招无穷无尽,更有天台轻功作底蕴,剑光辉映,如鹤如风。沈瑄本来聪明颖悟,练习这样的剑法,觉得兴味盎然,武功大进。不过即便如此,每日里也只练得一两招。蒋灵骞说以剑法难度而言,这也就快的匪夷所思了。转眼快过了一个月,秋风萧瑟,衰草寒烟,金陵城中落下了凄凄的微霜。沈瑄却已经练到了‘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蒋灵骞时时坐在竹椅上,用一根木棍给他喂招,教给他临敌迎战之法。沈瑄是个学一悟十的,颇能灵活机变,有时竟能自出机杼,使出些原本没有的变招来。练到后来,蒋灵骞因为不能走动,有时还要输与他。她心下欢喜,往往笑说“真是收了个好徒儿”。

日落之后,临水夜话,吹箫弹琴。蒋灵骞总还是要听沈瑄自弹一曲。沈瑄却有了新的发现,原先那“五湖烟霞引”,总也弹不出,后来发现它本是剑谱。但此时沈瑄用那架“墨额”琴,竟将五套曲子一一的都弹奏了出来。墨额琴经过一番烈火焚烧,音韵宽广优雅,深沉明锐两面俱全。别的琴弹不出的音调,墨额琴上却可以履险如夷,越转越高,一忽儿又飞流直下,黄龙入海,在深不见底处兴风作浪。——当然也须得沈瑄这样的高手才能办到。这“五湖烟霞引”终于可以连成一曲,听来似乎是极美妙的曲子,只是弹奏太难,沈瑄练习许久,虽勉强成曲,依然难以穷查其意蕴。

 

日子一天天过去,所幸从未有范府的人来滋扰,吴越王妃更是没影儿。蒋灵骞的右脚早已复原,折断的左腿也渐渐好了。沈瑄给她拆下夹板,以手轻探,断骨连接之处了无痕迹。蒋灵骞下地走走,行动如常。沈瑄便问她打算何日启程回葫芦湾,蒋灵骞笑笑道:“不忙。”

这天夜里,那个怪客又一次从屋檐上飞过,沈瑄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忽然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衣人影轻快的窜了进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点中了穴道。

沈瑄不能言语,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大哥,你躺着别动,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蒋灵骞早就对那个怪客十分好奇,不知他一个月来昼伏夜出的干些什么。只是她腿脚不便,无法去查探究竟。如今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追踪一番。她却怕沈瑄阻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蒋灵骞跃上房顶,极目望去,刚过三更,上弦月已经落山了,只有满天朦朦的星光,隐约看见那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向范府中奔去。蒋灵骞当即使出天台派飞檐走壁,落地无声的绝技“玉燕功”,远远的跟着那人追了过去。

翻过高高的围墙,那怪客落在范府的一所样式优雅的小楼顶上,二楼的小窗半开着,透出灯光。蒋灵骞根据地形看来,依稀记得是范府的书房,心道:“此人多半是在打范家的武功秘籍的主意,那这场热闹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怪客只是略略停留了一会儿,就又纵身跃开,蒋灵骞也就跟上。她跟踪了这人一程,察觉他武功不弱,但若论轻功,虽然也能悄无声息,但踩在树梢上枝摇叶晃,远远不及自己。料想不会被他发现,于是紧紧跟着。

转过几个墙头,那人又在一所屋子前停了下来,默默的思忖着。那所房子甚是奇特,面积不大,全是用大石砌成,四围竟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个地方藏在树丛假山之后,十分的隐秘。蒋灵骞住在范府之时,也未曾见到过。她想了想,这必定是范府十分机要之地。范家为富一方,有的是钱,这里是个金库也不一定,当然可能也有宝刀名剑之类。原来这怪客是个大盗。蒋灵骞正琢磨着是全身而退还是顺手牵羊也捞范定风一把时,那人却又跃上房顶,向范府的后院奔去。蒋灵骞只好又跟上,忽然心存疑窦:这个地方既然机密,怎么没人把守呢?

怪客此时不在房顶上飞了,只是沿着屋宇间窄窄的巷道急急前行。想来他这一个月踩盘子都不知踩了多少回,左穿右拐的十分熟练,倒似闭着眼睛也能走似的。蒋灵骞紧紧在后面,生怕一个拐弯不见,失了他的踪迹。她摒住气息,脚下是踏雪无痕的“玉燕功”,那人可是一点儿也未察觉。只是越往后走,房舍越是简单敝陋,已经到了下人们的宿处了,越看越不像有什么宝贝藏着似的。可奇怪的是,偌大一个范府,连一个上夜的人也没有。蒋灵骞暗暗焦急,这是闹什么名堂?

怪客终于在一间略微整齐的大房前停了下来,四周观望了一会儿,从袖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剑,砍开了大门上的锁,推门进去。蒋灵骞想:怎生我也进去看看才好。那房子的窗户灰蒙蒙的,似乎不宜窥探。忽然看见那房顶上有一只烟囱,不知为什么做的十分宽大,足可容身。她轻轻落在烟囱旁边,只听见里面“唔”的一声,一团东西倒在地上,想是怪客将值夜的佣人给闷倒了,接着火折的光一闪。蒋灵骞乘机向烟囱底下望了望,只看见一个黑黝黝的圆圆的东西,似乎还反一点光。她将长剑架在烟囱口上,一手吊着,身子慢慢探下去。屋里更无他人,那怪客正在肆无忌弹的东翻西找。奇怪的是这间房子里没有桌椅床铺,只是几只硕大的水缸,米袋,长案上尽是鱼肉菜蔬,墙角还堆着木炭。蒋灵骞还闻到了一股酱醋混着油烟的味道…这里是范府的大厨房!

蒋灵骞又好气又好笑,她辛辛苦苦跟踪的这位怪侠,敢情是个饿死鬼,深更半夜的独闯范府,来厨房找吃的!她脸上甫露笑容,忽然暗叫不好:离她不远处,房梁上匍匐着一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她再仔细看了看,原来这间屋子的房梁上全都是人,个个全副披挂,眼中精光显露,——全是有功夫的,正紧紧盯着那怪客。蒋灵骞不敢造次,翻身出来,只蹲在烟囱口上向下看。她动作轻巧灵便,在烟囱中钻上钻下,不但无人听见响动,衣裙上连烟灰也不曾沾上一点。她这时才看出来,今晚只怕非同小可,范家显然安排好了圈套,等这此人入网,不一会儿就会有一场恶战,那人恐怕占不了便宜。想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主意,暗暗高兴。

怪客此时正正的走到了烟囱下面,蒋灵骞注意的看着。怪客将烟囱底下那又黑又圆的东西掀了起来,那原是一口大锅。锅底下还有一些不曾烧尽的木柴,碎碎的掩在一起。怪客拣出一根较长的柴火,将炭木拨开,底下却有一大块干干净净不曾烧过的木板。他把木板拨到一边,下面平放着一本册子。蒋灵骞心道:“是了,还是来偷范家的拳经的。”她很想看看那本册子的封面上究竟是哪三个字,只是光线太暗也无法看的见。

那怪客好像十分激动的样子,伸手去取那册子。忽然“啊”的一声狂叫,将册子掷到了地上。蒋灵骞吓了一跳,却看见书页间滑出一道银光来。

“哈哈哈…哈哈…”房梁上埋伏的人纷纷跃到地下,大概十几人众,抽出兵刃把怪客团团围住。怪客的右手已然受伤,并不出手迎战,只是狠狠的盯着这一帮人。那些人笑骂道:“好小贼,偷东西偷到厨房里来了!”

怪客哑着嗓子道:“叫范定风给我出来!”

“愚夫妇恭候阁下多时啦!”门外翩然转进一个长衫的公子,正是“风云龙马”之一的范定风,后面紧跟进一个笑眯眯的美妇,却是范夫人。

“范定风,你好无耻!”怪客怒斥道,“身为江南武林盟主,竟然使这等卑鄙伎俩,在这灶下暗藏毒蛇!”

范定风不疾不徐道:“阁下差矣,此蛇乃是我们丐帮世代相传的五步金环蛇,是警示小人,克敌制胜的法宝,怎算得卑鄙伎俩!阁下深夜造访,视我范家为无人之境。在下实在忌惮你功夫了得,又怕动起刀剑来,失了和气,所以出此下策,希图留阁下一步。”

怪客道:“今日算你阴谋得逞!”说着短剑挺出,冲向翼侧的家丁,想杀开一条道出去。却听范定风缓缓道:“哎,小蛇虽名‘五步’,倒也不一定是真的只走到五步就会死人。”

怪客闻言,知道丐帮毒蛇名下无虚,右手渐渐得不听使唤起来,不由得停了下来,怒道:“姓范的,你欺人太甚!原来暗使诡计,骗我经书!我只道你范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一点面皮总是要的。你说你只借去一观,到头来却赖下不还。与流氓无赖有什么两样!我若不设法取回,难道我门中的秘籍从此让你范家吞没了!”

蒋灵骞心想:原来这经书却是他的。只听范定风笑道:“阁下误会了。在下既说是借阅,当然是要还的。只是现在在下还未练成书上的功夫,还了岂不可惜!不过,你说你来是为了取回你的经书,我却不信,好像另有所图罢?”

怪客道:“还有什么?你金陵范家有什么东西是干净的,我稀罕么?”

范定风笑吟吟的从地上拾起那本册子,翻开一页递到怪客眼前:“你看看,这分明是我范家的金风拳法,那里是你的经书了?阁下竟对我范氏拳法青眼有加,不惜为之涉险。在下荣幸的紧。”

怪客惊得说不出话:“你,你…”蒋灵骞也暗自心惊:这范定风平日里正气凛然的,原来竟然如此阴险狡诈。怪客长吁一口气,终于镇定道:“范定风你果然有谋略,这样说来,昨天夜里那几个上夜聊天的家人,也是你安排好的了?”

范定风笑而不答,旁边一个家丁朗声道:“王少侠,你现在才发现,可也太迟了。昨日范公子特意安排我们哥儿几个等你,知道你在窗外才说了那番话。”

那姓王的怪客点头道:“不错,你们一个人说经书一定在书房,一个人说已藏到了库房内。还有一个人喝醉了酒,说是你每夜都将经书亲自拿到大厨房来藏好,我本来是不信的。”

范定风道:“只是你看见书房亮着灯,而库房外又撤了上夜的人,怕我故布疑阵,不敢擅入。这才到厨房来碰碰运气。结果,果然找到了经书是不是?唉,其实你如果真的到库房去,是不会被蛇咬的。”

怪客恨恨道:“今日中了你的诡计,也算我无能。解药拿来!”

范定风板着脸道:“可没那么容易!你一连三天在我的宅子里进进出出,还当我不知道!未免太小觑人了。今日不给你吃一点苦头,将来传出去,我金陵范家还有的混么?”蒋灵骞心道:你也够差了,他在你家进进出出岂止三天,一个月只怕也有了。只不知范定风要使什么诡计折辱这姓王的侠客。

怪客笑道:“是你理亏还是我理亏?我倒要看看你要给我什么苦头吃吃!”说着抄起长剑,道:“五步之内不便死,我就在五步之间,逼出你的解药来!”他跳出了蒋灵骞的视线外,蒋灵骞只听见“铛铛铛”几声刀剑撞击响,然后又停住,范定风冷冷道:“我劝你站着别动,蛇毒一时不至攻心,尚可维持几个时辰。不然,在下不用出手,你自己就先倒了。”

怪客狂喝道:“范定风,不用说风凉话!你不把经书还回来,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你!”

范定风神定气闲道:“实话告诉你,我劝你称早死了这条心。这经书固然不是我的,难道就是你的?你自己知道,究竟是令师亲自传授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师父那里偷出来,悄悄练习的。”

怪客气得哑口无言。范定风又道:“那年你在广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害怕声白名裂,要死要活的恳求我不把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去,却只答应让我看一眼你的宝贝经书。这笔交易,我是不是太亏了?”

怪客道:“你全我名节,我只好为你赴汤蹈火。但经书是我们洞庭派的,却不能因我一人而流落!”蒋灵骞心道:好,他果然是洞庭派的。手上暗暗扣了一把绣骨金针。

范定风道:“我知道你把本门的利益看得比自己重,才一意的要拿回经书。但你以为经书是洞庭派的,名节就不是洞庭派的么?你的事情倘若传到江湖上,我看洞庭派从此撤了祖宗牌位,关门大吉算了。洞庭派舍却一本没人练得出的劳什子经书,保全声明大义,也划得来得很啊!而且,我索性把话都说明了吧!我虽然立誓不讲出你在广州的事,却没答应过别的。远的不说,单单是你今晚到我家来偷盗金风拳法秘籍的事情,以你在门中的地位,足可以令你们洞庭派颜面扫地了。”

蒋灵骞在上面听得心冷如冰,心想广州是当时南汉王国的都城,而南汉却是个稀奇古怪的地方,不知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可怖的秘密。这时久未开口的范夫人终于柔声道:“相公,洞庭派与我们范家一向交好,怎可不给人留面子?今晚的事,就此揭过不提罢。王少侠,解药可以给你,但你以后别再来了。”

怪客呆立不动,并不理范夫人。突然,他大喝一声:“范定风,今日你我同归于尽吧!”蒋灵骞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刀剑鸣响。这一回,却听得出除了怪客的一柄短剑之外,尚有两把大刀。范定风改使双刀了么?蒋灵骞又听了一会儿,分明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轻柔的脚步声。原来范夫人也参战了。她不由得心中愤懑不平,从烟囱口探出头往下看。

怪客且战且退,此时正好跳到了正对着烟囱下灶台上面,范氏夫妇从两翼攻上。只见怪客居高临下,短剑一抖,凌空而落,直击范定风的天灵盖,正是那招横空出世的“鸿飞冥冥日月白”。剑刃上青芒隐动,剑风厉不可当,一望而知是使正宗洞庭剑法的高手。蒋灵骞暗暗喝彩。范夫人见丈夫躲不过,不由一声惨叫。眼见剑尖离范定风的头顶只剩了不到一寸,怪客的手臂忽的一软,竟将剑落到了地上。范定风见他竟在紧要关头蛇毒发作,不禁大喜,上前一脚将他撂倒。正要大刀加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好不要脸,倚多为胜!”

范氏夫妇大吃一惊,料想怪客有强援到来,竟不禁退了一步。就在此时,一条白晃晃的绸练从大烟囱中甩下,就势卷住怪客的身子,“嗖”的一声又拉了上去。动作快的不能再快,只一眨眼功夫怪客就消失了。

范定风惊骇之下,顾不得煤灰肮脏,从大烟囱中爬了上去,一面呼喝着:“来者何人?”范夫人也紧随其后。

当然是蒋灵骞救了那个怪客。她本来打算先撒一把绣骨金针,再下去把范定风夫妇杀个落花流水。转念一想,还是别露行迹的好,连那一声断喝也太多余。于是放出飞雪白绫卷了怪客就走。她顺手点了怪客穴道,拎起他身子,脚下放出“玉燕功”拼命的跑。等范氏夫妇爬到房顶,她早已掠过几棵大树,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范定风运起内功,送出声去:“何方朋友深夜造访寒舍,何不留下万儿来?”

蒋灵骞料想他拍马也追不上自己,只是快跑。范定风又道:“尊驾在舍下大显身手,却连名字都不留下,当真是不把风雨双侠放在眼里么?”

蒋灵骞听他声音越来越远,知道他没追来,也懒得理他,却想:风雨双侠又是哪里来的人?然后想起范夫人闺名好像叫做“飞雨”,忍不住偷偷好笑。

范府大厨房的屋顶上,只剩下一脸一身煤灰的“风雨双侠”——范定风和宋飞雨,怅然立着,倒象是戏台上抹了黑脸的尉迟恭。

 

蒋灵骞兜了一个圈子,以防有人暗中跟来。看看绝无危险了,就提着那怪客回到了废园中。沈瑄却在院中等着她。蒋灵骞点的那穴道出手很轻,沈瑄内力深厚,一会儿自解了,见蒋灵骞久不回来,不免焦急。

“离儿,这是做什么?”沈瑄看见蒋灵骞拉了个受伤的蒙面人进屋,放在椅子上,惊呼道。

蒋灵骞道:“大哥,他中了丐帮的五步金环蛇毒,你救得他么?”

沈瑄搭了搭怪客的脉,道:“不妨,这跟钱丹中的蛇毒一模一样。我配有解药,给他吃一粒就是了。”当初徐栊请沈瑄为钱丹治毒,沈瑄找出解药后,回家又配了十几丸带在身上,不想此时又用上了。那怪客身上毒性发作,本来十指乌黑,舌头发僵。服下解药后,呕出了一口黑血,渐渐缓过气来。蒋灵骞笑道:“大哥,范定风要是知道他们丐帮的独门剧毒,竟然被你配成了解药专救他的对头,还不气个半死!”

怪客此时能说话了,冷冷的看了沈瑄和蒋灵骞两人一会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蒋灵骞道:“见义勇为呀!”

怪客道:“我知道你救我不会有好心。但我有话在先,你杀了我也罢,却不能要挟于我!”

蒋灵骞笑道:“可我救你来,正是为了要挟于你呀!否则费那个力气干什么!那,你记住了,你若答应我呢,将来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其实我也很讨厌范定风的。你若不答应呢,我连穴道也不给你解,直接就送回范定风那里了。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

“你不用说,”怪客道,“这就把我送回范定风那里好了。”

蒋灵骞倒不知所措了,当然也不能真的将他送回去,大家沉默一会儿,她忽然道:“真是的,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从未见过呢!大哥,烦你把灯拿过来。”说着拔出长剑,挑向怪客的蒙面黑布。

“你敢!”怪客话音未落,面罩已被割下,却丝毫未伤到面皮。原来却是个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长方脸,颇为英俊,只是面色青黄,罩着一层浓浓的风霜忧郁之色,眼睛里满是阴沉怨毒。沈瑄忽然觉得此人十分的可怜,蒋灵骞却刷刷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

怪客甫得自由,立刻抽出腰间短剑,刺向蒋灵骞。蒋灵骞早有防备,“哼”了一声道:“恩将仇报!”

轻轻闪过剑风,还了一招。沈瑄在一旁看他两人过招,蒋灵骞还胜怪客一筹,却并不全力相搏,想来怪客蛇毒甫解,手脚不灵,蒋灵骞不想占这个便宜。拆了三十来招,蒋灵骞手腕一翻,剑刃压在了怪客喉间,道:“你服不服我?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就一剑刺下去了。”

怪客道:“我很佩服你,只不答应你条件。”

沈瑄道:“离儿,你不能杀他。”

蒋灵骞莞尔一笑,道:“大哥求情,我就不杀你。我又不要你的经书,你倒是听听我的条件再拒绝也不迟呀!”

怪客道:“你说!”

蒋灵骞道:“我知道你是洞庭派的高手,只想要你指点一下我大哥的洞庭剑法,别无他求。”

沈瑄其实早也想到蒋灵骞多半打的是这个主意,虽然殊不光明,内心也深盼此人能将自己练不成的三套洞庭剑法讲解一番,遂道:“若能得少侠指教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怪客冷冷道:“这跟夺取经书有什么区别!一般的要我把洞庭剑法泄与外人。不行!”

蒋灵骞道:“真的不行?”

怪客道:“不行,一万个不行!”

蒋灵骞无计可施,收回剑道:“不行算了,你走吧。”

怪客有点意外,略一迟疑,拔腿就走。蒋灵骞悠悠叹道:“我本来只盼你感激我救你性命,能帮我们这个忙。不料你如此决绝。”

怪客闻言,心里也略觉不妥,不禁放慢脚步。

蒋灵骞又道:“大哥,想不到你身为一代大侠沈醉唯一的孙子,竟然与洞庭派武功这般的无缘。”

怪客猛地收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是谁?”

蒋灵骞正色道:“他叫沈瑄,是洞庭派上代掌门沈醉的孙子,沈彬的儿子。”

怪客将信将疑道:“怎么会呢?”

蒋灵骞道:“不是洞庭医仙的后人,解得了丐帮的独门蛇毒么?大哥,你自己对他说。”

沈瑄不料到蒋灵骞突然间揭出自己身世。他从不肯对人说自己是沈醉的孙子,只因祖父和父亲侠名赫赫,誉满天下,自己偏偏不会武功,有辱先人。而且,以他的心性,也绝不想沾前人名望的光。可蒋灵骞既然说了出来,他也不能否认:“家父的确是名讳沈彬。”

怪客盯着沈瑄的脸看了半天,徐徐道:“是听说二师叔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失散多年,难道是你…不错,我见过二师叔的画像…你长的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沈瑄心下黯然,他自己早已记不得父亲的音容了。洞庭派祖师沈醉在门下徒子徒孙的心目中,是天神一样的人物,怪客此时望着沈瑄,早没了怒气,只道:“若要我相信…”

沈瑄傲然道:“我并未叫你相信。”

蒋灵骞赶紧道:“谁拿自己的父亲开玩笑!实话告诉你吧:你也看见过了,我大哥是会洞庭剑法的。他从小不在洞庭湖长大,后来遇见了洞庭派的一位师姐,为了不忘本,跟着学了几套洞庭剑法。岂知那师姐却没教的完全,内功心法一律省却,所以老也练不好。因此才想向你请教。”她一把拉过沈瑄的左臂,道:“你若不信,看!”

沈瑄的手腕上赫然刺了一柄阴阳剑,正是洞庭门人的标记。沈瑄也奇怪:离儿竟然知道。怪客一声哀叹,也伸出左腕,一样的刺着阴阳剑,他缓缓道:“你既是太师父的孙子,何以跟天台派的女孩子在一起?也罢,人世间的事情很难说…很难说…”他满目凄凉,忽然回头对蒋灵骞道:“好,我就教沈师弟剑法。但你须得立个誓。”

蒋灵骞会意道:“今晚范定风讲的那些话,我本来也不懂,只当没听到。今后若向任何人提起,一定不得好死。你尽可相信我。不过,受惠于你,总可以称你一声王师兄吧?”

“王师兄?”怪客一愣,徐徐道:“不错,我姓王…”

 

半月之内,怪客果然将三套洞庭剑法的心法尽数传授给了沈瑄.沈瑄本来已将招式练的纯熟,他内功又好,因此学的十分快。三种剑法,心到意到,于洞庭剑法的要义领会颇深,威力大不同于往日。那怪客虽然冷漠,也忍不住不时的称赞他。蒋灵骞虽然总是在教剑法时回避开来,知道沈瑄进步很快,也十分欢喜。沈瑄与蒋灵骞跟那怪客交往几日,发现此人虽然表面冷酷怪异,内心却仍是正直良善,彼此也就渐渐义气相投。到得剑法传完,怪客就向两人辞行,说是不在金陵呆下去了,要去做一番远游。三人就在在废园水边依依惜别。怪客对沈瑄说:“沈师弟,你我相识一场,难得十分投契,也算有缘了。但今日一别,也就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沈瑄闻言,略感怅然,道:“师兄指点武功,这番恩德小弟永远记着。”

怪客道:“你真的感谢我,就记住,将来永不可提起你识得我这个人,更不能提到我教你武功。”

沈瑄料到他有难言之隐,点头同意。怪客转过身向院外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对沈瑄道:“沈师弟,你资质极佳,又是太师父的亲孙子,应该是洞庭武学当之无愧的传人。你将来若能好好修习洞庭武功,前途不可限量,你知道么?我能教你的很是有限,你何不回洞庭湖三醉宫去,向吴掌门拜师学艺?吴掌门是你爷爷的大徒弟,又是你舅舅。他武功深湛,为人极是宽厚慈祥,他见了你一定欢喜的紧。将来你若成大器,也是我洞庭派的光荣。”

沈瑄看他渐渐走远,默默思忖着。忽听蒋灵骞道:“你会去洞庭湖么?”

沈瑄知道王师兄临别这些话定然不虚,但若真的贸然去找什么吴掌门,谁知人家如何看待。何况,眼前有离儿,他笑笑道:“将来再说。”

蒋灵骞道:“大哥,那日我迫不得已在人前提起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他教你武功,盼你别见怪。”

沈瑄道:“我几时怪你来?离儿,我觉得你待我实在很好。”

蒋灵骞一听,顿时面色苍白,别过脸去。沈瑄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道:“明日我们也上路吧。那‘梦游剑法’,我们学到哪里了?”

沈瑄道:“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第九回 来是空言去绝踪

沈瑄和蒋灵骞沿长江而下,在镇江上岸,徐徐南行,一路无话。这一日,终于到了无锡太湖。渐近吴越边境,蒋灵骞开始小心翼翼起来。她让沈瑄充作一个游历的斯文书生,自己则化装成小书童的样子跟着。她指着太湖东岸道:“过了太湖,就是吴越王妃的天下了。万一碰到她的虾兵蟹将们,少不了一些麻烦。”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无锡城外笼着一层薄雪,立在太湖岸边,湖风扑面而寒。冬日里的太湖,雾蒙蒙的漂浮着一层云烟,隐去了多少碧水辽阔,葱茏明丽之态,只如一个淡雅清秀的娴静女子一般。透过浩淼烟波而极目远山,只见峰峦隐现,气象万千。

两人商议一会儿,坐船到鼋头渚游玩。鼋头渚是太湖西北岸一个半岛,因有巨石突入湖中,形如浮鼋翘首而得名。半岛上山清水秀,风景独占,是太湖第一名胜。两人寻了一处临水的酒楼,凭窗坐了。今日却是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祭灶送神,店中吃酒游玩的客人并不多。小二看见来了一个文雅公子,赶快上来殷勤招呼。沈瑄不爱饮酒,蒋灵骞自幼受管教,更是滴酒不沾。两人只要了饭菜,小二不免有些失望。一转眼,又捧上一壶茶来请二位客官品尝。沈瑄一看,是太湖南边茶圣陆羽的故里——湖州所产的名茶,叫做“紫笋”,碧绿的茶水中漂浮着一片片尖尖的紫色茶叶,幽香沁人。小二又道:“公子,这泡茶的水,也是极讲究的。今朝才从二泉挑来,不同寻常,不同寻常…”

“啪!”蒋灵骞掷了一吊铜钱给他,轻斥道:“茶留下,你快走开,谁爱听你罗嗦!”

沈瑄笑笑,倒了两杯茶出来。小二所说的二泉,是无锡惠山上的惠泉。因陆羽品其水质后,议为“天下第二泉”而得名。江南一带贵人仕子,讲究要用“‘二泉水”泡茶,才是极品。沈瑄喝到嘴里,却觉得这茶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蒋灵骞道:“紫笋茶有什么好的,将来有机会,我请你尝尝天台山的泉水云雾茶,那才是人间仙品。”

她手指轻弹着茶杯,两眼却望着楼下。那正是范蠡和西施泛舟归隐的五里湖。湖中靠过一条小船,上来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侠士,朝酒楼中走来。蒋灵骞笑道:“故人来了。”

来者是楼狄飞,蒋灵骞奇怪他在这年尾不回庐山祭祖磕头,竟然还在这里逛。沈瑄不由得有些紧张。见他上楼来,将脸侧了过去。蒋灵骞仗着脸上化妆,饶有兴趣的瞧着。楼狄飞一上来就叫道:“小二,安排一个靠窗看得见码头的座。”

这二楼上客人虽不多,但朝着码头那一面风光较好,靠窗的几只桌子都坐满了。小二踌躇一会儿,看见离沈瑄他们不远的一张桌子边,只坐了一个单身客人,过去赔笑道:“大爷,这位客官搭个座。”

那人一言不发,他头戴斗笠,衣衫破烂,一脸风尘之色,面前堆了几只空酒坛,已喝得醉醺醺。楼狄飞盛气凌人的说:“这位朋友,在下在此处等人,需要看着码头上的动静。让个地方吧!”说着就要在那人对面坐下。那醉汉忽然“嗖”的抽出一把剑,指向楼狄飞腰间,道:“慢着,哪里来的跋扈公子!我说了让你坐下了么?”

楼狄飞脸色一青,抽出剑道:“亮家伙啊!怎么,想比试比试么?”

店小二连忙冲过来道:“两位大爷,有话好说,别动手啊!”回头对楼狄飞说:“这位客官,我们那边坐。那边有个客人刚刚快走了。”

楼狄飞站着不动:“我偏偏看中了这里!”

那醉汉满脸潮红,大着舌头道:“剑都拔出来了,岂有收回之理!来,咱们俩比划比划!”

楼狄飞更不答话,一剑向那醉汉劈下。

“别打!”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忽然从斜拉里扑了过来,将醉汉推开。回头对楼狄飞说:“公子,他喝醉了,你千万别和他计较。”那醉汉兀自嘴里叨唠不清:“师妹,别拦我,我教训教训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那姑娘急道:“师兄,你一点都不懂事。家里乱成这样,你还到这里来喝酒胡闹,招惹是非。”醉汉此时有点清醒了,问道:“师妹,你来做什么?”

那姑娘含泪道:“小妹的病又发了,城中请不到医生,我正急得没办法呢。”

沈瑄注意到那姑娘进来时,蒋灵骞的眼神微微有些不安。小二又来请楼狄飞过去,楼狄飞偏偏大剌剌的就在醉汉桌边坐下,嘲笑道:“你妹子都来叫你啦,还不快回去!”

醉汉两眼冒火,又要挺剑而上。蒋灵骞微叹一口气,忽然大声道:“又来一条船,那位公子快过来看看,你等的人是不是来了?”

楼狄飞神色一动,急忙奔到蒋灵骞身边,探出窗外:“哪里有船啊?”

蒋灵骞笑道:“你眼神不好吧?”只见楼狄飞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已被蒋灵骞点中了穴道。蒋灵骞招呼小二道:“店家,这位公子喝醉了。你们服侍他到房中歇歇。”小二不敢不依言,只得拖了楼狄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