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淡淡道:“我可没那么说。”其实,是一共有三十一种脉象在里面。

古总管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种毒药,请先生诊出来。每种毒药如何解的,请先生告知。无论用什么药材,我们都能办得到。”

沈瑄一听这有钱人的话就来气,放开汤慕龙的手腕,冷笑道:“在下哪有那个本事!”

众人骇然,楼狄飞心里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采薇一把拉住。他这个动作,又落到了沈瑄眼里。

就在这时,周采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间,沈瑄心里一惊:“我怎么啦?”他从医以来,人家一向赞他心地宽厚仁慈。但今天他为了嫉妒,居然见死不救了。原来善恶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他心里一阵惭愧,重又捏起了汤慕龙的寸关尺。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可是,汤慕龙的脉象真的很奇特。如果真是三十一种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况似乎又不那样简单。他放开汤慕龙的手,想了一会儿,道:“这是五种毒药。”

卢淡心皱眉道:“贫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沈瑄道:“五种毒药,就有各有五种脉象;俩俩搭配,又有十种脉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种脉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种脉象;五种药在一起,又是一种脉象。一共三十一种。”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卢淡心默默的瞧了一会儿沈瑄的脸,若有所思,然后道:“那么是不是把这五种毒药分别解了,汤公子就可痊愈?”

沈瑄道:“不错。”

卢淡心道:“是哪五种毒,公子看出来了么?”

沈瑄道:“铅粉、蝎尾、苍耳、眼睛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药么?”卢淡心问。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药。但用在这里,却能够推波助澜。并且麝香本身的药力也增加了,足以乱性。所以你看他虽则昏迷,却是满头大汗。”

卢淡心恼怒道:“可恶!”

沈瑄刷刷刷写好了药方。原来这几种毒药,都极易化解,只是诊断起来颇费力气。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来配此毒药,须另换几味,使合药时药性改变,不那么容易解毒才对。

立刻有人煎了药,给汤慕龙灌下。沈瑄随卢淡心退了出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许还有隐隐的失望。等汤慕龙一起床,又该去找蒋灵骞了。

忽然间,远远的从含鄱口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咚的琴声。

虽然很远,那声音却十分清晰,显然弹琴之人内力极为深厚。才听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像被春日的暖风吹拂一般,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卢淡心沉声道:“大家注意!”

原来那琴声极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柔媚甜腻,极易使人陷入遐思,心智混乱。好在庐山中人都内功深厚,凝神抵挡,便不致为他诱惑。公冶坡道:“师父,我去看看,什么人作祟!”

卢淡心点点头,令他去了,忽然道:“不好,汤公子刚刚服过药,只怕会被琴声所伤!”

果然,汤慕龙满面通红,口吐白沫。楼狄飞忿忿道:“下毒的和弹琴的,绝对是同一个人!”

卢淡心迅速取过琴,弹起来,力图与含鄱口的人抗衡。但是弹了一会儿,却并不奏效。那又软又甜的琴声,像浸湿的牛筋一样缠在汤慕龙身上,越收越紧。卢淡心皱起眉头,忽然对沈瑄道:“沈公子琴艺精湛,贫道十分佩服。不过方才在山崖那边,你可曾觉得贫道的琴声与你自己的琴声有什么不同么?”

沈瑄觉得很奇怪,看着汤慕龙快不行了,卢淡心却来跟他讲闲话。不过,当时卢淡心那一曲《碣石调幽兰》虽然优雅婉转并不见得到了极至,但内中弦响震荡,也是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沈瑄那时就大为奇怪,遂道:“请前辈指教。”

卢淡心道:“习武之人的琴,与等闲文人雅士的琴又有不同。须知这七条长弦,一般的也是兵刃。贫道那一曲《碣石调幽兰》原是运用了内力奏出的。所谓内功越高,琴意越进,琴声的威力就越强大。倘若公子内功不佳,与贫道应和之间就会受伤。公子其实内功精湛,与你的绝妙琴技一联合,当世罕有匹敌。可惜公子又不会运用你的内功。”

沈瑄道:“外面这人,也是用内功弹琴的。前辈是叫我去和他比拼么?”

卢淡心道:“实不相瞒,正有此意。以功力而言,贫道自信可盖过他。但贫道的琴艺不精,传到汤公子的耳朵里,他听不进。所以再强的内力也没有用。公子你的琴声,是很美的。”

沈瑄道:“但我又不会用内功弹琴。”

卢淡心道:“不妨,贫道可以助你。”

沈瑄叹了声气,只得再救一回汤慕龙,遂取出了自己的琴。

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一点,那人内功很好。公子与他应和,可能会受内伤。”

说到这份上,沈瑄要再拒绝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拨了一声弦。顿时觉得胸闷起来。卢淡心也跟着他拨了一声琴弦。忽然沈瑄的琴,风声大作起来,似乎内力雄浑。原来卢淡心用自己的内力使两琴共振起来。这样,沈瑄的琴艺,和卢淡心的内功,真的合而为一了。

沈瑄弹着弹着,手下的曲子变成了《五湖烟霞引》的《彭蠡回籁》,浩浩鄱阳湖,巨浪拍石,山鸣谷应,若黄钟大吕,又如九重天籁。不一会儿,这正气浩然的琴声,就把远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压倒下去。那柔媚的琴声折腾了几下,终于渐渐偃旗息鼓。

看看汤慕龙醒了过来,神智清晰,想来毒力也解了。大家遂又退出。

沈瑄却是一阵气闷,脸色发白。卢淡心替他把了把脉,道:“还好,没受内伤,只是累了而已。此番实在有劳你了。”

沈瑄听见这话,呼的一下站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居然费尽心力,去救一个他宁愿本来就不存在的人。楼狄飞见他神色有异,心想此人虽救了汤慕龙,总像有些不爽快,遂道:“汤公子平素慷慨豪爽,你这番救了他性命,他一定会重重谢你。”

偏巧这时,古总管兴冲冲的跑过来,道:“我家公子想见见救命的医生,请你过去。”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

“这是干什么?”楼狄飞诧道,“汤公子对你一片好意…”

沈瑄冲着他大声道:“他是慷慨豪侠的大英雄,大公子。我却不敢让他赏脸,领他的好意!”说罢一甩袖子,大步冲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楼狄飞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采薇又拉住了他:“师兄,这原是你的不是。”

“我的不是?”楼狄飞摸不着头脑。

周采薇叹道:“你太不体谅沈公子。”

卢淡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汤公子之间,有什么过节?”

周采薇道:“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我想倘若换了别人,很难说会拼着自己受伤,去救汤公子。楼师兄,你在黄梅山庄呆了半个月,没有看出沈公子和蒋姑娘的关系非同一般?”

楼狄飞诧道:“蒋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这样!”

周采薇道:“听季表妹道,蒋姑娘曾经失忆,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两人难免互生情愫,却因蒋姑娘已许字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汤公子对蒋姑娘来说,实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楼狄飞恍然大悟,不觉道:“倘若换了我,我也没法子。但大约是不肯救汤慕龙了。这沈瑄倒真是个好人。”他一向不喜欢沈瑄,直到这时,态度才有了大转弯,“可惜他真是倒霉,偏偏喜欢别人的未婚妻。——难道蒋姑娘逃婚,就是为了这个?”

周采薇道:“以我对蒋姑娘的观察,一定是为了这个。她性情倔强,只怕将来这件事会越闹越大。”

卢淡心一直皱着眉头听周采薇的话,这时道:“这却不好。于礼于情,很难说的过去。沈公子心地虽好,未免糊涂。你们今天说的话,以后再不许提。”

楼狄飞大为不解。

卢淡心道:“汤慕龙虽然不错,但他父亲性情较暴烈。只怕此话传到汤家人耳朵里,会给沈公子引来杀身之祸。”

第十一回 沧桑闻故老 醴醪劝新丰

沈瑄一时激愤,从简寂观中冲了出来,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里去。就这样满头昏乱的跑了不知多远,渐渐地缓下脚步来,想想刚才对楼狄飞发的这番脾气,其实没有道理,未免失了礼数。但心中那种悲伤烦闷,实在难以排解。就这样晃晃荡荡信步走着,翻过了几个山头,转到一片僻静的竹林里。这竹林似乎鲜有人至,生得盘根错节,茂密异常。沈瑄正想绕道而行,突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说话,不觉立住。

“我让你去打探消息,问出什么来没有?”

沈瑄听这说话腔调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只是声音很清脆多了。沈瑄找了一竿最茂密的竹子,轻轻跃上去,藏在密叶里,望过去只见远远的一座半倒塌的草亭里,有两个人一跪一立。立着的那人果然年轻,面貌却很秀丽。原来沈瑄内功既好,此时又练就了天台派的至上轻功,所以他躲在这里偷听,对方竟然也发现不了。只听那个跪着的人道:“回禀侍中,属下打探到那人名叫沈瑄,浙西人,行医为生,现在暂寓简寂观。”

原来他们居然打听他,沈瑄不觉骇然。

“还有呢?”

“不知道了。大约也无甚要紧来历。”

“哼!就这些,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只要听听他讲话口音,就知道他一定是富春江桐庐一带的人。随身带了这些药物,自然是个医生。你看他与卢淡心楼狄飞那伙人言语交接,肯定与简寂观有瓜葛——你说无甚要紧来历,单这一点就不通!”

跪着的人不敢回话。

那个“侍中”转过身去,自言自语道:“他那吟咏鄱阳湖的曲子,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实在是荡气回肠,英雄侠气,这样的曲子非盖世英杰不能为——不知是不是他自己作的。但就他琴技而言也就令人惊叹了,这曲子一定有来历!我给汤慕龙施的梅花五毒散是我的独门秘药,携有五种剧毒,三十一种脉象,他居然全部诊出,这种医术简直天下罕有,他是跟谁学的?你竟然说他没有来历!哼,本来以为,缚住了小白龙,不愁汤铁崖那老贼不肯听命。不料竟被沈瑄这小子搅了。樊仙姑托我的事,只得再作打算。”

原来这正是对汤慕龙下毒,又在含鄱口比琴的那个人。

跪着那人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将沈瑄擒来,,听候侍中发落。”

侍中道:“不可。你又犯糊涂!不见沈瑄与简寂观关系不一般么?我们现下还是暂时不要得罪庐山派的好。反正,此人武功低微,收拾他也容易得很。”

“武功低微?不会吧?”

“说你没见识,难道没有听出他的琴声中毫无杀伐之气?可见不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卢淡心那老儿从旁作梗,我哪会败下来!”沈瑄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暗暗惊叹此人实在眼光锐利。他又道:“可是,一定要暗暗注意此人动向,一旦他认真学起武功来。就找个机会除掉他。他…只怕将来会是个劲敌!”

沈瑄好笑:你也缜密过分了,我再练五十年,也“劲敌”不过你的。

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樊仙姑派的帮手来,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樊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得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着好象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一共却只有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秉侍中,我们四姐妹早就领命离宫,望庐山来。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的,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禁恨恨道:“又是他!我只道他今天总算没在庐山露头,看来这回不会来作难了,不料还是被他插了手。此人就这样爱管闲事!”

仙使奇道:“侍中知道是什么人?”

那原先跪着的人现在可是站起来了,道:“看不出是什么人,那便只可能是一个人:百变神侠。”

仙使正色道:“那么三妹的事情…”

侍中点点头,道:“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个官员。侍中这个职位,是位极人臣的那一种。然而这个侍中,看起来却这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中明显的出身江湖。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而仙姑,不是女道士,就是巫婆。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真要为灵风使报仇么?”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姓叶的那一关,早晚要过的。…你也去罢。”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罢!”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沈瑄看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待要细想缘故,却已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的说:“蒋姑娘,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是在胁迫你么?”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女,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你尽管心中不悦,但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已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世骏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姑娘,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要你为我做些事情,却并不是拿你当兵刃使用。譬如这一件,我明白告诉你,是要对付罗浮山汤家。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除非弄倒了汤家。”卢侍中实在是将蒋灵骞的心事看的分明,沈瑄一面惊疑一面想此人着实厉害。

蒋灵骞依然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啊!我和汤家并没有什么仇恨,何必害人家。”

卢侍中不禁有点焦急,清了清嗓子道:“我承认,我行事的确有些不管不顾。人在江湖,是是非非原说不清。你既然明白我待你不错,何必跟我计较这个?”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卢侍中,不管你嘴上说的多好,我也知道你野心勃勃,行事毒辣。现在你叫我做的,好像不算伤天害理。但我若一直为你做事,以后难免良心难受。与其将来反悔,不如永远都不答应你。”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了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泯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沈瑄就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公冶坡带回了简寂观。公冶坡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太师椅上,正瞧着他。沈瑄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辈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公冶坡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公子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的一笑,道:“不必说了,我早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公冶坡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又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公子救过来了。就由他去了罢。”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对那个人,何以是这样的态度。公冶坡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公冶坡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公子,你的心事,贫道已知。这原怪你不得。人生未死,最难的是情丝纠缠,凭你有什么慧剑,总也斩不断。”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争辩,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两代大侠对我庐山派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处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时,你才七岁,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怖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的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为什么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了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派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听卢淡心缓缓道:“你祖父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当他晚年的时候,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了一部秘籍,书名叫做《江海不系舟》。但这部书他却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他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沈瑄问道:“难道不留给洞庭弟子么?”

卢淡心道:“是啊,沈大侠唯天下英才是认,豪迈过人,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你祖父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洞庭派门人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祖父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道:“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爱这小徒弟的,但这小徒弟性情却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那时他早已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你祖父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此出了这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后来你父亲继任了洞庭掌门之位,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在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倒真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沈大侠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那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派,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也都败给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你祖父的遗言传的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你的父亲和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着。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该回来比剑,好将书留在洞庭门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还是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你父亲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剑法,武功也是极高的。这是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你父亲。其实,你父亲才是洞庭门中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拳脚,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你父亲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的确是德才过人的一代大侠。”

沈瑄看见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确乎为自己父亲伤心,又问道:“后来呢?”

卢淡心道:“那是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一场比赛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蒋听松么?”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仙翁蒋听松自创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劲敌。”

沈瑄问道:“那么蒋听松是邪派一流了。”

卢淡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独行,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洞庭派向来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那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你爷爷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冤仇。你爷爷说本是一场误会,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你爷爷的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我记得应该也就是你的舅舅,吴剑知与他比剑。吴剑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你父亲。你父亲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你父亲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之极,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你父亲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你父亲只得让他带走《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向前争执,也被你父亲拦住了。洞庭派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亲主持为你爷爷发丧,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你父亲算账。他说洞庭派卑鄙无耻,手脚肮脏,阴谋将《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你父亲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回去之后作出惊动武林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的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象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洞庭派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门户,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爷爷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起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的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前辈放心。”

卢淡心满意的点点头。

忽然外面“扑”的一声,院里顿时闹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派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公子,我到简寂观来找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