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燕归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呵,我对老女人可没兴趣!”花燕容不屑道。

半柱香后,花燕容照例实施独门推拿术,也照例开始边推拿边闲谈。

他告诉我,为了防止我因为闷而打溜走的主意(事实上,我根本没这想法。不治好病,见到明哥哥,也是他的累赘),他委托连总管(就是那个赭衣老者)派人去岸上接个人来陪我解闷。

他进一步解释,请人陪我,不是因为关心我。是怕我治疗半途而废,砸了他的金字招牌,毁了他的伟大名声。

说得好像他名头很响似的。我可没忘记他只是个刚下山半个多月的毛头小子。

然后,他居然还郑重其事地警告我:千万不得自作多情,也不要总是色迷迷地看着他,对他这个绝代美男产生什么邪念!

天啊!我要吐血!好一个毒舌男!

我气得再不理他,心说:你算什么“绝代美男”啊,我休掉的那个才是的呢!

治疗结束,我和没有口德的“神医”花燕容来到天疏阁。

大厅里,花庄主正和一个女子茶叙。

女子中上姿色,瘦削的面庞上唯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比较美丽,但整体看去别有一种成熟韵致。

“二弟,白姑娘,这位就是‘金针圣姑’林姑娘!”花燕归热络地起身,给我们介绍。

女子款款起身,低头福了一福,道:“二位可直接称呼小女子林砚心!”

“见过圣姑!”我也还礼。

却见那花燕容用不可置信的神色肆无忌惮地紧盯着林砚心。花燕归“嘿嘿”笑着打圆场:“舍弟一向没规矩,礼数不周,嘿嘿,林姑娘,你多包涵。”

林砚心也抬头打量花燕容,面色颇不自然。

花燕容恢复那神气活现地样子,笑道:“哈哈,大哥,这位林姑娘,我是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她就是‘金针圣姑’。”

林砚心脸色一红。花庄主大喜:“哦,认识更好!认识更好!”看得出来,他很重视兄弟对这女子的感受。

继而他又不解地问道:“老二一直在山上学艺,不知你们是如何识得?”

林砚心看向花庄主,低低道:“小女子的师傅和花二公子的师傅是同门师兄,虽然我师傅定居北朝,但以前是见过的。”

花燕容点头,然后夸张地一揖到地:“花燕容拜见师姐!”

我侧目睨他,觉得不知哪里有点怪怪的。

这时,一个小厮奔进来禀报:“二公子!石老三的船回来了!船上有位姑娘非要叫你去江边亲自去迎她!”

花燕容喜道:“走!”遂向花庄主和他师姐一抱拳,拉着我,飞出屋去。

确实是“飞”,因为这个毒舌男,竟是会武功的。至少,轻功了得!

“哇!真的是在草上飞耶!”好激动!

“嘁!没见识!草上飞算得什么?我的强项是云上飞!”某男依然一副自信满满趾高气昂的德性。

很快飞到江边。

只见船上俏生生站着个少年女子,生得容长脸儿,唇红齿白,十分貌美,一件大红斗篷随风飘荡,潇洒迷人。

“琴好丫头!你这溢清楼红牌清倌的架子好大呀!”

“那是当然!”姑娘嫣然一笑,连我看了,都深叹其美。

“容公子,这就是你下山后的第一个病人呀!”琴好姑娘朝我微笑点头,款款伸出素手,在“容公子”的搀扶下娇滴滴下得船来。

“你好!我叫白云悠!”我颔首微笑。

“怎么有点耳熟啊——”她蹙起美丽的眉,忽地蹦起来大叫,“不会吧,你就是坊间传说不愿嫁给太子,又休掉天将军的那个奇女子啊!”

她的眼睛放出心形异彩,像看着天人一样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点震惊,难道我真的这么有名?不会是恶名吧?天哪,明哥哥会怎么看我?

“哇!你真是啊!”她无比热情地扑过来,紧紧拥抱我,“白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要晕倒!

花二也露出“实在受不了”的神情,用力一根根扒开她死命抓住我的手指,“好了,好了!白姑娘身体不好,不宜久立,该回屋躺下了。”

那个热情如火的琴好这才安静下来,跟随我们回花影轩。

原来,我现在已经广受建康青楼女子的崇拜,大家都已知道我三年前曾拒绝掉皇上赐婚,三年后又休掉正当红的小将军。

人的嘴,永远抗拒不了传播是非的乐趣啊!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成为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特立独行,实在令小妹佩服!”一路上,琴好姑娘的倾慕之语绵绵不绝,一直说到我躺在花影轩客房的床上。

无意瞥了眼花燕容,却看他一脸罕见的莫测高深。

“姐姐,小妹为你唱首当下最红的曲子解闷啊!”琴好拨弄琴弦,调好了音。

“阳台氤氲多异色,

巫山高高上无极。

云来云去长不息。

长不息,梦来游。

极万世,度千秋。”

原来是这首。我心念一转,花燕容这首歌有可能是琴好教的,此人多年在山上,下山后想必是先到青楼自我放松一番,交到了这个红颜知己,然后才回家向老大报到。

自此,琴好隔几天就会被请上岛一次,住一晚,次日回去。不知不觉,又是两个月过去了。我常想:请这位溢清楼的当红清倌人来一趟肯定得花不少银子,这两个月,花家岂非损失大了?

但我每一次真的很期待琴好的到来。除了有人相陪不再寂寞,更重要的是:溢清楼是建康名流汇聚之所,消息灵通。这两个月,她给我带来很多信息。例如:公主早已凤驾回宫;例如:天将军自蜀中回来后日日在宫中给勒拿提大师输送真气疗伤,目前大师重伤已逾,返回了中印度。

炎炎夏日,已近尾声。

这一日,琴好带来了坊间流传的特大新闻: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冷面将军天若颜告假,拿着一封休书开始四处追寻前妻…

“嘿嘿!你夫君开始找你了!女人,你惨了!哈哈哈哈哈!”毒舌花二阴阳怪气的笑,手上银针转动,刺得我被扎的穴道酸麻无比。这两月,我疼痛的频率逐渐变成一日两三次,可见花二这个葛千虹的嫡派传人也没完全吹嘘。因为对他医术的敬佩,我一般都以非凡的胸襟忍让他,不和他进行口舌之争。

“白姑娘敢作敢为,又有何惧?”他的助手林砚心柔声安慰我。

“还是林姐姐好!”我趴在那感激涕零。

最近,因为林砚心协同花燕容给我治疗,我和林砚心也很熟悉了。偶然得知了她和我一样,曾经嫁过人,但因不满夫婿的所作所为,毅然休了他。我俩顿感在茫茫人海,找到了知己!琴好知道后,崇拜对象的名单里,又加上了一位“林砚心”。

说起我那有名无实的前任夫君,我并不怕他找到我,我们只是父母之命,放开彼此,不一错再错,是最好的选择。他,也许只是面子上下不来,气坏了吧…

“白姐姐!我们不管那个将军啦!”琴好转移话题,“我给你带了本诗集!保你喜欢!”

是冰炎公子最新流传的《剑北诗稿》。

“白姐姐!听说这几天,南边各家挂牌的姑娘们,都以演唱冰炎公子的新诗谱成的曲儿为荣呢!昨晚我们楼里接待了广陵、姑苏好几家楼里的乐师,把谱儿给他们抄了去!”琴好对冰炎也充满仰慕。

她拨动琴弦,用娇柔的嗓音唱了起来。

治疗结束,我立刻读起这本诗集。

花燕容走时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许久坐!坐坐走走再躺躺!否则今天的治疗都白费!”

“是是是!神医!我承认您的医术高超,疗效非凡!小女子这里谢啦!明儿见!”

我推这个不懂诗歌的恶男出门,如饥似渴地读起《剑北诗稿》。

冰炎公子前一本《昊天诗集》,可谓剑胆琴心;这本《剑北诗稿》,却增无限痴情。我对这神秘的乾玄门主,充满仰慕和好感,如果哪日能够结识,谈诗论琴,不亦乐乎?

杨花似雪不还家(一)

又是一月过去,秋天带着落叶的声音,真的来临了。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

林砚心和花庄主出岛一个月,不知忙什么事情去了。那自视甚高的花燕容对我忽然客气起来。每次治疗时,他也不要侍女在旁侍候。

这位神医说话竟然不再尖刻粗鲁,连语气都变得温柔,经常望着我欲言又止,情况诡异得紧。

这一天治疗结束,他却不让我翻身起来。他的手按在我的背上,用一种极之温柔的力道轻轻按摩。我浑身一僵。

“放松!以后你身体大好了,想我给你按,也不可能了!”他凑到我右耳边,轻轻道。

他的气息热热的,顿时感觉耳畔一阵酥麻,脸不由红了。

“瞧你,都嫁过人了,怎么还这么害羞?”他又凑到我左耳,故意吹气。

我猛地翻身推开他,大喝:

“花——燕——容!”

他吓得后退一步,复又嬉皮笑脸道:“哈,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开个玩笑也不行么?”

然后故意捏了下我的脸,把手放到鼻边:“好香!没见你擦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我气得随手捡起一个枕头往他身上扔去:“滚开!你这个色魔!”

他紧紧抱住我扔来的枕头:“这是玉的哎!大姐,拜托你换个不值钱的砸啊!”

说罢,大笑着离去。

恶质男人,永远变不了彬彬君子。可恨他长得那么像明哥哥,总让我情不自禁亲近他、亲信他。

不过,我心里还是感谢花燕容的,因为经过三个半月的治疗,我的病,就快好了。

这天,琴好和林砚心、花庄主居然乘同一条船上岛。

林砚心愈发清瘦了,看起来心情不佳。琴好姑娘却长胖了,腰肢也没几个月前纤细,不过美貌不减,依旧令人惊艳。

当琴好给我们唱新曲的时候,林砚心面色黯然,听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阳春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含杨花入巢里。”

曲罢,我唏嘘不已:“这首歌,如此缠绵悱恻,令听者落泪。不知是谁作的?”

琴好故作神秘道:“你们猜呢?”

“那还用说?肯定是个寂寞风骚的女人!”色魔花燕容想都没想,脱口就道。

琴好立刻捧心作痛苦状。

我摇头道:“这倒难猜。从歌词看,说什么‘杨花飘荡落南家’,应是北方女子作的,但风格又似南曲。可能是位懂得汉学的北方贵族女子的诗作。”

“白姐姐!你已经很厉害了!”琴好眼睛晶亮,压低声音道,“这是北魏的胡太后写的!为了纪念她逃跑的情郎!”

“真的?”我很惊异。就是那个抢夺《涅槃经》,欲得天下的胡太后?就是那个下令抓捕我欲威胁天将军的胡太后?

我忍不住道:“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个冷血的铁腕女人,怎么会写出如此缠绵的曲子?”

“你有所不知啊!”琴好摆出讲故事的架势,“这首歌叫《杨白花歌》。我听说啊,那个胡太后,也不算老,还挺美的,年轻守寡,有个情郎好像叫杨白花。但是杨白花不愿做男宠,有一天悄悄跑到我们这边来。消息传到胡太后耳朵里,她那个心痛啊,简直是痛彻心扉。她是个身份尊贵的太后,又不便明目张胆地声张自己的思念,每天流的眼泪都够她洗脸了!百啭愁肠之下,就写了这首《杨白花歌》!”

“你是她亲戚?说得跟真的似的。”花燕容翻了个大白眼。

“这些日子,这首歌可红了!大家都在议论呢!听说是由宫女偷偷传到宫外的,先在洛阳青楼当中传开,最近传到我们南边来了。”琴好急急辩解。然后她叹口气,无限景仰地望着窗外,“她是北方的太后哎!居然这么多情!我好喜欢她哦!”

“呕!”花燕容立刻作呕吐状。

“以暮春时节的杨花飘荡难觅踪迹,来抒发内心的怀想和期盼,这个胡太后还挺有文才呢!”我真心赞叹。

“是啊,不知她那情郎跑我们这边躲哪儿了。”琴好闭上美目,沉入冥想。

我忽然回想起三个多月前,子攸说的话:

“不要整日太后太后!你以为我不知太后心里想的是什么?天下是假,那个男人才是真吧?”

还有路采苹看到那个高大俊朗的杨华时的激动:

“王爷,你为何不让我下去拿下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可是大功一件哪!”

杨华,杨白花?

我恍然大悟。原来胡太后真的是以夺经为名,掩饰她要寻找情郎“杨华”的秘密任务!这个可怕而又多情的女人!

但是,仍有疑问:一、夺经的方向是蜀中,难道那男人也曾在蜀中方位出没?二、那个男人怎么会得到乾玄门高手的保护?是谁接应他南来?三、蜀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给勒拿提大师下毒?夺经为何要杀大师?和这个“杨华”有关吗?

想不通啊!我伤脑筋地揉揉额头。

“这些曲子听听就算了,整日用脑子乱想,你们会很快成老太婆的!”花燕容对我们嗤之以鼻,他不屑地奸笑几声,甩袖出去了。

杨花似雪不还家(二)

晚上关窗时,看到林砚心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发呆。

“阳春三月,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琴好留宿在我屋里,她一边铺床一边深情演唱。

林砚心突然疯了似的跑到我们窗前,大喊道:“不许唱了!别再唱了!”

她神色凄厉,和平日那个温柔有礼的人完全不同。

琴好吓得不知所措。我也很诧异。

我开门出去,小声问:“林姐姐,你怎么了?”

她兀自嚷着:“别唱了!不许再唱了!一路到处听人唱!我要疯了!”

住在天疏阁的花燕归听到动静,也急急奔出来。看到林砚心的失常,他急得团团转:“林姑娘!没人唱啊!不会有人唱了!你快回房歇着吧!”他半扶半抱,强行把林砚心带进屋里。

没人料到,林砚心的前夫,居然是那位北魏宠臣、美男杨华。

杨华的父亲是北魏著名猛将、仇池公爵杨大眼。杨华出身名门,风仪俊朗、力能举鼎、英武过人,从小和林砚心定下婚约。林砚心的父亲也是一位将军,战死沙场后不久,林母也郁郁而终。林砚心从小跟随父亲的好友,神医葛千虹的师兄司空舞学医。十八岁嫁给了杨华。婚后两人和睦恩爱,杨华在军中任职,林砚心开设医馆,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延昌四年(十年前),魏孝明帝年幼即位,胡太后得到妹夫元叉、宦官刘腾的保护支持而听政。执政几年之后,年轻守寡的她倍感深宫寂寞,纵使权倾天下,但没有男人的抚慰,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当她还是魏宣武帝的皇后时,就听说了杨华的美名,十分倾慕。如今寂寞红颜大权在握,遂几番召见,表明心意,坦然求欢。

杨华此时刚娶妻室,起初坚决拒绝。但最终慑于太后的倾天权势,怕一味拒绝遭来大祸,只得被迫成为胡太后的入幕之宾。

太后放低身段,使出种种媚术,逐渐让杨华接受了她。从此,杨华频频留宿宫中,成了太后最爱的男宠。

其时林砚心和杨华成婚不久,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以为丈夫公事繁忙,经常独坐灯畔,研读医书,静静守候丈夫深夜归来。

杨林二人原本感情甚好,杨华多次见到妻子如此,心有不忍,愧疚非常,有时便借机拒绝太后。

上天相助,北魏正光元年(五年前),太后被元叉、刘腾幽囚,杨华暗暗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脱离男宠生涯。他对林砚心加倍关爱,两个人情深意笃、恩爱异常。

哪知今年初,太后一举击败元叉、刘腾一党,再度临朝摄政。入宫第一件事,就是召见老情人杨华,并以林砚心性命相胁,逼杨华再次就范。久别之后,太后更加离不开这个男人,恨不能朝朝暮暮,两相厮守。

一日,林砚心突然接到太后懿旨,传召进宫觐见。宫女将其引至寝宫内殿。却见宫内锦帐高挽,异香扑鼻,一个魁伟的男人赤身露体,正伏在太后莹白妖娆的胴体之上不住亲吻。虽然他背对着林砚心,但那熟悉的身形,却让她的心紧张得绞起来。

太后舒服地按着男人的头,兴奋难耐,美臀死命往上挺,饥渴地浪叫:“好哥哥…我的好人…快嘛…”男人听命地起来,把自己的雄伟嵌进她妖娆的身体。随着他一阵疯狂耸动,太后不停地尖叫着:“好哥哥…我爱死你了!我爱死你了!”在淫声浪语中,两人双双到达极乐。

男人释放了自己,转身准备披衣,猛然发现了内殿门口如遭雷击的林砚心,顿时面如土色。

太后躺在床上,娇声道:“华儿,几年不见,你更加厉害了呀!”

林砚心呆立半晌,终于确定这个被太后“爱死”的男人,正是和自己情深意笃的丈夫!她疯了般冲出皇宫,把自己关在屋里。

情已随风灭,心已如死灰。她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呆呆地睁着眼睛,不吃也不喝,任杨华回来如何认错哀求也无济于事。

她心里清楚,太后是故意召见她,故意让她发现这一切,从而逼她离开,让杨华彻底变成太后的禁脔。她确实受不了,宁可称了太后的心,如了太后的意,也不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她的完美的丈夫,在她心中已经死去。

林砚心毅然决然离开了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开始了孤身漂泊的日子。漂泊半年来一直以行医度日。遇到花燕归后,她便抱着“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心态,来到疏影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