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疏阁的东边是花燕容的卧室。林砚心正在仔细地给她的新任小叔包扎伤口,果然他的胳膊骨折了,林砚心给他用夹板固定住伤处,然后用布带绑了一层又一层。

两个人都神色平和,看不出往日的纠缠。我暗赞:林姐姐真的是个不同凡响的坚强女人!

罗袖在旁侍候,看我来了,撅着嘴,不太高兴。敢情是记恨着昨晚上的事儿。

花燕容看到我,却是脸色一红,嗫嚅道:“你没事就好!对不起!”

我看他语气真挚,心中对他筑起的高墙又松动了,想到他已经受到了天若颜的严惩,遂淡淡道:“没有以后。”

“没有以后。”他的桃花眼一改往日的轻佻,很认真地看着我保证。

其他人都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等林砚心忙完了,我正式向大家辞行。

这个是非之地,真不能久待了。

花燕容一听,立刻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一样大叫起来:“这么急做什么?等我好了,我送你出去!”他急得赶紧下床,动作太急,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二弟!”花燕归心疼而又无奈地喊,“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养伤?”

“这点小伤算什么!”花燕容大喊,“你们给我留住白姑娘!”

“花二公子,”我正色道,“若非昨日的婚礼,我早离开此地了!你有伤在身,还请留步。”

我向花燕归和林砚心拜了一拜:“感谢贤伉俪的照拂,祝愿二位琴瑟和谐,恩爱永远!”

林砚心眼圈一红,颤声道:“妹妹,你自己保重!”

曾经,我们天涯同沦落;如今,你已觅得良人。此去经年,你也多多保重!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到唇边,竟无语凝噎。我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

花庄主和花夫人把我送到江边。

江边,已经停靠着一艘极有气势的豪华大船。这艘船通体漆黑,装饰着金色花纹,两头是尖的,长约十丈,宽约三丈六,船身不算桅杆高三丈有余。

“花庄主,你这船好大好漂亮呀!以前从未见过。”我颇为好奇。

“的确没见过!”花燕归咳嗽一声,“我也从没见过!”

林砚心脸色白了一白,与花燕归相视苦笑。

难道,又是那位杨华吗?

正揣度着,船上翩翩跃下一人。

风,不及他轻盈;云,不及他曼妙;花,不及他美丽;一袭白衣,随风飘飞;淡紫的双唇,噙着笑意。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看着来人悠悠站立。

可不正是那神出鬼没的天若颜?

看他的神情,似乎对我一大早主动离开疏影别苑的举动,十分满意。

“敢问阁下是?”花燕归定了定神,沉声问着不速之客。

天若颜掏出一枚黄灿灿的令牌,报出名字。花燕归检视后抱拳道:“原来是右骁骑将军!恕花某有失远迎,敢问将军来敝岛所为何事?”

天若颜轻轻颔首:“无甚大事,只为接我娘子回家!”

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说——这,就是你休掉的男人?看起来挺不错嘛!

我窘得低下头。这个男人怎么这样,我都休了他了,还“我娘子”呢!

红着脸正准备说话,他已来到我身侧,对我耳语道:“娘子,你是自己顺着那舷梯上去,还是让为夫我抱你上去?”

我尴尬地杵在那,进退两难。

这时,听到身后花燕容大叫:“白云悠,我花家有船,你莫和他走!”

这个任意妄为的家伙,居然不顾身上有伤,一瘸一拐地在罗袖搀扶下赶了过来。

天若颜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浑身却散发出至冰至寒的煞气。我对着花燕容摇摇头,暗示他不可胡来。此人武功极高,而花二只会那逃命轻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花燕容潋滟的眼睛掠过一丝愤恨:“白姑娘早休了你,天下皆知,你来带她走,和强行掳掠有何分别?”

“这是我的家务事,这位公子还是莫要多管的好。”天若颜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已经受伤,莫非还想送命不成?”

轻柔平静的语气,却令人不寒而栗。

花燕归听出端倪,他喝住弟弟:“二弟,莫要造次!”转而吩咐石老三:”老三,背二公子回去歇着!”

天若颜向大家一揖,淡淡道:“各位,就此别过!”

说着,他强行把我一抱,飞身上船。

“不要!!!”耳畔传来花燕容伤心无比的大喊,“白云悠,你留下来,我会永远对你好!”

语气凄厉,让我心里一酸。

“莫理他!”天若颜贴着我耳朵命令着。

虽然,我并不愿意和天将军走,但也绝对不想再留下来的。花燕容,再见了!你应该收收性子,正正经经娶一房媳妇,好好过日子。

花燕容,其实我并不怎么讨厌你。只是我们真的不合适。

豪华大船缓缓开动了。船上有不少人,看他们对天若颜恭敬的样子,我猜想应该都是他的部下。

立在船头,心乱如麻,一任江风吹乱我的长发。

远处,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身侧,天若颜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我,闲适又祥和。我不禁怀疑,昨夜那个充满恨意的人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们回家!”他轻轻说道,眼神温和。

“回广陵?不!”我连忙拒绝。

他的眼里立刻闪过一丝不悦,语气也蓦地阴沉:“难道你真的对那花二有意?”

“不!不是的!”我急急道,“天若颜,你不是说,我欠你一个解释?现在,我就给你解释。”

“解释完了,就想走得远远的,会你的情郎去?”他语带讥诮,渗着寒意。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对着他的衣襟,说了自己心里全部的想法。我从9岁时明哥哥为我求情,被罚禁足一月、抄《金刚经》300遍开始讲起,讲到我对公主的了解,讲到明哥哥对我的思念,讲到我想成全天若颜和公主、放四个人自由的初衷。

天若颜越听,表情越奇怪。他幽黑美丽的眸子,不再是寒气笼罩,而是浮起各种各样的神情:有惊讶,有嫉妒,有不解…

居然,还有怜悯。

我鼓起勇气、颤着声音,把一切曲折的想法皆和盘托出。

他听完了,侧首莫测高深地盯着我半天。

我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脸——“没什么东西在脸上呀!这么怪怪地看着我干嘛?”忍不住抗议。

他嘴唇微抿,似乎想笑,但到底一贯“惜笑如金”,瞬间又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你说的那做太子侍读的明哥哥,可是‘若水公子’明思诚?”他吸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的沙鸥,淡淡问。

“嗯!”我重重点头。

“你说的那公主,可是永泰长公主萧纯?”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那是当然,你明知故问啊!我撅着嘴,不耐地点头。

“你可知,三日前,皇上赐婚,明思诚就要迎娶长公主了?”

那人悠悠抛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欣赏着我瞬间苍白的面色。

“不可能!”我大声喊。

一只路过的水鸟都被我的声音吓得惊慌失措地“扑棱棱”飞远了。船上其余的人皆侧目而视,满脸好奇。

突兀的消息像利刃插入我的心,让我几乎不能呼吸。

“不,我不相信!明明公主喜欢的是你!”我颤声喊着,忽然间,对自己的话有些不敢确定。

“你还真是抬举我了,我有这么人见人爱么?哪像你的明哥哥,这厢有你休掉丈夫去投奔他,那边还有公主主动请皇上赐婚要嫁给他!”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眼睛,对面那人却兀自无情地喋喋不休,令我有一掌劈死他的冲动。

劈死他!劈死他!我的心里叫嚣着。

可惜啊,不会武功。

我决定,坚决不信他的鬼话。

“就算公主看上的是明哥哥,明哥哥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呢?”我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一点也控制不住。

我哽咽着道:“天若颜,你肯定在骗我!”

对,明哥哥的诗!我从袖里掏出一个锦囊,里面有两封火热的情诗——《凤求凰》,还有《子夜歌》。

泪水不争气地一颗接一颗滚落,瞬间打湿了信纸。

我哭着把纸递到他眼前:“你看,这是明哥哥写给我的《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天若颜拿过去看了又看,盯着纸发了一阵呆。

然后,他诧异地看向我,问:“你说,这是明思诚写给你的诗?莫非就是这首诗,使你认为他在喜欢你?”

朝来寒雨晚来风

我点点头。《凤求凰》这首诗,语义如此明了,难道还有错吗?

我又掏出另一张纸,就是我嫁到广陵第五天,明哥哥给我送来的那首《子夜歌》: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天若颜觑了一眼纸上的字,脸色古怪,他皱着眉,看着远处的云天,喃喃道:“此去一别,不知相会何期?独坐灯下,形单影只,许是相会无期吧。长夜漫漫,辗转难眠,看天空皎皎明月仿佛你的容颜,呼唤着你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我的思念…”

“不错啊,就是这个意思,这么明显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呢?”我把诗放回锦囊,对着大江抽泣。

天若颜递过一方雪白的丝帕,我径自伤心,没有理他。

“云悠,你是越来越笨了!远远不如你小的时候!”他叹口气,苦笑着抬起我的脸,轻轻帮我拭去泪痕。

“这信上又没有署名,你怎么知道就是明思诚写的呢?”他白皙的手扶住我的脸,逼迫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眼里,跃动着奇异的光彩,似疑惑,似怜悯,似郁闷,一时分辨不清。

“这字…是明哥哥的字啊!”我垂下眼睑,声若蚊蚋。不知怎的,对着他的眼睛,底气忽然不足了。

“你确定,这真是明思诚的字吗?”他美丽的眼睛幽幽凝视着我,“这是学的王右军王羲之的字,天下间,学他的字的人可多了!”

什么意思???我瞠目结舌,大惊失色。

从来没想过这不是明哥哥的字。天若颜这句话,霎时间搅乱心底一池春水,激起层层波澜。

他怜悯地看我一眼,拉住我的衣袖:“来!跟我进去!”

他带我进入船舱。

船舱很大,舱壁以金、银、黑三色装饰,布置得极为精致典雅。穿过正厅,就是一个大书房。

天若颜铺开一张晋纸,拿起一支狼毫笔,“刷刷刷”写下几行行草。

看着他泼墨挥毫、笔走龙蛇,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

等他写完,我几乎站立不住!

纸上,是一首《子夜歌》,每一笔、每一划,都和我珍藏在锦囊里的那张写得一模一样!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我惊愕得看着天若颜,大脑无法思考。

“你——这——”我哆嗦着指着他写下的《子夜歌》,如同白日见鬼。

“不要用这种看到鬼的眼神看我好不好?”他轻飘飘地说道,“应该惊讶、郁闷、甚至愤怒的是我才对呀!”

他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说着这般充满哀怨的话语,教我愈加糊涂。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把你那两张纸给我。”

我呆呆地递给他,他一手各捏起一张,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看清楚,这些根本就是我写的!”

他低柔的声音宛如平地一声炸雷,终于把我炸明白了!

“你…写的?”

他傲然点头。

我仔细看了看,果然,这些字和我记忆中明思诚的字相比,要刚毅遒劲得多。只怪我先入为主,想当然的以为是明哥哥给我寄情诗。

想当然!

脸“腾”地烧了起来。天哪!地呀!我又想跳到江里去了!

难怪,新婚那日,我把《凤求凰》不小心弄得掉了出来,他看了一遍纸上的字,却绽放出一朵绝美的笑容,显出一种由衷的高兴。

原来,那时他以为,我是知道《凤求凰》是他写的,并时刻珍藏在身边呢!

呆了片刻,我纳闷地问:“你又不认识我,干嘛写诗给我?”

他拧起英挺而秀美的眉,略带哀怨地瞥我一眼,悠悠叹气:“唉!果然是越来越笨了!可叹我这两年来,鼓足勇气写了两首情诗,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木木望着他,做出请君指教、洗耳恭听的样子。

“三年前,京口的红叶林,我们不是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我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

果然,他就是那个瞬间取数人性命救下我的白衣人。

耳畔响起那冷冷的声音――“我救的就是你,白云悠!”

他早就知道我、认识我…

他那次救我,并非偶然…

我无比震撼地听天若颜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开端,我是有所听闻的,但故事的发展,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有一个男孩,四岁的时候得了怪病,只要大笑大哭都会引发高烧不退。不巧的是,娘亲也身中怪毒,瘫痪在床,痛不欲生。男孩年轻的父亲,一夕之间头发花白,几乎崩溃。

为治妻儿的怪病,父亲辞去俗务,把病弱的儿子送到自己的生死之交那儿习武治病。那生死之交原本有一子,却是少年夭折,见到朋友俊美无筹的儿子后,喜欢得紧,视如己出。男孩的父母大是安慰。

安顿好儿子后,父亲带妻子辗转来到玉门山寻医驱毒调养。从没有和父母分离过的男孩,开始了独自在师门学艺的日子。

两年后,娘亲的病治愈了。男孩每天练习上乘内功,身体也渐有起色。但是师傅说,若想彻底治愈,需要十二年专心致志、持之以恒的修炼。

父母亲看望了日益健康的爱子后,携手云游四海去也。

八年前,男孩13岁,久违的二老忽然上山来,给了男孩一个红玉扳指。

娘亲神秘兮兮地对男孩说:乖儿子,你小时候,娘给你订下一个媳妇儿,如今那小姑娘可有名了,才9岁,就在五经馆的联诗大赛中把众学子都比了下去!

男孩害羞了,红着小脸对娘嚷:娘你乱讲什么!我可不要什么媳妇儿!

娘说:不要也不行啊!咱们得守信义!何况小姑娘又聪明又可爱。

父亲说:就是就是!待你学成下山,可得拿着玉扳指去迎娶人家!

男孩不语,因为他知道,要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必须守信义。

忽然想到自己有了个小媳妇儿,13岁的小男孩心情非常复杂。

父母亲讲了很多和小姑娘的双亲年轻时的往事,还告诉他,小女孩可能快进宫当差了。

父母下山后,他也没心思练功,几日里净想着自己有个9岁小媳妇儿,小姑娘还那么厉害,敢挑战五经馆的学生。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终于按捺不住无比强烈的好奇心,决定请两天假下山,以考证事情的真实性。

小男孩施展独门轻功,连夜赶到小女孩家,果然看到小姑娘的家人正为她收拾行装准备入宫呢!小姑娘清秀可爱,眉宇之间充满慧黠灵秀之气。小男孩躲在树上,一见之下,十分满意。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往回赶。路上看到四个被迫卖身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可怜兮兮地跪在路边。一问年龄,也是9岁。小男孩听到“9岁”这俩字就晕乎乎的,竟然鬼使神差就买下了她们,并带回去求师傅收留下她们。

师傅对小男孩比对亲儿子还亲,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于是四胞胎一直在山上学艺。小男孩每次看到她们,就会想到,自己也有个小媳妇儿,和她们一样大。

小男孩不喜欢自己的小媳妇在宫里伺候人,担心她受气,专门派人定期打探小姑娘在宫里的动静,例如写出什么诗啦,犯了什么错啦,基本能了解个大差不离。

五年前,男孩16岁了,身体大好了,师傅传授的神功也已练成。小男孩继承了师傅的衣钵,镇守在山上。师傅也学自己的父母,下山云游去了。

三年前,男孩已经能独当一面,受到师门众弟子的一致敬重和拥戴。就在这一年,他听说自己原本挺聪明的小媳妇儿要冒险干一件蠢事,心里又急又烦,于是就不声不响下山去救她。他发现,他的小媳妇儿越长越漂亮了,真忍不住想去摸摸她可爱的小脸,但他不好意思,就匆匆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