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就没话了。但卫灵均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用手搭篷,轻声抱怨道:“不过,太阳还是挺烈的,我带的水都喝完了。”

云伽南便吩咐云山去取水来,卫灵均忙制止他道:“不用麻烦,我自己上船去取就好。”

说着,她扔出一条缆绳,将小船系在画舫上,手撑着船舷,轻轻一跃便上了画舫。

客人上船,云伽南只好让人去准备清茶和点心。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多数时候,是卫灵均在说。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不至让两人冷场。

云伽南每次与她交谈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错觉:他们以前好像认识。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能准确无误地捕捉住他的想法,深入到他的内心。他虽然心里震撼,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他默默地打量着对面的卫灵均,她无疑十分美丽,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张丰满得恰到好处的嘴唇。

卫灵均早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她大大方方地任他观看。那双灵动的、总是盈满笑意的眼睛时不时地与云伽南对视片刻后再略显羞赧的躲开。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一直淡然沉静的云伽南此时也难免有些心猿意马。他张口欲言:“卫姑娘…”

卫灵均目光专注地望着他,安静地等他说下去。云伽南刚要开口,突然咳嗽起来,先是轻咳,接着是剧烈地咳嗽,他说声抱歉,直身离开了。

接着,里面舱房里传出连续而克制的咳嗽声,接着是云山去水关心的问候声。

卫灵均突然想起来,伽南的身体也不算好,他一到入秋就时不时地咳血,直到后来遇到合适的大夫开了对症的药方才渐渐好转。

他在里面咳嗽,卫灵均在外面心急如焚。她一急就乱了方寸,这会儿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就往里面闯去。

云伽南正坐在榻上闭目歇息,看见卫灵均不经通报就闯进来,不觉吃了一惊,赶紧站了起来,“咳…你怎么进来了?”

卫灵均眼中的关切焦急溢于言表:“你是不是又咳血了?我知道有个方子特别适合你的病症。”

主人三人一起默然地看着卫灵均。

卫灵均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吓着三人,只好自嘲地笑笑,主动说道:“我把方子写下来,你们再去问问大夫,对了,白城有一个大夫擅长医治这种病,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刷刷地写下方子,她久病成医,而且,那个方子又是云伽南前世常用的,是以,她记得很清楚。

写罢方子,卫灵均也不再逗留,微微一笑,飘然离开。

她正要离开时,突然,船身一阵猛晃。几枚飞镖打了过来。云山和云水拿起兵器飞身出去。

卫灵均也想跟着出去,但她又放不下云伽南,她一个箭步窜回到云伽南身边,搀着他的胳膊,同仇敌忾地跟他站在一起。外面,刀剑铿锵相撞,各种暗器来回飞舞。云伽南挥起衣袖打落几次暗器,卫灵均也甩了十几根毒针。她用毒针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用眼睛看,只凭感觉便能准确无误地击中敌方。凡是被她打中的人,很快就支撑不住,不是被打伤就是自行落水。这自然而然地帮云山去水减轻了一些负担。

两人很快肃清来犯的敌人,飞身进舱禀报。

“公子,我们没有捉到活口,看武功来路应该是前次的那帮太湖水贼。”

云伽南轻轻地嗯了一声:“知道了。”说着,他不自觉地又咳了一声,他去拿手绢,卫灵均眼疾手快地递上自己的手绢,云伽南接过去背脸将血吐在手绢上。卫灵均一阵心疼,情不自禁地用衣袖子去擦试他的嘴角,柔声说道:“入秋了,你的病会重的,赶紧去看看我说的那个大夫。”云伽南讶然地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四相相对良久,她才猛然意识到这样不妥,遂赶紧抽回手,看向别处,说道:“云公子,我该走了。”

说罢,她快步往外走去,解了缆绳,跳上小船,一口气划出好远。

云伽南缓步走出舱房外,目送着那条小船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

他转过身,突然问云山和云水道:“我们以前见过她吗?”

两人一起摇头。这位姑娘让人印象深刻,如果见过一定会记得。

云伽南顿了一下,又轻声吩咐:“你们去查一查。”

从这天起,一连数日,卫灵均没再见到云伽南。她尽管担心焦急,但仍耐着性子等着。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她最近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在感情的世界里,缺乏耐心是万万不行的。

五天后,她还是没见到云伽南,但见到了云山。他是来送请帖的。因为十月十五是云伽南父亲的五十大寿,卫灵均也在被邀之列。

卫灵均按捺住喜色,十分礼貌的表示自己一定会到。

云山笑了笑,拱手告辞。

云山一离开,卫灵均再也假装不下去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笑三声:“嘿嘿嘿。”

她刚笑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三声冷笑,卫灵均气结,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沈令宸慢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那双锐利的眸子紧盯着卫灵均问道:“这么快就要见父母了?你果然有自信的资本。”这是在讽刺她下手够快吗?

卫灵均今天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她笑着答道:“那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喽。”

沈令宸冷笑道:“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你那个未来的公公吧。毕竟他可不是你爹。”

卫灵均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未来的公公,说来也奇怪,当初,云伽南带她回云家时,两人都以为势必会遭到云父的阻挠,她万万没想到,云父见到她十分亲切,之后,义父义母也来拜访云父,两家没多久就开始商量婚期,事情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婚后,公公也对她一直很好。

卫灵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决定带着孙玉章去买祝寿的礼物,另外再给自己添几身新衣裳。

因为要去祝寿,自然得穿得喜庆些,卫灵均给自己一共买了五套衣裳,给孙玉章也买了两套。她忽而想到沈令宸,似乎应该买些什么东西送他。但是,能送他什么呢?

她问孙玉章:“你给不是情郎的男人都送什么礼物?”

孙玉章面无表情地摇头:“我从来没送过男人礼物。”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插进来一个冒然的声音:“冒昧地打扰两位一下,——要送男人礼物莫过于送酒。”

两人一齐回头,就见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正手摇纸扇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卫灵均一见这人,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云家的世交之一,段家的独生子段清风。为人好爽大气,常自命风流。估计这次应该是为了庆祝云老爷子的五十大寿而来。

卫灵均大大方方地招呼道:“原来是段公子,幸会幸会。”

段清风没料到会被卫灵均认出来,他不禁双眼一亮,好奇地问道:“姑娘认得在下?”

卫灵均恰到好处地恭维道:“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不认得段公子呢?”

“哈哈。过奖过奖。”了

两人寒暄数语,卫灵均便真的听了他的建议去买了两壶酒给沈令宸,一壶上好的花雕,一壶竹叶青。

沈令宸即便收到礼物也仍是那副臭脸。

他看着卫灵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想喝酒?”

卫灵均道:“请问你哪天心情好过?”

沈令宸缄默不语,临窗而坐,自斟自酌。

卫灵均正欢天喜地地准备着赴宴的事情,孙玉章走过来说道:“师父和师母要来了。”

第十五章 争执

孙玉章说师父师母来了,卫灵均不由得心中一沉,她对义父义母的怀疑当然没有消除,只是悄悄压在心底而已。她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去访查真相。不过因着云伽南的事,她暂时搁置罢了。而且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悄悄观察孙玉章,她暂时没有发现疑点。就算义父义母有什么计划,她也应该不知道,她可能真的只是单纯地奉命保护自己而已。

卫灵均漫不经心地问道:“义父义母怎么突然来了?”

孙玉章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放心不下吧。”

卫灵均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索性放下不想。

她高兴地翻出自己新买的衣服,一件件的试穿。

“这几样哪件好呢?”卫灵均一边照着镜子一边问孙玉章。孙玉章瞪大眼睛看着,觉得哪件都一样。

卫灵均唉了一声,就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只好自言自语道:“这件水红的更可爱些,但在重大场合又不太庄重。这件鲜红的,又太引人注目了,这件桃红的,更适合春天穿,这件…到底穿哪件去好呢?”

她正自言自语得起劲,却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凉凉的声音:“穿哪件都不好。”听声音是个男人。

卫灵均心中大怒,想也不想便甩出一枚毒针:“你这个登徒子敢偷窥本姑娘。”

孙玉章也提剑冲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踱步进来。

卫灵均问道:“抓到了吗?是谁?”

孙玉章摇头:“并没有人。”

卫灵均觉得奇怪,又冲出去查看一番,真的没有人,她的窗户纸也没有被戳破,头顶的瓦片也没被掀开,奇怪,那人从哪儿看到的?

她想了一会儿,蓦地想起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她也不敲门,径直冲进左边的房间,那是沈令宸住的。

她万没料到,沈令宸正在换衣服。

他的衣服褪到腰间,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看到卫灵均站在门前,他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仍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卫灵均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此时一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得起了新的怒火。

她嘲讽地道:“你一向喜欢在女人面前宽衣解带吗?”

沈令宸目光灼灼地看着卫灵均,反问道:“你一向喜欢不敲门闯进男人的房间吗?”

卫灵均语气滞了一下,很快就想起自己为何而来。

她气势汹汹地道:“你以为我愿意看你啊。是你先偷窥我在先,那句‘都不合适’是不是你在我窗外说的?我没想到堂堂的沈庄主竟是这样的人!”

沈令宸看着她这副怒火冲天的模样,心中那股积攒多日的莫名郁气突然一扫而光。

他眼中隐约带有笑意,缓缓说道:“你弄错了,我没有在你窗外说,我是在我自己的房里说的。”

“你骗谁呢?当我是傻子啊。”

“原来你不傻啊。”

“滚。”

当卫灵均骂出一个“滚”字后,便停下来看着沈令宸,她以为他又像先前那样板着脸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没想到,他这次没有说,脸上也没有可怕的怒意。

他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看得卫灵均心头不禁有些慌乱。

她那股兴师问罪的气势不觉散了大半,她转身欲走,却听到沈令宸问道:“你说我今日穿哪件合适?”

卫灵均:“…”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什么都不穿才合适。”

说完,她快步离开。

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回到房里,卫灵均的心还在不争气地跳着,她想着刚才的事,她突然想起沈令宸的听力极好,这边的房子又不隔音,他极有可能在隔壁能听到自己说的话。而且,沈令宸要什么女人没有,他不至于下作到要偷窥自己。但是,她不能再让住在自己隔壁了。而且,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她怎么能对一个男人说‘什么都不穿才合适’。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她自幼丧母无人教导,父亲整日带着她到处求医,东奔西走,无暇管教她。再者,父亲就算有暇也不忍管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就说什么。他们有时不像父女,倒像是朋友似的。她这种精灵古怪、百无禁忌的性格,也让云家父子十分惊讶。云伽南慢慢适应了她的性格,她的公公先是有意引导,后来不知怎的,也突然放手不管了,大概是觉得她时日无多吧。

卫灵均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带着沈令宸去追求云伽南似乎有些不妥。虽然,江湖儿女没必要像寻常人家那样恪守清规戒律,但这样总归不好。况且,沈令宸明显地不喜欢云伽南,每每听到他的事必出言讥讽。现在,他已把她送到,他当日的承诺已经实践,就不必再让他因为自己而耽搁在这里了。

她觉得她今晚要跟沈令宸谈一谈,好好地谈一谈。

这天晚饭后,卫灵均吩咐小二另送几样小菜和两壶酒到沈令宸房中,她还特意留了张纸条:“今晚子时,有事商谈。”

做完这一切,卫灵均就在自己房里徘徊复徘徊。她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其实开口并不难,但难的是她似乎不想开这个口,至于原因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一直徘徊到将近子时。她不得不去赴约了。明明他人就在隔壁,但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卫灵均走到门口要敲门时,不觉又停下了。

她正在迟疑时,突然,门自己开了,一股力量将她吸进屋里。

沈令宸坐在桌前,对着一桌酒菜,正自斟自酌。

桌上一支红烛摇摇欲灭,他的对面还放着一把椅子,桌前摆着另一副碗筷和一只酒杯,显然是为她准备的。

卫灵均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

他缓缓开口道:“你在屋里踱了一百九十九步,在门外踱了三十七步。”

卫灵均讶然地看着他,接着自言自语道:“真的,耳力太好的人真可怕。”

沈令宸针锋相对:“是可怕,尤其是对上你这样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卫灵均悄悄别过目光,转而盯着面前的酒杯。她暗暗叹息一声,今晚她还有别的事要说。

她踌躇着、迟疑着,沈令宸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今晚随意穿了一件半旧的鹅黄裙衫,沈令宸盯着她的衣服看了片刻,不悦地问道:“为什么不穿那几件新衣?”

卫灵均倒没料到他会开口问这个问题。

她微微抬眉,不由得想起他的那句话,便一语双关道:”怕有人说都不合适。”

沈令宸当然听得出她是在讥讽自己,他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卫灵均极少见得他这么正式的笑,他的笑以冷笑嘲笑为主。

这个再平常不过的笑容,却让他的整个人多了一丝生机和活力。就如同一幅底色阴暗的画上晕染上一抹亮色那样,唯其稀少才愈显可贵。

但是,她今日不是来欣赏他的笑容的,她牢记着这点。

卫灵均此时已经酝酿好了,她低头看着杯中的酒,字斟句酌地说道:“多谢沈庄主的一路护送,庄主想必事务繁冗,我看还是不要因我在此耽搁得好…”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咔嚓”一声,酒杯碎了一只。她惊诧地抬起头,就见沈令宸神色冷沉,目带怒火。

第十六章 跟自己商量

沈令宸默默地看着她,抿唇不语,他的目光把卫灵均刺得矮了两分。

良久之后,他方用冷洌的声音道:“你嫌我妨碍你了是吗?”

卫灵均急忙摇头:“不,不是。我只是不想因我耽搁你…”

她还想解释什么,但沈令宸却蹙着眉头霍然站起说道:“我明天就走。”

“我…”卫灵均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了。

她怏怏地回房。

这一晚上,她辗转反侧,时而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时而又觉得对不起沈令宸,次日清晨,她去隔壁敲门,没有人应门,她推门去看,才发觉屋里没人,也不知道他是离开了还是暂时出门了。她正在怅然间,孙玉章过来告诉她说,云伽南来了,就在旁边的茶馆。卫灵均一听到云伽南的名字,立即把旁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正要下楼,突然想起什么,遂又返回房间,好好装扮了一番才款款下楼。

他们住在三楼,走过一段走廊,拐个弯就可以到二楼的茶馆,这个地方也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她慢慢地下楼,目光遥遥地望着云伽南的背影,云伽南正凭窗远眺。他依旧身着浅色衣衫,身形清瘦挺拔。风穿过窗子,吹动着他的衣袂,飘然如仙。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连他的侍卫也不在。

卫灵均目光灼热地望着他。云伽南早有察觉,他缓缓侧身,微笑着看着她。

卫灵均回以笑容,她温声问道:“伽…云公子的身体好些了吗?”

云伽南略一点头,清声道:“好多了。你推荐的那位大夫,家父已经派人去请了。”

卫灵均一脸欣喜:“那就好。”

两人突然一起安静下来,云伽南在悄悄地注视着她,卫灵均也假装羞涩地回望着他。

云伽南缓缓地移开目光,说道:“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卫姑娘解惑。”

卫灵均心头一跳,赶紧说道:“你说来我听听。”

云伽南略略停顿一下,目光又转了过来,他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卫灵均听到这个问题,心中真是千回百转,她冲动之下真想告诉他真相,但很快便打住了。她说了,他未必会信,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她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想到:为什么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猜测,可能是她的热情引起了云伽南的怀疑,尽管,她已经有所克制了,但有时候仍不免显得太熟捻了些。现在,她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须臾之间就有了答案,她勇敢地注视着云伽南的目光,声音里带有一丝回忆的恍惚和眷恋,娓娓道来:“…其实我们以前见过面的,可能云公子贵人多忘事了,不记得我了。大约五年前,我跟父亲来此,当时正赶上盛大节日,我一不小心跟父亲走散了,是公子家一个叫孟伯的人帮我找到父亲…从那以后,公子的面容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