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伽南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回忆着,他依稀记得孟伯几年前好像是帮助过一个小女孩,只是孟伯已经去世两年了,他也无从查证,听得她说的这般头头是道,应该是真的。

卫灵均悄悄观察着云伽南的神色,看样子,他信了七八分,这就够了。他做过的好事那么多,也未必件件记得。最主要的是孟伯已经去世,他也无法查证。

云伽南望着卫灵均,浅浅一笑:“原来我们真的见过面。”

卫灵均眼波流转,望着他笑而不语。

云伽南与她对视片刻,忽又说道:“请帖收到了吗?”

卫灵均忙点头:“收到了,——我真是又高兴又紧张。”

云伽南不觉又是一笑,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他侧脸看向窗外,天上阴云漠漠,眼看着将要下雨,“我该回去了,那么,改日见。”云伽南缓缓说道。

“啊,你这就要走吗?”卫灵均像是还没做好分别的准备。

她眼中真切的眷恋之意让云伽南不禁心中一软,他改口道:“那就再坐一会儿。”

卫灵均心中欢喜,主动说道:“你先坐着,我下去端壶热茶来。”其实也可以叫小二上来,但卫灵均不想任何人打扰他们两人。

她提起裙裾跑下楼,找老板要了一壶热茶,三样点心,小二和老板早对她和云伽南的事情略有察觉,这会儿都用暧昧的目光看着她笑。卫灵均浑不在意,大大方方地提着端着托盘款款上楼去了。

她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招小二过来,悄声说道:“二楼那间我包了,一并记在我帐上,记得不要让旁的客人上去。”

小二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假装严肃地问道:“那位沈公子要上去呢?”

卫灵均道:“他今日不在。”

“咳咳,好的卫姑娘。”

卫灵均心中盘算着怎么利用这种难得的机会,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层。

她身轻似燕,轻飘飘地飘上了楼。她朝云伽南嫣然一笑,俏皮地说道:“客官,茶来了。”

云伽南莞尔一笑,伸手去接托盘,不料却不小心触碰到卫灵均的手指,他先是一怔,接着低声说道:“抱歉。”

卫灵均的手指不由得轻轻一颤,低头微笑:“没事。”

两人一时无言,相对而坐,默默地品茶。室内的气氛暧昧而微妙。

卫灵均只安静片时,那一颗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偷偷瞄着云伽南,心中想着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撩拨他。她的目光有些太过灼热和露骨,一向坦然自若的云伽南不自觉有些不自然。

他那白玉般的脸上晕出一丝红晕,轻轻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卫灵均:“卫姑娘,这是你上次借我的手帕。”

卫灵均没有去接手帕,语气似娇似嗔:“你用过了就是你的,我不要这个。”

云伽南星眸闪动,温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卫灵均手指着他腰间的香囊道:“我要这个,你舍不舍得。”

云伽南怔然片刻,低头解下香囊,他还没来得及递上,卫灵均便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云伽南看着她这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不觉失笑。

卫灵均悄悄地察言观色,贼胆愈发大了,她正要趁热打铁再进一步,不期然一抬眼却看见楼梯上站着一个人,沈令宸正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两人。

卫灵均吓了一跳,云伽南也是如此。

双方面面相觑,室内一片岑寂,只听得窗外沙沙的雨声。

卫灵均先打破这份难堪的寂静,用埋怨的口吻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出声?”

沈令宸的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沉声道:“我怕打扰你们。”

说罢,他再不理会卫灵均,只是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云伽南,云伽南也在打量他,不过目光十分温和。

他抱拳道:“沈庄主,幸会。”

沈令宸淡声道:“不幸。”

云伽南略有些尴尬,正要开口请对方坐,不料沈令宸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对面。

两个人一个人盯着茶杯,一个盯着桌面,静静地对峙着人,一时间谁也不开口。卫灵均欲言又止,平常伶牙俐齿地她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小二说道:“这位公子,楼上被人包了。”

一个男声道:“无妨,我是来找人的。我姓段,是云公子的朋友。”

卫灵均如闻天籁,连忙说道:“段公子快请上来。”

她一发话,小二自然不会阻拦。

上楼的人正是段清风。

他看到卫灵均,便朝她挤眉弄眼地一笑,等到他看到沈令宸时,不觉吃了一惊,对云伽南笑道:“云兄,你什么时候和沈庄主交上朋友了,真是令人惊讶。”

云伽南看了一眼沈令宸,淡淡道:“恐怕沈庄主不这么认为。”

沈令宸看也不看云伽南,冷声道:“你还不算笨。”

段清风看看沈令宸又看看云伽南,最后再看看卫灵均,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开玩笑开惯了,便顺口戏谑道:“来来,今日相逢即是缘,我请你们二位喝醋,喝醋,哈哈。”

他觉得这个玩笑很可笑,很应景。可惜另外两人并不捧场,尤其是沈令宸,用一双黑沉沉、冷幽幽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笑,直到段清风再也笑不出来。

他摸摸鼻子,讪讪地说道:“这醋,还是我自己喝罢。”

雨小了。云伽南和段清风一起告辞离开。

卫灵均送他们下楼,云伽南转身对她说道:“留步吧,记得去参加我父亲的寿诞。”

卫灵均频频点头,云伽南顿了一下,又低声道:“到时,我引见你们认识。”

卫灵均掩饰着心中的狂喜,又点了点头。

云伽南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看前面的段清风正竖着耳朵听着,现看看身后虎视眈眈的沈令宸,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跟着段清风离开了。卫灵均也觉得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跟上去。她目送着两人离开,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口,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她转回脸,正好对上沈令宸的目光。

她望着他,蓦地想起段清风的话,心中一凛,一个想法突然闪进脑中,难道他…

“你…对我…”她有些难以启齿。

沈令宸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用一副不屑的语气道:“你想多了。”

卫灵均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胸口略有些发闷,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沈令宸飘然离去,临走时,还留下一句呛人的话:“我早说过,我最不能忍受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

卫灵均:“…”

她气得跺脚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说这句话的人。”

沈令宸的脚步略一停顿,他头也不回地道:“我商量好以后,明早就离开你,再也不会妨碍你。”

他说完便上楼去了,跟出现时的悄无声息不同,他走得极慢,步履沉重。一下一下地,仿佛踩在人心上似的。

卫灵均初时没听明白,待到晚上听到隔壁的争执声,才蓦地明白他在跟谁商量,他在跟另一个自己商量。

第十七章 大雨将至

卫灵均回到房间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去右边孙玉章的房间,却发现她竟然也不在。她只得重返房中,默默静坐冥想,一时间,脑中各种记忆纷至沓来,有关于云伽南的也有关于沈令宸的,还有关于自己身世的,林林总总,纷纷扰扰,乱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她不知默想了多久,就听见左边的房间里有人在争执。她的耳力虽然比不上沈令宸,但此时夜深人静,房间墙壁又薄,她倒是听了个大概。

是两个年轻男人在争执:

“我要离开这儿,离开她。”

“不,我不走。”

“我的承诺已经实现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走。”

“你就是个百无一用的懦夫。”

“你是个不可一世的狂夫。”

卫灵均起先以为是沈令宸的仇人或是朋友追来了。但仔细一听又不像,这两个声音她都似曾相识。她蹙着眉头慢慢想着,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昔日的记忆全部复苏。

这不是两个人,这是沈令宸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怪不得觉得耳熟,久违的沈梦影竟然又出现了。

两个声音越吵越激烈,吵到不可开交时,竟动起手来。卫灵均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怕别人跟沈令宸动手,就怕他自己对自己动手。

她什么也不及想,立即飞身出门,一脚踹开沈令宸的房门闯了进去。

房间里晦暗不明,一点微弱的灯光,被剧烈的掌风震得摇摇欲灭。

此时的沈令宸目光狂乱,两只手掌正在交替击震自己的胸膛,他脸色苍白,嘴角处有血渍。

卫灵均心中一痛,想去上前制止,却根本无法靠近他。她想用暗器又怕伤着他。

好在,“两人”对战一阵后,终于歇战。

卫灵均趁此机会,猛扑上去,伸手去点他的穴道。她接近沈令宸时,却见他伸手一捞,顺手将她抓住,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抱着她。她的身体一触到他那滚烫的身躯就不由得微微一颤,她顾不得羞赧挣扎,伸手去点他的穴道以免他再伤害自己。她刚一出手就被沈令宸捉住手,他用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盯着她看。

卫灵均见她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便奋力挣脱他的钳制,退到安全距离,大声呼唤沈令宸的名字。

沈令宸似受到了触动,眼中的狂野和迷乱渐渐消失,目光逐渐变得清明平静起来。

良久之后,他宛如大梦初醒似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房中的卫灵均,缓缓说道:“你一向都喜欢不敲门就进男人的房间吗?”

卫灵均一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就知道沈令宸又回来了。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她最后还是决定先不跟他生气,她走过去关切地问道:“你刚才自己打自己,你看看伤势要紧吗?”

沈令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卫灵均,沉声问道:“我方才做什么了?”

卫灵均简单复述了一遍。沈令宸静静地听完,神色喜怒难辩,默然片刻,他突然问道:“害怕吗?”

卫灵均笑着摇头:“不怕。”

但是她这个回答却没能取悦到沈令宸,他却用讽刺的语调道:“你说慌的水准越来越高了。你见惯了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怎么会不害怕疯子一样的男人?”

卫灵均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令宸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拭去嘴角的血迹,随手拿起绝尘剑,大步向门口走去。

卫灵均猛然清醒,急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沈令宸头也不回地道:“我要离开这儿。”

卫灵均心中一慌,急不择言地随便找了个理由,道:“可是…外面在下雨。”

“下刀子也没事。”

卫灵均此时哪里放心他独自离去,她伸去去拽他的衣袖,沈令宸却蓦地转过脸,用半是讥讽半是戏谑地语调说道:“怎么?你还想要勾、引我?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傻会上你的当。其实你的手段拙劣极了。”

卫灵均心中的那股担心和焦急,被他这一连串的讥讽打得烟消云散,她恼羞成怒道:“手段拙劣又怎样?也不是每个男人都配得到这种待遇。你这样的,我还不屑对你使手段呢。”

她本是气恼之下胡乱反击罢了,却不料,对沈令宸却是一击必中。

他凄怆地笑道:“你说得对,我这样的不配你使手段。”

说罢,他甩掉卫灵均的拉扯,大步离去。

卫灵均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她跟着他跑到楼下,雨在沙沙地下着,外面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像一阵强风似的消失在雨夜中,临走时,还留下一句让人气得吐血的话:“别再对我纠缠不休。”

卫灵均在客栈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得慢慢转身回房。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踏实,一会儿梦见沈令宸被自己打得口吐鲜血,一会儿又梦见沈令宸和云伽南打起来了。

次日清晨,雨终于停了。一轮朝阳照在雨后的秋零湖上,湖水上涨,街道干净,一阵阵凉风裹挟着湖的余味飘进客栈。卫灵均突然想起,昨晚沈令宸离开时好像没有去牵马,她急忙下楼去问店小二,谁知小二却说,他今早天刚亮就来牵马和结帐了,顺带连她这几天的帐也结了。卫灵均问小二他去了哪里,小二摇头:“我也不知道。”

卫灵均怅然而归。

中午,孙玉章终于回来了。

她一进来就对卫灵均说道:“师父师母已经来了,他们让我们去北郊外跟他们碰头。”

卫灵均道:“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非得要去北郊?”

孙玉章摇头:“我也不知道,师父师母这么吩咐的。”

停了一会儿,孙玉章又问:“沈令宸走了吗?”

卫灵均有气无力地答道:“走了。”

孙玉章轻轻松了一口气,又道:“走了也好,师父师母不太赞成他跟我们一起,还说时间长了会让云家误会。”

卫灵均抬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孙玉章:“义父义母怎么会知道云家的事?是你告诉他们的?”

孙玉章一脸坦然:“是我告诉他们的啊,临走时他们说了,有什么事都要赶紧告诉他们,好事便罢了,若是咱们处理不了的他们也好帮忙善后。”

卫灵均闭上眼睛,是的,上一辈子就是这样。只是那时她没有多想而已。但是如今,她不得不多想。

孙玉章的话比以往要多得多,她又说道:“师父师母听到你和云伽南的事后十分高兴,还说这次正好把你们的婚事定了。”

婚事?卫灵均不觉想到前世,义父义母对她的婚事十分积极雀跃。不对,真正让他们欢喜雀跃的是她嫁妆中的一样东西。她成亲前几日,少林寺的空见大师突然让他的俗家弟子送来一批东西,说是她父亲寄存在寺中的嫁妆,里面还有一封信,除了恭喜她大喜,还要她转交一样东西给义父义母。当时,她猛然看到亡父的笔迹,忍不住失声痛哭。义父义母抱着那东西陪着她哭。如今,已经父亲逝世已久,她的悲伤渐次淡了。反而对别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他们那时分明是喜极而泣,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才能让他们这么难以自禁她的嫁妆什么父亲不直接留给她,却要寄存在少林寺中?

她决定去提前取回自己的嫁妆,她要看看父亲留给义父义母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第十八章 寻找真相

卫灵均决定立即着手去做这件事。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甩开孙玉章,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她猜测孙玉章可能真的是奉命行事,对于其中的真相应该跟自己一样只是一知半解。她可能不会存心害她,但她既然是奉义父义母之命前来监视她,那么她的随口一提可能会坏了她的事。

甩掉旁人的跟踪对她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卫灵均只拿了随身穿的衣服,行李仍留在客栈里,她提前给老板预交了半个月的房钱,并嘱咐他如果有人来找就让对方留下地址和口信,她回来时再去处理。她本来还想去告知云伽南一声,但又怕暴露了行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况且,她快去快回,一定会在云父的五十寿诞前赶回来。

卫灵均仍旧骑着那匹大青马,一路北行。天仍是阴晴不定,越往北秋意越是深浓,遍地落叶,满目斑斓。她蓦地想起沈令宸,也不知道他此刻到了哪里。想起两人往日的点点滴滴,她心中便不觉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不过,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明真相。

卫灵均上路不久,就察觉到有人在悄悄跟踪她。她千方百计地甩掉了跟踪的人,转入一条偏僻难行的小路继续北行。

她边走边思忖道:空见大师向来行踪不定,喜欢四处云游,也不知道她此去少林能否见到他。若是见不到他,岂不是白跑一趟?她又想起前世给她送嫁妆那个少林俗家弟子,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李猛,他家中好像是开镖局的。如果没算错的话,他的人应该在就在附近的临清府。

卫灵均决定先去见李猛,向他打听一下空见大师的行踪再说。

她掉头东行,没走多远,她就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人在跟踪她,但是仔细谛听,却又什么没发现。她迟疑片刻,继续前行。但是被跟踪的感觉仍时时萦绕心上。不独她如此想,就连坐下的马儿也显得略有些不安。它时不时地朝天喷一下鼻息,嘶鸣一声,不像是惊慌,倒像是兴奋。

卫灵均心中疑惑,她跟大青马说话:“小青,你不要乱叫好不好,有歹人在跟着咱们。”

大青马听不懂她的话,卫灵均也不指望它能听懂。她只是觉得旅途寂寞,自言自语罢了。

卫灵均这一路,倒也有惊无险。李猛是个小有名气的人,她稍一打听,便顺利找到了李氏镖局。

镖局的朱漆铜钉大门敞开着,门前车马喧哗,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多是些商家和彪悍威武的壮汉,卫灵均拦住一个年轻男子向他打听李猛。

那人打量了卫灵均一眼,痛快地说道:“李大哥在里头,我去帮你叫一声,对了,姑娘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