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均心下狐疑,只得停住了脚步。

那个黑影向她走过来了。

卫灵均的心狂跳起来,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的问话像是一枚石子扔进了深渊,没有任何回响。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她刚要转身,就见眼前晃过一道黑影,沈令宸悄无声自息地闪到她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仍然沉默着。

卫灵均沉不住气,又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长久的静默之后,深渊终于传来了回响。

他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确实有自信的资格。”

卫灵均先是觉得莫名,随即恍然,原来他在重提两人初相识时斗嘴的话。当时她说,云伽南一见到她就会喜欢上她,沈令宸却讽刺她太自信。今日旧话重提,卫灵均只觉得是造化弄人,同时,心头又莫名的怅然。

沈令宸自嘲地口吻说道:“你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一座自以为是铜墙铁壁的城池后却不占领,你说这座城池该怎么做?”

卫灵均先是语结,接着弱弱地推卸责任:“可是我的本意是攻占另外一座城池。”

“你是假途灭虢。”沈令宸不容她争辩,一锤定音。

卫灵均索性也不跟他争辩了,她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也许,你只是寂寞太久了,才对相伴而行的女人产生不该有的想法,假以时日,你一定——”

她的话没说完,忽地被人扳住了肩膀。卫灵均吃了一惊,沈令宸的双手死死地扳住她,他朝她低下头,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脸上,卫灵均不禁轻轻一颤,觉得双肩开始发麻。

沈令宸俯下脸来,像是对她耳语一般:“别怕,我只是想对你确认一下:我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一个饥不择食的男人。我不会因为一时的寂寞而胡乱喜欢一个女人。”

卫灵均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似的,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沈令宸的双手仍没有离开她的双肩,他喘息着,用压抑低沉的声音说道:“趁我现在还有耐心,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你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卫灵均这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说道:“我早在离开绝尘山庄时就给了你答复。我说——”

沈令宸打断她的话:“不,那不叫答复,因为,那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卫灵均一时无言,她在黑暗中瞪视着他。

沈令宸突然又朝她低下头,卫灵均又吓了一跳,她以为他要吻她,不料,他只是俯在她耳边说道:“有人朝这边来了,你现在快答应我,你会考虑这个提议。”

“我不考虑!”

“那就让他们过来吧。”

卫灵均果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想起大厅里的宾客,想起舅舅和云伽南,心中不由得一慌。她不仅仅是害怕自己被人发现,还害怕双方会发生冲突。她不能因为跟沈令宸熟悉,就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诡秘难测的可怕人物。

这时,云和靖的声音响了起来:“灵均。”

卫灵均愈发焦急起来:“我考虑还不行吗?请你快走。”她压低声音急急地说道。

好像已经晚了,她侧头看见舅舅已经向她走过来了。

第三十五章 最终的决定

卫灵均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又是紧张又是尴尬。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向舅舅解释这一切。

卫灵均正在想着心事,云和靖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她不得不开口了:“舅舅我…”说着话她才发现沈令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离开了。她定睛看去,就见花园里到处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个人影。

云和靖顿了一下,温和地说道:“这么晚了,你怎地还在园子里闲逛,也不带个人出来。”

卫灵均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便镇定自若地答道:“觉得屋里闷就想出来走走。”

云和靖轻轻一笑,又道:“也罢,那舅舅就陪着你再走一会儿。”

卫灵均心中一紧,她抬眸看向舅舅,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可是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两人慢慢地走着,细心的仆人在园子的几处地方挂了灯笼又退下去了。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卫灵均和云和靖两人。

云和靖先是沉默,良久之后,他才用充满着感慨的语气缓声说道:“灵均啊,这次能找到你,舅舅心里很是高兴。”

卫灵均轻声答道:“我能见到舅舅和表哥心里也十分高兴。我只有你们两个亲人了。”

云和靖的声音越发温和亲切,接着说道:“能找到你我很高兴,看到你和伽南如此和睦融洽我更高兴。”

卫灵均嗯了一声,认真聆听下去。

云和靖又继续道:“你可能还不知道,在我还没找到你时,在我过寿之前,伽南这孩子就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他这次邀请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来参加我的寿辰,知子莫若父,他一说我就说明白,他肯定是对姑娘动了心。不然,以他的性子,他不会跟我说这些。我当时既惊讶又欣慰,因为伽南的身体虚弱,不宜大喜大悲。这也造成他性子冷淡枯寂,有时简直不像个少年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姑娘对他有意,但他一直都是不远不近,克制有礼。这一次,他主动向我提起,我就知道这个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定是不一般。我当时就答应了,说那位姑娘若来,就带她来见我。可是,几天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那位姑娘没来。”

卫灵均连忙解释道:“那天,我因为父亲和藏宝图的事,实在抽不开身。”

云和靖笑了笑,道:“我知道。舅舅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后来,他被名医诊出病情,他继承了云家世代遗传的痼疾。他当时受到极大的打击,一连几日神志恍惚不言不语,我担心他想不开,百般劝导。你知道他当时说了什么吗?”

卫灵均下意识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没问我关于病情的事,而是对我说,父亲,我不能带那位姑娘来见你了。”

卫灵均听得欷歔不已,正在暗自感慨时,就听云和靖又慢慢说道:“后来,当他听到你的消息时,不顾我和老仆的劝阻,执意拖着病体要北上去寻你。灵均,舅舅想告诉你的是,伽南对你的情意可能比你看到的更深。俗话说,‘求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们早在知道彼此的身世之前就已互相心悦,如今又是亲上加亲,这是何等的好事幸事。”

卫灵均应答道:“我明白,舅舅。”

云和靖说完这些,默然良久,接着又意味深长地道:“舅舅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回去歇息吧。夜深露重不要在外面久呆。”

卫灵均的脸上微微发烧,她明白舅舅一定是知道刚才的事了。也许他早就知道她和沈令宸的事了,但碍于情面一直没提。

云和靖可能是怕卫灵均尴尬,说完这句,便快步离开了。

卫灵均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夜风已起,凉凉地,带有一丝湿意,伴随着花的冷香,让人迷醉而又清醒。

也许,她需要做一个决定,一个彻底的决定。

卫灵均想着这件事,慢慢地向栖云院踱去。

这一晚,卫灵均睡得很不安稳。一夜乱梦纷纭。她时而梦见前世的自己和云伽南,时而梦见沈令宸和绝尘山庄,还有父亲。

她睡了醒,醒了再接着睡,一入睡又接着做梦。

后半夜的梦更让人惊悚,她梦见了沈令宸的剑插入了云伽南的胸口,鲜红的血喷得他满身都是,他那身洁白的衣袍上血迹点点,让人触目惊心。

卫灵均吓醒了,她摸摸后背,冰凉的一片,汗湿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卫灵均暗暗说道。

她辗转反侧到天亮,她刚刚梳洗完毕,丫环便笑着进来禀报说公子正在花厅等她。

卫灵均临去前又对着镜子照了一遍,发现自己脸色不太好,便又补了点粉遮盖一下。

她到花厅时,云伽南正端坐在桌前等她。桌上已摆满了精致各式精致的点心,还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花卷和胡饼。他自然而然地替卫灵均拉开椅子,笑着说道:“来,吃饭吧。”

卫灵均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吃着饭。

卫灵均因为怀有心事,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连着吃了半屉小笼包和一个半烧饼,最后半个烧饼实在吃不下了,她又不好意思放下,云伽南看她这样,不禁宽和地一笑,拿过她手中的半块烧饼道:“给我吃吧。”

“嗯。”卫灵均正在迟疑时,烧饼已经被他拿走,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同时,又用手帕擦拭掉她嘴角的一粒芝麻。

卫灵均冲他笑着,云伽南也回之一笑。

两人相视笑着,卫灵均的心头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温情。他们前世多少个清晨就是这么过来的。云伽南于她而言,就像是水,看似平淡但又不可或缺。

这一刹那,她彻底地下定了决心。她不能再动摇了,一点也不能。她决定给沈令宸一个答复,这是最后的答复。

想到这里,她坦然地注视着云伽南的眼睛大大方方地说道:“伽南,我今天要去见一个朋友。”

云伽南也不问她见谁,也没问对方是男是女,只是笑着答应道:“好的。”

第三十六章 艰难的告别

卫灵均决定去找沈令宸,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暮春时节的秋零湖美得醉人。湖边万棵垂柳在微风中轻轻招摇,树下堤上春草茸茸,茵茵的绿色从岸边一直蔓延到水边,远远望去,水竟与草同色。满湖绿波中央漾着一家片片铜钱大的莲叶。

卫灵均贪婪地看着每一处景色,目光在绿柳、红花、春草、湖水、莲叶上一一流连。她的脚步很慢很慢,她心里希望着那条通向客栈的路再长些再长些。可是,路再长终有到头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客栈的招牌。

她在门口踌躇片刻,慢慢踱了进去。

小二一看到她就暧昧地笑着说道:“卫姑娘,沈公子在楼上等你。”

卫灵均冲小二点点头,转身上楼。

沈令宸正临窗而坐,自斟自酌。

卫灵均手扶着楼梯栏杆,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

沈令宸仍然盯着窗外,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一次,你打算站多久?一刻还是两刻钟?”

卫灵均只得向他走过去,径自坐在他的对面。

沈令宸这才侧过脸看着好,他的目光不复以前的锐利,眸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他应该喝了很多酒,眼中有一丝克制的醉意。

两人默然对坐,卫灵均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今天来是想…”

沈令宸突然扬手打断了她,他微微一笑,专断地说道:“此时不宜告白。”

他望着窗外,似在跟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直到今日,我才发觉这江南的景致其实也值得一观。”说到这里,他霍然站起身,用平静而略带愉悦的口吻对卫灵均说道:“走吧,先陪我游览一下这附近的胜迹,再说你想说的话。”

卫灵均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令宸没有任何解释,他一向不喜欢解释,他起身便向楼下走去。卫灵均怔了一下,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融入了鼎沸的人声中。今日天气难得晴好,湖边游人如织,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要是往日,沈令宸肯定是面无表情地走过。但是今日,他对一切都极有兴致。

他先是停留卖糖人的摊前,笑着对卫灵均招招手:“过来,给你买个糖人。”

卫灵均笑着摇头:“我不爱吃糖。”

拒绝了糖人,他又要买麻花,卫灵均还是摇头。

第三家是卖汤圆的,他要买,卫灵均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是看了看他的神色,不自觉地又咽了回去。今日就由着他的性子一回又如何?

沈令宸向摊贩买了两碗芝麻汤圆,两人在旁边的小桌子边坐下来,卫灵均只吃了几个便放下了。

沈令宸又领着她继续往下逛,这一次是捏泥娃娃的。

沈令宸对摊主说道:“捏一个我,一个她。”

摊主连忙答应,他的动作极娴熟,不多时便照着两人的样子捏成两个泥娃娃。

沈令宸拿起那个女泥娃娃端详了一会儿,蹙着眉头道:“你这个不太像。”

摊主诚惶诚恐地说道:“这位大侠,老汉做这行几十年了,别的客人都说像。不信,你让旁人看一看。”

卫灵均看了一眼,在一旁说道:“挺像的。走吧。”

沈令宸扔下钱跟着卫灵均走。路上他还在端详着那只女娃娃,对自己的那只看也不看。

他盯着泥娃娃看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道:“我知道为什么不像了?他没有把你的灵气和神韵捏出来?”

卫灵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个泥娃娃,你要什么灵气和神韵。”卫灵均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他对自己婉转地赞扬。她慢慢地敛了笑意,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神态和举止,以免他期望太多,最后的失望也越大。

沈令宸的兴致依旧很高,又拉着吃馄饨,喝米酒,吃甜豆花。卫灵均胃口很小,到最后只能看着他吃。他笑上的笑容是那么纯粹那么满足。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江湖上令人闻之色变的绝尘山庄的庄主,他像是一个初入江湖的天真少年。卫灵均看着他,沈令宸和沈梦影这两个她一直觉得毫不相干的突然就这么巧妙的融合在了一体,他中有他,他中有他。这一瞬间,一股难言的酸楚和疼痛攫住了她的心,她几欲落泪。

卫灵均突然很后悔陪着他出来,她更怕自己的决心动摇。等他吃完豆花,她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咱们该回去了。”

沈令宸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卫灵均扭过脸,摇摇头:“没事。”

沈令宸缓缓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肃冷峻的沈令宸。

两人默默地走着,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然而没有目的的走着,不辩东西南北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卫灵均有些累了,渐渐放慢脚步,沈令宸耐心地等着她。

前面正好有一个卜卦摊,摊主是个衣着寒酸神情落魄的中年男人。

一看到人,他就习惯性地说道:“卜卦卜卦,五文钱一卦,求功名问富贵算姻缘,不准不要钱。”

卫灵均脚步都没顿一下,但沈令宸却停了下来。他认真地说道:“给我卜一卦。”

算命先生一见生意来了,顿时精神大震,两眼闪着精光,打量着沈令宸,笑着问道:“请问公是求功名还是问富贵?”

沈令宸正色道:“问姻缘。”

“啊,问姻缘呐。”

算命先生认真地看了看他的手相,又看看他的面相,最后瞄了一眼旁边的那位姑娘,算命的最会察言观色。见他这样,哪能敢说不好听的。于是,他假装沉吟片刻,一脸深沉地说道:“这位公子,今日大吉,最宜、最宜求亲。”

沈令宸听罢,朗声大笑道:“算得真准。”说着,随手扔给他一锭银子。

算命先生不觉喜形于色。

卫灵均在一旁看得愈发心酸怅然。

两人继续往前走,从中午走到下午,再从下午走到红日西沉,天边残阳如血,晚霞绚烂如火。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到了结局。那句一直盘旋在卫灵均心口的话也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卫灵均低头酝酿着,许久之后,她终于开口了,先是无关紧要的寒暄:“你看,天快黑了。”

沈令宸的眼睛盯着西天的残阳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今天天黑得早。”

他们早已偏离了繁华热闹的街道,拐入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着,两岸稀稀疏疏的散落着几户人家。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齐望着河面发呆。

卫灵均在酝酿着那关键的一句,她不得不说。

她没料到,却是沈令宸先打破了沉寂,他的语气平静有力:“当我杀死我的仇人时,我从不会一剑解决他,我喜欢让他经历漫长的等待,因为我知道等死的滋味比死本身更可怕。”

卫灵均静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沈令宸接着往下说道:“但是,轮到我自己时,我竟然觉得等待的时间越长越好。”他朝她转过脸说道:“现在,你可以拿出你的剑了,出手吧。”

这段话仿佛有千钧之力,重重地击打在卫灵均的心口上。

长痛不如短痛,无论多艰难,她也得说出口,她低头看着地面,语气微弱而为难:“我、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嗯。”

“我决定嫁给云伽南。”卫卫灵均说到这里,又着重强道调:“——我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沈令宸轻笑一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望着河面淡淡的暮霭,望着河两岸升起的袅袅炊烟。

卫灵均静静地等待着,天越来越暗了,落日经过绝望的挣扎后,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天地间深沉的暮色掌控着。远处的街市、人家渐渐隐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