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无云看着卫灵均的神色由狂喜变为平静，戏谑道：“失望吗？”
卫灵均连忙摇头：“不，并没有。”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卫灵均默默打量着万无云。他仍是从前那般模样，波澜不惊，淡然冷漠。
万无云用大夫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卫灵均的脸色，淡淡说道：“你恢复得很好。”
卫灵均苦笑一下，算是回应。
她突然想起万雨霏地嘱托，遂赶紧收手入怀掏出那封信递给万无云，“这是令妹托我转交给你的。”
万无云接过信，随手塞进袖笼里。
卫灵均再也按捺不住，出声道：“我想先去见一见沈令宸，我们一会儿再聊好吗？”
万无云双眉一挑，示意卫灵均向下看去：“你想见的人就在下面。”
卫灵均急忙转过脸，朝他指的方向望去。
就见山庄大门口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他身穿着一袭半旧的空荡荡的红袍，头发上黑下白。他走得很慢很慢，有时还伸出双手向外摸索着探寻着，像一个盲人一样。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料到曾经斜睨众生、一可不世的沈令宸竟然衰弱到这个地步，仿佛雄鹰被折断了双翅膀，猛兽被卸去了利爪一样。
卫灵均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他这是怎么了？”
万无云声音平淡：“他瞎了。你身上中的不明剧毒会让人的双目渐渐失明，这种毒是慢性隐蔽的，本来不会那么快发作，可是那日他被众人围攻，强行运功，导致毒性提前发作。”
卫灵均潸然泪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他出声喊道：“灵均你回来了。”
卫灵均吃了一惊：“他知道我回来？”
万无云道：“他不知道。这也很正常，他的脑子不太正常，经常这么说。”
卫灵均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现在要去见他。”
万无云道：“去吧，你早该去了。”
卫灵均已经等不及从石山上走下去，她直接跳了下去，万无云怕她有失，扯着他的衣袖用轻功将她带了下去。
两人一起飘落在大门外，与沈令宸隔着两丈来远。
沈令宸听觉十分敏锐，他立即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他随口问道：“万无云？”
万无云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卫灵均嘴唇翕动着，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是一句说不出。
沈令宸慢慢转身回屋去了。
卫灵均快步追上去，她刚要出声，沈令宸却猛然顿住脚步，再次问道：“还有谁来了？”他问完这个问题，突然心有所感似的，骤然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万无云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急切地问道：“灵均是你回来了吗？快让我摸摸。”
万无云笑道：“是我。你也要摸吗？”
沈令宸骂道：“走开！”
万无云笑着对卫灵均说道：“你听，他让我们走开。”
万无云的话让沈令宸的心头涌起一阵狂喜，他不管不顾地朝万无云所在的地方扑过来，万无云笑着摇摇头，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沈令宸扑了空，差一点摔倒在地。卫灵均跑过去抱住他。
他紧紧地抱住着她，宛如大海上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样抱住她。
卫灵均终于哽咽着说出了第一句话：“令宸，我回来了。”
沈令宸的声音颤抖而断续：“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他的痉挛着，剧烈地抖动着，摸索着卫灵均的头发、眼睛、脸颊、身体，一样一样地摸索着下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重温着。
卫灵均眼含着泪水，仔细地用手指描摹着他的眉毛、眼睛嘴巴的形状。
他们没有说多少话，仿佛任何语言都失去了效用。他们只是用最原始的肢体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卫灵均渐渐平静下来，才猛然发现他们两人竟然还在山庄门口，她低声说道：“我们快进去吧。”
沈令宸道：“好。”
他用一只胳膊紧紧抱着卫灵均，大步朝屋里走去。
就在这时，万无云来到他们身后，突然闪电般地出手将沈令宸打昏过去。
卫灵均吓了一跳，搀扶着沈令宸，问万无云：“你这是干什么？”
万无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今日要来，早上给他用了药。他不能太过激动。”
卫灵均无言以对，她只好跟万无云一起将陷入昏睡中的沈令宸扶进屋里。
两人站在床前继续商量着沈令宸的病情。
卫灵均问道：“他的眼睛能治好吗？”
万无云笃定地答道：“能治。可是他不让我治。”
卫灵均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让你治？”
万无云微微一笑，缓声说道：“因为他说，就算治好了又怎样，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他想看到的人。”
卫灵均心头又是一酸，低头不语。
晚饭后，万无云又给沈令宸针灸、灌药。他一直没醒，卫灵均晚上就睡在他身边照顾他。
在跋涉了将近两个月后，她终于看到了他的人，触到了他的身体。哪怕他此时昏迷不醒，她也觉得无比满足。
卫灵均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抱着沈令宸甜甜地入眠。
第六十八章 结局（中）
半夜时分，卫灵均被沈令宸的梦呓声惊醒。
他用悲凉的声音喊道：“灵均，灵均。”
卫灵均翻过身，紧紧抱住他，柔声安慰道：“我已经回来了。”
她的身躯被两条强有力的手臂紧箍着，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痉挛着，脸埋在她的发丛中，过了一会儿，他那激烈的情绪才逐渐平缓下来。
怀里温暖的躯体，她独有的幽香，她的声音，这一切终于让沈令宸相信不再是梦。他的灵均真的回来了，回到他身边来了。
他伸出一双大手在她身上摸索着，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
“令宸。”卫灵均只是叫着他的名字，其余一切都无法用言语表达，一切又似乎可以用这个名字足以替代。
沈令宸抱着卫灵均厮磨了好一会儿，方慢慢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和理智：“灵均，前两个月我总做同一个梦，我梦见你恢复了记忆，要离开我。”
卫灵均更紧地抱着他，沈令宸继续说道：“醒来后才发现你早就离开我回到云伽南身边去了。”
卫灵均哽咽道：“你以后再也不用做这个梦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沈令宸用手拍着她的背，反过来安慰她道：“不做了，我有半个月没做过那个梦了。后来我又开始梦见，我回到了家族的墓地安歇去了。我在新坟里躺着，你来了，就在外面看着我。我那时想，你到底还是来了。”
卫灵均心中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更紧更紧地回抱住他。
因为她也做过同样的梦。那满天黑压压的乌鸦，密密麻麻地墓群中一座显眼的新坟。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她喃喃说道，无比庆幸，无比感激。
沈令宸在黑暗中寻找着她的脸，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寻找着她的嘴唇，把她所有要说的话吞进心里。他们吻得很慢很轻，宛如飓风过后的平静，山洪过后的平缓，颤栗、痉挛、激烈的情感全都平静下来。他们在耐心而安详地品尝着对方，没有绝望没有不安，也没有茫然若失，不知所措，他们满足而安定。
他的漫长孤独、深深的惆怅、浓烈的思念、魔怔的渴望全都找到了归宿和答案。
沈令宸轻轻呢喃：“灵均，今夜是个好夜，好夜要留给你。”
卫灵均笑着点头应答。
这是卫灵均恢复记忆后跟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好夜，不过，她的身体早就对他无比熟悉。他们完美的契合在一起，合二为一。
卫灵均小心翼翼地不触碰他的伤口，沈令宸却满不在乎那些狰狞的伤口。“这些伤口不算什么，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伤我。”
卫灵均再次为之动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更热烈的情感来补偿他回应他。
…
天快亮时，沈令宸终于撑不住了。卫灵均命令他去睡觉，他舍不得去睡，舍不得这因睡眠而带来的分离。
他说：“我怕我一觉醒来，发现你又是个梦怎么？”
卫灵均笑中带泪：“我不会消失的，睡吧。你明天还要好好配合万无云，你必须要赶快治好眼睛。我最喜欢你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
沈令宸替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感到不服：“为什么单单是眼睛，其他部位你不喜欢吗？”
卫灵均只好无奈地说道：“喜欢，我都喜欢。只是我想让你尽快看到我。”
沈令宸对这个回答表示勉强满意。
卫灵均为了激烈他，拿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说道：“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又变美了。如今的我可以称作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了。”
沈令宸轻轻笑了起来。
他攥着她的手，终于放心地去睡了。
即将进入深沉的梦乡时，他呓语般地说道：“你一直都是第一美人，我的。”
卫灵均满意地笑着，脸贴在他的脸，闭上眼睛，和他一起入眠。
…
雪山上的清晨，依旧十分冷冽。晨风清冽强劲，吹来一阵阵新鲜干净的雪的气息。
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山顶上的雪光，粲然夺目。
万无云依旧坐在昨昨坐过的那块向阳的石头上，他在阳光下静静地打坐，仿佛一个得道高人在吸取朝阳的精华。
卫灵均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并没有去打扰。
万无云打坐了一会儿，从容地站起身，朝卫灵均招了招手，示意她上来。
卫灵均熟门熟路地攀上石山。
两人站在那儿说话。
她先说道：“令宸已经答应我，让你治他的眼睛。”
万无云一点也不意外：“我早猜到了。”
卫灵均看着万无云，突然又问：“为什么当时治病时不告诉我实情？”
万无云望着对面的雪山，语气平淡：“我答应过他不能告诉你实情。”
卫灵均微微叹息一声，他们两个联手制造了一个缜密的连环谎言。
“你们男人都擅长编造谎言吗？”
万无云急忙撇清：“别拉我下水，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卫灵均苦笑一下，目光也随之飘向远处，她自嘲地喟叹道：“有时我都觉得荒谬可笑，我的一生似乎都与谎言结下了未解之缘。”她的前半生被父亲的谎言所骗，后半生被沈令宸的谎言所骗。前生，她至死都在谎言的局中。
万无云明白她的言中所指，他的语气仍旧平和淡然：“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永不戳破的谎言和幻境。有的时候，如果能被骗一辈子也挺好。”
卫灵均想起前世那虽然短暂但也算美好的一生，心里慢慢释然了。父亲用一生的时间去为她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为她遮挡住外面的恶风恶雨，她在那个谎言里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今生呢，今生有今生的缘化。谎言也好，骗局也好，现在，一切已都风而逝。她要着眼的是眼下和将来。
卫灵均看向万无云，正色道：“以前的事就罢了。我想问的是现在，希望你不要再伙同他骗我。——他的毒能否解掉？”
万无云的神色随之谨慎起来，他沉吟良久，十分缓慢地答道：“我现在还不能明确地告诉你能或不能。我前面说过，你中的是一个隐蔽而慢性的毒，这种毒来历不明，时间漫长，我需要时间去研究它探寻它。”
卫灵均心情沉重，缓缓点点头：“我明白了。但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万无云满怀信心地道：“当然有希望，事实上，我近日已经有些头绪了。”
卫灵均的声音顿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他们正说着话，万无云突然眨了眨眼睛，闭口不言。卫灵均不解，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
就见沈令宸正站在院中，一脸警惕地分辨着他们的声音。
万无云戏谑道：“要不要打个赌，他肯定会吃我的醋。”
卫灵均笑笑，看上去并不大信。
她向万无云告辞，转身下了石山。
她的人还没到沈令宸跟前，他的双臂早已伸了过来，一逮着她，就迅速将她捉到怀里。
“你怎么能丢下我，去跟别的男人说话？”
卫灵均无言以对，这语气这神态分明就是吃醋的样子，还真给万无云猜对了。
她低声说道：“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是你的朋友，你别让人家笑话行吗？”
沈令宸道：“他敢笑话我？”他抬头，脸朝向石山喊道：“你下来！”
然而石山上面早已空无一人。万无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卫灵均无奈地笑道：“你看你都把人吓跑了。”
沈令宸纠正道：“不是吓跑了，是他识趣地退下了。”
“好吧，算你有理。”卫灵均搀扶着沈令宸在宽敞的院子里慢慢地散步。
他们沐浴在朝阳之中，沈令宸那半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身上半旧的红袍也比昨日鲜亮许多。
“你的衣裳该换掉了。”
“换掉吧。”沈令宸说道：“你回来了，我再也不用当虚幻的新郎了，它可以收起来了。”
第六十九章 结局（下）
高山之上，春意少得可怜。但春天到底是春天，山路旁、石缝间冒出一丛丛新绿。山顶上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一丛丛傲然不屈的草丛和灌木。山庄前后的古松巨柏也焕发出新的生机。
物是如此，人亦如此。
沈令宸的整个人如今是焕然一新。他脱掉了那个半旧的、不伦不类的红袍。穿上他往常穿的玄色衣衫，披散的头发被妥帖地梳了起来。他的饭量开始变得正常，脸色渐渐恢复成原本的颜色。他神色和悦，显得平易近人。
阳光温暖、晴朗无风时，卫灵均会带着他到平坦的地方走一走。
他们边走边说话，当然还是卫灵均说的时候居多，沈令宸只是认真地倾听着，时不时地伸手摸摸卫灵均，好像是想确认她的存在。
两人整日形影不离，连万无云要给治病也得看时机。
令人可喜的是，沈令宸的病情恢复得极快。他的眼睛已经开始能朦胧视物了。身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愈合得也极快。
到了四月时，沈令宸的眼睛已经能看清山上的绿色了。病人身体的好转，让万无云愈发确定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大胆的加大用药量，轮流对沈令宸进行针灸、药浴，有时也帮他运功疗伤。
每次，卫灵均只能趁沈令宸服完药陷入沉睡时，才能抽出空闲跟万无云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