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师姐可知‘东施效颦’这个典故?”子妤反问。

“东施效颦......”塞雁儿细细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有所感悟,忙问:“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西施,反而演那貌丑却有趣之极的东施不成?”

子妤心中暗惊,这塞雁儿也不笨嘛,自己只提了一句她便猜中了几分,轻轻点头:“四师姐果真蕙质兰心呢。弟子想了许久,太后五十九的大生可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西施的故事虽然风雅动人,但难免会有些伤感的调调,和太后寿宴的喜庆气氛也不配。而且咱们戏班里准备用这一出《浣纱记》的师兄师姐们并不少,班主想必也会为难。再说,大师姐唱青衣,扮起西施来多了两分便宜。除了大师姐,恐怕那位如锦公子也不遑多让吧。所以四师姐不如唱一出‘东施效颦’,以轻松小调入境,定可谐趣横生,逗乐太后。”

听得花子妤一席话,塞雁儿水眸流转,隐隐有惊喜藏在眼底却并未表现得太过,只板起脸来叮嘱道:“这话出了此间屋子就别再说与其他人听了,知道吗?”

“弟子明白。”子妤赶紧答应,知道自己这关应该是过了,不由得心头轻松。

“上次你唱的小曲儿不错,可有新鲜的借来给师姐一用?”塞雁儿还不放过花子妤,又旁敲侧击地问了起来。

似乎早就料到塞雁儿有用得着自己唱曲儿的一天,子妤也没保留,清了清嗓子,起唇将腹中早就准备好的一首民歌唱了出来。

“浣纱溪,弯过了九道弯,几十里的水路到苎萝。溪边有个什么村?村里有个什么人哪......”

这首歌却是用《浏阳河》这首湖南民歌儿改编的,只是花子妤将歌词里的浏阳河改成了西施浣纱的浣纱溪,另外把地名也改作了西施所居的苎萝村。甫一唱出来,就勾起了塞雁儿的兴趣,越听越觉得极妙。没两遍,竟跟着哼唱了起来,脸色也趋于缓和,看着花子妤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花子妤这厢也惊讶于塞雁儿对乐音的敏感,竟能在听了两遍之后就随声合唱,甚至现将《浣纱记》里的唱词糅合进来,一点儿也不显得生涩。

如此反复多遍,塞雁儿已经完全将此曲熟记于心,从袖兜儿里掏出一锭足有二两的碎银子:“子妤,你够机灵够乖巧,这是师姐赏给你的。以后若是有需要,也请多想些好曲子给师姐,赏钱绝不会少于今日这点儿。”

惊喜地接过碎银,花子妤此时脸上的表情是真的高兴,忙向塞雁儿道了好几声“多谢四师姐赏赐”!是嘛,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呢?特别是子妤这个小财迷,穷惯了,看见银子比看见谁都觉得亲切无比。

一满意,塞雁儿也就松了口:“罢了,你先下去吧,也不用等万寿节过了,明儿个你便去无棠院跟着学戏吧。只是记得先前吩咐,切莫忘了‘重要;的事儿。”

这下,花子妤更加欣喜莫名,真像个小女娃一般差些蹦了起来,双手不住的拍着,又赶忙向塞雁儿福礼:“多谢四师姐成全,弟子绝不会忘记正事儿的!”

“我会亲自去一趟班主那儿举荐,可别忘了,能继续学戏是本师姐的开恩,别老想着是唐虞的功劳。”或许得了这些个好点子,塞雁儿准备自个儿仔细揣摩揣摩,招手让子妤过来搀扶自己,便直接去了后院练功吊嗓子。

庭院久候的阿满看花子妤一脸兴奋的样子,赶忙过去扶了塞雁儿落座,又拉了子妤悄声询问。知道她得了如此天大的好消息,也替她高兴,说要每日匀些四师姐的冰糖水梨盅给子妤养嗓子才好。

得了塞雁儿的首肯,子妤也有些隐忍不住,向四师姐和阿满告了个假便溜去了南院,想找到止卿,让他给子纾传个话,告诉他咱姐弟俩又能日日在一处学戏了!

......

离午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无棠院的戏课还没下,此时南院很安静。子妤知道这时候止卿也在上戏课,得再过一会儿才回来,便敲开了唐虞的屋门,想先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唐虞昨日连夜为子妤诊治,今日觉得有些困倦便一个人在屋中休息,此时手里拿了本医书在随意翻看,身前的茶桌上烧着一壶水,准备泡一壶好茶轻松轻松。

推开门,唐虞正悠闲地坐在广椅上,神态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子妤总觉得花了眼,她印象中的唐师傅可不是这样会出现如此表情的人。揉一揉眼,见其含笑看着自己,赶忙关上屋门,“唐师傅,弟子来打扰您了。”说着走过去,乖巧地用厚布搭在铜壶把手上,替唐虞泡茶。

接过子妤亲手烹制的热茶,唐虞脸色愈发柔和,放下茶盏,伸手过来:“看你脸色是痊愈了,让我把把脉吧。”

子妤勉强挽起棉衣袖子,将细弱的柔腕递了过去。

三指细长,略有温度,唐虞轻轻搭脉,子妤不敢直视,只好埋头。却总感到仿佛有股温热气息拂在耳旁,让自己心神变得缭乱起来。

咬住唇,子妤强迫自己脑子清醒些,切莫又想那些有的没的,免被唐虞发现自己的异样而尴尬,便笑着仰起头:“唐师傅,我全好了吧?”

收了三指,唐虞满意地点头:“果然痊愈,看来你身子虽消瘦无骨,却并不是羸弱不堪的。两三剂药下去,再加上施针,一夜之间便能恢复如初。不过也不能再受凉了,得生继续将养几天。”说完,见子妤脸上还有这甜甜笑意,唐虞又问:“对了,你这时候不伺候塞雁儿,怎么过来了?是找止卿么?”这句话一说出来,唐虞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心中又想再提醒她两句莫要和其他男弟子走的太近。可看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这些话却又显得亵渎了,便没有开口。

“唐师傅,烦您告诉止卿,让他转告我弟弟,就说......”子妤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两个梨涡仿佛盛满了蜜一般,笑意嫣然如花:“四师姐今儿个就会去找班主说合,明儿个我也能去无棠院听课学戏啦!”

“果真!”

唐虞由衷地替花子妤感到高兴,加上本来就心情颇为放松,竟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拨了拨她额前发丝:“你不放弃,就没人能劝你放弃,也没人能阻拦你的前程。笨鸟先飞,知道自己的短处加以勤奋弥补,将来你未尝不会成为一代名伶。”

受了唐虞软言宽慰,子妤突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变得温暖起来,对他如此亲密的动作也没有了那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两人之间就该如此自然而然地相互靠近,不再难以接受。

章三十 为人师表

今儿个是花子妤到无棠院学戏的第一天。.

换上浅藕色的薄棉夹袄,上面有浅浅淡淡的樱花纹样,配上一双绿荷绣鞋,整个人既不显得出挑扎眼,却又娴雅端庄不容忽视。本不愿意招摇,但阿满说了,她的身份是塞雁儿的婢女,走出去可代表的是沁园,不能随意马虎。既然不能失了体面,又不想出挑过分,子妤才花了心思换上这身衣裳。

阿满亲自替子妤输了头,将其黑亮的长发分为两股编好垂在胸前,末端系上两串绒花果子,走动起来煞是跳跃好看,也符合其十一二岁年纪的灵动感。

因为塞雁儿喜欢晚起,子妤也没能先行请安,只吃了两个白面馒头喝下一碗玉米粥便去了无棠院。

亏得自己坚持,塞雁儿让花夷同意子妤学正旦,子妤想着终于能朝着“大青衣”迈进一步,心中美滋滋的,也不顾初冬甚为阴冷的寒风,一路上笑脸盈盈,见了其他师兄弟和师姐妹们都高兴地主动招呼。

其他人见了她也恭敬有礼,毕竟是四大戏伶身边的人,低阶弟子都轻易得罪不得。

无棠院中分了十来间课室,在各行当之下又细分了青衣、花旦、小生、老生、武生、丑角等等。五等以上的戏伶不用听课,若有疑惑可自行前往南院向大师父们请教。所以在无棠院听课的只有六等到八等的弟子,约莫有三十多人。毕竟和九等弟子不用,六七八等弟子都是有资格留下来学戏,将来做戏伶的,每一等就只有几人,加在一起也不算多。

学青衣和花旦的最多,占了大概半数,其次是小生和武生。老生和丑角学的人最少,寥寥加起来也只有数人。

子妤听的是青衣课,和子纾的武生还有止卿的小生课都隔开了,看着时间差不多,也没法子先过去打招呼,便想着等下了戏课再去找他们说话。

进了屋子,里面已经寥寥落落了坐了十来个人,有十四五岁的少女,也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里面眼熟的就有红衫儿和茗月,其余则全不认识。

“咦,花子妤,你怎么来了?”

红衫儿一直有些看花子妤不顺眼,如今又仗着是花夷的亲徒,见她竟来上戏课,柳眉一挑,唇边红痣也娇娇一扬,当即就出口质问。

其余弟子好像曾听过花子妤被赛雁儿收为婢女之事,也抬眼齐齐望着她,表情疑惑。加上红衫儿在无棠院里很是风光,大家都羡慕她的身段长相,更羡慕她能被班主收为弟子,她一开口质问,好围着红衫儿的几个女弟子也露出鄙夷不悦的神色。

“红衫儿!”茗月倒是脾气一如既往的好,轻轻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又朝子妤一笑:“子妤,你不是在沁园伺候四师姐么?怎么来了呢?”

茗月圆圆的脸,黑杏儿般的大眼睛,虽然模样不如屋里大多数女弟子标志,但看在花子妤眼里却亲切不少,当即也不理红衫儿等人,只回了她道:“班主同意我继续学戏,今儿个开始就要喝大家一同上戏课了呢。”

子妤这句话就像是一泼凉水浇到了油锅里,课室那些弟子们听了顿时“叽里呱啦”议论个不停。但既然是班主同意的,红衫儿也没了底气再质问什么,只闷闷地冷哼一声,招呼身边围着的几个女弟子把前面的位置都占了,才指了指最后一排角落里那张简陋的椅子,显示出其气度大量:“既然来了,就好好学戏,免得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好意。”

淡淡一笑,花子妤的心理年龄还不至于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一般见识,也不介意红衫儿给自己安排位置,径直走了过去坐下。

这段小插曲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四周的弟子片刻间就把花子妤给忘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嬉笑着说话,屋中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劲儿。

子妤闲着无趣,看了看坐在前头默默念唱的茗月,便拍了拍她的肩头:“请问,平时给咱们授课的师父是谁?”

茗月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红衫儿,发现她正在被几个女弟子追捧着,无暇顾及自己这边,才小心地转过头,朝子妤抱歉地一笑:“红衫儿刀子嘴豆腐心,子妤你别生气啊。至于咱们这门戏课的师父......”

正待细说,却听前头“啪”的一声,子妤和茗月齐齐望去,才发现授课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人。

柳叶眉,丹凤眼,若不是一身男子所穿的锦服长袍和喉间明显的凸出,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此人是个女子。此时他手中拿了块戒尺,神色冰冷地扫着下首众人。

一时间,原本喧闹的课室煞那间就变得安静无比了。花子妤左右看了看,弟子们的脸色有些意外和惊讶,都左右互相呆看着,似乎并不认识今日授课的师父。但子妤自己却与此人有过两次照面,正是那花家班青衣第二人——如锦公子!

一身绛红锦服衬得其白面如玉,眉梢带着半点风情,淡淡一扫,如锦一进屋就看到了端坐在后排的花子妤,略显得有些意外。

见所有人终于乖乖安静不说话了,如锦才缓缓开口:“陈师父近日染了风寒,暂时来不了了,班主让本公子前来替上几日。”说着泠泠一笑,看着美态冉冉却让人感觉腊月寒风以刮而过,比之眼下的天气还要凉上几分。

“至于我是谁.....最末那个,塞雁儿的小婢女,你来告诉这些小家伙们。”眼神点了花子妤,如锦略扬起下巴,一副孤傲之色显露无疑。

心中对这个如锦公子并没太多好感,但他毕竟身为一等戏伶,又是代课师父,子妤只好依言起身,朗声对诸位师兄师姐们道:“这位便是咱们花家班一等戏伶,有着‘青衣如锦’之名的如锦公子。”

“啊......”弟子们听了花子妤的介绍,一个个恍然大悟之后都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仿佛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竟是班中青衣旦里仅次于大师姐的如锦公子。

特别是红衫儿,傲色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竟是两团红晕挂在脸颊,看来心情颇有些激动。只见她从座位上起身来,端端立着福了一礼,娇声如糯地道:“原来是如锦公子呢,我便是红衫儿,师父新收的关门弟子,见过师兄。”

如锦打量了红衫儿,见她果然娇羞如春花秋月,淡淡一笑,却冷冷一哼:“师兄?”

红衫儿仿佛有些后知后觉,还想接着自己和对方同是花夷弟子的名义得些好处,以显示出自己的尊贵和不凡,仍旧保持着娇娇笑意:“师兄与我均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是该尊称一声师兄的。”

花子妤却摇头,觉得这红衫儿只顾着张脸蛋身材去了,怎么没长脑子呢。看如锦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暗道她这次可踢到铁板上去了。

“戏课之上,我便是你师父。不尊为师反称本公子为师兄......”丹凤眼眯成一条危险的缝,如锦好像盯住了猎物的豹子一般,看的下首弟子们俱是一惊。

这时的红衫儿才醒悟过来,感情这如锦公子根本不屑自己上前套近乎,粉唇微张,俏脸由红变白,有白变绿,只要一咬唇忍着心中寒意,忙福礼:“是弟子越钜了,请师父切莫责怪!”

“师父?”如锦公子又是一声冷哼:“把本公子叫的那么老干什么?刚才那塞雁儿的小婢女怎么称呼本公子的,你们便怎么称呼本公子,知道了么?”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吼的,吓得一众弟子又是一颤,赶忙大声齐齐回答道:“是,如锦公子!”

立在最后的花子妤只觉得额头冷汗直冒,埋怨着自己气运不济,怎么第一天来学戏就遇上了这个脾气不好,人品也有点儿差的如锦公子。先前心中的欢喜和憧憬,也被上面这位一声大吼给彻底打灭了。

章三十一 有辱斯文

无棠院的戏课要占半日时间,除非花家班有重要的堂会要出,否则风雨无阻,绝不可能中断。。只有用过午膳,低阶弟子才能自己练功和歇息,除非是**等弟子,都不用再被安排活计。

花子纾和止卿如今都是八等弟子,按理过了晌午还要承担一些杂务。但仅是不同往日,特别是止卿拜了唐虞为师,身份自然不同一般。而管理低阶弟子的钟师父又素来喜爱子纾,所以对两人格外关照,有重活儿也不交办,只让他们安心练功即可,倒让两个小子的日子过得愈发闲适安逸。

下了戏课,止卿带着花家姐弟回到了后院儿的寝屋,照例燃炉烹茶相待,虽然只是细碎的茉莉花茶,却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自那日止卿一番莫名举动,子妤心中也有些估计,寻思了好半天想着他是否喜欢上了自己,可看他现在一副不急不缓,优雅自得的模样,却又不像。

“咳咳”想着止卿不过打了她们姐弟一两岁而已,终其究竟也只是个孩童而已,子妤便把这些“龌龊”想法给抛诸脑后了,咧嘴一笑:“止卿,你怎么不搬到前院儿去住?听说钟师父安排了你到七等第子那边呢?”

止卿不答,子纾却抢着说道:“止卿哥留在后院可以和我有个照应嘛。七等第子都是些十三四岁的,他们时常欺负我们这些低阶小弟子呢。虽然前面的条件要好些,可怎么比得过止卿哥一人一间屋住的逍遥自在?”

笑着点点头,止卿温文尔雅地一笑:“我习惯了一个人住,若要离开,也真是不习惯。”

伸手揪着子纾的耳朵,子妤笑道:“笨蛋,你止卿哥是图个清净自在呢,就你常来叨扰,真是不要脸!”

顺势腻过去倚在子妤身上,子纾也不计较被自家姐姐奚落,欢喜地问:“家姐,今日的戏课上得如何?听说陈师父为人和善着呢,应该不会为难你吧?”

捏了捏子纾通红剔透的小脸蛋,子妤想起那刻薄暴虐的如锦公子就直摇头:“也算我气运不佳,陈师父病了,是一等戏伶中的如锦公子来代授戏课。”

眨眨眼,看着姐姐表情无奈,子纾忙问:“怎么,听说这位如锦公子端的是龙眉凤目,堪称绝代青衣呢,和大师姐相比也不遑多让呢,难道不好么?”

摇摇头,子妤叹了口气,粉唇嘟起,倒有两分孩子气了:“这个如锦公子虽然很有些本事,奈何性子太难让人接受了。总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此人不好相与便是了。”说着捧起止卿递上来的热茶,吹开面上茶沫轻轻啜了一口。

止卿倒不太关心那个如锦公子,反而提及了另一个人:“对了,红衫儿也和你一起学青衣,她没有为难你吧?”

“对对对!”子纾也记起了,附和道:“她平时在咱们面前趾高气昂,可唯独家姐你的身份比她隐隐高出两分。平素里颇有妒言,说你靠着巴结四师姐走了狗屎运,不过学不了戏,还诸多奚落呢。如今见你不但得了四大戏伶的青睐,还能到无棠院学戏,定是气得她七窍生烟吧。哈哈哈......”

子纾正放肆的大声笑着,房门却被“砰”地一声被人踢开,竟是红衫儿一袭艳色衣裳立在门开,双手叉腰,柳眉倒蹙:“花子妤,你怎么管教弟弟的?背后说人是非,这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么?”

子妤愣了一下,正想起身来应答,却被子纾抢了先。

“红衫儿,你又是怎么回事儿?仗着是班主的亲传弟子就如此嚣张无礼,动粗不说还恶人先告状!这里可是止卿哥的寝屋,岂容你放肆胡来?”丝毫不让,子纾跳到红衫儿面前。虽然年纪要比她小上一两岁,可身量却半点不输,还高出了一个头。加上他平素习的武生,怒目而视的样子真有几分虎虎生威的感觉,吓得红衫儿也是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等她退开,屋中三人这才发现,门外除了红衫儿还有好几个低阶的女弟子,都是在无棠院一起上戏课的,此时她们都听了,也看到花子纾的凶样儿,纷纷为红衫儿助威似的围了上去,眼中私有不屑。

“各位师姐师妹们都看到了吧?”红衫儿稚嫩的面容下竟勾起一抹冷笑,“回头我找师父诉苦,大家可要给我做个见证,也让师父知道这花家班竟除了如此一个粗鲁不堪的小无赖!”

“住口!”

红衫儿如此行径,一下子惹恼了屋中另外两人。止卿一声的严斥,已经大跨两步来到了门前。

子妤也被气的不轻,这小妮子若针对自己,还懒得与其计较。毕竟心理年龄在那儿摆着,总不能让她和一个小姑娘真拌嘴吧。但她现在骂道可是自己的宝贝弟弟,子妤护短的心思可一点儿不差,怎能容得红衫儿如此说他,顿时就厉声迎了上去:“小无赖骂谁!”

“小无赖骂的就是他!”红衫儿随口就反驳了出来,伸出白葱儿似的指尖指着花子纾。

哪知这句话一说出来,花子妤原本严肃的脸上经隐隐显出笑意,外面围拢着的几个女弟子一愣之下也发觉了异样,其中一个略显笨拙的更是痴痴问道:“红衫儿师姐,您这样说,岂不承认自己是小无赖?”

“你!”红衫儿刚才正在气头上,被人一提醒才发现中了花子妤的“埋伏”,气的更是直跺脚:“你们这群粗人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找师父,定要清理花家班的门户。”

“清理门户?”

止卿双手一扬,将屋门一把推开,看了子妤一眼将其隐隐护在后面,眉头蹙起淡淡扫了外面红衫儿等人一圈。看着此时后院大多数弟子都去做活儿了,正好没人前来围观,倒没了顾忌,话音冰冷地起唇道:“子纾的话半句没错,体面的人都是用手敲门而进,谁会踢门闯入?还有,放眼天下,也只有鼠辈之人才会做那门外窃听之事。你若正大光明,那子纾所骂的就不是你了,何来斥骂动粗一说?今日之事我且不追究,下次若再硬闯别人的屋子,不要你们找班主,我会主动向班主请示,看花家班是不是只有小人得志,而没有公理规矩存在了!”

就这冷冷几句话,说得外间红衫儿等人根本无法反驳。

见对方似乎有些偃旗息鼓的样子,止卿也懒得理会,知道必然红衫儿不会再轻易找花夷告状了,便也不再说话,冷哼一声,回首就将屋门“砰”的一声给关上,顺手就将门闩给下了锁。

似乎听进去了止卿的话,细想起来是她们偷听在先,然后红衫儿又用脚揣了人家的屋门,即便最后那个花子纾气焰有些嚣张,却算不得什么,几个稍微胆小的女弟子只好开口怯懦地问道:“红衫儿师姐,这......怎么办?事情可不能闹大了,要是被班主知道了,您自然不会怎样,我们却免不了被责罚呢。”说着,几人面面相觑,竟隐隐退开两步,不等红衫儿说话,匆匆就这样散了,不一会儿便只剩下红衫儿一人立在院中。

“花子妤,你给我记着!”咬牙切齿,红衫儿娇美无比的玉颜之上挂了一丝与年龄不太相符的厉色。

可笑的是,红衫儿既不把骂她的花子纾嫉恨上,也不埋怨后来义正言辞喝退众人的止卿,反而就和花子妤给杠上了。而还在止卿屋中“避祸”的花子妤仿佛也感到红衫儿巨大的恨意,捧着热茶莫名其妙就觉得背上一寒,赶紧蹙着眉,摇了摇头,自我安慰地甩开心中一样,也不愿把小女娃家的恩怨给放在心上。

章三十二 豆腐西施

花家姐弟围拢在炭炉面前饮茶谈笑,就这样温暖热闹地消磨了一个下午,丝毫没有把红衫儿过来寻晦气的事儿放在心上。。

看着时间差不多,子妤也该回沁园帮阿满伺候塞雁儿了,起身来拍拍手,放下捂热的杯盏。临走,想起自己不能老是护短,也该让子纾改改这莽撞的脾气了,便正了正脸色,有些语重心长地道:“子纾,你陪止卿多坐一会儿吧。你既然认了止卿为兄,心性和脾气都该学人家一学。虽然红衫儿无理,你叫骂人家也站不住脚。”

嘟着嘴儿,本就不愿姐姐离开,这下被其扳着脸认真一训,子纾更是眼圈儿沁红:“家姐说的话我知道,可看着红衫儿那嚣张嘴脸,连止卿哥也生气了的呢。”

伸手摸摸这个宝贝弟弟的头,子妤叹了口气,稚嫩的脸庞上又透出一丝不用于正常小女孩儿的成熟:“姐姐舍不得训你呢。你还记得上次在街上,那个小姑娘同样态度嚣张,你也顶了回嘴。可人家一看就是富家千金,身边还跟着几个彪形大汉,你就算有理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受制于人。若不是诸葛小少爷相帮,恐怕你早就给人拘了去。姐姐也是怕你独自在外吃了亏,咱们是戏伶,虽不至于下等,但上面可以欺辱的人多了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长了一岁了,听姐姐的话,能忍的时候就要忍忍。”

这一番温言细语,说的子纾红着眼只顾点头,哪里还有半点委屈。

而一旁的止卿则是含笑含着子妤,似乎透过她的脸看到了她的心,精巧玲珑,且洁白无暇,犹如美玉......

“好了,姐姐明儿个还有戏课,咱们还能见面呢,这便回去了。”看到子纾如此乖巧受教,子妤心中也放心了,知道他定然将刚才的话听了进去,随即又朝着止卿颔首告别,离开了小屋。

出了屋,看着曾经住过近一年的院子,子妤心中莫名有些感慨,总感觉命运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在牵着自己。

一心想要做那“大青衣”,帮助弟弟完成生母遗愿,奈何天资受限,竟然连入戏课学青衣的资格都没有取得。好在遇到的人都肯帮自己,一个唐虞,一个阿满,还有四师姐。虽然塞雁儿对待自己有些别扭,但好歹并未使绊子。如今能到无棠院学戏,今后的一切应该都能好起来吧!

正感叹着,子妤突然听得一角传来“呜咽”的抽泣之声,仔细听着,好像就是院角那颗巨大的黄桷树下传来的。疑惑着渡步过去,果然一截红底碎花的衣衫露在外面,只看背面也认出了此人。

“茗月?”

哭声止住,茗月背对着子妤用衣袖使劲儿抹了抹脸,这才转过头来,泛红的大眼睛,睫毛上挂着两点晶莹的泪珠子没落下来:“子妤,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儿悄悄抹泪?”子妤一把过去挨着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绢手帕:“擦擦脸,都花了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告诉钟师父去!”

茗月默默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又滚落了两滴泪水来,耸着通红的鼻头,怯懦地道:“我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蹙眉,子妤郑重其事地道:“我便不信,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即便嚣张到天上去了,也有师父们能整治。而且把你心里的难受说出来,总比你一个人埋头抹泪强。”

“我......”茗月不过也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罢了,听了子妤的话,圆圆的脸庞上浮起一丝感激,点点头,一股脑儿地就将心事倾诉而出。原来,她在这儿偷偷抹泪并非师兄师姐们的欺负,而是家里出了大事儿。

......

“你母亲便是街口哪家豆腐作坊的老板娘?”子妤有些意外,想起偶尔被派出去买菜,倒是光顾过两次。

说实话,那豆腐作坊不大,生意却极好。子妤第一次买了就再也没买过二次,原因无他,因为茗月妈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豆腐有些散,吃起来没嚼头。就因为如此,子妤还觉着奇怪,就这豆腐摊子为什么每天都顾客盈门,仔细瞧了才发现光顾的大多数是男子,买豆腐的时候都爱和茗月妈东拉西扯,感情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茗月妈是寡妇,老公死后被族里欺压,只分到这个街面的豆腐铺子。这四里八巷的都知道此地出了个“豆腐西施”,虽然茗月妈手艺不灵,但生意却做得很是红火,两年下来倒也攒了写钱。

因为常和花家班的师父们打交道,茗月妈把茗月送进来学戏,一来讨口饭吃,二来学门手艺。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加上茗月妈又要抛头露面地做生意,自然招惹的人也不会少。前日里有个铺头看上了茗月妈,想纳了她做第四房小妾。可茗月妈死活不愿,说宁愿进窑子也不愿给人做小老婆伺候一堆姐姐妹妹。铺头怒了,诬陷茗月妈的豆腐吃了闹肚子,硬是要其赔偿十两银子才罢休。

茗月妈是个刚烈性子,知道对方打的歪主意,等捕头来要钱的时候竟抡起大勺子就扔了过去,打得对方脑袋上偌大个青头包!

这下好了,那铺头巴不得茗月妈动粗,好名正言顺的将她给拘到衙门里,伺机再劝说其妥协。

茗月上午下了戏课找师父告假,准备回家帮母亲收拾下摊子,结果街坊们一见她就使劲儿摇头,隔壁老婆子抹着泪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茗月才发现母亲一直瞒着自己这些事儿,“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央求着邻居帮忙带她去衙门里探望母亲,顺便看怎么能赎出来。

可官府的事儿谁敢管?虽然天子脚下得讲理法,但茗月妈的的确确打了人,犯了法,要赎人没个百十两银子恐怕不行。街坊虽然觉得茗月可怜,却无人能帮,一人给了些碎银子,让她回花家班求班主或者师父。

茗月想着母亲被抓,一时心中慌乱毫无章法,这才躲在黄桷树下独自抹泪。

听了茗月的叙述,子妤心中把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狠狠地鄙视了一下,才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茗月,你怎么不去找班主,求他出面帮忙。”

咬着唇摇头,茗月怯怯地道:“我......我不敢,所以先前去求了红衫儿师姐。可她说班主这几日不在班里,好像是进宫汇报太后万寿节出堂会的事儿去了。所以......”

“那可就不妙了。”子妤蹙眉,小巧的鼻头松了松,随即又道:“罢了。这事儿既然我知道了,就不会不闻不问。虽然你母亲确实动了手,但街坊们都可以证明事出有因,是那铺头想要强抢民女所以栽赃嫁祸。你母亲所作完全就是自卫,不构成任何犯罪。这样,我去找唐师父问问,看他能不能帮帮忙。”

虽然茗月听不太懂什么“自卫”和“不构成犯罪”,但看着子妤冷静的样子,心中猛地就踏实了许多,狠狠点头,双手吧住子妤的手臂:“若真能救出家母,我......我便做牛做马来报答子妤你的恩情!”

笑着替茗月擦了擦泪,子妤叹道:“我帮你又不是图你什么,再说了,若真能救出你母亲,要谢也是谢唐师父去。好了,别再哭了,明日上戏课的时候我就会带来消息。今儿个好好休息,再不济,明儿个我先陪你去牢里看看你母亲。若是她见你这幅样子,心里也会难受的......”

茗月咬着唇强忍住泪,点点头,眼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希望。

章三十三 夜访求解

入夜,子妤找了个借口出得沁园,提了行灯往南院而去。.

“子妤姑娘出去办事儿啊!”守夜的婆子都和子妤熟悉了,见了她出来还热络的招呼一声,让她顺带给赛雁儿问声好。子妤也乖巧的答应了,没有拿一点儿架子。让两个老婆子挺高兴,等她走远了还悄悄说这小姑娘懂事儿。

一路而去,子妤很快找到了唐虞的屋子,熟练地从一旁花盆里找出藏好的钥匙,打开门进去了。

这儿藏的钥匙是唐虞有意给花子妤进出方便留的,起因还是前两天一场大雨,子妤过来看到唐虞屋子里淌了不少污水,衣裳也潮地生了些霉斑,赶紧趁着第二天有太阳帮其拿出来晒了晒,又顺带收拾了一下屋子。

唐虞见子妤做事麻利,便报了陈哥儿让他安排其每日过来打扫屋子,每月格外再给她支二十文钱的月例。赛雁儿本不愿自己的婢女去伺候别人,但想着要子妤帮她打听情报,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

真正不高兴的人是阿满,念叨着“我们沁园的姑娘干嘛去伺候别人,一个月才二十文钱,塞牙缝都不够”等等,听得花子妤在一边苦笑不得,只觉得这阿满语气怎么像个老鸨似的!随即又“呸”了两声,暗笑这样说阿满岂不是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听止卿说唐虞今日出去了,可这都快上夜了竟还没回来。子妤挽起袖子,先熟练地把炭炉引上,把铜壶打水坐在上面。想着他出去半日或许回来吃不上饭了,看看天色,赶紧去到后厨房找厨子要了个鸡蛋和半斤面,就着晚膳的大骨汤做了碗宽汤面,撒了点儿葱花儿在上面端回屋子。

还未推门,子妤猛地问道一股酒气,虽不呛人,但却有些意外,心想难道唐虞回来了,还喝醉了不成?

果然,唐虞此刻正自己到了热水洗脸,听到门响,回头看是子妤来了,手上还端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冷颜之上绽放出一抹难得的笑意:“是给我的么?”

“唐师父,您没醉吧?”子妤放下托盘,赶紧斟了杯热茶递过去。

放下白帕,唐虞喝了口热茶,顿觉心中清爽:“无妨,就是有点儿饿了。”

“那正好。”子妤将碗筷摆好,眨着眼看向唐虞:“您先趁热吃了,不够弟子再去厨房要两个馒头,先前我去的时候看到还有剩呢。”

“不用了,吃这个就好。”唐虞坐下,撸了撸衣袖,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面。

子妤则双手捧腮,就这样透过桌上的铜鱼烛灯看着唐虞,发现他即便是吃面这样的日常举动,动作都极为轻柔,一举一动皆透出股子天生的优雅感来。

唐虞吃得大半,觉得饱了,抬头起来见花子妤托腮认真地凝望着自己,“怎么?脸上沾到面汤了不成?”

“没!”被唐虞一说,花子妤又觉得脸上发烧,赶紧别开了眼:“唐师父您吃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