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要妄自菲薄”,看到子妤含笑自嘲,唐虞也笑了笑:“你和她不一样,你有属于自己的独特魅力。每次看你唱戏,我都会觉得在你身上会弥漫出一种极能感染人的情绪,让看客不知不觉跟着你沉浸在戏中的世界里。”

“真的么?”子妤摆摆头,却不相信唐虞所言。

唐虞却肯定地反问:“还记得五年前,你在班主面前表演《思凡》么?那时你不过十岁的年纪,却把小尼姑陈妙常演的活灵活现。虽然你的嗓音条件不如其他戏伶,但这份执着和坚持若能一直保有,那你一定会比其他人都成功的。”

被唐虞徐徐而言的话语所打动了,子妤俏颜之上终于绽放出了甜甜的笑意:“多谢唐师父,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唐虞将子妤含羞浅笑的面容看在眼里,有些不敢直视,别过眼瞧见茗月那丫头,甩头笑笑:“好了,茗月老往这边偷看,你还是回去吧。”

“嗯。”子妤乖巧的点点头,亲自送了唐虞出园子,关上门的一霎才发觉自己耳根竟有淡淡的红晕,赶紧深呼吸几口气,回去和茗月又坐下用膳。(!)

章一百零三 心痕难愈

经过两日的休养。子妤的脚伤也已经痊愈了。独自在园子里练功的时候总觉得下脚有些迟缓,让她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已经不疼了,可为何老是有些别扭。想着或许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练习有些紧张,这一日晚膳过后,子妤主动起身去了小竹林,准备和止卿子纾对对戏再说。

换上一身清荷碧波纹样的薄衫子,别了几朵夏季盛放的***,带着阵阵幽香,花子妤踏着斜斜的夕阳出了沁园。

手里挽着给弟弟送去的几块甜糕和冰镇绿豆汤,子妤的步子显得很轻快。终于可以完全恢复练习,怎么说自己也得多努努力,不然到了贵妃寿辰的演出上出丑,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经过小回廊,子妤听见背后有响动,一回眸,见来人是止卿,柔柔一笑停住身形:“止卿,咱们一起去紫竹小林吧!”

止卿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袍,长发随意束在了脑后,两缕与衣衫同色的锦带被风微微带起。走动间步子极为平缓,让人不得不承认,若说相貌,他真是花家班戏郎中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子妤看着他渡步而来,甚至想,若是止卿没有被唐虞看重而是唱了青衣,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来到子妤跟前,止卿见她盯着自己不放,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鼻翼,轻咳两声:“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子妤摇摇头,脸上表情促狭:“但是你脸上有朵花儿呢。”

“什么花不花的。”止卿伸手点了点子妤的脑袋瓜子,颇有些拿她没法子的感觉,甩头笑笑:“对了,你脚伤已然痊愈了么?”说着,接过子妤食篮提在手中。

两人结伴而行,随意地说着话,气氛倒也融洽自在。

“已没什么痛感了,所以想早些恢复练习。”子妤见只有止卿一人,忍不住嘟囔着骂了两句:“我弟弟那家伙呢,又偷懒了吧!”

止卿柔声替子纾解释道:“朝元师兄逼得子纾要完成一个动作才放他离开,咱们先去排戏就好。不过唐师父若看到你来了,定然会惊喜的。”

“是么......”子妤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想起马上要见到唐虞,心境不免又有些无序了。

“你也是知道唐师父的。”止卿一边走,一边轻松地说着:“这几日我和子纾都按了他的要求傍晚过去练功对戏,他嘴上没说什么。可总是望着粉墙上的绿藤发呆。偶尔我和子纾提及你的情况,他又会转身过来仔细倾听。或许是那晚抱你回后院惹得班主斥责有些越钜,唐师父不便再表露对你的关心,但他的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些年来,我早把唐师父当做了真正的亲人,子妤,你也不要和他之间有什么嫌隙,毕竟戏班里真正关心我们的人也只有他了。”

“嗯,我也一直把唐师父视为亲师一般的。”

虽然止卿一番话有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子妤却不想过多的谈及其他,岔开话题道:“你说子纾被朝元师兄阻住了?”想着自己弟弟平时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也有他的师父朝元师兄才治得了,觉着好笑,“扑哧”一声,乐呵呵地捂了捂嘴:“那小子张狂的很,也活该被盯得紧紧的。”

突然想起了子纾的叮嘱,止卿插话道:“对了,前日里子纾说你们十五那天得去一趟薄侯府邸,他说让我转告你,得请示一下唐师父才好,因为他听得朝元师兄说最近班主盯得紧。或许他去不了也说不定。”

“是么,那我问问,若唐师父不答应,就只有劳烦他亲自去一趟送药了。”子妤点点头,借着即将入宫演出的借口,觉得暂时不让子纾和薄鸢郡主见面也是好的。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小竹林。看到唐虞不在,子妤提议先对对那场武戏,毕竟脚伤了好几日,文戏都没落下,这场武戏却生疏了许多。

薄日斜斜地照来,斑驳的光点洒满了整个小竹林,子妤和止卿都练的十分认真,没注意到林边一抹剪影长长地拖在青石小径上,却是唐虞人已经来了,正凝神看着两人练功,并未出声打扰。

一开始,子妤还能顺利的完成动作,可连番的转身走步,招式勉强只能支撑身形,偶尔却又有些停顿。

待到最后下腰的动作时,子妤积压了多日的紧张突然释放,不免脚下一软,吓得止卿用力一搂,双手将其稳住,喊出了一声“小心”!

“唔”呼出一口气,子妤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抓住止卿的双臂面前站了起来:“对不起。我的脚本来不疼了,可是一作这个动作就会觉得心里头渗得慌。”

眼底闪过一丝担忧,止卿却只是笑着安慰子妤:“没关系,或许是因为伤好后第一次恢复练习你心里有些顾忌罢了,我们再来一次吧。”

点头,子妤虚剑一扬,止卿揽手一收,却还是在下腰的这个动作上堪堪卡主,脚下不停使唤地一颤,身子落下三分,动作已然变形无法继续。

见子妤脸色懊恼,止卿半哄半劝,将她扶好:“这没什么,许多戏伶在做武戏动作受伤后都会心存顾忌,再做同一个动作的时候犹豫也是正常。上次比试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演出,难免会出现心态上的不稳。其实想开了就没什么了,千万不要觉得困扰。”

看着止卿眼中自己清晰的影子,子妤轻轻退后了一步拉开距离,摇摇头:“我确实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曾经受过伤再做同样的动作会迟疑。可那是我忍着剧痛都能完成动作,可为什么现在却不能了呢!”

止卿见她面色逐渐焦躁,只好沉声继续相劝:“那是的你是逼不得已,现在状态不一样。怎可同日而语呢。”

无力地挥挥手,子妤话音有些落落:“罢了,我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今天就不练了,你给唐师父说一声,我明天再来。”

说着,子妤已经转身往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准备先行离开。

“还是你自己给唐师父说说吧。”止卿顺着子妤的身子,抬眼看到了立在林边的唐虞。

当然,转身往外而去的子妤也发现了林边的唐虞。一身薄衫青袍,徐徐微风之下他渡步而来。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对方平静表情下的一丝微微意动。

不自觉的,心底蔓延开来一股莫名难言的情绪,子妤下意识地觉得有些愧对唐虞。想来他在一旁已经站了一会儿,也看到了自己的失败。如此小事都无法顺利完成,恐怕,他会对自己失望吧。

“唐师父来了,你也别先着急离开了。”

伸手将子妤扶住,止卿带了她到亭中的扶栏上坐下休息,主动斟上一杯温茶递给她,又向着唐虞央求道:“唐师父,子妤的脚伤您最熟悉。好几日不练功,她再做动作时始终有些犹豫。这种情况她是第一次遇到,难免有些不明白。平时弟子们受伤后若是不顺都找您帮忙,还是请您好好劝劝她才是。”

接过止卿递上的茶盏,唐虞并未喝,只是顺手放在了石桌上。看了看止卿可以毫无顾忌的关心子妤,不知怎么的竟有些羡慕。与此同时,脑子里禁不住又浮现起那个“并蒂清莲”的香囊,更加认定子妤只是送错了对象,心底有些抹不开的涩意划过。

伸手点了点鼻头,唐虞不愿过多猜想:“止卿,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和子妤谈谈。”

“止卿!”

这方竹林总有种让人放松心境的能力,若是有只剩下了自己和唐虞两人,子妤怕气氛会控制不住地发生变化,下意识地叫住了他,神色隐隐有着哀求:“我们明日再试试吧,让我且休息一晚再说。”

并未察觉子妤的异样,止卿笑着轻拍了拍子妤的肩膀,以为她只是不愿面对自己的恐惧,安慰道:“怕什么,唐师父知道怎么帮受伤的戏伶开导,你还信不过他么?希望下次咱们对戏的时候你别在闪了脚,变作软脚虾。”

说完,朝唐虞福礼告辞,止卿顺手提着子妤送来的甜糕便迈步离开了。

咬住唇。子妤有些不敢抬眼,低首望着唐虞身后被夕阳照出的长长身影,片刻迟疑之后又站起了身:“唐师父,我没事儿的,明儿个就好了。”

说完,子妤一抬眼,却发现唐虞正盯着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了那种曾经让她熟悉又陌生的淡淡情愫,就像天上飘落而下的细雨,霏霏靡靡,虽然极细微,却让人无法忽视。

眼看子妤想要从自己身边那么迫不及待地逃开,唐虞收起了有些纷乱的思绪,笑着摇摇头,来到她身边坐下,语气温和:“脚还疼么?”

无奈,只得又坐回扶栏上坐下,子妤原本坚持想要离开的心思被唐虞轻软的语气拂过,顿时再没了丝毫抵抗之意,只螓首轻点,娥眉颦蹙:“疼倒是不疼了,可总觉得做动作的时候不敢使劲儿用力。”

懂了子妤的意思,唐虞轻声道:“这就好比一个果子,在春夏的时候被狂暴的冰霜打破一条口子。到了秋天,这枚果子一样会成为果实,长好如初,但始终在表皮上留下一道疤。比之其他果实,它要显得丑陋些,不如其他那样外表光洁可口诱人。但深谙个中道理的农人却会把这些果实留下给自家小孩儿吃,因为它们的味道比起那些从未受过伤的果子,要醇厚清甜许多。”

唐虞的话音轻柔如许,就像这初夏的暖风,合着渐渐降临的夜色一起徐徐吹送着,一字一句虽然淡淡吐出,却落进了子妤的心坎儿里,觉得尤其舒服。(!)

章一百零四 落霞旖旎

夕阳斜斜射进了子妤的眸中。好似她的眼神也带着一抹嫣红灿烂的阳光。自打擂比试那一夜之后,唐虞就不曾看到子妤笑得如此放松,见她耳畔的发丝随风扬起遮住了眼睛,心下不禁一动,伸出手扶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拨开了那缕顽皮的青丝。

清滑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肌肤略微有些凉,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暖暖的,让人流连之间不愿放弃......

眼眸对视,似有点点涟漪在其中绽放,子妤看着唐虞,仍由他的情不自禁在自己耳畔滑过,心底跟着一颤,积蓄在心底久久未曾释放的委屈突然一下就决堤而泄,眼角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滴清泪,就像花瓣顶端的一滴雨露猝然而落,顺着唐虞的指尖坠入了他的掌心。

温热的泪珠好像是有生命的,唐虞觉得掌心之中泛起一抹苦涩直达心扉,好像这并不是泪,是子妤倾诉而出的苦楚凝结,是那样的让人酸涩无力。

或许是因为这片静谧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或许在这里不用去想所谓的师徒名分。所谓的戏班规矩,更或许因为这饱含霞光的夕阳所渲染的暧昧太过明显......唐虞意动之下,将手缓缓滑下,轻轻搂在了子妤的后颈处,不期然地将头靠近,薄唇落下,轻轻吻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浓浓的红霞被逐渐降临的夜色所撕裂,那种强烈的对比使得天空显得更加诡异,却又透露出无比美艳的动人景致。

风过,林中的片片竹叶会“扑簌”着翩然而起,纷纷冉冉,不似落英那样缤纷,却多了几分让人心生感慨的萧索和寂寥。

......

沉缓的夜幕被一缕乐音所打破,唐虞立在竹亭中,手持长萧,奏出了细慢的曲调,好像有飞鸟落霞停在那竹尖,翅膀拍打,惊起一阵回旋落叶随风律动。

他身后,子妤坐在扶栏之上,依着立柱,目光投在了远处的池塘,仿佛在看着水中倒影的天空发呆,仿佛又像是在仔细倾听唐虞的箫声,思绪飘然而起,却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答案。

一曲吹罢,唐虞收起了竹萧别再腰际。回头看向子妤。

斜斜而坐,子妤被夕阳所勾勒出的少女姿态已然无法掩饰,唐虞总觉得她眼中所有的清明和成熟几乎从未改变,无论是五年前的那个执着想要唱青衣的女孩儿,还是眼前这个被自己亲自将双腮染得绯红颜色的妙龄少女,让人始终无法看透。

先前的情不自禁,使得唐虞忘形地用唇瓣替她吻去了眼角的泪意,若是普通女子,恐怕早就羞得转身逃开,哪里还会像她这般端端而坐,脸上含着淡淡的红晕,水眸微凉地看着自己呢?

知道子妤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答案,但唐虞却退却了,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开始了**弄曲,似乎是想借此来平复心绪,同时也找出自己也想要知道的答案。

一曲吹罢,已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也是应该诉尽心中想法的时候了。

“你可有话要对我说?”子妤看着他,目中有着掩不住的期盼。先前那番你侬我侬的温情画面一直在脑中频频浮现。怎么回味似乎都不够一般,脸颊的羞红姿态也就因为如此,而久久未褪。

深吸了口气,唐虞薄唇轻启,眉头却逐渐锁起:“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忘形。”

“我不怪你。”子妤睫羽低垂,被残留的一抹夕阳照出一圈不甚分明的影子在脸颊之上,更显粉腮绯绯,娇羞欲滴。

“可我却无法原谅自己,那是对你的亵渎。”

唐虞苦笑着摇摇头,看向子妤的眼中有着复杂的神情:“其实,我早该发现你对我的钦慕。那种情感是美好的,也是单纯可期的。但现实始终是现实,我是你师,你是我徒,师徒之间注定只能有师徒之情,若衍生出其他,也注定只是一个错误。”

身子一紧,子妤缓缓抬起额首,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错误?是我对你的爱慕有错?还是你对我动情有错?”说着,眸子朦胧间泪水已是扑簌而落,挂满了双颊。

一口玉牙几乎咬碎,子妤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慌乱和震动,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你放不下那些虚无的枷锁?为什么你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

唐虞退开一步,不敢再靠近子妤,怕自己会再次把持不住将她拥入怀中吻去泪水,别开眼,“你是个聪慧伶俐的女子。应该知道为什么。”

对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除了逃避就是否认,子妤心中一凉,语气也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透着一股夜色的冰冷:“你若是如此地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那也不值得我芳心托付。唐师父,今夜之后,你我再无瓜葛。再见时,我仍旧会尊你为师,却再也不会有其他,你所谓的错误的情感了。”

说完这好似决裂的一番话,子妤从扶栏上坐起,发丝再次随着夜风轻轻扬起,深深地看了唐虞一眼,好像要将对方刻入眼底那般,好半晌才回过头,踏着逐渐下沉的暮色,移步离开了。

......

看着子妤的背影,唐虞缓缓坐下,手中捏着杯盏,越来越用力,知道手背上青筋凸起,才一下子松开。随之口中也长长地呼出一口。

把话说明白,唐虞终于觉得长久以来憋在心口的闷气消散不见了,可一想起子妤决裂无情的话语,呼吸间却总是难以为继。如此矛盾的感觉还是前所未有,让他无可奈何,却也无计可施。

十六岁的花子妤,就像一颗挂在枝头的果实,已然熟透,诱人采撷而食。可唐虞却舍不得,毕竟这果实是自己用心栽培而出的,又怎么忍心去摘下?

若他真这么做。那无疑是对两人长久以来师徒名分的一种亵渎。不单是戏班不容,自己也绝对无法容许。

爱上自己的徒弟,这样的做法,与禽兽又有何异?更何况,子妤是自己亲眼看着一步步长大的,若说是她的长辈,也无可非议。

这些鸿沟犹如千丈深渊,横在了自己和子妤的中间。要想放弃一切容易,但若刻意去忽视这些沟壑,最后的下场只会让两人坠入谷底,身心俱碎。

对于自己先前缕缕越钜的行为,唐虞没法对内心否认。他确实在那一刻动了心,才会主动为她吻去泪水。

前院戏台比试的那一夜,自己揪心于子妤的脚伤,最后冲到候场的屋子不顾他人眼光将她抱走。这彻底的触发了自己先前一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对子妤有了淑女之思,君子之逑。

放任感情流露的感觉无疑是美妙的,子妤被自己吻去泪水时那种娇羞的姿态也是无比诱人的。但当自己回神的那一刻,当脑子从迷乱变得清明的那一刻,种种苦涩滋味却又如此难以下咽,后悔不已。

怕被子妤柔软的眼神和娇羞的表情所打动,唐虞做了此生唯一一次的逃兵,只敢起身背对她不停地吹奏手中竹萧。希望借此片刻的时间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番深思之后,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感情。面对自己一直视如亲徒的弟子,唐虞不敢再轻易亵渎,让两人之间原本应该有的关系变得龌龊不堪,难以启齿。

与其让子妤受伤,唐虞宁愿现在就斩断这刚刚萌芽而出的情愫。

这个时候被自己拒绝,子妤或许会难受,或许会心痛,但总比将来被人唾骂指责,名声尽落要好太多。

想通了,心里的涩意也渐渐淡了,唐虞又抽出了竹萧,有一下没一下的吹奏了起来,只是这曲中的凉意好像六月飘雪。在这初夏的夜晚中听来,总是让人有种背上发寒的感觉。

走在竹林外的子妤这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好像是因为听见唐虞的箫声,又好像是实在无力迈开脚步。总之,抬眼望着一轮晴朗的明月,心底那细微的裂缝终于越来越大,仿佛随时都会“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以前总是听见身边的痴情女子的故事,结局是如何如何的“心碎无比”。当时自己还觉得幼稚可笑,不明白“心碎”是个什么样的感觉,还不如形容为“胃疼”,“头晕”来的直观形象。

但现在,当自己体会到了何为“心碎”时,那种感觉,却比任何身体上的疼痛来的更加猛烈,更加能够撕裂人的意志,而且毫不留情,彻彻底底。

觉得眼前的月亮怎么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抬手一抹,子妤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以泪洗面。

狠狠地咬住唇瓣,希望借由肌肤的疼痛来让自己坚强些,子妤狠狠地抹去了眼泪,借着夜色,却并未回到沁园,而是寻了偏僻小院的无人角落缓缓蹲下,想着等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时再回去。毕竟现在屋里还有茗月在,已非她一个人。(!)

章一百零五 求得娇妻

三天后,在唐虞的陪伴下。钟大福带着彩礼来到了沁园,准备向阿满提亲。

两匹上好的绸缎,一对镶金的镯子,一套红甸石的头面首饰,一包香茶,并一对儿小巧精致的鎏金鸳鸯。钟大福的彩礼不算厚重,却处处透着心思。

那绸缎正是阿满喜欢的嫣红色,镶金镯子上也打造了她平素爱用的“喜鹊登枝”图样,香茶混了***和干桂花,阿满所爱的浓香味道。另外那套红甸石的头面自然是给她做新嫁娘那天佩戴的,一对耳坠、两对簪、三对扁,还有一个凤头造型的珠钗。虽然料子值得几个钱,却手工精细,造型大方,很有两分体面。

最后那对鎏金的鸳鸯,是唐虞送的,看着如此贵重的一对儿鎏金摆设,钟大福本不想收,但唐虞执意要送,并提醒他到时候布置新房也得用些装饰,这鸳鸯寓意双宿一起飞。倒也适合拿来送做彩礼给阿满。

“笃笃笃”

因为钟大福有些不好意思,唐虞打前头叩了门。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阵阵声响,门闩一取,沁园的小庭院便展露在了两人的面前。

开门的正是子妤,端端而立,笑意清浅。

知道今儿个唐虞要来,她神情倒也如常,只微笑着迎了两人进来,语气也丝毫听不出什么异样,“唐师父,钟师父,四师姐已经等着了,这边请。”

说着,转身提了裙角,无视唐虞投来的薄薄目光,走在了前头,丝毫没有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已是初夏,子妤传了一身单薄的裙衫,是柔柔的嫩黄颜色,极淡。从腰际开始染了翩翩飞舞的雪蝶,走动间只觉蝶舞纷纷,更添了衣裳主人的几分娇媚姿态。此时她裙角提起,步履翩翩,薄薄衣衫从背后看几乎是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稍显清瘦却窈窕有致的线条。

钟大福跟在后面,看着子妤有些呆了,忍不住凑到唐虞耳边小声嘟囔道:“这闺女可真是一日一变啊。且不说那讨喜的长相。如今个头也高了,身段又好。不知道将来那个有福气的可以娶了回家作娘子呢!”

唐虞倒是忽略了钟大福所说的那些女子容貌身段,只觉得今日看着她,好像又瘦了些,纤弱的背影让人心生怜惜。

随即眼神泛起一丝深沉幽暗,唐虞也不愿多说,只伸手拍拍钟大福道:“倒是今儿个你来下聘,马上就有自己的娇妻娘子了,才是叫人好生羡慕啊。”

“嘿嘿,这倒是。别说这戏班里美女如云,有了阿满,我就什么都不求了。”钟大福憨厚的脸上笑容倒是挺灿烂,透着股子期待。

“走吧,塞雁儿可不是好说话的。”还真没见过这七尺大汉如此“娇羞”的表情,唐虞无奈地甩甩头,和钟大福一并跟着子妤进了花厅。

唐虞代表钟大福过来帮忙提亲,这厢塞雁儿作为阿满的师姐和半个主子,自然要替她出面做主。

早早梳洗完毕,又用过膳食,塞雁儿就来了花厅内端坐。一身嫣红的海棠春睡裙衫媚若无骨,高高绾起的百合髻却又将其衬出几分少见的凌厉。她知道今儿个来人是唐虞。存了心要给钟大福个下马威,将来好让他不敢辜负阿满,顺带也让自己一贯看不顺眼的唐虞常常求人的滋味儿。

子妤领了唐虞和钟大福进屋,和茗月一块儿将镇好的冰糖绿豆汤端来,一人一盏放好。两人做完这些,便回到塞雁儿身后分立着。

这时候,子妤不经意地抬眼看了看唐虞。

仍旧是青竹长衫,黑发后束,眼前的唐虞与几日前看起来并无分别,只是若不仔细,就会忽略他眉间若隐若现的一缕愁绪和深沉。这些,是他原本没有的。

看到他,脑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起竹亭内片刻旖旎的画面,还有他一番不愿陷入错误情感的言语。本以为自己能完全忘却,面对着他,一幕幕,一字字竟如此清晰在心中一一回想,仿佛有种窒息的痛憋得自己无法喘气,只好咬着唇又缓缓埋下额首,睫羽低垂。

端坐在扶倚之上,唐虞也注意到了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子妤。这次看着她好像人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一般,清瘦柔弱的样子,忍不住眼中有些淡淡的怜惜之色缓缓滑过。

不过此番前来还有要事,唐虞收起了心神,理了理服色来到塞雁儿面前,拱手行了一礼:“雁儿姑娘,在下代表钟大福前来提亲,这是彩礼一份,请过目。”

说着。茗月主动走了过去,接过钟大福将手中的托盘,将里面林林总总的几样东西一并呈给了赛雁儿。

塞雁儿伸出手,鲜红的蔻丹贴在指尖上,好似生在嫩白枝头的一颗殷桃。她轻轻拨弄着那镶金钏子:“彩礼还算不薄,但若要阿满就这么嫁给钟师父,恐怕还不够吧。”

钟大福听得神色一紧,立马上前一步,抱拳道:“雁儿姑娘,我钟大福虽然没有丰厚的家产,也没有仆人丫鬟可以伺候阿满,但我对阿满绝对是真心实意的。只要您同意把阿满姑娘嫁给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待她如珠如宝,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面对钟大福这番真心实意的表白,塞雁儿倒是很满意的样子,挥挥手让茗月将彩礼收起来,娇娇然起身来走到钟大福面前,媚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就像在审视一件商品,目光挑剔而且极为苛刻。

被塞雁儿这样一双极为柔媚的眼神看着,钟大福忍不住有些哆嗦起来,鼻端香风阵阵。却让他根本无法呼吸,只好伸手扯了扯一旁的唐虞,好像是在求救。

唐虞笑了笑,只好上前为他解围:“钟师父的话,不知雁儿姑娘可满意?”

子妤也在一旁看着有些着急,上前轻声帮衬道:“四师姐,钟师父都这样说了,你就点个头吧。”

掩口“咯咯”笑了两声,塞雁儿没再打量钟大福,回到广椅上谢谢倚着扶手而坐:“要娶了阿满也行,不过有个条件。不知道钟师父愿不愿答应?”

钟大福先是感激地朝子妤点点头,谢了她帮自己结尾。而后听了塞雁儿如此说来,当即就松了口气,立马朗声答道:“雁儿姑娘说我什么都答应!”

“先别答得如此爽快!”塞雁儿端起汤盅,轻啜了一口冰糖绿豆汤,等心头舒服了,才起唇又道:“看来钟师父确实是有些急不可耐了。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也是为了阿满好,要求也极为简单,若钟师父能办到,自然会把阿满嫁给你。”

见塞雁儿说的煞有介事,唐虞和子妤均忍不住对望一眼,似有担忧。钟大福更是突然紧张起来,生怕她狮子大开口,提出黄金万两之类的要求,那样就算把他买上一百次恐怕也值不了这个价。

看的钟大福偌大个汉子竟有些哆嗦了,唐虞上前跨出一步隐隐挡在他面前:“钟师父是个老实人,若他不喜欢阿满也不会这么紧张想要娶她过门。”

唐虞话音淡淡,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冷漠颜色在里面,听得塞雁儿背后一凛,也不知是不是怕了他,还是其他,放下手中汤盅,儿扁了扁嘴,扫过唐虞一眼,最后直直地看向钟大福,红唇微启,细声慢慢道:“再过三四年,我大概就会从戏台上退下。到时候嫁人也好,自立门户也好,我只想带着阿满一起离开花家班。不知钟师父你可愿意?”

“这......”

钟大福愣住了,没想到塞雁儿会提出如此要求。按说媳妇娶回家了自然是跟着这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先前阿满就提过要求,等两人成亲后要继续住在沁园里,方面陪着塞雁儿。就算在一个戏班里,老婆不跟着自己住总觉着缺了些什么,但阿满既然有要求,他也不好不答应。可现在塞雁儿的意思。将来还得跟着她一并离开戏班子!

要是她嫁到京城还好,若是离开远了,自己又该如何?难道也离开花家班跟着过去?世上哪有这样娶妻的道理?

想到此,钟大福脸色憋得有些发红了,愣在那儿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只好又看向唐虞,求他给自己做主。

唐虞自然明白钟大福的为难,语气含着些许的不善:“塞雁儿,你是什么意思?”

子妤急了,也屈身在塞雁儿的耳边央求道:“四师姐,若是阿满姐嫁给钟师父,将来又怎么可能跟着你离开戏班呢?这不是活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两么!”

塞雁儿不置可否地先喝了口蜜水绿豆汤,这才缓缓抬眼看了钟大福一眼,吐气如兰:“说实话,我和阿满同岁,相处这些年来,虽然她是我的婢女,但我从未看低她几分,情同姐妹。原本我都打算好了,等我有了好归宿,也找个富户让阿满嫁过去,至少后半辈子不愁吃穿,过过少奶奶的逍遥日子,也不枉她伺候了我这么多年。可现如今她竟同意了下嫁给钟师父你,我就不得不替她考虑考虑将来。”

“这可不是考虑,恐怕是自私吧!”唐虞插了一句,眼神有些冰冷,看的塞雁儿别过眼不敢对视。

“你急什么急,人家钟师父还没说答不答应呢。”塞雁儿闷哼一声,也不理他,又对这钟大福劝道:“我这是问过阿满的意思才提出来的。想想吧,等过三四年我离开了戏班子,必然会有个好出路。到时候带了阿满过去,至少让她做个管事的,每月也能挣些薪俸。不然仅仅靠着钟师父你那点儿微薄的月例,怎么养家糊口?难道让阿满跟着你吃苦啊!”

“我也是存了些银子的!”钟大福不服气地开了口,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

“不是我瞧不起你!”塞雁儿话锋一转,叹道:“你看看我这沁园,无论是阿满还是子妤,甚至是刚刚来的茗月,她们哪一个不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比之其他弟子,自然是不一样的。就算阿满愿意跟着你吃苦,我还不乐意呢!将来我嫁出去,阿满留在戏班算什么?子妤和茗月还能上台唱戏挣些打赏,可阿满年纪大了不说,自打十五岁跟了我就没有再学过戏,留在戏班只有做粗使婆子挣些辛苦钱。若是跟着我嫁过去,无论是阿满还是你都不吃亏。况且我又不是要离开京城。钟师父,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被赛雁儿这样一说,钟大福挠了挠头,好像真觉着是那么回事儿。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下意识地看向唐虞,想让他给自己拿个主意。

身为中间人,唐虞自然得为钟大福考量,左思右想,觉得塞雁儿的话虽然刻薄了些,但不无道理。

不过两三年,恐怕塞雁儿就会离开戏班子,嫁给京城与她相好一位二品大员的小儿子。到时候她离开了这沁园,阿满若留在戏班里,只有做粗使婆子伺候人。虽然钟大福的薪饷能养活两口人,但阿满这些年的体面,到时候生活清苦恐怕也不是钟大福愿意见到的。而且等两人有了孩子,日子肯定会捉襟见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