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子妤再次转身,将院门扣得“砰砰”直响,明显带了几分力气。

有些出神地看着子妤的背影,唐虞自嘲地扬起了嘴角的弧度,来到子妤身后再次伸出手将她揽住,转过了她的身来面对着自己:“子妤,你生气了?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意这件事?”

“我不想知道。”侧过头不想看他,子妤还半撅着嘴,一副发了小脾气的模样。

“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唐虞却在眼底弥漫出了一丝笑意:“因为我担心你。金盏儿在戏班的地位之重,你根本无法想象。有了她这块金字招牌,花家班就不会轻易被另外两家戏班给赶超。所以花夷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你让了‘大青衣’的封号给她,若她心中不乐意,花夷会怎么对待你,我在皇子所又鞭长莫及,所以才会这样担心。”

听了唐虞的话,子妤心里头好过了许多,缓缓抬眼,看得出唐虞眼中的真诚和为自己担心的焦虑,感觉有股说不出的感动从胸口涌了出来,只点头:“我也明白你的担心。前些日子班主央求我和你在花家班举行婚礼,可我拒绝了。看得出,他有些不太高兴......”

“你拒绝是对的。”唐虞表情有几分严肃,也将子妤放开了,盯着她的眼:“花夷的所有打算都是为了戏班。如今金盏儿无法再唱,他本想让她再延几年退下,可以为戏班再造造声势的。可金盏儿的情况,他心知肚明,再着急也没用。所以,他倒宁愿得了‘大青衣’封号的人是你,至少你还不到十八岁,正是戏伶最黄金的年纪。他会让你我在戏班办婚礼,为的就是拴住你,至少让世人都知道花家班除了金盏儿,还有个被皇帝亲自指婚的一等戏伶。”

子妤这才有些明白了,只坚定地摇摇头:“可我想的是能够回江南与你完婚.....或许在外游历一两年,然后再继续回到戏班,唱戏也好,收个弟子来教教也好,总之,现在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打算。”

“你所想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唐虞颔首,表示明白子妤的意思:“可花夷却不愿意就此放手。一下损失掉两个当红的名伶,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不是还有唐筝吗?”子妤想了想,笑起来:“她也参演了万寿节,你从旁提点一下班主,让他今后捧她不就成了。”

“狡猾鬼!”唐虞伸手刮了刮子妤的鼻尖:“不过这倒是个好办法,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焦虑。”

“哟,你们两口子说完没有,打情骂俏的没个完,连我这个老婆子都觉得脸红了!”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南婆婆面带着慈祥的笑意站在了院内:“快些进来吧,这天就要黑了,冷风渗人的很。正好盏儿刚用了晚膳,正在书房休息。”

有些尴尬地放开对方,唐虞将脸色端正,当做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就直接渡步而进。偏偏南婆婆是看着子妤长大,让子妤有种亲人的感觉,连烧烧的,只将头埋低了,小跑着就跟了唐虞一起进屋。

看着这一对儿的背影,南婆婆甩头笑笑,脑中却浮现出了金盏儿独自一人倚在书房看书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到不行。

这么多年来看着她慢慢从张扬到收敛,南婆婆知道金盏儿心中一直留了一个位置给唐虞。可唐虞从来不曾回应,虽然常来替她把脉开放,可那只是义务,却不带了半分关心。

但自从花子妤进入戏班,一天天,一点点,唐虞冰山似的脸庞终于露出了难得的柔软。或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即便是面对了只有十二岁稚龄的子妤,他都会眼底散发出一抹温情,好像那就是他从前世就在等待的女孩儿,今生再见,不过是慢慢等着她逐渐长大而已。

摇摇头,南婆婆觉得自己年纪越大就愈发地喜欢感慨起别人的人生来,赶紧去小灶房把水烧好,给唐虞和子妤奉茶。

......

微黄的灯烛将金盏儿的面色衬托地愈发清冷如玉,若非那几近透明的唇色出卖了她此时的病况,任何一个人看着她,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可偏偏唐虞和子妤都知情,此时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一丝感慨和不忍。

“你们来了,快坐。”

金盏儿说着,从头上取下银钗,挑了挑灯芯使得屋里看起来更亮些:“你们也不是外人,知道我的病况,我就不下来了,免得受了地下的寒气。”

让金盏儿不轻易沾地是唐虞的主意。金盏儿的咳症愈加严重,最关键的就是不能再受一点点的寒气。在万寿节演出的时候,因为唱戏的需要,穿的戏服极其单薄,当时她硬扛下来了,如今回到戏班就身体完全垮了。若再不注意,恐怕就不仅仅是肺气紧促,咳中带血的问题了。

“大师姐,我帮你倒杯水吧。”子妤主动走到屋中的茶桌边,摸一摸茶壶却已经微凉了,便道:“我去找南婆婆要些热水吧。”说完,看了一眼唐虞,便转身提了水壶离开屋子。

唐虞本想阻止,可他似乎读懂了子妤离开时的那个眼神,知道她不过是想金盏儿能够有机会私下对自己说些心里话罢了。

“子妤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难怪你会喜欢她。”

金盏儿自然也知道子妤不过是借故离开,好让她方便和唐虞吐露真言罢了,于是有些感慨:“其实她根本不用离开,因为我已经看开了。各人的命,各自都已经书写好了,咱们能做的不过是按照命理去活罢了。你和子妤在一起了,我看在眼里只有喜欢,并无半点嫉妒,可其他人总是会觉得我在意,会用这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这才是让我觉得更加难受的。”

“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唐虞看着她有些无力的笑容,心中除了同情没有其余半点感觉,所以说出来宽慰的话也显得有些苍白而无力。

“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我不过是尽一个医者照顾病人的义务罢了。”金盏儿水眸微闪地看着唐虞,笑容愈发地流露出来几分凄迷:“我也未曾幻想过任何结局。能够得到‘大青衣’的封号,我是感谢子妤的。你转告她吧,让她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认为是她让给我的,会有损我的骄傲。”

“你果真这样想?”唐虞有些意外,苦笑了一下:“看来子妤是足够了解你的。连我也有所不及。”

“答应我,好好待子妤。你能找到一个可以携手到老的女子不容易,别负了她。”金盏儿的笑容终于暖了起来。

章二百九十一 不情之请

临近腊月二十八,眼看就要过年了,京中虽然天气愈发的寒冷难耐,但人人脸上都堆满了喜乐融融的笑意。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在外远游的旧友亲朋都会纷纷归家,是个团聚的时节。

看着窗外堆着的厚厚雪层,子妤对着双手哈了哈气,这才又继续收拾起细软来。

自从拒绝了花夷在戏班举行婚礼的提议,唐虞就着手开始安排两人南下的事宜。一方面要为子妤离开花家班和花夷好生周旋,一方面自己也要向皇子所告假。

一时间,子妤和唐虞都忙的没能抽出空闲来细谈,偶尔只见得一两次面,匆匆将安排打算说过就又要分开。

也不知即将起行的江南会有什么样的境况在等待着自己,子妤低头,看着自己曾经穿过的三件戏服,眼里有些迷茫和不舍。

迷茫,是对自己的未来有些捉摸不定。不舍,是难以舍弃这里的亲人朋友,还有靠自己努力而在京城闯下来的名声。

可是这些和唐虞相思相守比起来,就显得不重要了。

人活一世,若能找到一个可以终生到老的伴侣,应该就算完成了这一生最大的目标了吧。剩下的,只是用有限的时间来享受人生而已。

想到此,子妤勾起了唇角,脸上露出一抹会心的微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阕熟悉的诗词,不由启唇,边唱边收拾起东西来。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唱着,脸上幸福洋溢的笑容是怎么也收不住了,子妤眉眼弯弯,星眸如月,活脱脱一个待嫁小娘子的样儿!

“哟!还没嫁人呢,就已经唱起洞房花烛了!啧啧啧,我们家那个青涩的丫头什么时候就变这样大胆的小娘子了?”

说话间,子妤原本虚掩的无门被应声推开,一袭紫貂裘服,妆容精致的塞雁儿俏立在院中,手里揣着个珐琅镶金手炉,任凭身后纷纷飘散的雪花将她衬托地好似雪中仙子,美艳不可方物。

“子妤,没打扰你吧。”帮塞雁儿开门的是茗月,一张圆圆的小脸冻得有些通红,身上虽然是半旧的棉袄,但用料讲究,绣工精致,颜色也新鲜艳丽,一看就是塞雁儿赏给她的。

知道塞雁儿对待伺候她的师妹虽然面上严厉,可吃穿用度从来都极好,子妤心里头也对茗月放心了几分,赶紧拉了她进屋,又朝着塞雁儿福了福礼:“四师姐可别冻着了,师妹这里有热茶和火炉,进来暖暖身子吧。”

露出皓齿,塞雁儿却缓步而行:“这雪天别人要躲着,我却喜欢的紧。看漫天飞雪,总觉得有种诗意蕴含在里面。”

“四师姐是个雅人,子妤等自愧不如。”说着,子妤却还是顺手拿起门边的一柄油纸伞,不顾身上只着了薄棉中衣,亲自出门来到院中迎接塞雁儿。

看着塞雁儿梳了富丽高贵的妇人头,子妤恭敬地道:“师妹不在戏班的时候,听说四师姐已经嫁了人。还可惜未能送您,心里头正可惜着呢。却没想四师姐竟会回来戏班走动,着实让师妹惊喜万分。”

“你这张嘴儿还是那么甜,说的话还是那么让人舒心。”塞雁儿伸出涂了鲜艳蔻丹的手轻轻拍了拍子妤:“那四师姐这次回来,你可有准备好的贺礼送上?”

侧眼瞧着自己从小看大的花子妤,塞雁儿眼中闪过一抹温情。

要说只是利用她会小词小曲儿,那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理由罢了。那些年,子妤在沁园把自己照顾的极好,既懂规矩,又细心体贴。六年过去了,当初眼神清澈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只是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素色云纹中衣,头上也只是随意绾了个髻儿,可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女人的妩媚和清丽。只是眼神里仍旧不带一丝杂尘,干净的好像那天山上的一汪湖水,让人看在眼里,心也跟着舒坦起来。

被塞雁儿这么一说,子妤一时语凝,只好笑着将她亲昵地挽住:“四师姐就别打趣儿师妹了,师妹答应师姐,要怎么补偿都行,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塞雁儿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笑得很是风情万种:“还有几天是我夫君的寿辰,想请了你过去唱一场,如何?”

脸上表情不变,子妤替塞雁儿推开屋门迎了她进屋,任茗月来关上门,这才亲自替她斟了杯茶奉上:“师姐可折煞子妤了,您派人送个帖子过来,我自然会准时到场,又何须大雪天亲自跑一趟呢。”

“好好好!”看到花子妤这么利落地就答应了,丝毫不推阻扭捏,塞雁儿很开心地笑了笑:“还不是听说你已经闭门谢客小半个月了。而且还要准备南下和唐虞成婚,若师姐我不亲自来,害怕请不到你这个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当红名伶呢!”

“四师姐当红那会儿,师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呢,哪里敢拿乔?”子妤被塞雁儿的直接和爽朗感染,也开起了玩笑:“如今四师姐一句话,子妤自会全力以赴的。子妤可不会忘记那些年在沁园,所受四师姐的恩典。”

“要说恩典,我可不敢当。”塞雁儿将紫貂披风卸下,这才接过了子妤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红唇勾起,眼梢露笑:“你有今日的成就,全靠自己努力得来。师姐我虽然脸皮厚,可却不敢居功呢。”

“哪里”子妤却乖巧地接了话:“师姐待我亲如姊妹,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费了心的呢?而且,若没有师姐的提拔,子妤能不能学戏还是两说之事,更别提现如今的成就了。”

茗月在一旁看着塞雁儿和花子妤你一言我一语没个完,也大着胆子插了嘴:“好了好了,四师姐,子妤,你么若是再这样客套下去,我耳朵就要听起茧子来了呢。”

“小妮子,你什么时候也活泼起来了?”塞雁儿媚眼一勾,上下打量着同样许久不见的茗月,发现她满月似的脸庞上洋溢着以前从未有过的自信和淡淡的幸福。

“她呀......”子妤自然知道茗月性情转变的缘由,打趣儿道:“这些日子和我那个弟弟走得近了,看来,等我从江南成亲回来,就要多个弟媳妇儿了呢!”

脸红地像熟透的水蜜桃,茗月却耐着没有扭头就跑,只娇嗔着举起粉拳作势要追打子妤:“好你个子妤,自己要嫁人了就口没遮拦地调笑别人!看你得意!”

双手将茗月揽住,子妤撒娇似的卖好道:“好茗月,好茗月,最多我让弟弟以后不敢欺负你,可好?别生气了啊,生气了就不美了!”

“子纾那小子楞是楞了点儿,可长的倒是不错,性子也纯良。”塞雁儿却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茗月若是跟了他,算是个好归宿。”

说起亲事儿,子妤和茗月调笑完毕,心底略有些带着几分疑惑地看向了塞雁儿。发觉她只是笑盈盈地吃着茶看自己和茗月打闹,似乎并未流露出一丁半点儿对自己和唐虞订婚的不悦,让子妤心下安稳了几分。

“不过你倒是有些自讨苦吃。”

子妤刚刚定心,却听得塞雁儿语气一转:“那唐虞是个什么性子,我可是清楚明白。冷漠如冰不说,还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子妤啊,你以后跟了他,除了能时不时有新戏可以唱之外,恐怕无趣的很呢。”

听了塞雁儿一番“言外之意”,子妤笑了笑:“皇上赐婚,子妤哪敢说个‘不’字。不过唐师父虽然严厉,私下却不乏有趣之处,只是旁人不容易体味罢了。子妤能够嫁于他为妻,心中甚为感激,自不会埋怨什么的。”

“有趣之处?”闷哼了一声,看来塞雁儿对唐虞的偏见还是未能消除,只用着几分探究的眼神看着神态自若的花子妤:“皇上可不是乱点鸳鸯谱的人。不过既然是御赐指婚,你和唐虞之前的师徒关系应该就无人会提及了吧。”

“此事已有定论,当初不过是班主让唐师父带我一下,也未行过正式的拜师礼,所以算不得是师徒关系。”子妤从容应对,笑意优雅,丝毫看不出半点不悦之处。

“那就好。”塞雁儿点点头,虽然看不出花子妤的情绪波动,但却也敏感地察觉出她笑容里头的一丝不悦,便也不再纠缠下去了,转而道:“我夫君的生辰就在腊月二十八,虽然日子有些凑巧,可也希望你能来一趟。”

“没关系,二十八那天我在戏班祭过祖就过来。”子妤琢磨了一下,自己和唐虞要在腊月二十八之后才启程回江南,时间上应该来得及。

“那到时候我就派了司徒府的撵车过来接你。”塞雁儿满意地点点头,对子妤也是越看越喜欢了。

不知为何,子妤在听到司徒府几个字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唐虞那个同窗王修的身影,好像他就是和什么王司徒之间略有亲眷关系,还曾想说服自己嫁给王司徒的“病儿子”!

脸色微变,看着塞雁儿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子妤蹙了蹙眉,若是塞雁儿嫁给的是那个王司徒的儿子,应该不会有如此兴致来为他办寿宴吧,遂抛开了脑子里的猜想。

章二百九十二 此彼司徒

带上乐师和化装师父,还有茗月在跟前帮忙,花子妤登上了塞雁儿派来的车撵,准备前往司徒府。

虽然子妤有些怀疑,但想着或许此“司徒府”只是主人复姓司徒罢了,应该和那个王修的王司徒府上并无太大关系。而且戏班里头也没有人议论此事,毕竟司徒的官职极高,和太尉司空并列为三公,官职正一品。若塞雁儿真嫁了这个王司徒的儿子,花夷应该会极力宣扬才是,不会如此寂寂无声。况且,之前塞雁儿就有相好的,据说是个二品的官吏,也算是权贵之家了,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改易结果的。

不过环顾这车撵,铺的是猩红羊羔绒毯子,靠垫也俱是蜀锦丝绣为面儿的,看来塞雁儿所嫁之人也并非升斗小民,应该是个大富大贵之家才对。

想到此,子妤看到身边的茗月拉了小缝往外看街景,便伸手拍了拍她:“你可知四师姐所嫁何人?是不是当初传言的那个二品大官?”

茗月放下帘子,回过头来想了想:“你这一问,我倒是真不晓得呢。我只晓得四师姐原本还未到年纪退戏就出嫁,班主好像有些不满意。因为有一次夜里班主竟亲自前来,和四师姐秉烛夜谈,最后却冷着脸不欢而散。后台四师姐还是按照她计划的时间出嫁了,班主就下了封口令,让戏班上戏不得议论。”

“原来如此。”子妤点点头,想着塞雁儿的性子,或许耐不住戏班的寂寞,让那个二品官员以官位给花夷施压了吧。不然,以花夷精于算计的性子,又怎么会白白放弃塞雁儿足两年的时间呢?

“怎么了,你关心这个做什么?”茗月看着子妤垂目沉思,有些不解:“你不会不愿意嫁给唐师父,反而羡慕四师姐能有个豪门归宿吧?”

抬眼,子妤摇摇头:“我可不羡慕一丁半点,只是关心四师姐罢了。”

“昨儿个你不是看到了吗?”茗月却不放在心上,“四师姐面色红润,身量也丰腴了不少。通身的贵气,怎么看怎么日子过的心满意足,你就放心吧。”

子妤可不是担心塞雁儿,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罢了,却不方便与茗月细说,笑笑便岔开了话题:“阿满姐怎样了,还吐的厉害吗?”

“亏得阿满姐这两个月你去司教坊的时候怀上了,不然,还得被四师姐带去司徒府上呢。”茗月小声地嘀咕了两句,这才回答子妤:“大夫说了,要满了三个月才会好些。她现在胃口极差,我看了都不忍心呢。还好你在海棠院的小灶房时长煲汤和做小点心送过去,不然她一定会脸色更差。”

子妤有些感慨,脑中浮现起阿满既幸福又蜡黄的脸色。因为怀孕反应极大,她每顿几乎都是吃了就吐,却不得不吐了又吃。看在眼里,子妤心疼的不行,怕她撑不下去,就每日在海棠院的小灶房生火,替她炖些清淡却滋补的汤水亲自送过去。有时候还弄些酸枣儿之类的开胃糕点一并让她救救急,免得饿的心慌。

“对了子妤,有件事儿你帮我参详参详。阿满姐现在怀上了,前二个四师姐透露说她那边人手不够用。让我考虑一下要不要过去做个管事娘子之类的。月钱什么都好说,收入肯定比我在戏班要强些。”

子妤听了,却摇摇头:“茗月,你和阿满姐不同。阿满姐在四师姐身边伺候了多年,早就有了感情。四师姐外嫁,阿满也情愿跟随,哪怕是过去做下人,她也不会太在乎。可你是什么人?你是花家班的五等戏伶,是正儿八经宫里记了名的!若是跟过去,且不说身份尴尬,就算是个管事娘子,就算月例丰厚,可在外看来,你就是个下人了。”

见茗月边听边点头,子妤又接着劝道:“再说,你在戏班待了这么久,总该有些感情吧。以前你是跑龙套没意思,可现在有朝元师兄罩着,有子纾帮着,你不是已经可以唱一些花旦的戏了吗?你才十九岁,至少还有两三年时间可以好好努力,争取上到三等戏伶,到时候退了台宫里还有俸禄可拿,身份也体面。而且戏班离你家也近,班主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你能常常回去看望母亲。岂不更方便?”

“你说的在理,还好我问了你的意见,不然头一热脑一昏就被四师姐给诓去了呢!”

茗月听到这儿,狠狠地点了点头,捧着子妤的手:“好子妤,你若是嫁到江南去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你这妮子,遇到事儿总是不肯多想想。”子妤没好气地戳了戳茗月的额头:“你丫,若是进了别人的府里,且不说是做下人被限制了自由,你和子纾之间的感情怎么办?”

“我......”虽然茗月和子纾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可每每花子妤提及此事,她还是会觉得羞赧难耐,脸色绯红:“我不是没想那么多嘛......”

子妤看着茗月羞得满脸通红,愈发想要捉弄她玩儿:“我弟弟可是个抢手的,你不在旁边看紧了,万一哪天被其他小妖精给拐走了,岂不哭都没地方哭?”

“哎呀!哪有你这样的姐姐,真坏真坏!”茗月不依,撅着嘴儿撒起娇来。

“好了好了,今儿个起得早,我稍微眯一会儿,等下到了叫我啊。”子妤躲开茗月挥来的粉拳,抱着靠垫就躲了起来。

“你睡你睡,我不如看看外面的热闹,总好过被你调笑!”茗月气呼呼地嘟着嘴,也不理“耍赖状”的花子妤,自个儿打望去了。

......

约莫走了两柱香的时间,车撵终于停下了。

此时子妤已经被轻微的摇晃给弄得睡意浓浓,正侧身趴在撵子里头小憩。是茗月轻轻摇醒了她,说是已经到了司徒府,得下车了。

车帘子一掀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对偌大的黑漆门,上头挂了个匾额,书有“司徒府”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两边的青砖围墙足有三丈高,左右延绵开来,几乎看不到尽头,一副豪门深宅的派头。

抬眼望着紧闭的大门,子妤蹙了蹙眉。

一般戏班子入府都是走侧门,不如正堂。可花子妤身为一等戏伶,身份地位自然同普通戏伶有所不同。这司徒府竟然大门紧闭,摆明了让子妤走侧门。

“子妤姑娘,您稍等,在下先去叫门。”

但凡一等戏伶出堂会,戏班都会派一个二等的管事跟着。一来和宾客府上方便打交道,二来也负责收取数额不菲的例银,顺带帮着戏伶打理一应事宜。而这次跟着花子妤来的正是一位姓陈的管事,不过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看起来斯文清秀,却极精明。他瞧着司徒府大门紧闭,立即上前敲响了铜门扣。

不一会儿,厚重的大门旁边一个小门被拉开一条缝,从里头探出一个头:“谁?”

“在下花家班管事,本班子妤姑娘前来出堂会,请开正门迎客。”陈管事挺直了腰身,在提及“花子妤”的时候,细长的眼中有着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骄傲。

“原来是子妤姑娘驾到,稍等,稍等!”

这门房倒是个识货的,一听是名冠京城的“花子妤”,赶忙将小门一关,赶紧跑去将大门使劲儿拉开。

“吱嘎”一声响,在寂静的街道间回荡着,颇有些萧条闭锁的意味。

“姑娘安好,少奶奶说了,要是姑娘到了,赶紧请到正厅奉茶休息。”门房低着身子,脸上表情恭敬无比,眼中又透出几分对花子妤的探究和兴趣,却掩饰地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让被他打量的人不舒服半分。

子妤点点头,身边的陈管事就顺势塞了个碎银子当做赏赐给了他。

门房高高兴兴地收纳了,腰也弯的更低了,伸手迎了一行人等进入司徒府中。

......

端坐在正厅的雕花紫檀扶手阔椅上,子妤接了丫鬟奉上的茶。

甜白瓷的细胎染百蝶图案杯盏,子妤托在手中便知价值不菲。再看堂中俱是有些年头的家具摆件,子妤便愈加确定这司徒府定然有些来头了。

奉茶的丫鬟见子妤只小口抿着茶,赶紧上前福了福:“姑娘可是不喜欢这雨前龙井?要不奴婢给您沏杯御赐的大红袍?”

“御赐?”子妤一抬眼,看着眼前的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极为干净整齐,梳着丫鬟的双髻,却一边佩戴了一个六瓣桃花缀绿溜石的钗子。身上的丫鬟常服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常,却是上好的织锦缎子所裁......这通身的气派,不俗的谈吐素质,又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下人!

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杯盏,子妤脸上带着几分柔和的笑容:“敢问这位妹妹,此处可是王司徒大人的府上?”

“姑娘说的是,当朝一品大员王司徒大人正是这宅院的主人,也是奴婢等的主子。”丫鬟一提到“王司徒”三个字就屈膝福一下礼,面色也恭敬中带着几分固有的矜持。

章二百九十三 小人之心

手中捏着白瓷杯盏,子妤轻轻地转动着,脑子里也跟着转了起来。

听唐虞说,王修入京乃是为了科举。距离那个时候他来找自己已经过去小半年的了,想想,他不管科举结果如何,还在司徒府上逗留的可能应该不会太大。

不过始终是自己曾经拒绝过王修嫁入司徒府的提议,子妤拿不准,当时要自己嫁给司徒府少主人是王司徒大人的意思,还是王修单方面想要讨好王司徒而起的意。

若是前者,那今日自己过来,场面就会有些许的尴尬。当初的拒绝,肯定也伤了司徒府的面子。他们才会把主意打到塞雁儿的身上。

而子妤也不知道塞雁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若她知晓此时那还好,她会来亲自请自己过来献唱,那就是应该没有放在心上。若她不知晓,自己这样来了,万一有流言传出来,岂不让塞雁儿失了面子。

左右踌躇一番,不知不觉杯中茶液已经微凉。花子妤抬起头来看了看身边垂首端立的丫鬟,问道:“不知你们少奶奶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正小心翼翼地守在花子妤身边,趁着她发呆的空挡偶尔打量一两眼,这丫鬟只觉得传闻中颇为惊艳的当代名伶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虽然有着清秀而精致的眉眼,可却和她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所谓名伶有些不一样。

她眼神里只有清澈柔和的微光,没有一丝的浮躁和闪烁。她笑起来沉稳淡然犹如一株摇曳开放的莲花,玉洁无瑕,不染半分尘埃。再看她的穿着打扮,利落简洁,大方优雅,不像是名伶,倒像是一个高门权贵之家娇养的千金小姐......

被花子妤的话换回了神思,这丫鬟赶紧福了福:“回姑娘,少奶奶要先伺候少爷用早饭,然后才能抽出空过来见姑娘。如果姑娘坐在这儿无趣儿了,不如奴婢陪您一起去看看明儿个寿辰献演的戏台子?”

其实子妤是想先安顿下来,好好梳洗休息一下,毕竟身上穿着出门见客的大衣裳有些不舒服。可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主人不开口,下人是不能随便收留外客的。即便是早就交代了要住下来的客人,也必须得由主人接见后安排。

看着一众乐师戏服师父还有化装师父都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子妤蹙了蹙眉。一旁陪坐的陈管事也看出来了子妤有些不耐,便开口问那丫鬟:“不知大约什么时候,若一盏茶的功夫,我们还是就在此等着比较好。因为东西也多,搬来走去怕给府上添麻烦。”

看得出来花子妤有些淡淡的不悦,这丫鬟谨记塞雁儿吩咐的要好生招呼客人,于是也有些急了,便道:“不如这样,奴婢去少爷的韶华院看看情况,若少奶奶差不多收拾好了,就赶紧过来通知一声姑娘。就劳烦姑娘再喝杯茶等等。”

说着,丫鬟向后面守着门口的两个婆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们殷勤些奉茶,再拿些糕点过来给后面的戏班师父们用,这才屈伸退下了。

“子妤姑娘,您也别不耐。听刚刚那丫鬟的说法,这可是王司徒的宅邸府上,王司徒在朝中地位极重,咱们等等也是应该的。”

陈管事主动替子妤参了茶,又夹了一块芙蓉软糕在她的碟子里:“再说,是塞雁儿牵的线,咱们也不要计较太多,您说呢?”

柔柔一笑,子妤不置可否地品尝了糕点,只觉得这陈管事有些太过势力和没有原则。先前他还因为这司徒府没有给自己开正门而恼怒,现如今知道了此司徒府乃是朝中一品大员的府邸,态度立马就变得如此软和了,真是......

不过子妤自然不会和他多做计较,便沉下了心思,仔细思考着先前还未能想到应对之策的问题。

“咦,子妤姑娘!”

正喝了口热茶,子妤却听得门边传来一声惊疑的喊声,抬眼一看,果然是“熟人”。

看着一身管家服色的王修,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玉树临风,但那种属于读书人的意气风发却没有了踪影。

“子妤姑娘,今儿个听人说花家班来了戏伶,却没想到竟是您。”王修不请自进,脸上堆着无比和煦的笑意。若非子妤知道他曾经动作自己的心思,还真会以为这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呢。

起身来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子妤便给身边的陈管事示了个意,让他去应付此人。

身为一等戏伶,花子妤的地位不同。至少朝中官员见了也要尊称一声“子妤姑娘”以礼相待。所以王修以一身下人服饰出现的时候,子妤当然可以不用理会,只让陈管事来和他应酬便可。

陈管事是个机敏的,赶忙上前半拦住王修直直打量过来的眼神,和颜悦色地道:“这位管家,请问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