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吧。”

月色迷蒙,松风呼啸,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两人在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挖着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颜色与泥土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周子秦才赶紧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浅坑,套上一双薄薄的手套,然后捡起骨头看了看,说:“不错,就是火烧过的尸身。不过这个明显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这么粗壮。如果我们要找的是个女人,那还得找一找。”

黄梓瑕蹲在坑旁,说:“对,要找的是个女人,四十岁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适中,擅长弹琴。”

“好。”他用小铲子在土中翻找。十四个人的尸骨找起来颇费力气,不过女人的尸骨自然是隔开来的,他往周围挖去,细细辨认了一番,终于捧了一大堆焦黑的东西出来。

她一看这堆烧得半干不透的骨头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说对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烧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没有执行那种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拨弄那女尸的手。毕竟是晚上,东西看起来显得模糊了,倒也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可就是气味有点受不了,即使隔着醋和姜蒜,但是气息还是浓重地涌进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说,黄梓瑕,你是连自己家人的尸体都见过的人,这些又算什么。

恶心欲呕的感觉渐渐退却,她努力让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着面前的尸体。耳听得周子秦说:“从骨骼来看,下面这两具女尸的身长大约都在五尺多一点,不过另一个女子骨骼松脆,身躯微有伛偻,年纪大约有五十了,所以这具尸骨应该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细辨认女尸焦黑的颅骨,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颗黑痣吗?”

“不能,痣和伤疤都在表皮,肌肤早已全部烧焦了,这些还怎么存在?”

“那这样的尸体,还有什么可以辨认身份的痕迹吗?”

“稍等,我找找看。”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皮褡裢,打开来时,月光照在里面东西之上,精光一片。里面是精铁打制的各种小刀小锤小锥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设备不错吧?”他炫耀着,熟练地将尸骨翻来覆去检查许久,然后迅速剖开死尸身上仅剩的肌理,“喉咙先不能动…手指完全烧焦,无法辨识;眼睛干涸,无法辨识;耳朵无存,无法辨识…”

黄梓瑕蹲在坑旁,仰头看着月亮。周子秦折腾了一番,结论是:“已经完全无法看出外伤了” 。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问:“焚尸之前,户部的人没有检测吗?义庄那个册子上有没有记录?”

“这个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没人再检验了,只想着早点处理早点完事呢。”周子秦说着,指指旁边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个小袋子拿给我。”

黄梓瑕取出里面的布袋子丢给他,他从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银牌,一个小瓶子,然后用布蘸上瓶子里的液体,用力擦拭那个银牌,等到银牌通亮,他才将死者的下巴捏住,尸体的嘴巴张开,他把银牌探进去,然后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张纸封住,说:“等一会儿吧。”

黄梓瑕跟着蜀郡的捕头们日久,自然知道这个是验毒的,拿来洗银牌的是皂角水,等过半个时辰,银牌取出若是发黑的话,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个妇人尸体,还有男灾民尸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时依样检验一下?”黄梓瑕说。

“行。”他说着,给他们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说:“记得等一下也要验一验肠胃,上次蜀郡有个女子,死后被人灌了毒药,结果仵作只在口中检验,最后差点误断了。”

“咦,还有这样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来和她一起走到稍远的松树下,摘下口罩,问,“不如你具体讲讲那个案件?”

“没什么,挺简单的。”黄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说,“蜀郡龙州一个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检验是饮毒自尽。但我…但因捕头发现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镯上压花的葡萄纹,而是另一种石榴纹,断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压着她的手。于是便在她口鼻中细细搜寻,找到业已干涸的清血。对她的家人审讯后,发现原来是她姐姐与邻居偷情被她撞见,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后,邻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却因为下手没有轻重而闷住口鼻而亡。两人情急之下给她灌了毒药,企图造成她是自尽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验出,却无法从腹内验出,因此破了这个案件。”

周子秦兴奋地问:“是吗?却不知那位心细如发,由一个镯子花纹而察觉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谁?”

“…是蜀郡捕头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见过,一脸大胡子,大大咧咧的,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纹样!”

黄梓瑕无奈,对着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个猜测,会不会是郡守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周子秦忽然说,“我听说她很擅长通过蛛丝马迹来断定案情。”

“不知道。“黄梓瑕把头埋在膝上,望着月亮许久,才说:“好像听过这个人。”

周子秦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冷淡,眉飞色舞地说:“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长安呆吧!也没在蜀郡呆过吧?她在长安和蜀郡很出名的!还有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立志要当仵作、当捕快吗?就是因为黄梓瑕啊!”

“哦。”她依然无动于衷。

“你等等啊。”他说着,又转头去箱子里取出一袋东西,递到她面前,“来,分你一半!”

她闻到一阵香气,低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恶心:“我们今晚是来挖尸体的,你居然还带着烤鸡过来?”而且挖的还是烧焦的尸体呢!

“哎呀,我晚饭还没吃呢!之前去拿醋姜蒜的时候,我看厨房里面只有这个便于携带,就拿张荷叶包着带过来了。我家厨娘手艺很不错的!”

黄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这个人说什么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梦里人!”

她冷冷地说:“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她吧?”

“怎么可能呢?每次经过城门口她的通缉榜文那里,我都要停下来多看她一眼的,真美!连通缉榜上都那么漂亮,这才叫真正的美人对不对?”

六 笼中囚鸟(二)

黄梓瑕觉得自己已经无力面对面前这个男人了,她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问:“她何德何能,让你这么倾慕啊?”

“这个要从三年前说起了!当时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找到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还以为自己会像几个哥哥一样,不是在工部埋头算账,就是在尚书省每天草拟公文,大家都说我哥哥们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这么看。人生这么美好,大好时光全都拿来在官场打水漂漂,活着干什么啊?结果,就在我对人生最踌躇最迷惘的时刻,黄梓瑕出现了!”

黄梓瑕看见他望着月亮闪闪发亮那眼睛,这一刻她真的有冲动,想要撕下一只鸡翅膀来吃一吃,用呕吐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显地给她传递自己的兴奋:“然后,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来人生的目标了!黄梓瑕不过十二岁,还是一个女孩子,已经开始帮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岁时在干吗?我过去十五年都在干嘛?就在听到她事迹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后人生的意义!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荡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终将走向辉煌的人生!”

黄梓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黄梓瑕杀了家人后逃亡的传言,你没听到?”

“绝不可能!”他摇了摇手中的鸡腿,一脸坚决。

她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他有点缺心眼,但黄梓瑕还是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脸上:“为什么?”

“啊?”

“为什么…你会相信她呢?”

“哦,因为啊,我觉得像黄梓瑕这样屡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杀人的话,应该会设计一个完全让人察觉不到的手法,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家人干掉呢?这实在是有负她的盛名嘛!”

黄梓瑕默默地继续抬头看天空,觉得自己刚刚那一丝感动实在是太浪费了。

等到周子秦那只烤鸡吃完,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给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默默地磕了一小把。

月光西斜,眼看已经快到四更天了。周子秦将三具尸体口中密封的银牌子都取出,发现只有疑为冯忆娘的那具尸首中取出的银牌变黑了。他用皂角细细擦拭过,然后看着上面擦不去的浓重青灰色,说:“是中毒死的,没错。”

黄梓瑕“嗯”了一声。

冯忆娘,扬州云韶苑的琴师,王妃身边的教导大娘,倒毙在幽州流民之中,死因是中毒而亡。而即将嫁入夔王府的准王妃说,大娘回扬州去了。

她还在思索着,周子秦已经开始检验内脏:“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再验一验肠胃吧。”

肠胃剖开,虽已基本烧干,却也十分恶心。神经跟筷子一样粗的周子秦也终于有点受不了,歪着脸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封入银牌的时候,他忽然“咦”了一声,感觉手指触到了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于是便取出来,看了一眼,声音带上一丝兴奋:“喂,崇古,你快看这个!”

他的掌心中,有一粒小小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华。黄梓瑕戴上手套,取过来在眼前仔细看着。

这是一枚小小的羊脂玉,玉质清透,只有小手指甲那么大。在月光下,她擦拭掉上面的血瘀和垢污,对着月光一照,看见上面刻着小小的一个字,“念”。

羊脂玉的白色在月光下半浓半淡,如同水波般在她的眼上流过。她看着流转的那个念字,发了好久的呆。

白色的羊脂玉放在李舒白的面前,李舒白看着上面那个刻字,却没有伸手去拿,只看着,问:“这是什么?”

黄梓瑕说:“你拿起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李舒白没有去碰那块小小的玉,却伸手拿过案头的琉璃瓶,看着里面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的那条小红鱼,说:“碰这种东西?万一是从死人口中掏出来的呢?”

黄梓瑕认真地说:“不是,真不是死人口中掏出来的。”

他这才伸出自己那双极好看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玉,放在眼前看了看,辨认着上面那个字:“念?”

“陈念娘的念。”她说。

他把玉放下来,略一思索,问:“你准备把这块玉交给陈念娘?”

“那就肯定要告诉她冯忆娘的死了。到时候陈念娘肯定会多生事端,打草惊蛇。”

“嗯,你先收好吧。”他把那块玉递给她。黄梓瑕拿过桌上原先包这块玉的布,将它接过包好,放入袖袋中。

李舒白微微皱眉,说:“我倒是奇怪,这么重要的标志身份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这么粗心大意,任由它留在冯忆娘的身边。”

“因为,冯忆娘毒发身亡之前,将它吞到了肚子里。”

黄梓瑕说着,果然看到李舒白的眼睫毛跳了一下。她觉得一丝说不出的愉快,于是又加上一句:“冯忆娘的身体烧得半枯焦了,不过内脏还基本存在,我们从她胃里挖出来的。”

李舒白看着自己的那两根手指,然后又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黄梓瑕,那张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的情绪。

黄梓瑕面色如常地看着他:“幸好不负王爷所望,我和周子秦在天亮之前做完了一切,然后将那块葬地还原,我保证任何痕迹都消失了。”

李舒白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脸,再看看自己的手,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抓过桌上的龙泉瓷笔洗,开始用力地、努力地洗自己的手:“黄梓瑕,你也给我马上消失!”

虽然研究了一夜尸体,但在看见李舒白失态的一刹那,黄梓瑕觉得好像一切都值得了。她愉快地奔回去补眠:“是!谨遵王爷命令!”

夔王李舒白大婚之日定在五月十六。

五月初六,距离大婚之日还有十天的时候,王若按照习俗,准备去城郊仙游寺祈福。

仙游寺风景极美,而且本朝以来数个妃嫔、夫人在仙游寺进香后,都灵验非常,所以虽然城中有诸多佛寺,但去仙游寺进香却在众朝臣女眷中风靡一时。

王蕴事先和李舒白打了招呼,于是在夔王府出面后,仙游寺那天早早便清了场,就连小沙弥无事都不得出自己的禅房。到申时左右,寺内已经完全没有了闲杂人等。

黄梓瑕、素绮还有王蕴府中的十来个丫头一起陪她上香。仙游寺广阔非常,依山而建。山脚的前殿是笑脸迎人弥勒佛,后面又供奉韦陀尊者,主殿在山腰,供奉如来、文殊与普贤。又有西方阿弥陀佛同大势至菩萨、观世音菩萨。东方有药师佛与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另有十八罗汉,同时建有五百罗汉殿。

她们到庙中见佛烧香,依次跪拜,等拜完山腰的主殿,素绮和那几个丫头已经疲累了,眼看后殿还在山顶处,个个都瘫软了。

素绮说:“我是真的不行了,反正今日寺中无人,杨崇古你陪着王妃上去吧。”

黄梓瑕便应了,两人沿着台阶而上,手中拈着香,一路爬山上去。

青石台阶上长了点点青苔,两人注意看着面前,寺内一片寂寥,只听到偶尔一声小鸟的啼鸣,天空中有一只雪白小鸟飞掠而过。

那只鸟掠过天空,投入面前的峰峦山林之内。顺着小鸟飞翔的轨迹,她们的目光投向面前的后殿,然后,突如其来的,她们就看见了站在后殿门前的那个男人。他出现得如此突兀,就仿佛他是那只白色小鸟幻化而成的一般,无声无息就出现了。

王若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黄梓瑕轻轻一拉她的衣袖,说:“王公子和府上众侍卫都在呢,放心吧。”

王若嗯了一声,两人走上最后十来级台阶,走到后殿门口,朝里面举香叩拜。后殿供奉的自然是燃灯上古佛,佛前供奉着香花宝烛,青烟袅袅间连宝幢都显得恍惚。

王若跪在佛前,喃喃祝祷,黄梓瑕回头看那个男人,见他一直站在门外,外面是淡青的远山,天青的碧空,而他穿着一身青色衣衫,就如要融化在背景中一般,显得飘忽渺远。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在看他,回头望着香烟缭绕中的她,唇角忽然扬起,露出一个笑容。他五官眉眼本平淡,只是个普通清秀样貌的男人,但这一笑却显得温润平和,有一种远空微岚的柔和气息。

黄梓瑕微微一低头,算是回敬他的致意,目光下垂时,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只鸟笼。刚刚她们看见的那只鸟,颜色雪白,就站在笼子中间。那只鸟似乎颇通人性,看见她目光看来,便啾啾叫着,在笼中跳了几下,显得极其活泼。

王若也祝祷完了,站起来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只小鸟。

空无一人的大殿内外,只有他们三个人。那男人提起鸟笼,微微西斜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投向殿内,笼罩住了她们。就像一只暗夜的巨大蝙蝠,正在伸展自己的翅翼一般。

他温和笑着,问:“这只小鸟怎么样?”

“是你养的吗?看起来很乖巧。”王若好奇地看着它。

小鸟仿佛也听得懂她的赞扬,在鸟笼中跳得更欢了,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停下似的。

“是啊,很乖巧,就算我打开鸟笼,它出去飞到山林里,但只要听到我的啸声,就能立即飞回来。”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抚摸小鸟的头,小鸟亲昵地靠着他的手指摩挲自己的小脑袋。

黄梓瑕带着王若往外面走,并不想多生事端。但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却听到他说:“毕竟,无论现在是怎么样,但以前曾经做过的一切,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深深烙印在心上,就算瞒过了所有人,也瞒不过自己。”

黄梓瑕感觉到王若的身体微微一僵,脚步停顿住了。

“——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的脖子上,想要逃得越远,其实只会勒得更紧。”那个男人明明看到了王若的反应,却只笑道,“我说的,是这只小鸟。”

黄梓瑕回身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居然敢如此出言不逊。”

“我自然知道。”那个男人声音平淡,带着一种微笑的从容,“如果不出意外,十日内她就将成为夔王妃。”

“既然如此,请不要惊扰贵人,以免多生事端。”

“我倒不是要惊扰贵人,只是想要给王妃看点好玩的东西。”他慢慢走近,俯身向她们鞠了一躬,袖子在那个鸟笼上一拂而过,便将鸟笼放在她们面前,然后抬头对她们笑道:“雕虫小技,仅博王妃一笑。”

只这么一刹那,鸟笼中那只刚刚还在欢欣跳跃的小鸟已经不见了。放在她们面前的,是四十八根精细紫竹削成的鸟笼,空荡荡地站在那里。

王若神情惊异,不知所措地望着黄梓瑕。黄梓瑕则直视那个男人,默不作声。

“请王妃这几天务必要谨慎小心,否则的话,难免也像这笼中鸟一样,即使笼子织得再密,也会瞬间消失。”那个男人向她们微微一笑,转身向殿内走去,她们只听到他放声长吟:“身为笼中鸟,一瞬化无影。富贵皆浮云,大梦不知醒!”

夕阳下,禅钟远远传来,僧人们正在晚课,梵歌吟唱声和夕阳斜晖一起笼罩在她们身上。地上的鸟笼和她们的身影,都被夕阳拉得长长地,落在深深的大殿内。

黄梓瑕转身快步走到殿内一看,已经空无一人。她回头看见王若的脸,惨白如枯败的落花。

可能因为发烧的缘故,脑子真的坏掉了,这章里出现了bug,现已修改完毕。

多谢果果和冬至帮我捉虫,羞愧掩面…

六 笼中囚鸟(三)

“妹妹,你怎么和杨崇古站在这里不动?”

身后有人在叫她们。是在山下等候她们的王蕴,因见她们许久没回来,便亲自走上来找她们。

他见地上多了一个空鸟笼,便问:“怎么有人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

黄梓瑕看看王若,他才觉出不对劲,赶紧问:“妹妹这是怎么了?”

“哥…哥哥。”王若声音颤抖,抬头看着他,眼中含着惊惧的泪。

王蕴微微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刚刚…有一个奇怪的男人,他,他说…”王若的声音颤抖凌乱,不成语调。

黄梓瑕便接过话题,说:“就在公子上来之前,有个男人手提鸟笼出现在这里,他不知动了什么手脚,让笼中小鸟消失了,并说王妃或许也会如笼中鸟一样凭空消失。”

“男人?”王蕴愕然回顾四周,“之前早已清理过寺中人,自你们进去后,我又同王府调集来的士兵一直就在下面,按理寺中应该不可能有人出现的,怎么会有男人混进来?”

“那个人一定还没有逃出去,就在仙游寺内,哥哥派人搜查一下就能找到的。”王若颤声说。

王蕴点头,见她吓成这样,便安慰说:“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口说几句,你怎么当真了?放心吧,我们琅琊王家的女儿,夔王府的王妃,怎么可能会凭空消失?你别信这种胡言妄语。”

“嗯。”她含泪点头,又怯怯地说,“也许,也许是我思虑过度了,随着婚期将近,我总觉得自己寝食难安,我…”

王蕴了然地点头,微笑道:“我知道,听说女子出嫁前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思虑。虽然我不太懂,但或许是对此后一生命运的改变而觉得焦虑吧。”

王若微微点头,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

“傻妹妹,夔王这么好的人,你还怕自己将来会不幸福吗?”王蕴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说,“走吧,别信那种无稽之谈。”

王若低头跟着王蕴下台阶,走向山腰的大雄宝殿。黄梓瑕在她身后一个台阶的距离,听到她低低的声音:“崇古。”

“在。”她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最近真的,好像很焦虑很紧张的样子?”她不安地问。

黄梓瑕想了想,说:“王妃是太在乎王爷了,所以越发紧张了。若不是您在意,怎么会这样?”

王若扁了扁嘴,用泪眼看着她,低声说:“或许吧。”

在僧人们的晚课还在继续,晚钟梵唱萦绕在她们的身边。黄梓瑕听着那些佛偈,忽然想起外祖母曾经念过的那一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在心里默念着,转头望着王若低垂的面容,心想,她是不是真的是为了爱李舒白,所以才会这样呢?

王蕴是个十分缜密的人,他与王府护卫徐志威商议了一下,立即将士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前往各个大殿、禅房及寺中角落搜寻,另一部分前去调查寺中僧人。然而事发时所有人都在做晚课,寺中僧人无一缺少,全部都聚集在大殿之中,无人有可能出现在后面的燃灯古佛殿中。

到天色昏暗时,到各处搜寻的小分队也一一回复,他们将寺内分割成五十块范围,十人一队进行细细搜寻,就算有只虱子躲在寺庙内,也定会在这样反复的梳篦中被找出来——然而没有,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寺庙内除了跟着王若过来的黄梓瑕和素绮,就是王家的丫头和仆妇,除此之外,再无别人。

唯一算得上有所发现的,是在燃灯古佛殿内,有人捡到了一枚放在佛前的生锈箭簇。

那箭簇上,刻着依稀可辨的四个字,大唐夔王。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时,李舒白正独自在花厅用晚膳,看见她来了,示意侍女们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过那把椅子坐下来。李舒白递给她一双象牙箸,推了一个小碗给她。

她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只有隔墙花影动,没有任何人,才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的碗里吃着。

李舒白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去上香,听说有人在你们面前变了个十分精彩的戏法?”

都说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为灵通,何况这回还是他吩咐自己的卫队护送她们去的,自然已经一清二楚了。

所以黄梓瑕也不惊讶,只说:“嗯,挺精彩的,不过我个人觉得王妃的反应更精彩。”

“未来王妃。”李舒白对于夔王妃这个称呼进行了纠正,在前面加了两个字。

黄梓瑕若无其事:“皇上亲自赐婚,皇后族妹,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无论什么理由,将造假的庚帖拿出来,她就是欺君罔上,只有万劫不复的下场。”李舒白说着,又转了话题问,“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好像不止,她的过去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隐约提到,她当时吓得根本无法掩饰。”

“你有注意到那个男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吗?”

“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护卫重重的包围下进来,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点端倪都寻觅不出。”黄梓瑕咬着象牙箸,皱起眉头,“在他消失后,王蕴带着一群人在寺庙中搜寻许久,却没有任何踪迹。好像他是化成鸟越墙飞走了一般。”

李舒白慢悠悠地问:“你看过皇甫氏的《源化记》吗?”

黄梓瑕摇头:“什么东西?”

“是一本书,里面记载了一项绝技‘嘉兴绳技’。是说玄宗开元年间,诏令大酺,嘉兴县和监司比赛杂耍,监司就在犯人中寻找身怀绝技的人,有个囚徒说自己会绳技。于是狱吏将他带到空地上,交给他一条百尺长的绳团。他接过来将绳头往天上一丢,绳子笔直钻入空中,就像上面有人拉着一样。他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天上钻,最后绳子头都看不见的时候,他顺着绳子爬上去,然后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设想…”黄梓瑕思索了半天,说:“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世间匪夷所思的事情岂不是多得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扬,“就比如,据说我未来的王妃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

“看起来,王爷你也很在乎那个人的话?”

“我相信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着漏窗上正在缓缓摇动的花影,忽然问,“黄梓瑕,你小时候在长安,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啊?”黄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还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着李舒白,然后含糊地说:“应该是…西市吧。”

“嗯,西市。我小时候也最喜欢那里。”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谁能不喜欢那里呢?这个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

长安西市。

波斯的珠宝,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宝马,江南的茶叶,蜀地的锦缎,塞北的皮毛…

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鱼铺、笔行、酒肆、茶馆诸如此类,无一不喧声热闹。摩肩擦踵的客商路人,行街游走的小吃摊子,花团锦簇的卖花少女,酒楼上腰肢纤细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热闹无比的景象。

这里是长安西市,是连宵禁都无法禁止的热闹。自开元、天宝之后,这里发展日益繁盛,连带周围的崇仁坊也被带动,夜夜笙歌,喧闹不绝。

暮春初夏的阳光照在满街的槐树与榆树上,初发的树叶嫩绿如碧玉。李舒白与黄梓瑕一前一后走在树荫下。因为李舒白穿着微服,所以黄梓瑕今天也换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男装,看起来就像一个发育未足的少年。

他们在西市随意穿行着,翻看着店铺内的东西。可惜李舒白自小养尊处优,看不上坊市中制作粗劣的东西,而黄梓瑕根本身无分文,李舒白又还没给她发俸禄,她除了干看之外,什么东西也买不了。

只到一家卖锦鲤的店内,李舒白买了一小袋鱼食,又看了看里面造型颇为别致的瓷鱼缸,似乎在思忖什么。

自己不能买东西的黄梓瑕自然撺掇别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鱼放在瓷缸里面,也能活动得开一点。”

他拿起鱼缸看了看,然后重又放回去了,说:“在大的里面养着,游来游去野惯了,就不适应小的了。”

黄梓瑕喃喃自语:“让它轻松一天也不行么?”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既然反正会落到那种境地,当初何必让它太过开心?”

“…”黄梓瑕对这个把大道理套在小鱼身上的男人真的无语了。

天色尚早,杂耍艺人还没出来。黄梓瑕问了问路人,知道艺人们一般要到过了午时,趁街上最为热闹的时候才出来。

眼看天色将午,李舒白终于垂怜黄梓瑕,带她进了路边一家酒楼,在隔间坐下,要了几个王府中没见过的坊间菜式。

酒楼中颇为雅致,只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显得喧闹。就在李舒白微微皱眉之时,忽听得一声醒木,酒楼内静了下来。

是个说书先生正在店内,他带了一个都昙鼓,边敲边唱,先来了一段坊间小曲《戏花蝶》,然后收了鼓槌,清清喉咙,说:“各位,小老儿今日给大家讲一讲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这一出声,黄梓瑕就认出来了,他正是当时在长安城外短亭内的那位说书先生,当时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说起了自己家的案子,讲坊间轶事应该是最合适不过。

果然,他一张口就说:“长安城,大明宫,大明宫中皇帝坐正中。宫外还有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爷,大名李滋李舒白。”

下面有人起哄,说:“夔王爷的故事我最爱听了,先来一段夔王率六大节度使大战庞勋的故事!”

“这位客官您别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给说一说,此事的发生,却与当初夔王于万军之中射杀庞勋的事情,大有关系!”

外间纷纷攘攘,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间内,却似充耳不闻,只慢慢地吃饭,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静。

黄梓瑕托着下巴,听着外面的声响——“哎,诸位可知那位夔王爷,最近可忙得很哪,这不,听说有了一个新麻烦。”

“夔王爷刚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刚刚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你们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准王妃,那位琅琊王家的姑娘,前往仙游寺进香的事情?”

七 血色迷梦(一)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这个我倒是略有耳闻,听说皇后的族妹极其美貌,艳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车驾护送她出城的时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样的,谁知这位准王妃真如传说中的一般娴静端庄,就连车帘子都不曾掀起一个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觉得必定是绝代佳人无疑,不然怎么就能从岐乐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爷给抢走了呢?”

“那位岐乐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怜人,可见女人啊,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万一意中人得不到,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没有王家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与夔王岂不正好是天生一对?想必岐乐郡主现在闭门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诅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满堂议论蜂起,说书先生也只笑嘻嘻听着,待人声停了停,才说道:“但诸位可知,饶是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运,成了京城人人艳羡的夔王妃,却也难免这桩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听,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位说书先生真是舌绽莲花,将昨日仙游寺那一场戏法述说一遍,其中又夹杂着无数臆测和幻想,连什么只见那人身高一丈腰阔八围青面獠牙肋生双翼都出来了,其中又夹杂着这怪人要劫虏王妃而去,王蕴仗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胜,跳出圈外大吼一声:“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范!”原来他必要于深宫高墙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带走王妃。

说书先生越说越兴奋,手中醒木一拍,眉飞色舞:“那王蕴一听,只气得七窍生烟,挥剑便砍。只听到当啷一声,怪人化为一阵青烟而去,地上只掉下一个黑色箭头,那上面刻着大唐夔王四个字样,正是当初夔王爷射杀庞勋时,直中咽喉那一只箭簇!”

“好!”说书先生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听众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在一片热闹中,唯有黄梓瑕无语摇头,李舒白淡淡问:“说得不好?”

黄梓瑕摇头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双翼了,为什么还要化为青烟,直接拍翅膀飞走不好么?”

“不这样怎么吸引人?”

黄梓瑕想起一开始在长安城外短亭内,这位说书先生说自己是白虎星转世,不由得扶额默默地镇定了一会儿,然后问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这种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乐趣,有什么不好?”他神情漠然,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听着外间,说书先生已经在说当年那桩旧案。

咸通九年,桂林庞勋兵变,率兵二十万进逼朝廷,要求封为节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为王,连下数州,大肆屠戮州府长官百姓。当时各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无力调动各州兵力,兵祸之中,李唐皇室束手无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处雄州筹兵,募集了十万兵马,又以利害权衡游说周边节度使,终于联合六大节度使壁垒相连,在次年九月大破逆军,斩杀庞勋。

而当时乱军之中,庞勋立于城头,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乱军溃散,大哗之中庞勋自城楼上直坠落地,被城下兵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着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来,放在水晶盒中,置于徐州鼓楼之中,以诫后人。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张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如今权倾天下的王爷,却从此陷入那个诡异的诅咒之中,无法解脱。

前月有传闻,说徐州鼓楼内,水晶盒纹丝未动,那枚箭簇却不翼而飞。徐州州府在辖下紧急搜寻了许久,却没见踪迹,原来却是出现在了仙游寺,又不偏不倚出现在王若进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诸位,这岂不是事出有异,怪事近妖么?”

说书人一拍醒木,仿佛点燃了话头,众人纷纷议论起来:“难道说竟是庞勋一道怨灵不散,借着夔王爷成亲之际,要来复仇?”

“得了吧,历来忠臣孝子才有灵,他一个逆贼,有什么怨灵?”

“咦,庞勋杀人如麻,说不定就是恶鬼投胎,怎么就不能有灵了?”

话题迅速转向为怪力乱神,黄梓瑕只能转过头,把目光投在对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头也不抬,只问:“干什么?”

“我在想…你十九岁时,将那支箭射向庞勋的时候,在想什么。”她托着下巴望着他。

他神情如常,如无风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听到了你会很失望的。”

“不会吧,说一说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来了一阵风,把箭吹歪了,是不是会有点丢脸。”

“…”黄梓瑕无语。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说着,朝窗外指了指,说,“那边有戏法摊子出来了,走。”

饥肠辘辘的黄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还没吃几口的菜,含恨跟着他站了起来。

已过午时,戏法杂耍艺人零零散散都出来了。但大部分都不过是弄丸、顶碗、踩水缸之类的普通杂耍,倒是有个吞剑的人面前围了一大堆人。

“吞剑很平常啊,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旁边拼命往里面挤的大叔。

大叔一脸期待地说:“这个不一样!这个剑身四尺长,可吞剑的侏儒只有三尺高!”

黄梓瑕顿时也恨不得往里面挤一挤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黄梓瑕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种人活在世上,似乎一点感兴趣和开心的事情都没有,他自己会觉得开心么?

然而一瞬间,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双亡,亲人尽丧,身负冤仇,却连一点破解的头绪都没有,自己这一生,又真的会有什么办法恢复成以前那个欢欣闹腾的少女吗?

李舒白在前面走着,觉得身后一片安静,连脚步声都似乎没听到了。他微微侧脸,看向身后的黄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后两步之远,目光却看着街边走过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一左一右牵着个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时候又故意跳起来悬空挂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只荡秋千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脚步,等着黄梓瑕。

她站在那里目送着一家三口远去,安静而沉默,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淡淡的阴影蒙着她的面容。

许久,等她回过头,李舒白才缓缓地说:“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这回倒是个正经变戏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档,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艺人的风尘和油滑。他们站在人群中,看他们先变了一个鱼龙戏,又来了一个清水变酒的寻常戏码,倒是那个女的,露了一手纸花变鲜花的好戏,虽然手法普通,但最后数十朵鲜花被她抛上天空纷纷落下时,观赏效果确实不错。

戏法结束,观众散去。那对男女收拾起东西也要离去。黄梓瑕见李舒白一个眼色,只能凑上前去打听:“大哥大姐,你们的戏法实在太厉害了,真叫人叹为观止!”

那男人笑着还礼,说:“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欢看?”

“是啊,尤其喜欢看那个…那个纸花变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预先藏在袖中的,可纸花是哪儿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这可不能说,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黄梓瑕回头看李舒白,他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把银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认真地说:“大哥,不瞒您说,我家主人和别人在打赌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个传言,说仙游寺内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鸟笼里的小鸟平白无故变没了吧?”

男人攥着银子笑逐颜开:“这个事儿我不知道,但变没一只鸟笼里的鸟我倒是绝对有法子。您说话就行。”

“我家主人有个朋友,硬说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与他打赌,说三日内必定要将这法术变给他看。这不您看…这办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这个不过是雕虫小技。”他立即便说,“小鸟是事先训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鸟儿就会站在鸟笼某一处,那处已经事先做了机关,只要左手一按鸟笼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块机关活动,小鸟就会掉下去了,然后他右边袖子拂过,直接将小鸟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来如此。”黄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给她丢了一块银子。她举着银子问:“大哥,既然你这么精通这个机关,那么,你这边肯定有这样的鸟笼和小鸟?”

“以前还真有。”大哥一见银子,顿时有点郁闷了,“可惜啊,前几日被人买走了。”

那女的在旁边终于忍不住插嘴说:“我就说嘛,那五两银子当得什么用,那小鸟可是师傅传下来的,训得这么好,就算十两银子卖了也可惜啊。”

黄梓瑕又问:“可是拿着八哥训么?三天能训得出来不?”

大哥懊恼地说:“不是八哥,我那可是只白鸟儿,漂亮极了。”

“唉哟,那实在太可惜了。”黄梓瑕说着,将手中的银子塞给了那个男人,“不知道是哪位买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试试运气,看能否转让给我。”

“这我可真不知道,对方学了法儿就走了,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那么,长相如何?大哥可还记得么?”

“嗯…二十来岁的一位少爷,中等偏高一点的个头,长相么,挺好看挺清秀的…对了,额头上有颗朱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朱砂痣就长在额头正中,端端正正,整个人本来就长得好,配上那颗痣啊,一股仙气,就跟画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时,两人都没说话。

黄梓瑕思忖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前还理不清的那些神秘头绪,一抬头却发现李舒白已经将她落下挺远。

她紧赶几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满街的灯都已经点亮,道旁两排灯笼沿着街巷一直排列过去,照彻满街都是红色光晕。李舒白自灯下回头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灯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层温和光华,目光也变得不那么冷漠净冽,却显出一种略微迷蒙的神情。

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在乎那个人,不觉有点讷讷,也不知该说什么。她站在灯下,仰头看着他,看满街的灯像流光一样在风中微微波动,摇晃着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词穷,许久才艰难地说:“其实,我是这样想的…我原本只觉得一个出口成章、气质清和的男人,不应该是走江湖的杂耍艺人,必定是暗地向别人学的,所以才过来询问一下…但那天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人,却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人。”

“嗯,他不可能与庞勋扯上什么关系,更没可能瞒过所有的人,进入仙游寺。”

但他可以让别人进入仙游寺。在两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说:“更何况,他有的是下属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两个街边的杂耍艺人学手段。”

一街灯如昼,光华盛大。就在他们站在路边沉默时,忽然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前车后有开道的卫兵与宦官,一排数十人次序井然。

他们避在路边,不想让人看见,谁知马车上的人偏偏开着车窗,目光一瞥就看见了他们。

车驾缓缓停下,马车门打开,里面下来的是鄂王李润。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温厚的少年,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见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有一种天生飘渺的仙气,因为,他眉目如画,额头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长着一颗鲜艳的朱砂痣,与画中人一般。

七 血色迷梦(二)

李润走到他们面前,含笑问李舒白:“四哥怎么在这里?”

李舒白回头看着他,微微点头:“七弟。”

李润见他只身一人,只带着一个黄梓瑕,便朝她颔首示意,然后微笑对李舒白说道:“今日天和气清,街灯如星,难怪四哥也要出来走走。不过只带着一个小宦官未免不妥,应找几个禁卫带着才好。”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灯上垂下的流苏,说:“若跟着的人多了,又怎么能看得见这样静谧的夜色呢?”

李润回顾四周,看见满街灯火,行人寥落,不由得点头,说:“这倒是的,我们自小在繁华景象中生长,又哪里领略过这样的景致。”

李舒白似不愿与他多说:“快要宵禁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点头称是,然后又想起什么,说:“四哥若有空,日后可到我那边小聚,如今董庭兰的那位再传弟子陈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师供奉。”

“她不回扬州了吗?”

“之前九弟带她进宫给赵太妃献技,皇上与皇后也在。但赵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个爱热闹的人,对琴瑟并无喜好…至于皇后,她向来清心自持,日常都不爱歌舞宴乐的,更是不会对一个琴师另眼相看。我问了她的意思,她说想暂时先在京城停留,估计还想寻找一下冯忆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