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早已是灯火通明,雨竹一脚踏入,只见谢氏只简简单单穿了件家常的如意团花纹的棕色褙子,头上什么钗环都没有,脸色虽然还算镇定,但眼中的一丝焦虑还是没有瞒过雨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睛,莫不是错觉?为何在这满屋子温暖明亮灯火下,她在这个一直不苟言笑,冰冷严肃的婆婆身上竟然感受到了一点属于母亲的柔软。

“给二太太端杯热茶过来。”一声淡淡的吩咐瞬间将雨竹从晃神中惊醒过来。

“老太太。”雨竹总算酝酿出了情绪,红着眼眶道:“二爷不知道为什么被宣进宫了,您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谢氏瞧着雨竹那想哭又忍着不敢哭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倒底年岁还小,遇到事情还是有些沉不住气,再一想又有些可怜,新婚第二日便出了这般事…

“你莫哭,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呢…也没那么严重,恐怕是皇上龙体不适,刚才打听的人回来,说是没有值班的太医都从家中往宫里去了,而且一个个都急慌慌的,半点不见挨时辰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不然以他们的精明,不会上赶着去送死的。”谢氏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不快不慢,透着一种强大的从容,雨竹虽不是真怕,但听了这话心中的一点忐忑也是去了不少。

事实证明,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当天快亮的时候,程巽勋才回了程国公府,毕竟是进了一次宫,冷峻的眉宇间都比往日多了几分凛冽,丫鬟奉上热茶,他仰头一口饮尽,匆匆与老太太点了个头,又冲雨竹笑了一下,便与等候良久的老公爷和程巽功去了外书房。

谢氏也松了口气,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夜几乎没有入眠,全凭一股气劲支撑,这回儿放了心便有些吃不消,由杨妈妈扶着去了内室。

龚氏和雨竹起身恭敬的送,等老太太走了之后,龚氏才笑道:“真是老天保佑,二弟妹也吓坏了吧。”

雨竹笑了笑,没有答话。

“不是嫂子多嘴,作为女子虽说做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应当担起责任来的时候就不能只会哭,不然哪里配做嫡妻呢,要知道颜色好的妾室可是多得很呐。”龚氏慵懒的笑着,挑剔的打量着雨竹的有些糟糕的发髻和脸色。

“是。”雨竹谦虚道:“比起大嫂子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还差得远呢,多谢大嫂子提点,以后我一定好好努力。”

龚氏的笑容僵了僵,感觉这弟妹周围像过了团棉花,让人有些无从下手,真是可惜了今儿这么难得的一个独处的机会…

“提点倒是不敢当,都是一家人,自是盼着你好的。”这时龚氏身边的明玉轻轻咳嗽一声,龚氏听了,马上站了起来,笑道:“管着家就是事多,嫂子还有事要处置,就先失陪了。”说罢就快步离开了。

瞧见周围无人,雨竹便也回了自己的青葙院。

待关了房门,侍立在旁的阮妈妈这才迟疑着开口:“太太,奴婢一细瞧,这大太太怎么像是坏了身子的样子,这…这怎么可能?女子的身子何其重要,大家小姐都是唯恐保养不好,怎么还会如此?莫不是后宅争斗的牵连?”

“昨儿我去大厨房验看二爷买回来的那盘子双色豆糕,正好瞧见了大太太的两个贴身丫鬟在厨房熬药,闻着似乎有石斛之类的,应该是助孕的。”解妈妈适时开口了,还补充说:“刚才大太太怕就是去喝药了阮妈妈有些幸灾乐祸:“不管是怎么来的,可这种事情却是凭的啪腾,坏了身子有的过一阵子就能调理好,有的那是喝一辈子药泡在药缸子里也别想好的了,啐,活该。”她早就看不惯那个没一句好话的大太太了。

崔氏也是打听过这龚家的,不知怎的消息倒是很少,但是貌似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虽然和老太太谢氏沾着点亲,可那亲戚情分薄的像层纸,嫁给程家大爷做填房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还整天有事没事挑衅。

雨竹没什么兴致,接过早园递上的凉水帕子擦了擦额头和眉心,让脑子稍微清醒一些,随口道:“她进门也有五年了吧,这么久别说是儿子了连个女儿都没有,要不是大爷为了让嫡长子和嫡次子年纪差开些而不让她生,那就是她不能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雨竹放下帕子,“莫不是她日子太难过了,所以脑子与旁人不一样,我这刚进门才满打满算才两天,哪里就糟了她的眼,真当我是泥捏的不成。”昨晚累的很了,又没睡好觉,这会儿雨竹的脾气可绝对称不上是好。

“是是是,太太莫气坏了身子,赶在大太太前头怀一个哥儿,保管气坏她。”阮妈妈团团一张织润的圆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解妈妈一手拍了一下阮妈妈,嗔道:“你个老不休,忘了小姐今年才十五啦。”她早得了崔氏的示意,十六岁之前绝对不能让小姐受孕,不然身子没完全长开,又伤身子,孩子也体弱不易成活。

书房里头,三个男人正一脸凝重的坐着。

老公爷一手轻轻抚着颚下的短须,沉吟道:“弄清楚了么?确定皇上还有三个月左右?”

程巽勋腰背挺得笔直,“是,用的是以前埋下的几条线,错不了。不过这也不能确定,皇上身子虚的厉害,要是再像昨天晚上那般凶险发作,怕是这日子还要…”

“皇上当年虽然继位还算顺利,但也是用了些手段,现在他躺在床上,自然害怕旧事重演…二弟,你往后可要特别注意,皇上近年疑心病越发重了,你可要小心别撞上去。”程巽功一脸关切,“不管做什么,总要让皇上放心才好。”

“你大哥说的没错。”老公爷也点头。

程巽勋肃容道:“我打算明天就上折子,就说最近京城事务繁多,请皇上再派一人协助。

老公爷和程巽功对视一眼,都表示赞同。

“唉,这几天,安贵妃动手可是利索,接连又有好几个世家暗中倒向四皇子,五皇子本来就稍弱一线,这下更是不妙。”老公爷本不欲参与夺ˉ嫡之争,可偏偏一个女儿,一个媳妇,倒是让他根本无法脱身。

程巽功冷哼一声:“哼,皇上一倒下,淑贵妃就是不堪一击,论手段,论出身,都差了安贵妃不知道多少,最近在宫中日子可是不大好过。”有这样的母妃还不如没有,四皇子好歹还有几个弟弟追随支持,可五皇子因为这么些年来淑贵妃独宠后宫,不知道结了多少怨恨,在安贵妃的刻意筹划下,大部分宫妃都对其恨之入骨,这时候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帮上一把,再加上这些宫妃的家族势力,对五皇子在外朝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现在除了蒋家勉力奔走和前些时候大肆充实后院而争取到了一些家族外,他几乎是孤立的。

“既然知道了,那你们在外头做事也要有点分寸。”闻言,程巽功和程巽勋面色一肃,都有些吃惊。

“父亲是要站队吗?”

“这个可不能这么说。”老公爷富态的脸上显出一抹狡猾,“你们都不笨,应该不用为父多说,老二可要对你媳妇好一点,很有可能我们一家以后还得靠你媳妇。”

程巽勋眼中有些晦暗不明,沉默了半响,回道:“我知道,可是大姐…”他知道老公爷虽然有些事情糊涂可庙堂大事从来都是门儿清,最是谨慎和机敏不过,这次既然明确表态了看好四皇子,那嫁进蒋家的姐姐怎么办?再怎么说,总是嫡亲的血脉…,‘,老公爷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妇人之仁!真到了那个时候,蒋家能保住表面的荣光就不错了,还敢再得罪一个我们家不成,再说了云儿为蒋家续了香火,还为老侯爷守过孝,他蒋家还敢休了不成,况且现在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吗,回去琢磨下明日要呈上去的折子才是正经…”

程巽勋叹了口气,没有再开口…

女子以夫为天,不被休弃,便是安泰吗?

第122章 各人手段

昨天夜里的一场惊变折腾的不仅是程国公府,京城里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家灯火都一夜未灭,一直亮到了天明,好在总算是虚惊一场。

汝南王府内。

世子妃顾氏正陪着汝南王王妃说话,她五官长得并不很出挑,但组合起来却很耐看,黛眉弯目和细润白皙的肌肤又给她增添了不少颜色。身上穿着一件秋香绿妆花遍地缠枝芙蓉花的锦缎褙子,斜堕马髻上插着一支金累丝翡翠衔珠蝶形簪,一副标准当家主母的样子,端庄不失温和,娴静又不古板。

王妃慈爱的望着这个自己最满意的儿媳,柔声嗔道:“知道你孝顺,可是也要分清轻重缓急,好好照看好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正经,别有事没事就跑来请安,累着我的孙子怎么办?”

顾氏拿帕子掩着嘴笑了,“母亲心疼我,媳妇自然高兴,但是这可怪不到媳妇身上,是肚子里的孩儿想念祖母了,闹着非要来,母亲要怪就等他生下来再怪吧。”

“就你机灵,还拿我孙子来作伐,倒是会哄我高兴。”王妃撑不住笑了,目光在顾氏高高耸起的肚子上看了许久,忽然叹道:“是弈儿对不住你,我知道这么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

“母亲快别这么说,媳妇好着呢,世子爷也疼我,马上又要有孩儿了,媳妇儿做梦都是笑着的。”看王妃眼里的心疼之色更浓了,顾氏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情绪,轻笑道:“真的,嫁给世子爷是媳妇的福分。”

王妃轻轻叹息,站起身来携着顾氏的手低声道:“你这孩子别太实心眼,给那个东西那么多体面做什么。虽然要顾及着宁远侯府和安贵妃、四皇子,可林氏父亲只是庶子,面上过得去就行…要是下次她还敢装病大半月的霸着弈儿,你不动手我就要插手你院里的事了。”

顾氏声音中透着迟疑:“世子爷会生气妁…”

一旁伺候的顾氏的贴身大丫鬟玉扣忍不住跪下道:“王妃明鉴,上次听说林侧妃生病,夫人就从自己嫁妆里取了两根山参派人送去,本就是一片好意可当天晚上世子爷就来斥责夫人恶毒善妒,居心不良,送的恶药要害林侧妃,还说林侧妃满心欢喜的喝了夫人送过去的山参熬的汤,就…就腹痛难忍…夫人何其冤枉啊,那山参珍贵无比,夫人嫁妆里总共就只有六根,自己都舍不得吃…,‘,”

“玉扣你闭嘴,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回去给我去找李妈妈领二十手板。”顾氏气得脸都涨的通红,羞得不敢抬头看王妃,“都是媳妇不好,当时就应该找个太医看一下只想着山参补人,却没料到药材放久了可能会因保存不妥当出问题。”

王妃看着眼前受了侧室这么大委屈的还笑着说是自己疏忽的媳妇,顿时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女儿,那孩子生了那么重的病,虚弱的手都端不住碗了,还在自己迁怒下人的时候笑着劝解:“母亲,都是女儿没福气,怨不得旁人…”

一下子悲从中来,难过的几乎站立不住那是自己最宝贝的小女儿如珠如宝的养到那么大,又乖巧又会讨自己欢心,就在那么好的年纪没了,几乎要了自己半条命…好在她常年身居高位深吸了几口气,片刻的功夫就平息了情绪。

只见她轻轻拍了拍顾氏的背,爱怜道:“这些污糟事别放在心上,好好保胎才是正经,其他的我帮你看着。林侧妃身子不好,进门这么多年半点动静都没有,我有个陪嫁庄子清幽雅致,最适合养病了不过了,找个日子送她过去好好调理身子,弈儿想必也是同意的。”

顾氏羞惭的扯着帕子,不安道:“累的母亲劳神,都是媳妇不好。”

“不是你不能干,唉,我都知道…”王妃端着茶杯喝了口茶,静默了片刻又笑了:“说了这么久了,也该累了吧,赶紧回房歇歇,养好精神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顾氏也不忸怩,低头一笑,扶着玉扣的手站起身来福了福,便听话的退了下去。

“夫人怎么挑了今天和王妃说,昨儿晚上教的话好悬没忘了一句两句的,网易被王妃看出来可就不得了了,奴婢的心这会儿还头跳的厉害。”玉扣等着回了世子妃的正院才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

顾氏冷哼一声:“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这也不是我冤枉她,不过是稍微换了下说法罢了。”她轻轻地抚摸著已经有些发硬的肚子,眼中的温柔与嘴里吐出的话完全是两个极端,“醪潸那种自作聪明的外室女才会想出那般低劣的嫁祸计策,我要害她还用着用那么珍贵的山参么?她也配…”

“那…”玉扣早打定主意以后要成为顾氏身边的得力妈妈,对这种主子的私密事自是想知道的越多越好,这样越不给自己退路才能越得主子器重,不禁问道:“当初奴婢就劝您,您不是不同意说出来的么?怎么…”

顾氏起身往内室走,闻言不由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总是要留到最有利的时候说,现在差不妻正到时候,再晚没准儿就要被钻空子了。”

玉扣忙跟上去小心搀扶着,主子不欲多说,那她就不问。心里却是止不住的解气,自家主子做事讲究万无一失,有风险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这次既然出手了,那么西院那个不知道什么叫安份的林侧妃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红豆眯着眼睛窝在松软的褥子中,嘴里断断续续的哼着些古怪的曲子,躺累了翻个身,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茶喝过一口,继续哼唱着,手里还轻轻的打着拍子。

丫鬟玉锁坐在后倒座间,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做着个小童采莲蓬的荷包,穿堂里的凉风轻轻吹着,带来了园子里多种花木混合起来的芬芳,倒也凉爽惬意。

红豆哼完了一遍,又坐起来做了几个动作,极其古怪别扭,玉锁早已见怪不怪,看来小姐今儿晚上又准备给世子爷唱小曲了…瞧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来做活儿,这个荷包是主子晚上要做好送给世子爷的,可不能耽搁了。

这时,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跑了进来,喜之不尽的喊道:“夫人,奴婢打听到了。

红豆立马来了精神,笑着亲手抓了把金丝枣子放进小丫鬟的手里,一把把她按到椅子上,“仔细些慢慢说,可别漏了。”

“奴婢没敢找芳园姐姐她们说话,就和几个三等的丫鬟姐姐说闲话来着,奴婢早打听好了,那几个姐姐中有一个姐姐的哥哥是世子爷的小厮,整天跟着世子爷,对世子爷的行踪再熟悉不过了。”小丫鬟早知道这个主子的脾气,虽然有些看不惯,但是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把自己当小孩哄也无妨。“奴婢就问那位姐姐她的哥哥初一那天什么时候回府——那不就是世子爷回来的时候么。”

红豆微微勾起唇角,玉锁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劈着丝线,一边听着话,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前面,最后干脆放下手里的针线,劝道:“这不妥吧,万一再惹怒了世子妃可怎生是好…别怪奴婢多嘴,世子爷已经很疼您了。”

红豆摇了摇头,白皙的面上带着丝丝媚意,低低的说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她们不是一类人,我的男人自然是只…”忽然她又有些意兴阑珊,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这个不提了,这个府里人人都不待见我,再不把世子爷牢牢抓住的话还不被人嚼成骨头渣子,再说了,你究竟是谁的丫鬟,有这样嫌自己主子得宠太过的丫鬟么?”

见主子已经柳眉倒竖,玉锁不敢多说,叹了口气,拿起花绷,继续慢慢绣着花,她是府里的家生子,知道的事情也比这个进门才两年的主子多一些,比如,世子妃进门没多久就将世子爷的院子收拾的妥妥帖帖…侧妃的身份只准带两个陪嫁丫鬟,这夫人也是奇怪,自家带来的不用,反而说动世子爷要买人使唤。殊不知那个人伢子带来的供其挑选的人都是世子妃事先安排好的,挑中的几个人中虽然自己没接到要做什么的命令,但她不敢保证其他人就没有…真是可惜了,不过自己也尽了主仆一场的情分,以后就靠老天爷了,‘…,“咱们的人,你和玉扣两个,要严加约束着。”红豆压低了声音,她也知道这么做肯定招人嫉恨,但现在她也有了一定的根基,再加上世子爷的庇护,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当前最要紧的是赶紧怀个孩子,其他什么都靠边…

扶柳点了点头,也低声答应着:“奴婢知道了,夫人放心。”

玉锁无奈的看了一眼扶柳,见对方冲自己露出个警告的眼神,只得苦笑着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

123章 回门(上)

新婚第三日照例是要回门的,一大清早,程巽勋和雨竹两便收拾好了坐上了回德园的马车,丫鬟婆子一辆车,装礼物的两辆车,一行四辆马车有序的向东去了。

崔氏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几个机灵的小厮一见到程国公府的马车驶来,就围了上去,牵马,放脚蹬、开门,那做的是一个利落,没耽搁多少时辰雨竹和程巽勋就被簇拥着进了垂花门。

不用丫鬟引路,雨竹便欢快的率先往崔氏的正院里走,被小妻子丢下的程巽勋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旋即笑了下,长腿一跨就大步跟了上去,没几步就追上了雨竹。

雨竹忽的被牵住了衣袖,眼睛眨巴了两下好歹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回头冲程巽勋讨好的一笑,“相公,你看那个小桥好不好看,下面的河水里还有鱼哦。”

程巽勋好笑的瞪了她一眼,随手在她圆润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轻笑:“哎呀,看我们竹妹妹和程二爷,关系居然这般好,真是叫人羡慕。”

汝南王府世子纪弈面如美玉,俊美异常。乌黑的发丝被洁白的簪缨银翅玉冠拢起,穿一件江牙海水纹瑞兽白边蓝蟒袍,系着白玉带,七分长相三分打扮,清风徐来,端的是公子如玉、雅致非凡,看得不少循声望去的丫鬟都微微红了脸。

红豆也穿着同色的褙子,只上头绣的花纹不同——这个她还是知道的,不同官位、爵位的人衣服上使用的花纹是不一样的,乱用就是僭越,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因此在仿制情侣衫的时候还特意注意了,只挑了些相似的花纹。

雨竹看着红豆小鸟依人般的偎在颀长清俊的纪弈旁边,还冲自己笑得张扬,不由心里好笑,这老乡怎么这般不长眼呢,这般大刺刺的穿这种衣裳出来,当世子妃和王妃是摆设不成,更何况你一个侧妃,居然还敢撺掇世子陪你出门…大姐,你确定自己脑子没秀逗?

红豆见雨竹不搭话,更得意了,这种优越感在看到程巽勋和雨竹上前给纪弈行礼时上升到了顶点,只觉得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都有了回报。古代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嫁人么,就如投胎一般,嫁得好后半辈子就顺遂舒心,嫁得不好那就有吃不尽的苦楚。自己当初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费心筹谋,步步为营最终嫁入皇家…这不,雨竹是嫡女怎么样,她是皇上赐婚夫婿又是正三品又怎样,看到自己男人不还是要低头行礼。哼,看现在整个林家还有谁敢给自己脸色瞧…

“程大人免礼,既然你娶了四皇子的表妹,那以后就都是亲戚,这么见外做什么,还是喊我端梧吧,我叫你休琏如何?”纪弈不等程巽勋行完礼就急忙止住他,亲切道:“做了亲戚,以后还是要多多走动才好。”

程巽勋容色不变,仍然克制守礼,淡笑道:“谢世子爷错爱,不过作为臣子自然要守好本分。”

纪弈无奈的打开扇子摇了摇,无奈道:“算了算了,站在这里说话可不好,既然撞到了就一起进去如何。”

程巽勋舒展双臂,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世子先请。”

“红豆关心妹子,早早就央了我要在今天过来瞧瞧,看来你们姐妹关系挺好的。”又转过一个院子,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世子纪弈忽然笑着开口,还和雨竹笑道:“雨竹妹妹以后有空就来王府陪你姐姐说说话,她一个人在府里寂寞的很,你去了她一准儿高兴,兴许病还能好的快一些。”

“爷说这个做什么,今天可是竹妹妹的好日子,说这些病没的坏了喜气。”红豆怕牵出些什么,柔柔一笑,见正院已经隐隐在望,便不动声色的扯开话题:“看,那外头的可是刘妈妈。”

雨竹懒得理会这里头的龃龉,对着看到众人笑着迎上前来的刘妈妈道:“刘妈妈,今儿午饭吃什么?我好想吃你做的地菜豆腐汤哦。”

刘妈妈看到雨竹脸色红润,顿时笑眯了眼睛,一叠声的说着:“做,做,刘妈妈马上就去做。”看到依偎在汝南王府世子身边的红豆,笑容淡了些,不再多话,恭敬的行过礼之后便领着他们进去,“太太等了好久了。”

雨竹跟临时跑来充当打帘子小丫鬟的秀月挤了挤眼睛,雀跃的一脚跨进了正堂,可满脸的笑容却在看到几个坐着吃茶的人时僵了僵,呜,意思一下就得了吧,来这么多人做什么。难得的合法回趟娘家啊,她只想和家人好好说说话,为什么几个嫁了人的堂姐都来了。雨竹扫了一眼就看到做了妇人装扮的雨梅,雨兰,抱着瑞哥儿的杜氏,挺着大肚子的汤氏,还有林宗延、林宗季、吴伯昆、最后那个有些拘谨的应该就是永昌侯府嫡出二房的那个庶子吧。

见红豆和世子爷也进来了,坐着的众人都有些吃惊,但马上就站了起来行礼,纪弈优雅地让众人免礼,顺道又活跃了下气氛。雨竹心急去见崔氏,可规矩又不能不守,只能耐着性子等互相见过礼之后才和程巽勋进了东边的次间。

崔氏和林远之端坐上首,看着丫鬟摆上锦垫,肃着脸受了他们俩的磕头。

刚磕完头,雨竹站起来就麻利的直往崔氏怀里钻,崔氏笑眯眯的一把揽住小女儿,不住的打量,虽只隔了三日,崔氏却好像半辈子没瞧见,抓着雨竹的手就舍不得松开。

几日不见,雨竹出落得更好了,女人要靠男人的滋润,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菡萏色的粉嫩小脸水当当的,却比闺中多了些隐隐的娇艳;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眼角眉梢却添了几多媚意,眸光流转间,风韵自生,可口的让人想要一口吞下去。

“都嫁人了,怎么还这么和娘撒娇,也不怕被夫婿笑话。”崔氏眉开眼笑嘴里说着雨竹,眼睛看得却是程巽勋,雨竹自动翻译,这潜在的意思就是问,女婿啊,你在意吗?更深一层的就是要让程巽勋主动开口说点感想。

这有够委婉的了,可事实证明,人家的年纪不是白长的,程巽勋很快接口笑道:“雨竹很好,娴淑恭谨,贤高德馨,父亲和母亲都很是喜欢。”

雨竹将头埋在崔氏的怀里,天,这说的是她么?这些天她不是一直很低调么,怎么受到这般好评啊。

“好,好,过得好就行。”林远之也满意于雨竹的气色,赞许的看了女婿一眼,只觉得越看越满意,果然到底是皇上,即便是病了也还是圣明的…

可惜这温馨的气氛没过多久,外头正堂里林宗延和林宗季兄弟两并上杜氏、汤氏终于拖不下去了,等在外头的众人就进来了,乱七八糟的说着些恭维话或是酸话。

雨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几个珠光宝气的姐姐中间异常显眼的雨兰,她比出嫁之前更瘦了,手一动,那副金镶玉的赤金镯子就在她手腕上晃荡,仿佛能够一点阻碍都没有的褪下来,颊上的颧骨已经很明显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脸上的憔悴,衣裳料子和收拾都是陪嫁里的,看上去虽然华贵精细,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其实已经有些陈旧了,尽管保存的很好,但是颜色明显没有新的那般鲜亮。

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眉眼精致秀气,就是略带了些阴柔,看人都不是直视的,而是看一眼便低下头——这一点倒是与现在的雨兰有些相似。

雨竹打量了一下这对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的夫妻,又转头瞧瞧腻的不行的红豆和纪弈,心中冷笑:总是有些女子在很年轻的时候,幻想自己是绝对的主角,拥有轰轰烈烈的人生,盼望有人为她抛家弃族远走高飞,有人为她负尽天下只求她红颜一笑,有人江山为聘但为给她一生庇佑,有人为她兵临城下,血流成河只望赢得芳心微颤…所以很容易把自己放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这样往往都没有好的结果。

红豆尽可以炫耀自己嫁入皇家之后是如何如何的尊贵气派,怎样为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获得幸福而暗自得意,她永远不会知道,将自己想象成真爱无敌的琼瑶女主角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程巽勋忽然皱紧了眉头看着雨竹,见她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嘴角挂着抹虚幻的淡淡笑容,一瞬间竟然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还有…心底深处升腾上来的这种情绪叫什么?

“我先去前面,你…”男人们已经准备去外间的席面就坐,程巽勋走了几步,回头想交代些什么,但在那股陌生的情感下,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迟疑着站在原地。

“知道啦,这是在我娘家哎,你也要乖乖吃饭。”雨竹补上最后一句:即使有男人做了这些,那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权、钱、势,跟女人半点关系都没有。一边冲程巽勋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娇嗔道:“快去吧,可别喝醉了。”

第124章 回门(中)

雨竹则随着女眷们去了花厅,丫鬟们早已摆好了席面,众便按着身份落座。

崔氏将雨竹拉着坐在了身边,脸上直带着温软的笑意,还亲手盛了一小碗极为滋补的冰糖血燕盏递到雨竹的面前,疼爱道:“听阮妈妈说你在程家都没个小厨房,大厨房那些粗糙的饭食怕是难得合你这小刁嘴吧。”

雨竹舀了一勺炖的极其极其晶莹软滑的汤放进嘴里,笑道:“哪儿那么娇惯,虽是大厨房,食材也干净,吃着还好。”雨竹就这点好,能享受就享受,不行也不会纠结,很能适应环境。

雨兰一眼不错的打量着雨竹,只见她穿着件绯罗蹙金刺牡丹吉服,如云的乌发梳成一个斜斜的堕马髻,上头插着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珠钗,亮眼的镶红宝石菱花纹金耳坠在她珠玉般的耳垂上晃悠,更衬得一张白嫩精致的小脸生动灵秀。因是初为人妇,所以在那双翦水明眸里可以看到娇媚和纯净的波光奇异的交融着,让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风情…雨兰直直目光没多久就被雨竹发现了,下意识的看了过来。被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一扫,雨兰竟然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片刻后她又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怔忪,她自小便敢和雨竹抢东西,暗中打压这个妹妹也是从不留情,什么时候像这样连和她直视都不敢的?

崔氏淡笑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眼底深处却带着极度的满意,这便是自己这么多年忍受孙姨娘和雨兰在眼前晃荡并且好吃好喝供着的目的!

红豆忽然打了个哆嗦,惊疑不定的看着恍如变了一个人的雨兰,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兰妹妹不是嫁进了永昌侯府么?虽然嫁的是个庶子,可是怎会卑微到这种地步?她没有错过崔氏居高临下的眼神,莫非是…她不敢往下想了,古代这些后宅妇人难道竟然有这般心计,那她这些年来是不是一直都小看她们了?红豆想到汝南王府里除了微笑从没有其他表情的王妃,还有即使在知道世子又被自己半道截走后仍然表现的温柔贤惠的世子妃,顿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雨梅和红豆其实没有必要在雨竹三朝回门的时候过来,既然来了那定然是有目的的,不同于红豆的炫耀和扬眉吐气,雨梅的态度放的很低,看着雨竹的目光甚至有些讨好,雨竹又舀了一勺汤喝下去,感受着甜软的液体浸满所有味蕾,脸上不由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不动声色的又舀起一颗红枣,雨竹略一思考就明白了,从上次满月礼见到的人和事来看,雨梅的日子过得似乎不大轻松,光婆婆病弱、公公不靠谱,清姨娘虎伺就够她头疼的了,更不提自己院子里还有妾室、通房要对付——这就是嫁进商家的悲哀,不重规矩,宠妾灭妻的罪名根本压不到他们,雨梅要是受宠还好,要是不得吴伯昆的喜欢,那可能连正妻的体面都维持不住…毕竟二老爷的官职根本不能威胁到吴家,梁氏娘家也不顶用…

带着夫婿上门是想要搭上自己家给她撑腰吧,有一个身居三品的刑部侍郎的叔父在后头,小小一个吴家怎敢不把她供着捧着?雨竹不厚道的笑了,她邪恶的想着,自己和母亲哪里看上去像是善良、容易感动不计前嫌的人啊?还当是没分家之前需要隐忍的时候么?

冷冷的瞥了雨梅一眼,雨竹继续和崔氏报告着在婆家的情形,不过都是捡着好听的说,这还有外人在呢。

“竹妹妹果然好命,过的这日子姐姐连想都不敢想的。”正说得高兴,雨兰忽然幽幽的来了这么一句。

崔氏脸上的笑容微敛,疑惑的问道:“兰姐儿这是怎么了,上次你回门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么?这才多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雨兰抬起头,两行清泪顺着已经有些微凹进去的颊边留下,楚楚道:“自从进门后,女儿日日到婆婆面前立规矩,服侍婆婆,服侍相公,不敢有半点疏忽,起得最早睡得最晚,连陪嫁丫鬟都主动开了脸放到屋里…”

崔氏知道她这是在诉苦,也不点破,只慢慢在脸上显出心疼的神色来,劝道:“我的儿,做人家媳妇就是这样,要不怎么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呢,总是要有这一阵子的,忍忍便过去了,待会儿带些燕窝回去让露微给你炖了吃,好好补补。”

一席话说得无可挑剔,雨兰噎了噎,泪水落得更凶了,那帕子将眼睛擦得通红,哽咽道:“谢母亲爱护。

“只要你过得好便行,孙姨娘在地下也能安心了。”崔氏随口点出孙姨娘,提醒雨兰这门婚事是谁挑唆她去争的,怨不得旁人。

“这也罢了,可是这两年里,婆婆借着我无妊无娠的名头往房里塞了好几个通房,还做主要我抬了两个妾,姨娘也送了两个丫鬟过来…”雨兰的眼泪掉的更凶了,哑着嗓子哭道:“通房怎可以在正室之前有孕,女儿要发落一个偷偷有了孕的小蹄子,婆婆还护着…女儿一个儿媳妇居然还比不上丫鬟,这叫女儿如何有脸面见其他妯娌啊…”

红豆听了也红了眼眶,她也是如此,进门这么些日子,世子待在自己房里的时间甚至比在世子妃房中的还要长,可现在世子妃都要生了,自己还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对雨兰有了点同病相怜,“你这婆婆怎么这般心急,嫡出的孩儿和庶出的能一样么?通房生的再多都是丫鬟生的,能比得上兰妹妹生的尊贵么。”

雨竹肚子简直要笑痛了,这倒是是在安慰还是在讽刺呢,雨兰自己就是丫鬟生的啊,而且红豆大姐,你也是丫鬟生的呀,这位老乡怎么到现在还没进入角色。

雨兰的脸色也僵了僵,垂头不再说话了。

崔氏拿帕子点了下唇,看了眼雨兰裹在锦绣衣裳里瘦不伶仃的身子,嘴角轻微的翘起,道:“还没有动静?可有请大夫瞧过,身子可是没调理好?”看着雨兰不自然的神色,崔氏心中冷笑,还是怀疑自己么,“算了,不论怎样,待会儿都告知老爷,咱再请个大夫来瞧瞧,做女人的没个孩子可怎么办。”一边又疼爱的给雨兰夹菜,笑道:“自从上次回门就没见过面了,难得回来一趟,多吃点,瞧你瘦的都让人心疼。”

雨兰含着眼泪谢了,捧着碗慢慢的吃了起来。席间有雨梅小心翼翼的打趣,加上红豆有意无意的显摆,倒也有趣。

等用完了饭菜,丫鬟上前收拾了桌子,又送上香茶,杜氏和汤氏对视一眼,知道崔氏想和小姑单独说话,便都笑着站起来扯住几个不相干的叙话,这些年杜氏早历练出来了,场面话说起来也让人舒服到骨子里,崔氏见状便乘机借口带雨竹去看瑞哥儿,拉着人去了梢间。

“你实话和娘说,姑爷对你好不好?”崔氏何其精明,程巽勋是老二,将来程国公府肯定是程家长子的,那分家之后二房还是他说了算,相比之下,婆婆和妯娌反而次要一些。

雨竹结结巴巴的揪着崔氏的袖子,小小声:“好…蛮好的。”装大家闺秀装久了,在母亲面前讨论起夫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崔氏见女儿这般模样,也放了一半的心,雨竹这般品貌她根本不担心不得夫婿喜欢,怕就怕在受前朝事情的影响,被程家迁怒…崔氏眼神一寒,看来这程家倒是个明“理”的。

“你才刚进门,还是两眼一抹黑,娘也不敢找人问你的情况,你这会儿赶紧和娘说说,姑爷对他屋里的人是个什么态度?”崔氏最担心的便是女儿从小没受过委屈,年纪小沉不住气,给程家留下个跋扈、刁蛮的印象。

雨竹将头埋在崔氏的怀里,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暖香,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这几日紧绷的神经也缓缓放松了下来。她知道崔氏的手段,别说是通房了,哪种女人应付起来不是弹指间的功夫,可现在为着几个丫鬟出身的通房就这般着急担忧…都是为了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