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烧完了,皇上却依旧站在火盆前,望着里头悄无声息静静燃烧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德安咽了咽口水,小心道:“都已经四更天了,您该歇着了。”

没得到回应,李德安偷眼一看,只见圣上那双威严漆黑的狭长眸子中,竟然仿佛有一簇火苗在跳动,熊熊如若燎原之势。

他给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下眼睛正待细看。却已经了过无痕…

“摆驾承禧殿。”

李德安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这样的一声吩咐,顿时惊讶不已,“…皇…皇上。今儿是十五,您该去皇后娘娘宫中才是。”

“你去和皇后说一声,朕有密件要处理,今晚就不去了。”

李德安犹豫了一会儿,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门口,顾不得多想,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康嫔娘娘这般受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可就不妙了…李德安赶紧晃了晃头,不敢再想。

第二天一早,程国公府里突然传出动静:太夫人突发急症,病重不治。

消息传到了纪家,一下子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纪家大太太气的直哆嗦,死活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揪着纪老爷的袖子哭叫道:“她怎么就这么没了呢…说好的我们帮了她。她就帮熙姐儿成为程国公府大太太!天啊,这可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就不回绝高家太太了…没的耽搁了我们熙儿…”

“你还有脸担心这个!”纪老爷正惶惶然,被这么一闹,顿时火冒三丈,推开纪大太太就吼道:“之前一个劲儿同意招呼公主的有你,出了事反到又来怪我,我烦着呢,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见纪老爷真的动了肝火火,纪大太太才不敢再哭,只抽泣着拿帕子擦泪。

“你以为我不担心熙儿么,那可是我们唯一剩下的嫡女。虽然身子不好,亲事不顺,但我一点儿也没少疼她。诸邑公主虽然是先帝嫡女,但是这些年来情况怎样你我都知道…再加上她在宫里折了咱家那么多人手…要不是为了熙儿,你以为我愿意再帮她?”纪老爷叹了口气,满心懊丧。

对这个公主。他一向敬谢不敏,当得知诸邑公主被赐婚给了程老公爷时,他还长松一口气,总算摔了这个包袱。后来也松了松手,答应与她合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眼热程家的权势——程家先辈高瞻远瞩、手段凌厉,狠下心定了那等分家的家规,彻底摆脱庶出旁支的拖累,光想也知道家底有多丰厚。再则程家两兄弟个个能干,尤其是能分到爵位和绝大多数家产的程家老大,更是京中不少人家眼中的东床快婿。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女儿考虑,熙丫头模样性情都是出挑的,就是胎里带来的体弱多病,条件好的人家都提起来都一脸难色,敷衍搪塞过去,不好的又太委屈了熙儿,年龄竟是越拖越大。好容易华儿进宫了,求亲的人才多了些。不过那些公子少爷比其程家大爷来说,还是看不得眼睛里去。

尤其让他满意的是,程家长房已经有了嫡长子,还是个不受宠的嫡长子!

熙儿身子柔弱,怕是忍受不了生育之苦,不少人家不乐意求亲也是为了这个,但是若是前头有了嫡子,那压在她肩上子嗣的担子就轻了许多;而嫡子又不受宠爱,据公主说,老公爷对程家大少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厌恶,便是大爷,对自己的嫡长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少过问,熙儿若是能得神佛庇佑,好运生下一儿半女,往后的日子只有更好的!

再怎么看,除了年纪,程家大爷都是熙儿的良配。

不过比起旁的,年岁又算不得大问题了。

正因为如此考虑,他才应承诸邑公主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

说好到了春天,程家大爷回府 ,她要接熙儿去程国公府小住几日,再想些办法的,怎么人说没就没了,明明身子很是康健的样子…

纪老爷忽的打了个寒颤,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老爷,李大人和钱大人他们来了,在外书房等您呢。”

小丫鬟进来禀报,顺便偷眼看了看大太太红肿的眼睛。

纪老爷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赶紧起身去了外院…

程巽勋进屋的时候,雨竹刚刚洗完了头,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脑后,几个丫鬟则拿帕子一点一点儿的擦拭。

琴丝拿着一个小小的熏炉,上面盖着雪白的棉布巾子,小心凑近了雨竹的头发,慢慢变化着位置。

冬天洗一次头发绝对是人仰马翻的一件事,偏主子不管多冷的天都要坚持。

琴丝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将熏炉递给了玉边,转身拿了犀角梳。虽说麻烦了些,不过打理着这样一头黑亮的头发,还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二爷!”站在一旁的玉边赶紧出声,放下熏炉就蹲身行礼。

雨竹本背着身子,盘膝坐在芙蓉塌上,随手翻着一本书,听见声音,就笑着转过身笑道:“你等着,我给你泡茶喝。”

说罢,颠啊颠的托起一个放茶团的金丝编荷叶结条笼子,又示意早园从煎水的小炉灶里取出点茶用的汤瓶。

华箬摸着手下的头发已经快要干透,估摸了一下,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打理妥当才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这么冷的天,又洗头了。”他长腿一迈,几步就坐到了雨竹身边,一手挑起雨竹的发丝,绕在指间把玩。

“油腻腻的可不难受,还是洗了清爽。”雨竹将将泡好的茶水递给他,笑道:“事情都办妥了?”

程巽勋微微一点头,笑意收敛了一些:“他们一行快马加鞭,轻车简从的,这会儿怕是已经快到边境了。”顿了顿,面色带着古怪:“我倒是没想到那人答应了如此多条件后,还亲自赶来。”

“至于皇上那边也知会过了…你放心,只管好好将丧事办好便是。”程巽勋有些嘲讽的一笑:“反正继室在正室前要执妾礼,还是给母亲守孝为重。”

雨竹点了点头,那边还停着空棺呢,心里难免有点小紧张。

“至于那几家的小子们,揍一顿后扔在刑部了。”男人唇畔带笑,眼里却殊无笑意,伸手拢了拢雨竹的头发,道:“我还特意吩咐了,要是家里有人来找,先交三千两银子的释金…皇上想必会高兴。”

敢算计义哥儿和雨竹,那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雨竹乖巧的任由侧头让他捞头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要是你知道我真的被调戏了,会怎样?”

诸邑公主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的让自己受辱,那不现实,她也得不了好。这般大费周章的将自己诓出去,还找好了“群众演员”,其实目的还是应该在程巽勋身上吧。

从来都是流言猛于虎,何况在这么个对女子束缚甚深的时代!只要有了一点小摩擦,再经过有心人之口,传到程巽勋耳中的,怕就已经是十足的不堪…反正出了那种事,不管谁对谁错,最吃亏的都是女人。

像他这般骄傲刚直的男人,心中难免是有疙瘩的吧…

程巽勋有些恼怒的揉了揉雨竹的头发,像是生气她什么都能说出口般,末了又惩罚似地捏了捏她肉呼呼的颊。

“好好说话,别动手!”雨竹扭着身子躲过去,又抢过头发,用手耙了耙,忽的眼圈一红,呜咽道:“你一定会觉得我丢了你的面子,要把我关起来,然后纳娇滴滴的小妾…”

程巽勋无奈的摇头,将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小人儿搂进怀里,轻轻吻了吻那散发着淡雅清香的乌黑发丝,低低笑到:“你会?”

浓重的男性气息喷洒在耳边,气息温热舒缓,拂起耳上细细的绒毛,竟像是痒到了心里。

长能耐了么,竟然学会了美男计!

雨竹嘴角翕了翕,很想做出个嫌恶的表情,最后还是安安分分窝在男人怀里微笑…

第265章 忆泪

诸邑公主的丧事办得很是低调,几乎只是草草走个过场。

不知是没到上班时候还是怎么的,言官们一片安静,半点没有跳出来显示一下他们渊博的礼仪素养的打算。

程巽勋轻笑:“他们倒是圆滑,看出宫里没动静。”

想到那陡然安静下来的春曦居,雨竹心中闪过一丝晦涩…事已至此,就看开吧。她不知道那蒙古汗王和诸邑公主有着怎样的恩怨纠葛,也不知道他们之后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但是就冲着那男人敢冒着被活捉的危险,领着少数随从就潜入京城来,想必对诸邑公主,也不会有多残暴嗜虐的…

雨竹背过身子,淡淡一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希望诸邑公主能看清楚自己身边的人,好自为之。

放下这个心思,她忽的想起一事。

“父亲还在书房?”

关于诸邑公主的事,程巽勋并没有丝毫的隐瞒,老公爷听完后,脸色衰颓,进了书房就一直没有出来。

若说是舍不得诸邑公主,雨竹也不信,可旁的理由,她还真是想不出来。

闻言,程巽勋也皱起了眉头,“可曾用饭?”他近些日子有些忙碌,倒是不曾料到老公爷如此作态。

雨竹摇摇头,忽的双手一拍,果断道:“不然去把门撞开吧,久了…怕是身子受不住。”

程巽勋点点头,当即起身出去了。

不多久,已经昏迷过去的老公爷就被抬了出来…

太医诊断过后,很是肯定的说,是染了风寒。

雨竹颇有些吃惊,嫁进程家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公爷生病。

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调养个半个月便好了,雨竹叫来几个老姨娘。让她们在床前服侍,然后又打发丫鬟下去煎药。

刚将一切都安顿好,就见程巽勋从外头走了进来。

“镇北老将军去了…”

冯宝儿跪在冯老将军的床前,明明已经疲累至极。哭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泪却还在拼命往外流,止都止不住。

吕浩然也跪了下来,冲着床上的老人重重磕了一个头,湿润的眸子里有伤心,有迷茫,更多的却是坚毅。

冯老夫人陡然像是老了十岁。一点儿眼泪也没有,只是怔怔发着呆。

“祖母,你说话啊…别吓宝儿。”想到两个老人平常的相濡以沫,冯宝儿心乱如麻,跪行几步伏到姜氏的膝上,哀哀哭泣。

祖父已经走了,要是祖母也离她而去,她要怎么办。母亲要怎么办!

“宝儿乖,快松手。”

吕浩然脸色冷峻,说出的话却是极尽温柔:“听话。你捏疼祖母了…”

在这般温柔的劝抚中,冯宝儿渐渐止住了抽泣,可还是拉着姜氏的手不放。

她知道祖母对祖父的感情…一生一世一双人,试问天下有多少人能办到?

旁人她不知道,但是祖父却是实实在在做到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一起走过。

从小府中就是一团和乐,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自己。再没有旁人插足!春天去京郊放风筝,夏天去山上小住,秋天去果园采果子,冬天去庄上泡温泉…

她可以骑在祖父的肩上大笑大叫,也可以抱着父亲的腿撒娇,甚至当着父亲的面。在祖母跟前抱怨:“爹爹太瘦了,一定没好好吃饭,连宝儿都抱不起来…祖父还能把宝儿举起来,举得高高的!瞧,够到了桃花呢,粉粉的好漂亮!”

恍惚记得,父亲当时无奈的笑容,祖母黯淡的眉眼…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呢?

是父亲亡故后?

所有人的快乐在那一晚后,似乎都消失了踪迹,偶尔笑一次都让她看了难受得紧。

从那以后,她更大声的笑,更大声的说话,努力让这个家重新再热闹起来…唔,热闹到什么样子呢?

不多,只像小时候那样就好…

可是,一切却都回不去了。祖父的身子一天天衰败,她知道;祖母的叹息一日日稠密,她知道;母亲的衣裳、镯子一日日宽松,她也知道。

于是,她更加明亮的生活,像是要变成一团灼热的火,将所有的衰败、倾颓燃烧殆尽。

每次她闯了祸,祖父都会中气十足的痛骂,唾沫星子乱飞,又像是回到了战场上训兵的豪迈时刻…

祖母则是一脸嗔怪,笑着帮自己回骂过去,有时候起了兴致,还要在祖父背上狠狠捶两拳。

母亲得了消息便会挣扎着坐起身来,温柔又絮叨的将自己好好念一通,并要得到下次不再犯的保证才罢休。

她扯皮耍赖,撒娇卖痴…换来的只不过是片刻的笑语。

直到她“救”回来一个好看的男人,祖父的眼里才有了亮光…

想到这里,冯宝儿慌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泪,抬头看向吕浩然的眼,仔细在里面寻找着厌恶、冷漠…

没有,真的没有。

冯宝儿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忘了,有时候刁蛮装的太久也是会习惯的…手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轻轻伸出来,捧起吕浩然宽大的手掌,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吕浩然身体微微一震,掌心里的泪水似乎都要烫到他了。

望着面前哭得不能自已的女子,他的眼睛中罕见的露出一丝温柔。

宫中来了圣旨,洋洋洒洒一大篇,内侍念得抑扬顿挫,激情四射。

冯宝儿跪在地上,双手搀扶着母亲,耳朵里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的传来一声轻唤:“…姐姐,快起来。”

抬起头,定睛一看,却是秋千。

“冯姐姐,快起来吧,人都走啦。”秋千见她抬头看向自己,咧嘴一笑,又说了一遍,还伸出手欲来搀扶。

冯宝儿顿生警觉,下意识的就避开了秋千伸来的手。

“冯姐姐…”秋千手伸了个空,有些委屈的嘟囔一声,看向了一边的吕浩然,哀怨道:“浩然哥哥,都是秋千不好,惹冯姐姐讨厌了。”

“秋千想回去吧,最近府中事多,你好生待在房里,不要随意出来。”吕浩然摸了摸秋千的头,耐心吩咐道。

秋千有些惊诧的吸了口气,眼珠子转了转,很快又娇娇笑了起来,“好,秋千听话…”

第266章 揭开

皇上念及冯老将军为国尽忠,一身伤病,赏银千两,并谕礼部主祭。

虽知冯家已成倾颓之象,但见如今圣恩隆重,不少人家都选择了前来探丧。

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雨竹和季氏也一早收拾妥了,上了去镇北将军府的马车。

眼看着没几步远就要到门口了,喧闹声音却陡然大了起来,季氏和雨竹面面相觑,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秋萝将车帘微微掀开一条缝,抬眼望去,只见冯府外头围着不少小厮轿夫,正对着里门里头指指点点。

很快,里头就陆陆续续走出几个满脸古怪的官员,围着的小厮轿夫见了,忙停下嘀咕,上前服侍各自的主子上轿上马。

季氏听了秋萝的描述,眉头微蹙,疑道:“听说为了便于老将军以前的老部下来悼念,冯家并没有设什么门禁…莫不是惹了什么小人?”

“这老将军还尸骨未寒,谁这般大胆。”秋萝咋舌,恨恨道:“可怜老将军那般厉害的人物,临了家人还要受这起子小人的气。”

“受气?”季氏轻笑,因为此时马车进了角门,略微有些颠簸,她便扶住了车壁,待重新平稳后才轻声道:“有时候受气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见贴身丫鬟一脸惊诧,她笑了笑,又道:“怕就怕想受气都不能得,比这口气重要的东西多着呢。”

冯家这般情况着实尴尬,只是不知道冯家那个孙女婿能否撑起这将军府颓败的壳子。

秋萝想了想,有些明白,不由对自己主子越发敬服,难怪下头管事妈妈好几次递话,要不要对馨小姐的份例做些手脚,大奶奶却从来不理会。

几个小丫鬟都有些不服气,大少爷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小陈姨娘早不知道哪儿去了。明明只要管家的大奶奶透出点意思来,底下人万没有不从的。偏大奶奶就像是从来没有受过小陈姨娘那些气一般,从来不提起。

“奴婢往后定帮你看着底下人,不叫她们做蠢事。”秋萝肃着脸道。她虽然厌恶小陈姨娘,但是大奶奶更重要,只要主子过得好,还有什么放不下。

一味的纠缠报复,反倒是将小陈姨娘又搬上了台面,得不偿失。

季氏微微一笑,还想说些什么。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雨竹扶着丫鬟的手下了车,刚进了垂花门,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哭泣吵嚷之声。

一旁伺候的婆子被雨竹疑惑的目光打量的尴尬不已,低低咳嗽一声,低声道:“…出了点事,您放心,应该快好了,快好了…”

这时。一个穿墨绿色杭绢对襟袄儿的女子匆匆从里头往外走,见了雨竹她们,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