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默然。

秦淮转身,果不其然看到尚渊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她脸上的笑,不易察觉地淡了几分。

尚渊的神色,比以往显得愈发深邃,似是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才缓缓地问:“小姐…这是在赶我走吗?”

“是。带着尚香离开。我欠你的,已经还清了。”言谈间,语调没有丝毫改变,但是秦淮已然默默地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我…明白了。”

尚渊带着尚香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回望过一眼。这一时,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僵硬挺拔,一步又一步,仿似都深深嵌入在了地上。

马蹄声渐渐远去,秦淮捂了捂有些沉闷的胸口,才笑了笑:“我差不多,也该上路了。”

“这是解药,可以消除姑娘身上疲惫的状态。”阿瑶递来一瓶药丸,蹙了蹙眉,“本来带上那个侍从是为了让姑娘路上可以有人保护,现在…”

“我一个人,也可以去。”秦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仰头吞下几粒药丸,感觉身上的疲惫消去了不少,“你放心,答应了公主的事我定会做到。我…是不会逃的。”

我…是不会逃的。

淡淡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听在耳中,竟让阿瑶有些慌神。定了定神看去,秦淮依旧是一副略显狼狈的模样,站在道旁,遥遥地看着京师的方向。

神色,依旧是温和如水的神色。

然而这一瞬,莫名有种错觉,仿似这个女子,离自己却是这样的远。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更新更新~嘶吼在哪里~

记忆是必须恢复滴…秦淮姑娘冷艳了0!

第35章 重逢日

秦淮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自己失忆醒来,潜意识里头会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有一种国仇家恨,是埋在血液深处无法自欺欺人地隐瞒的。

马车辘辘地行驶着,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此时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

微微地一闭眼,她仿佛就能看到那一天高园的熊熊大火,吞噬了康家上下所有的人命,唯独她一人,在他的拉扯下被强行带走。

当初是祁宁一手设计陷害了他们康家,让古楼王双手将他们贡给大魏。然后,却又是那个男人,在高园里,放下了那一场火。

这样大的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被扑灭殆尽。

“姑娘,到了。”

车外的车夫冷不丁凭空落处的一句,唬得她吓了一跳,全身冰冷的感觉一蹿,车帘捋起,透入的阳光让秦淮微微眯了眯眼。

下车付了路费,看着马车原路折回,秦淮打量了一下周围,也不急着去魏军扎寨的地方,而是先找了间驿站。

“将这封信送到…”淡声交代妥当,秦淮才问,“这位小哥,可知道最近北奴军可有什么动静?”

那小厮小心翼翼地将书信接过收好,闻言无奈地摇头道:“最近这一带可不太平,北奴军虽然受了魏军的压制,但诡异地就是怎么也打不散,时不时地总会出来骚扰一下。也好在祁相用兵得当,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顿了顿:“说起来,本来这里理当是个繁荣的很的郡城,现在被惹得天怒人怨、怨声载道,连整条街都已经冷冷清清的了。我劝姑娘也别到处晃了,快些找个地方住下,这外头啊,不太平。”

秦淮点了点头:“那,如今魏军扎寨的地方在哪?”

小厮不明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愣了下,才道:“就在城东的平原上。”

城东平原,沙石遍野,一望无垠,的确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只要进了这里,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秦淮遥遥地看着那高耸的围栏,一时有些恍惚。

“站住,来者何人?”

秦淮方走到门口,岗哨上的士兵远远地呵住了她。

遮了遮头顶刺眼的眼光,秦淮回道:“我是京师来的,受公主之托,有事要见祁相,还请通传!”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魏善公主给予的令牌。

哨兵遥遥对视一眼,便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跳下了岗亭。不多会,军营大门自内而外徐徐打开,粗木摩擦的声音显得格外浑厚。

“祁相现在刑场,还请姑娘随我来。”

秦淮看了眼军营中井然有秩的巡逻兵,点了点头。

刑场的周围,弥漫着浓浓的血味,带着些许血肉腐朽的气息。

地上的黄土已被染成了血的红色,天际间不时飞过几只秃鹰,尖锐难听的嘶吼似极修罗底部发出的死之讯息。

一个个俘虏身上伤口狰狞,有些四肢已被生生割裂,毫无骨骼般地悬坠在那里,姿势诡异。

这种画面,饶是很多精壮勇猛的男人看在眼里,都显得有些骇人难耐,然秦淮默默地一路走去,不发一眼,眼里除了平淡,再没过多的神色。

往里头再走几步,一眼看去,便可以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

直到这个时候,她的脸色才微微白上几分。

祁宁立在一片血泊之中,神色淡然。周围的那一片腥然的画面,似也丝毫惊扰不到他。

沉重的镣铐扣着一个人,深邃地已经嵌入了他的皮肤中,连日来的摧残已在身上留下了各个狰狞的伤痕,依稀间渗出几缕浓稠的脓血。

带路的士兵要上前通报,秦淮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祁宁的声音温温的,听在耳朵里偏有种说不出的寒意:“只要你说出线人是谁,便不需要再受这些苦。北奴国的人,都是这样固执的么?”

俘虏闷哼一声,似是嗤笑,却没有答他。

祁宁身边似笼着一层永远都化不开的冰,随手取过旁边已然灼烧地焦红的铁块,落在上头的视线有些迷离:“我不想与你们一直这么耗下去,我,急着回京。你可明白?”

依旧是沉默,但这种沉默很快转成了沉沉的闷吼声,俘虏似是格外隐忍,但是灼烧的铁块烙上,已经细微有了一些肉片烤焦的味道。他死死地咬着唇,过大的用力,已经让嘴唇上干裂的肌肤破开,血迹渗出。

祁宁语调平淡:“何苦。”

秦淮站在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这样的场景,眼里盖下的是说不清的神色。

祁宁始终应该是大魏朝那个呼风唤雨、手段凛冽的男人,而不该是当初在秦淮河畔与她共赏灯会、情笺偷递的男子…

“秦淮?”

闻声回神,秦淮眼中的神色一晃,看到祁宁不知什么时候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视线是种说不清的神色。

是诧异、是欣喜,还是几分的不可置信?

但祁宁终究是那种太惯于埋藏自己情绪的人,只这么一闪,还不带秦淮探究,那抹光就已经暗了下去:“你怎么会来这里?”

秦淮收回自己凌乱的思绪,冲他笑了笑:“我有事要同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对他笑的时候,总是习惯温温地眯细了眼,但是到了如今,她第一次感觉,原来对他笑也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情。呼吸微微压抑,好像有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胸口一般。

军帐中,当看完公主的书信时,祁宁低着头,半晌默然:“我没想过会是他。”

秦淮瞥了一眼书卷,随口道:“魏善公主拖我带来的信,我总算是带到了。”

“秦淮。”

“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有一只收轻轻地抚拢过她额前的发线,秦淮想躲,这一时却僵住了身子。

祁宁的声音,柔得有些更似于小心翼翼了:“皇上居然带了你进宫。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秦淮抬头看他。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好”,还是“不好”。

当一切没有记起的时候,她或许是“好”的,但是如今的她,又该如何说出那一个“好”字?

她面前的,是灭他满门的凶手,如果如今她的怀中有一把匕首,她理当毫无顾忌地取出,然后

——深深地刺入他的胸口,用他的血,来祭奠地下康家的亡灵。

“秦淮?”

“…放心,皇上并没有亏待我。”秦淮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笑会否太过苍白,而只让自己显得愈发的人畜无害。

祁宁凝视着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累了吧?我让人为你准备了住处,先去休息休息。”

“好。”秦淮温和地应了声好,笑得很温柔,柔地如一阵风,随时就会烟消云散了一般。

门口已经有人候着,秦淮转身走去,后头的人犹豫的话语让她的步子稍稍地顿了顿。

“秦淮,你是不是…”

胸口有什么豁然一紧,秦淮勾起嘴角浅浅的笑,回眸看去:“嗯?”

祁宁看了她半晌,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再转身,没有人留意到秦淮眼中一闪而过的锐意,在她身后,祁宁落在她背上的视线是这样深沉,仿佛一直无形的手,想剖析开那份最后埋下的伪装。

说起来,秦淮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身处大魏的军营之中。她来这里,是为了完成魏善公主的嘱托,就如那日同宫女阿瑶说的,她不会逃。

是的,她不会逃。留在这里,她还有事要做。

秦淮不记得那天是怎样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

睡梦很沉,笼着一层浓重的梦魇。就像她当初落水的那一天一样,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这个梦中有爹,有娘,有灶头老王,有新兵小刘,还有——祁宁。

她看到无尽纷飞的战火,看到灰蒙蒙的天,看到一具具被灼焦的尸体,然后,猛然地惊醒了过来。

“姑娘醒了。”

动静惊动了外头的人,秦淮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着掀帘走进的那个女子,一时有些恍惚。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习惯了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尚香的日子。

现在,尚渊应该已经带着尚香远走高飞了吧…

“姑娘?”女子见她恍惚神,抬高了语调唤回了她的思绪,“我家就在临近的郡上,祁相特地找了我来伺候姑娘。姑娘可以叫我小念。”

“是,小念。”秦淮回神来,笑了笑,“我就奇怪这军队中怎么会有女人。”

小念显是个开朗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我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但是看得出来,祁相对姑娘很是上心。军队上郡里招人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好在我反应快跑得也快,所以才抢到了这个名额。”

被这种欢脱的个性感染,秦淮的笑不知不觉也柔和了不少:“我睡了很久吧?祁相呢?”

“那该死的北奴军又来偷袭了,祁相一早就带兵出去了。”小念答着,又补充道,“这样的情况已经反复过好多次了,姑娘放心,祁相不会有事的。”

秦淮笑而不语。

以为她会为祁宁担心吗?她…才不会。

两人正说着话,秦淮的神色不易觉察地一凝。

小念已经惊奇地念叨了起来:“咦,这是鸟叫声吗?姑娘知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鸟?真好听,以前怎么从没听到过呢…”

“我也不清楚。”秦淮抿唇喝了口茶,藏下了眼底渐渐酿上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火花神马的,的确费神啊。

至于是否洗白,且往后看…手机党神马的都不是借口啊啊啊,敲几个字都木有我敲这一章来得痛苦啊!!!

第36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照小念的说法,她家便是在这郡上。虽然北奴军暗袭不断,但主要目标便是大魏军,很少会直接纠缠到城里,因而在这郡城内部,倒反而是相对安宁的。

秦淮不顾小念阻拦,硬要上城里看看,太过执意,根本没人拦得住他。一来是秦淮一副谁都无法阻拦的模样,二来也没有人琢磨得准,这个忽然出现在军营中的姑娘,与祁相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

“小念,我在酒楼里坐会,你不是也有东西要回家去拿吗?先去吧。”秦淮半只脚踏入了冷冷清清的酒楼,转身三言两语支开了小念。

这酒楼中,桌椅崭新,可惜没有什么客人。

小二本来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忙不迭精神一打,迎上前来:“姑娘,几位?”

“就我一个,坐楼上就好。”秦淮说着,已经转身上了楼。

步子落在楼梯上,每一下都格外的清楚,秦淮边上楼边看着,留意到二楼角落坐的那个男人,嘴角抿起一抹笑意来。

不发一言地到那个男人的桌边坐了,随手倒了一杯茶,男人喝酒的姿势并没有改变分毫。

秦淮抿了一口,余光瞥过他空荡荡的半边衣袖,笑了笑:“陆军师,好久不见,你倒是没有忘记我的口味。”

男人闻言一笑,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隐约一晃,正是当初山寨中被称为二当家的陆琊:“忽然收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吓了一条。”

秦淮眼睫微微一触:“我不该出现吗?”

“不是。只是我以为…”陆琊笑笑,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秦淮看着他脸上浓密的胡渣,不禁对以前显得有些眷恋:“那日湖中落水,多谢相救。”

陆琊轻描淡写地接了口,并没有现出太多诧异:“小姐那时果然是醒着的。”

秦淮蹙眉:“但你为什么不干脆将我带走,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陆琊饮酒的姿势一顿,默默地看着秦淮,半晌才将酒杯放回桌上:“当初老孙大老远特地跑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是被吓了一跳,于是连夜兼程带人赶回山寨。老孙欣喜是因为得知小姐可能还活在世上,但我不是,因为——我与老孙他们不同,我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小姐你,并没有死。”

秦淮诧异地睁大了眼:“什么意思?”

陆琊的话语虽是徐缓,但一字一句皆足以叫人听入心里:“山寨上的那些兄弟,都是在康家军解散后独自流散出去的,只有我,是当初随着将军和小姐一同来到大魏的。”

“那日大火熊熊,我有幸逃离,也只是因为答应了将军,定要照顾小姐。既然是要照顾小姐,我自然知道当日小姐定也逃离了这场灾祸。”

“只是,祁宁将你藏得太好,不论我如何明察暗访,都从没有得到关于小姐的丝毫消息。我,一直都瞒着其他人,在到处探查小姐的去向…”

秦淮咬了咬唇:“那你为何在见到我后,不直接同我相认?”

“呵…”陆琊轻笑一声,“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不能?为何?”

如今四海为家、落草为寇的康家军,还有什么足以威胁到他,秦淮着实不明白。

陆琊低头倒酒:“这一点,我不能告诉小姐。这是,我与‘某个人’之间的协定。”

秦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想从那张脸上读出些什么,终究什么都探寻不到。她深知陆琊这个人决意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只能放弃:“难道陆军师就不想知道,我忽然联系你,是为了什么吗?”

陆琊抬头:“小姐的交代,只要我能办到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莫非,陆军师你就没有想过要为康家上下报仇?”

“小姐,其实…”

陆琊本想说什么,但见秦淮眸眸望着楼外,一抹笑意间思绪幽幽,虽是笑,看在眼中,却是无尽的凄凉。

他的话语一顿,嘴角多了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或许,这样也不错…”

这话中难免有些凉薄的味道,秦淮回眸看来,陆琊又问:“小姐准备怎么做?”

“我自有分寸。”